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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道路上美還遇美



  詞曰:

  利器小盤根,駿足輕千里。猛雨狂風欲妨花,轉放花枝起。
  人喜結同心,才喜逢知己。莫訝人生面目疏,默默相思矣。
  右調《卜算子》

  話說宋信受了冷絳雪一場羞辱,回來便覺陶柳二人的情意都冷淡了。心下百般气苦,暗想道:“我在揚州城里尋訪過多少女子,要她寫几個字儿,便千難万難。怎冷家這小丫頭才十二歲,便有這樣才學?把做詩只當寫帳簿一般,豈不又是一個山黛。我命中的災星難星,誰知都是些小女儿。若說山黛的禍根,還是我挑掇晏文物起的,就是后來吃苦,也還气得她過。冷家這小丫頭獨獨將一張報條貼在瓊花觀門牆上,豈非明明來尋我的釁端,叫我怎生气得她過。”又一想道:“莫若將山相公要買婢之事与老竇商量,要他買了送与山相公。一來可報我之仇,二來為老竇解怨,三來可為我后日進身之階,豈不妙哉!我將這小丫頭弄得七死八活,才曉得我老宋的手段。”
  算計定了,到次日來見竇知府,將冷絳雪辱他之事細細哭訴一番,要求竇知府為他出气。竇國一道:“她雖得罪于你,卻無人告發,我怎好平白去拿她。”宋信道:“也不消去拿她。我前日出京時,山相公要選買識字之婢,伏待女儿,再三托我。我一到揚州,即四境搜求,并無一人。不期這冷絳雪,年才十二,才情學問不減山黛。前日偶然遇見,賣弄聰明,將晚生百般羞辱,老先生若肯重价買了,獻与山相公,上可解前番之結,下可泄晚生之憤,誠一舉兩利之道,不識老先生以為何如?”竇國一道:“這個使得,只是也沒個竟自去買之理。須叫媒人來吩咐,待媒人報出,然后去買才成個官体。”宋信道:“這不難。老先生只消去喚媒人,待晚生囑托媒人,當堂報名便了。”
  隔不得兩三日,竇知府果然听信,差人喚了許多媒人來吩咐道:“北京山閣下老爺有一位小姐,年才十一二歲,是當今皇帝欽賜有名的才女。要選与她年紀相近,能通文識字的女子一十二個服侍她。聞知揚州人才好,昨行文到此,要我老爺替他選買,故喚你們吩咐。不拘鄉村城市,大家小戶,凡有年近十一二歲,通文識字的女子,都細細報來,本府不惜重价聘買。如隱匿不報,重責不饒,限三日內即報。”眾媒人出來各自尋訪,陸續來報。
  第二日,內中一個王媒婆來報江都縣七都八圖香錦里冷新的女儿冷絳雪,年正一十二歲,實有才學,媒人不敢不報,听老爺選用。竇知府見了道:“這個名字便取得有些學問,一定可觀,准了。”便叫一個差人吩咐道:“你可同這媒婆到冷新家去,說當朝山閣老聞知你女儿有才,不惜重聘,要討去陪伴她家小姐。可問明他要多少財禮,本府即如數送來。此乃美事,故不出牌。他若推脫留難,本府就要委江都縣官來拿了。”
  差人應了,不敢怠慢。隨即同王媒婆到冷大戶家說知此事。嚇得冷大戶魂不附体,慌忙接鄭秀才來商議道:“這禍事從哪里說起?竟是從天掉下來的。”鄭秀才道:“不必說了,一定是前日宋信受了甥女之辱,他与竇府尊相好,故作此惡以相報也。”冷大戶道:“若是宋信作惡,如何王媒婆開報?”一面治酒款待差人,一面就扯住王媒婆亂打道:“我与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為甚開報我女儿名字?”王媒婆先還支吾,后被打急了,只得直說道:“冷老爹不消打我,這都是別人做成圈套,叫我報的,我也是出于無奈。”冷大戶道:“哪個別人?”王媒婆道:“你想哪個曾受你的羞辱,便是哪個了。”鄭秀才听了道:“何如!我就說是這個小人。不妨事,待我去見竇府尊,講明這個緣故,看她如何?他若擋護,我便到都察院去告。哪有宰相人家,無故倚勢討良善人家女儿為侍妾的道理!”冷大戶道:“須得如此方好。”
  鄭秀才倚著自有前程,便興抖抖取了衣巾,同差人來見府尊。正值知府在堂,忙上前稟說道:“生員的甥女雖是村庄人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吃,為甚么賣与人家為侍妾?此皆山人宋信為做詩受了甥女之辱,故在公祖老爺面前進讒言以起釁端。乞公祖老爺明鏡,察出狡謀,以安良善。”竇知府道:“此事乃山閣下有文書到本府,托本府買侍妾,与宋山人何干。你說宋信進此讒言,難道本府是听信讒言之人。這等胡講,若不看斯文面上,就該懲治才是,還不快去勸冷新將你甥女速速獻与山府。雖說是為侍妾,只怕在閣老人家為侍妾,還強似在你鄉下作村姑田婦多矣。”鄭秀才道:“宁為雞口,勿為牛后,凡有志者皆然。況甥女雖系一小小村女,然讀書識字,通文達理,有才有德,不減古之烈女。豈有上以白璧之姿,下就青衣之列。還求公祖老爺扶持名教,開一面之网,勿趨奉權門,听信讒言,以致燒琴煮鶴。”
  竇知府听了拍案大怒道:“甚么權門,甚么讒言,你一個青衿,在我公堂之上這等放肆!他堂堂宰相,用聘財討一女子,也不為過。叫庫吏在庫上支三百兩聘金,同差人交付冷新,限三日內送冷絳雪到府。如若抗違,帶冷新來回話。再有生員來纏扰,重責四十。將鄭生員逐出去。”
  鄭秀才還要爭論,當不得皂隸、押首亂推亂攘,直赶出二門,連衣巾都扯破了。鄭秀才气狠狠大嚷說道:“這里任你作得威福!明日到軍門、按院、三司各上台,少不得要講出理來。那有個為民公祖,強買民間子女之事。”遂一徑回家,与冷大戶說知府尊強買之事。就要約三學秀才,同動公呈,到南京都察院去告。
  此時冷絳雪已聞知此事,因請了父親与母舅進去,說道:“此事若說宋信借勢陷人,竇知府買良獻媚,与他到各上司理論,也理論得他過。但孩儿自思,蒙父親、母舅教養,有些才美,斷不肯明珠暗投,輕适于人。孩儿已曾對父親說過,必才美過于孩儿者,方許結絲蘿。你想此窮鄉下邑,那有才美之人。孩儿想京師天子之都,才人輻輳之地,每思一游,苦于無因。今既有此便,正中孩儿之意,何不將錯就錯,前往一游,以為立身揚名之地。”冷大戶道:“我儿,你差了。若是自家去游,東西南北便由得你我。此行若受了他三百兩聘金,就是賣与他了。到了京師,送入山府,就如籠中之鳥,為婢為妾,听他所為,豈得由你作主!他潭潭相府,莫說選才擇婿万万不能,恐怕就要見父親一面,也是難的。”一面說一面就掉下淚來。
  冷絳雪笑道:“父親不必悲傷。不是孩儿在父親面前夸口,孩儿既有如此才學,就是面見天子,也不致相慢。甚么宰相敢以我為妾,以我為婢!”冷大戶道:“我儿這個大話難說。俗語說得好,鐵怕落爐,人怕落套。從古英雄豪杰,到了落難之時,皆受人之制。況你一十二歲的小女子,到他相府之中,閨閣之內,縱有潑天本事,恐也不能跳出。”冷絳雪道:“若是跳不出,便算不得英雄好漢了。父親請放心,試看孩儿的作用,斷不至玷辱家門。”冷大戶道:“就是如你所言,万無一失,教我怎生放心得下。”冷絳雪道:“父親若不放心,可央母舅送我到京,便知端的。”冷大戶道:“自母親亡后,你在膝下頃刻不离。今此一去,知到何日再見?”冷絳雪道:“孩儿此去,多則十年,少則五年,定當衣錦還鄉,如男子与父親爭气。然后謝輕拋父親之罪。”鄭秀才道:“甥女若有大志,即自具車馬,我同你一往,能費几何?何必借山家之便?”冷絳雪道:“母舅有所不知,甥女久聞山家有一小才女,詩文秀美,為天子所重。甥女不信天下女子更有胜于冷絳雪的,意欲与她一較。我若自至京師,她宰相閨閣,安能易遇?今借山家之車馬以往山家,豈不甚便!”鄭秀才道:“甥女怎么這等算的定,倘行到其間,又有變頭,則將如之何?”冷絳雪道:“任他有變,吾才足以應之。父親与母舅但請放心,不必過慮。”冷大戶見女儿堅意要去,沒奈何,只得听從。
  鄭秀才因同了出來,對差人道:“這等沒理之事,本當到上司与他講明。不期我甥女轉情愿自去,倒叫我沒法。”差人道:“既是冷姑娘愿去,這是絕美之事了。”庫吏隨將三百兩交上道:“請冷老爹收下,我們好回复官府。”冷大戶道:“去是去,聘金尚收不得,且寄在庫上。”庫吏道:“冷姑娘既肯去,為何不收聘金?”冷大戶道:“此去不知果是山家之人否?”庫吏笑道:“既是山家要去,怎么不是山家之人?”冷大戶道:“這也未必。你拿去稟老爺,且寄在庫上,候京中信出來,再受也不遲。”差人道:“這個使得。但冷姑娘几時可去?”冷大戶道:“這個听憑竇老爺擇日便了。”差人得了口信,便同庫吏回复竇知府。
  竇知府听見肯去,滿心大喜。又与宋信商量起來獻婢的文書。又叫宋信寫一封書,內敘感恩謝罪并獻媚望升之意。又差出四個的當人役,一路護送。又討兩個小丫頭服侍。又做了許多衣報。又拿一只大浪船,直送至張家灣。擇了吉日,叫轎迎冷絳雪到府,親送起身。
  卻說冷家親親眷眷,聞知冷絳雪賣与山府,俱走來攔住道:“冷老爹也忒沒主意,你家又不少柴少米,為甚把如花似玉、親生女儿,遠迢迢賣到京中去?冷姑娘有這等才學,怕沒有大人家娶去。就嫁個門當戶對的農庄人家,也強似离鄉背井去吃苦。”又有的說道:“冷姑娘年紀小,不知世事,看得來去就如儿戲。明日到了其中,上不得,下不得,那時悔是遲了。”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個冷大戶只是哭。冷絳雪但怡怡然說道:“只有籠中鸚鵡,哪有籠中鳳凰!我到山府,若是他小姐果有几分才情,与她相聚兩年也不可知。倘或也是宋信一樣虛名,只消我一兩首詩,出她之丑,她急急請我出來還怕遲了,焉敢留我!”眾親聞說,也有笑的,也有勸的,亂了兩日。
  到了臨行這日,竇知府差人鼓樂轎子來迎。冷絳雪妝束了,拜辭父親道:“孩儿此行,不過是暫往燕京一游,不是婚姻嫁娶,不必悲傷。”冷大戶道:“得能如你之言,便是万幸。娘舅送你到京,有甚消息,可即打發他回來,免我挂心。”冷絳雪領諾,竟自上轎去了。正是:

  藕絲欲縛聡鵬翅,黃鳥偏怀鴻鵠心。
  莫道閨中儿女小,一雙俊眼海般深。

  冷絳雪來到府門,竇知府正在堂上等送她下船。忽見她走上堂來,雖年尚垂髫,卻翩翩然若仙子臨凡。看其舉止行動,宛然又是一個山黛,心下先有几分惊异。及走到面前只道她下拜,將要出位還禮优待,不期冷絳雪只深深一個万福,便立住不動。竇知府不好意思,只得問道:“你就是冷絳雪嗎?”冷絳雪朗朗答應道:“賤妾正是。”竇知府道:“我聞你自擅小才女之名。既有才,則有學,則知禮,怎么見我一個公祖,竟不下拜?”冷絳雪答道:“大人既知講禮,則當達權。賤妾若不為山府買去,以揚州子民論,安敢不拜見府尊。今既為山相府之人,豈有相府之人而拜太守之堂者乎?”竇知府听了竦然道:“難道相府之人便大些嗎?”冷絳雪道:“相府之人原不大,奈趨奉相府之人不得不大耳。”竇知府道:“你雖為相府之人,尚未入相府,則為禍為福尚未定,況我為政,怎便挺触于我?”冷絳雪道:“未入相府,妾之禍福,大人為政。妾以良家子女陷為婢妾,既聞大人之命矣。明日妾入山府,若無所短長,則大人獻猶不獻。妾若稍蒙青目,則大人之禍福又妾為政矣。妾敢實告,為恩為怨,大人亦當熟思。”竇知府聞言大惊失色道:“据汝這等說起來,是我欲結一人之恩,反招一人之怨了。結恩未必深,而招怨已切齒,這如何使得。”因低頭沉吟,有個欲要改悔之意。
  冷絳雪微微笑道:“大人不必沉吟,妾原知此意不出之大人,大人只是過于信讒耳。妾不報讒人而報大人,非女子也。大人請放心,從前功罪可以兩忘。今与大人約,敢以父兄門戶為托。父兄門戶安,則賤妾頂踵而捐。倘再魚肉,則仇不共天。斷不食言,惟大人圖之!”竇知府听了方喜動顏色道:“听汝言談,觀汝舉止,不獨才情獨步一時,而俠气直接千古,真可愛可敬,到京定有大遇。本府誤听讒言,今日悔無及矣。父兄之托,謹當如教。倘可吹噓,幸勿忘今日之約。”冷絳雪道:“既蒙明諭,妾雖草木,亦有知恩。”竇知府大喜,遂邀入后堂,叫夫人盛設留餞。餞罷,方用鼓樂送上船。聞知鄭秀才送上京,又另是二十兩下程。正是:

  獻媚雖云得計,逢迎實費周旋。
  榮辱到底由命,何不听之自然。

  竇知府送了冷絳雪下船,隨即差人飛個名帖,拜冷大戶,就吩咐說道:“如有甚事情,不妨私衙相見。”冷大戶見女儿与知府直立著對答了半晌,知府轉加意奉承,曉得女儿有些作用,方稍稍放心。直看女儿開了船,方才回去,不題。
  卻說冷絳雪自別父親,慨然而行,全無离別之色。一路上逢山看山,遇水覽水。凡過古人形跡所在,無不憑吊留題。
  一日,行到了山東汶上縣,見一簇林木蒼秀,林木中隱隱露出兩個廟宇的獸頭犄角。冷絳雪在舟中望見,便問是甚么所在。船上人答道:“這是汶上縣地方,前面紅廟叫做閔子祠,是個古跡。”冷絳雪道:“既是閔子騫大賢古跡,不可不到。”因叫船家扰船,要上去看看。船家道:“日已向西,又是順風,要赶路,不上去吧。”冷絳雪道:“哪有不上去之理!”船家拗不過,只得落了篷,將船彎到廟前說道:“赶路要緊,廟中景致甚多,只好略看看就下船,千万不可耽擱。”冷絳雪應了。隨同鄭秀才,帶著兩個丫頭攜了筆硯跟隨,兩個差役前面引路。
  冷絳雪到了廟門一看,見入去的徑路都是隨山曲折的,由徑路走到大殿,足有半箭多路。殿上廟貌雖不甚整齊,卻還不甚荒涼。冷絳雪瞻拜一回,因對鄭秀才說道:“昔日閔子不仕權門,欲逃汶上以辭,遂成了千古大賢。我冷絳雪年雖幼,也是個有才女子,怎反趨入權門,其中是非正自難言。”鄭秀才道:“他一個圣門大賢,你一個女子,怎与他比較起來。”冷絳雪道:“舜何人!予何人!有為者亦若是。”歎息了兩聲,因取丫頭攜來筆硯,在西楹旁邊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千古權門貴善辭,娥眉何事反趨之?
  只因深信尼山語,磨不磷兮涅不緇。
  后題維揚十二齡小才女冷絳雪題。

  冷絳雪題罷,就同鄭秀才入廟后各處去游玩。不期事有湊巧,冷絳雪才轉得身,忽廟外又走進一個小秀才來。你道這小秀才是誰?原來姓平名如衡,表字子持,是河南洛陽人。自幼父母雙亡。他生得面如美玉,体若兼金。年才一十六歲,而聰明天縱,讀書過目不忘,作文不假思索。十三歲上,就以案首進學,屢考不是第一,定是第二,決不出三名。這年到了一個宗師,專好賄賂。案首就是一個大鄉宦的子弟,第二至第十皆是大富之家一竅不通之人,將平如衡直列到第十一名上。平如衡胸中不忿,當堂將宗師挺撞了几句。宗師大怒,要責罰他。他就將衣巾脫下,交還宗師道:“我平如衡要做洛陽秀才,便听宗師責罰。這講不明,論不公的窮秀才,我平如衡不愿做他。宗師須管我不著。”宗師道:“我考你在一等十一名,也不為低了。”平如衡道:“若是前面十人文章,果然好似我平如衡,莫說一等十一名,便考到六等,也不敢生怨。倘一個不如我,縱列第二,終不能服。”宗師道:“小小年紀,怎這等放肆!哪見前面十人便不如你?”平如衡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也難辯。只是我平如衡不愿做這生員了。”宗師道:“學校乃斯文出身之地,你為一時名次,棄了衣巾而去,豈不誤了終身。”平如衡笑道:“人生只患無才。若毛羽已丰,則何天不可以高飛!”因長揖而去。宗師十分慚愧,還叫教官留他。當不得他執意不回。他恐怕住在洛陽被宗師纏扰,因有一個親叔,是個貢生,在京選官,遂收拾行李,帶一老仆進京去尋他。不想到得京中,叔子已選松江教官,上任去了。因京中別無熟識,只得一路起早出京,要往松江去尋叔子。
  這日,到了汶上縣,雖天色尚早,還去得几里,因身子倦怠,便尋個洁淨歇店住下。聞知閔子廟不遠,遂步入廟中來閒散。才走到廟楹之前,忽見粉壁上墨跡淋漓,龍蛇飛舞,心下惊异。忙近前一看,見詩意又感慨,又自負。又見有娥眉之句,心下想道:“難道是個女子?”及看到后邊,見寫著十二齡小才女,惊得滿身汗下道:“大奇事,大奇事,怎么十二歲女子有此杰作。不信,不信。”再定睛細看時,見墨跡尚然未干,后面名冷絳雪,心下想道:“既有名姓,這是真了。”因歎道:“我平如衡自恃十六歲少年,有此才學,往往驕傲將人不看在眼中。誰知十二歲女子,詩才如此高美,真令人愧死。”又朗吟了數遍,愈覺警拔。因想道:“此乃千秋僅見之事,便冒續貂之丑,也說不得,須和她一首。”因到殿上香座前,尋了一枝爛頭筆,在石硯里蘸得飽飽,走到壁邊,依韻和詩一首道:

  文見千秋絕妙辭,怜才真性孰無之?
  倘容秣馬明吾好,愿得人間衣盡緇。

  后寫洛陽十六歲小書生平如衡,將往云間,道過汶上,偶瞻壁翰,欣慕執鞭,草草題和。
  平如衡題完放了筆,又痴痴想道:“此鄉僻村野之地,如何得有才女,除非過往仕客家眷。”忽想起道:“方才入廟時,看見廟門前河岸口有一只大船泊著,莫非就是船上起來游賞的?”因忙忙赶出廟來一看,只見那只船正攛著跳板,踏著扶手,几個人立著勤勤張望廟中,在那里等候。平如衡暗道:“是了,是了,想在廟中尚未出來。”欲要進廟迎看,又恐迎錯了,遂只在廟前船邊,走來走去的等候。

  卻說冷絳雪在廟后各處游覽完,方才出來。走到殿前,自家愛自家的題詠,舍不得丟下,心下暗想道:“我這首詩題在此處,真是明珠暗投,有誰鑒賞。”又走近壁間去看看,忽見后邊已有人和詩在上,不胜惊訝道:“怎么剛轉得一轉,就有人和在上面?”再細細一看,見詞意深婉,俱寓稱揚不盡之意。又見筆墨縱橫,如千軍万馬。又看到署名,愈加惊喜道:“嘗謂天下無才,誰知轉眼間便遇了知己。但當面遇之,又當面失之,殊可痛恨。”
  只管立住沉吟,船上人早赶進廟來催促道:“天色將晚了,快上船,還要赶宿頭哩。”冷絳雪無奈,只得走出廟來。出得廟門,只見一個少年書生,俊俏風流,在那里伸頭縮腦的張望。欲待停足回眸,爭奈母舅与差人圍簇而行,少留不得。剛上了船,跨得入艙,船家早將船撐离岸,曳起篷,如飛的一般去了。只因這一去,有分教:相思兩地無頭緒,緣分三生有腳根。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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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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