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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藝文一


  歐陽文忠常愛林逋詩“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鉤輈”之句,文忠以謂語新而屬對新切。鉤輈,鷓鴣聲也,李群玉詩云:“方穿詰曲崎嶇路,又听鉤輈格磔聲。”郭索,蟹行貌也。揚雄《太玄》曰:“蟹之郭索,用心躁也。”
  韓退之集中《羅池神碑銘》有“春与猿吟兮秋与鶴飛”,今驗石刻,乃“春与猿吟兮秋鶴与飛。”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詞》:“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蓋欲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耳。杜子美詩:“紅飯啄余鸚鵡粒,碧梧栖老鳳凰枝。”此亦語反而意全。韓退之《雪詩》:“舞鏡鸞窺沼,行天馬度橋。”亦效此体,然稍牽強,不若前人之語渾成也。
  唐人作富貴詩,多紀其奉養器服之盛,乃貧眼所惊耳,如貫休《富貴曲》云:“刻成箏柱雁相挨。”此下里鬻彈者皆有之,何足道哉!又韋楚老《蚊詩》云:“十幅紅綃圍夜玉。”十幅紅綃為帳,方不及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腳?此所謂不曾近富儿家。
  詩人以詩主人物,礦雖小詩,莫不埏蹂极工而后已。所謂旬鍛月煉者,信非虛言。小說崔護《題城南詩》,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后以其意未全,語未工,改第三句曰:“人面只今何處在。”至今傳此兩本,唯《本事詩》作“只今何處在。”唐人工詩,大率多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后人以其有兩“今”字,只多行前篇。
  書之闕誤,有可見于他書者。如《詩》:“天夭是椓。”《后漢蔡邕傳》作“夭夭是加”,与“速速方穀”為對。又“彼岨矣岐,有夷之行。”《朱浮傳》作“彼扰者岐,有夷之行。。”《坊記》:“君子之道,譬則坊焉。”《大戴禮》:“君子之道,譬扰坊焉。”《夬卦》:“君子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王輔嗣曰:“居德而明禁。”乃以“則”字為“明”字也。
  音韻之學,自沈約為四聲,及天竺梵學入中國,其術漸密。觀古人諧聲,有不可解者。如玖字、有字多与李字協用;慶字、正字多与章字、平字協用。如《詩》“或群或友,以燕天子”;“彼留之子,貽我佩玖”;“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終三十里,十千維耦”;“自今而后,歲其有,君子有穀,貽孫子”;“陟降左右,令聞不已”;“膳夫左右,無不能止”;“魚麗于罶,煏鯉,君子有酒,旨且有。”如此极多。又如:“孝孫有慶,万壽無疆;”;“黍稷稻梁,農夫之慶”;“唯其有章矣,是以有慶矣”;“則篤其慶,載錫之光”;“我田既藏,農夫之慶”;“万舞洋洋,孝孫有慶”;《易》云“西南得朋,乃与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班固《東都賦》“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如此亦多。今《廣韻》中慶一音卿。然如《詩》之“未見君子,憂心怲怲;既得君子,庶几式臧”;“誰秉國成,卒勞百姓;我王不宁,覆怨其正”;亦是怲、正与宁、平協用,不止慶而已。恐別有理也。
  小律詩雖未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盡一生之業為之,至于字字皆煉,得之甚難。但患觀者滅裂,則不見其工,故不唯為之難,知音亦鮮。設有苦心得之者,未必為人所知。若字字是,皆無瑕可指。語意亦掞麗,但細論無功,景意縱全,一讀便盡,更無可諷味。此類最易為人激賞,乃詩之《折楊》《黃華》也。譬若三館楷書作字,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難為醫也。
  王圣美治字學,演其義以為右文。古之字書,皆從左文。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如木類,其左皆從木。所謂右文者,如戔,小也,水之小者曰淺,金之小者曰錢,歹而小者曰殘,貝之小者曰賤。如此之類,皆以戔為義也。
  王圣美為縣令時,尚未知名,謁一達官,值其方与客談《孟子》,殊不顧圣美。圣美竊哂其所論。久之,忽顧圣美曰:“嘗讀《孟子》否?”圣美對曰:“本生愛之,但都不曉其義。”主人問:“不曉何義?”圣美曰:“從頭不曉。”主人曰:“如何從頭不曉?試言之。”圣美曰:“‘孟子見梁惠王’,已不曉此語。”達官深訝之,曰:“此有何奧義?”圣美曰:“既云孟子不見諸侯,因何見梁惠王?”其人愕然無對。
  楊大年奏事,論及《比紅儿詩》,大年不能對,甚以為恨。遍訪《比紅儿詩》,終不可得。忽一日,見鬻故書者有一小編,偶取視之,乃《比紅儿詩》也。自此士大夫始多傳之。予按《摭言》,《比紅儿詩》乃羅虯所為,凡百篇,蓋當時但傳其詩而不載名氏,大年亦偶忘《摭言》所載。晚唐士人專以小詩著名,而讀書滅裂。如白樂天《題座隅詩》云:“俱化為餓殍。”作孚字押韻。杜牧《杜秋娘詩》云:“厭飫不能飴。”飴乃餳耳,若作飲食,當音飼。又陸龜蒙作《藥名詩》云:“烏吸蠹根回。”乃是烏喙,非烏啄也。又“斷續玉琴哀”,藥名止有續斷,無斷續。此類极多。如杜牧《阿房宮賦》誤用“龍見而雩”事,宇文時斛斯椿已有此繆,蓋牧未嘗讀《周》、《隋書》也。
  往歲士人多尚對偶為文。穆修、張景輩始為平文,當時謂之古文。穆、張嘗同造朝,待旦于東華門外,方論文次,适見有奔馬踐死一犬,二人各記其事,以較工拙。穆修曰:“馬逸,有黃犬遇蹄而斃。”張景曰:“有犬死奔馬之下。”時文体新變,二人之語皆拙澀。當時已謂之工,傳之至今。
  按《史記年表》,周平王東遷二年,魯惠公方即位。則《春秋》當始惠公,而始隱,故諸儒之論紛然,乃《春秋》開卷第一義也。唯啖、趙都不解始隱之義,學者常疑之。唯于《纂例》隱公下注八字云:“惠公二年,平王東遷。”若爾,則《春秋》自合始隱,更無可論,此啖、趙所以不論也。然与《史記》不同,不知啖、趙得于何書?又嘗見士人石端集一紀年書,考論諸家年統,极為詳密。其敘平王東遷,亦在惠公二年。余得之甚喜,亟問石君,云出一史傳中。遽檢未得,終未見的据。《史記年表》注東遷在平王元年辛未歲,《本紀》中都無說,《諸侯世家》言東遷卻盡在庚午歲。《史記》亦自差謬,莫知其所的。
  長安慈恩寺塔,有唐人盧宗回一詩頗佳,唐人諸集中不載,今記于此:“東來曉日上翔鸞,西轉蒼龍拂露盤。渭水冷光搖藻井,玉峰晴色墮闌竿。九重宮闕參差見,百二山河表里觀。暫輟去蓬悲不定,一憑金界望長安。”
  古人詩有“風定花猶落”之句,以謂無人能對。王荊公以對“鳥鳴山更幽”。“鳥鳴山更幽”本宋王籍詩,元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則上句乃靜中有動,下句動中有靜。荊公始為集句詩,多者至百韻,皆集合前人之句,語意對偶,往往親切,過于本詩。后人稍稍有效而為者。
  歐陽文忠嘗言曰:“觀人題壁,而可知其文章矣。”
  毗陵郡士人家有一女,姓李氏,方年十六歲,頗能詩,甚有佳句,吳人多得之。有《拾得破錢詩》云:“半輪殘月掩塵埃,依稀猶有開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時,買盡人間不平事。”又有《彈琴詩》云:“昔年剛笑卓文君,豈信絲桐解誤身。今日未彈心已亂,此心元自不由人。”雖有情致,乃非女子所宜也。
  退之《城南聯句》首句曰:“竹影金鎖碎。”所謂金鎖碎者,乃日光耳,非竹影也。若題中有日字,則曰“竹影金鎖碎”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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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獵書人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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