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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噩夢


  荻穗如綿,蕉心漸裂,風物江南,殘秋盡矣。古人云:“客子斗身強。”言客子之所恃者,惟強健耳。夢霞第三次來校后,雖斷藥緣,尚余病意。蒲柳之質,望秋先零,固不能如黃物傍秋而有精神也。流光如矢,羈緒如麻,獨客他鄉,況味至苦。了望征云,來鴻絕影。夢霞于是念及夫老母,未諗秋來眠食何如?更念及夫大暑中与劍青一番聯袂,而病魔扰扰,未竟歡情,嗣复南轅北轍,各不相顧,地角天涯,寄書不達。忽焉而豆棚月冷,中秋屆矣;忽焉而菊篱霜綻,重陽近矣。一回首間,遽有今昔之感,不必謂志士之光陰短、而勞人之歲月長也。更念石痴,浮云一別,滯兩三秋,酒分詩情,一齊擱起。遙望故人,海天縹緲,于秋初由其父轉達一書,略知蹤跡。我亦裂素寫意,屢寄殷勤,迄今荷淨菊殘,橙黃橘綠,亦复鱗沉羽斷,消息如瓶。每當半窗殘月,一粟寒燈,听征雁一聲,則夢魂飛越万水千山,形离神接。醉吟之暇,寤寐之間,言論丰采,猶可想見。誦“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之句,每為之愀然不樂;誦“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之句,又未嘗不爽然自失也。蓋夢霞自謂舍梨娘外,惟石痴可為第二知己,故岑寂之中,思之綦切,然其相思之主點,固別有在,此不過連類及之耳。飄搖客土,煞甚凄涼,更為情人,几回腸斷,況日來風伯雨師,大行其政,淅淅瀝瀝之聲,時于酒后燈前,喧扰于愁人耳畔。鵬郎于此時又沾微恙,已數日不能上學,挑燈獨坐,益复無聊。風高雁急,長夜漫漫,一枕清愁,十分滿足。擁衾不寐,時复苦吟,將复雜之情思,纏綿之哀怨,一一寫之于詩。兩旬之間,積稿已不止盈寸。茲擇錄其感賦八章于左:

  秋娘瘦盡舊腰支,恨滿揚州杜牧之。
  不死更無愁盡日,獨眠況是夜長時。
  霜欺篱菊猶余艷,露冷江罀有所思。
  暗淡生涯誰与共,一甌苦茗一瓢詩。
  愛到清才自不同,問渠何事入塵中。
  白楊暮雨悲秋旅,黃葉西風怨惱公。
  鴛夢分飛情自合,蛾眉謠諑恨難窮。
  晚芳零落無人惜,欲叫天閽路不通。
  相逢遲我十余年,破鏡無從得再圓。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怜。
  將枯井水波難起,已死爐灰火尚燃。
  苦海無邊求解脫,愈經顛簸愈纏綿。
  好句飛來似碎瓊,一吟一哭一傷情。
  何堪淪落偏逢我,到底聰明是誤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陽猶得暫時明。
  才人走卒真堪歎,此恨千秋總未平。
  說著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無戀,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豈得,人生到此死俱難。
  雙樓要有雙修福,枉把金徽著意彈。
  對鏡終疑我未真,蹉跎客夢逐黃塵。
  江湖無賴二分月,環𦹷空留一刻春。
  恨滿世間無劍俠,才傾海內枉詞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飄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歡。
  自來艷福修非易,一入情關出總難。
  五夜杜鵑枝盡老,千年精衛海須干。
  愧無智慧除煩惱,閒誦南華悟達觀。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間天上永相期。
  眼前鴻雪緣堪證,夢里巫云跡可疑。
  已逝年華天不管,未來歡笑我何知。
  美人終古埋黃土,記取韓憑化蝶時。

  風雨撼窗,雞鳴不已。夢霞方披衣而起,覺有一絲冷气,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膚起粟,乃起而環行室中數周,据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維何?思夫夢境之离奇也。疇昔之夜,風雨瀟瀟,夢霞獨對孤燈,兀自愁悶,閱《長生殿》傳奇一卷。時雨聲陣陣,敲窗成韻,夜寒驟加,不耐久坐,乃廢書就枕,蒙首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風雨更厲,點點滴滴,一聲聲沁入愁心,益覺鄉思羈怀,百端悵触,魚目常開,蝶魂難覓。
  正輾側無聊之際,忽聞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欲見意中人乎?”夢霞曰:“甚愿。”隨所往,至一處,流水一灣,幽花乍開,粉牆圍日,帘影垂地,回顧則同來人已失。陰念此不知誰家繡闥,頗涉疑懼。徘徊間見帘罅忽露半面,則一似曾相識之美人也。見夢霞含笑問曰:“君來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夢霞乃掀帘而進,美人款接殊殷勤,室無他人,既而絮絮不休,頓厭其煩,奪門而遁。既出,已非來路,平原曠野,方向莫辨。覺背后有人,追逐甚急,欲奔而兩足癱軟不能進,窘甚。忽望見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緩,狀類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覺健步如飛,剎那間已追及,細視之,真梨娘也。時夢霞气咻咻而汗涔涔矣,因同据道旁大石上小憩,大喜賀曰:“好了,好了,今可脫离虎口矣。”言頃,旋覺身搖搖若無所主,同坐之大石已不見,茫茫大海,一望無際,兩人同在一葉舟中,檣傾楫摧,波浪大作。梨娘已惊懼無人色,夢霞見有斷篙半截在手,立船頭慢慢撐之。一失足墮入海中,大惊而號。則身在藤床,殘燈熒然,映入帳里。衾冷于冰,為惊汗層層濕透,窗外風聲雨聲鬧成一片,猶恍惚如在惊濤駭浪中也。
  夢去影留,歷歷在目,惊魂乍定,暗淚旋流。此夜夢霞不复能寐,無情風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聳寒,擁衾待旦而已。夫夢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虛构一幻象,睡夢中乃實現此幻境。其心清淨者,其夢不惊,故曰:“至人無夢。”以夢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團亂絲,回環縈繞于其際,紊亂复雜,至難名狀。忽而喜、忽而憂、忽而悟、忽而迷,剎那之間,心理上疊呈無窮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夢也。是夢也,至奇,至幻,夢霞既以心理造成之,可以假,亦可以真。試以夢境征諸實事,而預推兩人后來之結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逃此劫矣。然則此幻境之實現于夢霞之夢中,可以為目前怨綠啼紅、鎖愁埋恨之證。即可以為异日烏啼花謝、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隨因,夢霞寂寂追思,茫茫后顧,而決此夢之必非佳兆,能不魂銷殘雨,淚咽寒宵?正不必謂夢霞亦殉愚夫之迷信,而誚曰妖夢是踐也。
  終風苦雨,不解開晴,客館愁孤,形影相吊。斷夢留痕,亦如風片雨絲,零零落落,粘著心頭,不能遽就消滅。以多情之公子,為說夢之痴人,乘休業之星期,寄訴愁之花片。夢霞乃以夢中所歷,一一宣諸毫端,為梨娘告,更書兩絕句以記其事:

  分明噩夢是同沉,駭浪惊濤万丈深。
  竟不回頭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尋。
  一念能堅事不難,情奢肯遣舊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滄海干時淚不干。

  梨娘得書,亦竊歎夢境之奇。其夢耶?其真耶?以為夢則真亦何嘗非夢,以為真則夢亦何必非真。情緣草草,孽債重重,無論天公之見怜与否、姻事之能成与否,兩人總屬情多緣少,神合形离。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釵斷今生,琴焚此夕,熱淚猶多,痴心未絕。此夢也,幻夢也,實警夢也。可以警夢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中恒河沙數之痴男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輕拼,雖有十百之警夢,曾不足以警醒其万一。明知希望已絕,不肯回頭,縱教會合綦難,還思見面是可痛矣,豈不惜哉!此時梨娘心旌搖曳,恍如身入夢境,与夢霞同飄蕩于大海之中。長歎一聲,淚珠万顆,支頤不語,半晌而和作成矣。

  凄風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隨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還向夢中尋。
  金石心堅會合難,殘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淚到干時血不干。

  低頭吟就,和淚書成,喚秋儿密交于夢霞。蓋鵬郎方病,不能殷勤作青鳥使也。秋儿去良久,比回則又攜得夢霞詩至。

  積得相思几寸深,風風雨雨到而今。
  詩惟寫怨應同瘦,酒為排愁只獨斟。
  五夜夢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錦鞋心。
  歡場不信多奇險,便到黃泉也愿尋。
  心如梅子濺奇酸,愁似抽絲有万端。
  苦我此怀難自解,聞卿多病又何安。
  情根誰教生前种,痴恨無從死后寬。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問溫寒。
  梨娘复依韻和之曰:
  頻添緘札達情深,冷隔歡蹤直到今。
  怨句不辭千遍誦,濁醪誰勸滿杯斟。
  青衫又濕傷春淚,碧海常懸捧日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個中尋。
  苦吟一字一心酸,誤卻毫端誤万端。
  月魄不圓人尚望,雨聲欲碎夢難安。
  恩深真覺江河淺,情窄那知宇宙寬。
  我更近來成懶病,和郎詩句怕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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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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