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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宮月

作者:劉亞洲

   

  一陣強烈的疼痛從左胳膊上襲來,嬴政絲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把右手伸向痛處,壓住了一個東西。他輕輕把它捏在兩個指頭之間,拿到眼前一看,原來是只小蜜蜂。
  “大王,請允許臣妾來把這只蜂儿捏死”。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隨即,一只雪白的、戴著翡翠鐲的手伸到嬴政臉前。
  嬴政不用轉過頭來便知道說話的是他最寵愛的妃子如姬;她是后官“二十六世婦”中的一個,但在嬴政眼中,她的位置遠遠超過了那些“美人”、“良人”、“八子”和“七子”。如姬今年剛滿二十歲,進宮已整整八個寒暑了。她是一個溫柔、端庄、恬靜的女人。不僅美麗异常,而且常能從嬴政的一個眼色、一個微小的舉動中察覺他的心思,因此深得嬴政歡心。
  嬴政繼續凝視著手中的小蜜蜂,無語。
  如姬輕移蓮步,裊裊婷婷地走到嬴政面前跪下,把手再次伸過去。她沒有說話,然而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卻望著嬴政,睫毛顯得格外長。
  嬴政消瘦的臉上毫無表情,刀刻一樣的嘴巴依然緊閉著。他是一個不喜歡說話的人,即便是在上朝的時候也很少開口。据說,他不喜歡說話的原因有兩個:其一、當他還沒有當上太子的時候,就听說了自己是呂不韋与趙姬的私生子。這消息對他來說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從小自尊心就极強的他,覺得別人一定瞧不起自己,便總是帶著一种憎恨的情緒來看待他人,因此變得深藏不露,沉默寡言。其二、當他最初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時,曾痛苦地整夜不能入寐;一次,呂不韋深夜進宮來會他的母親(即趙姬),恰好他正在帷幔之后,當那些昵狎之聲傳進耳中的時候,他恨得緊緊地咬住嘴唇才使得自己沒有罵出聲來,一不小心,他把舌頭咬掉一點。從此,說話變得不很清晰了。他不愿意讓別人知道這一點,因而更少開口。
  如姬見嬴政還在凝視著小蜜蜂,只當他沒有听見自己的話,便把聲音略為提高了一點:
  “無需大王動手,讓臣妾來把蜂儿捏死吧!”
  嬴政搖搖頭,聲音低沉而混濁:
  “為何要捏死它?”他望著蜜蜂輕輕歎了口气,“可怜的蜂儿。”
  如姬不解地睜大了眼睛:
  “可怜?……大王的意思是?……”
  “它蜇了寡人,已不能再活多久。”嬴政說,“它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寡人心里不胜怜之!”
  如姬把手縮了回來,垂下眼睛。
  嬴政的臉上隱隱顯出一种痛楚的神情,道:
  “多精靈的蜂儿,卻難免一死。”
  他把手指松開:“去吧!去吧!”
  小蜜蜂嗡嗡地飛走了,轉瞬間便消失在蒼灰色的霧靄中。嬴政的眼睛一直望著它,直到什么也看不見了,仿佛還在黃昏的天空中尋找著什么,臉色非常沉重。
  他在西垂亭坐了很久,回到咸陽宮,已是戌未亥初時分。
  天色昏黑。一輪黯紅色的滿月挂在咸陽宮的飛檐上。官牆下站滿了手持戟戈的禁兵。宮階下有三座“刀門”。諫鼓旁高懸著一排燈籠,使這一片明白如晝。這些年來,各國都在鬧刺客的事,咸陽宮里也出過几起事,因此戒備格外森嚴。當嬴政的馬車馳進宮時,他見有許多人在宮門那邊忙碌,一陣陣吆喝聲不絕于耳,便問:
  “那里在干什么?”
  如姬連忙回答:
  “遵照大王旨意,把神門安在中闕下。”
  嬴政哦了一聲。
  宦者令早就把晚膳准備好了。今天陪同嬴政吃晚飯的除了如姬之外,還有他的二儿子嬴無忌。無忌今年才十九歲,從小喜歡舞槍弄棒,長大后熟讀兵書,對兵家之事頗有研究,常与父親說古論今。在嬴政的十八個儿子當中,除去小儿子胡亥外,他最喜歡的就數無忌了。前天,正在圍攻趙都邯鄲的王剪送來一道奏折,要求增兵。嬴政与李斯商量之后,決定派護軍將軍李信率領精軍十万增援王翦。無忌自請擔任這支援兵的先鋒,嬴政欣然應允。明天卯時一刻,李信將要在咸陽章台校閱軍馬,辰時出發。今天晚上嬴政特意把無忌召來同他一起進膳,也算是為他餞別吧。
  晚膳滿滿騰騰地擺了整整十個几案,宮中的十几個樂工在一旁奏樂。父子倆默默地吃著,誰也沒有說話。一直到快吃完飯時,嬴政才慢吞吞地問道:
  “無忌儿,何時去見護軍將軍?”
  無忌回答:
  “等一會臣儿要去向太夫人辭行,然后就去見護軍將軍。”
  嬴政點點頭,說:
  “不要耽擱太久,務必要在卯時前赶到章台。李信年輕好胜,剛愎自負,且又治軍极嚴。你倘若遲到,縱是王親,他也不會饒過你的。”
  “父王之言,臣儿句句篆銘心中。”無忌叩頭。
  嬴政對站在身邊的常侍郎說:
  “把寡人的鹿盧劍拿來。”
  常侍郎連忙從屏風左側的一個舖著彩帛的木架上取下鹿盧劍,遞給嬴政。這劍很長,如果挂在腰間,要將它從鞘中全部拔出是頗為費勁的,必須把它負在背后。在秦國,這柄劍同“太阿”、“定秦”一樣有名,都是嬴政的珍寶。嬴政用手輕輕撫摸著嵌著寶石的劍鞘,“唰啦”一聲將劍拔出半截,劍身發出一道閃電似的日光。過了片刻,他把寶劍遞給無忌,說:
  “這柄劍送給你用吧。”
  嬴無忌長跪受劍:
  “謝父王!”
  “你去吧。”
  “是!”
  嬴無忌走后,晚膳也撤下去了,但是樂工們并未离去,繼續奏樂,婉妙的樂曲聲在朱紅色的殿梁上盤旋。嬴政是個很喜歡音樂的人。每次用完晚膳,都要用半個時辰的時間听音樂。他最喜歡听的樂器是箜篌、瑟和筑,對秦國祖傳的岳倒不那么感興趣。他的樂工都是從各國羅致來的,對于音樂人才就像對待賢士一樣重視,一旦听說哪儿有出色的樂匠,一定要千方百計弄到秦國來。
  嬴政一只手撐著額頭,閉著眼睛靜靜地听著。如姬在身后替他捶背。忽然,他睜開眼睛問:
  “為何沒有筑?”他對樂器的辨別力相當強。
  樂官俯伏在地:
  “啟稟大王,擊筑的樂匠昨天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那樂匠是趙國人。不知他從哪里听說王翦老將軍在趙國攻城略地,殺人如麻。他說,身為趙人,無顏繼續侍奉大王,引頸自刎了。”
  嬴政歎了口气。稍停說:
  “倘若寡人能得到高漸离,听其擊筑,那該多好!”
  燕國人高漸离,是當時最有名的善于擊筑的樂匠。嬴政早就想把他弄到自己身邊。無奈秦燕兩國遠隔千里,而燕國的太子丹又与自己有仇,這种愿望至今未能實現。
  想到太子丹,一縷憤恨從心頭掠過,他狠狠把牙咬了一下。太子丹質秦時未能將他殺死,這對嬴政來說實在是一件抱憾的事情。后來,他曾派遣兩個刺客到燕國去刺殺太子丹,均未果。前不久,他又用重金募了一個名叫司馬如坤的魏國人入燕行刺,迄今還無消息。
  樂工在將近子時离去。如姬伴著嬴政回到后宮。
  夜已很深,牆壁上的蟠螭宮燈大都熄滅了。皎洁的月光透過窗紗,把一片夢幻似的柔和的光芒投進宮來。一陣微弱的梆聲在很遠的地方響著。如姬并不敢勸嬴政歇息,因為她知道這個素來勤勉的國君是絕不會馬上睡覺的。嬴政為自己訂了一條規矩:每天要看一百石的奏牘,否則就不休息。現在案頭上堆著的竹簡,至少得讓他看一個時辰。
  嬴政在几案后面跽坐下來,開始披讀奏牘。每天,從四面八方報進宮來的奏牘就像雪片一樣,嬴政都要親自讀完。他心細如發,對廷臣要求极嚴。誰在奏章中虛報情況,或寫錯了字,定予治罪。所以,將軍和大臣們在寫奏章時都格外小心。
  嬴政全神貫注地讀竹簡,身子像雕塑一樣紋絲不動。熊熊的燭光映照在他嚴峻的面龐上,使那些過早地在額頭上和眼角上露出來的皺紋顯得更深。
  整個宮里靜极了,只有銅漏發出單調而有節奏的滴水聲。嬴政毫無倦意,目光炯炯。
  突然,嬴政猛地拍了一下几案。坐在身后為他捶背的如姬吃了一惊,睡意全消,心口突突直跳。嬴政自言自語:
  “太不像話!如此之短的奏章,竟寫錯三字,真是該死!”
  如姬悄悄抬起頭來,目光掠過嬴政的肩膀,看著他手里的奏牘。奏牘是這樣的:
  
  臣尤永誠惶誠恐頓首謹奏我主:
  樊于期叛主亡燕,禽獸所為,万民弗恥。然于期乃先王老臣,二十年喋血封疆,為大秦顯立戰伐之功。且為人忠篤信謹,國人素稱成功盛德。今大王欲罪及其宗,臣竊以為不可!大王乃不世英主,舜堯之君亦不及陛下之德,若法外施人,逐其全族出境,未必急刑處之,則民為幸!嗟!惟上孰計之!
  微臣尤永頓首頓首,死罪死罪!

  如姬知道這個尤永是個秩史,官雖不大,卻是個敢說話的骨鯁之臣。她只草草地把奏牘瀏覽了一遍,便發現“喋血”的“喋”、“施仁”的“仁”和“极刑”的“极”寫錯了。
  嬴政用指頭篤篤地敲著几案:
  “寡人早已三令五申,奏章中不得出現一個錯字。尤永不把寡人的話放在心上,殊為可恨!”
  如姬突然模模糊糊地記憶起來,這個尤永同已經逃到燕國去的將軍樊于期是把臂之交。她猜想他在替樊于期求情時一定心情非常激動,否則他怎么會把字寫錯呢?而且寫完后看也不看?
  嬴政把臉轉向常侍郎,問:
  “奏章中寫錯一個字,該判何刑?”
  “削職与刖足。”
  “錯兩個呢?”
  常侍郎沒吭聲。
  “錯三個呢?”嬴政話語中有一道冷颼颼的鋒口。
  常侍郎垂下眼睛:
  “奴婢不知道。”
  嬴政冷笑一聲。熟知嬴政秉性的如姬心里一陣發涼。她知道尤永要大禍臨頭了。
  嬴政低下頭繼續讀別的奏章,卻把右手舉起來,對著常侍郎把中指和食指彈了一下。宮中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嬴政要殺人的表示。
  常侍郎躬身道:
  “遵命!”
  他大步走出去。如姬知道他去向宮中的執法傳達秦王的旨意了,止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望望嬴政,他依然平靜地伏案而讀,全神貫注。
  不知怎的,如姬忽然又想到,也許是因為尤永大膽替樊于期說話,勸嬴政改變將樊家滿門抄斬的決定,才触怒了他。嬴政一貫強調“內獨視听”。更何況樊于期的叛逃又是使他特別惱火的事。雖然那天在羽陽宮中他听了右丞相稟奏的樊于期的情況后只淡淡一笑,說:“他自己愿走,誰能留得住?由他去吧。”但實際上別提有多憤怒了。這一點能瞞了別人,卻瞞不了如姬。
  又過一會儿,嬴政才把所有的奏牘看完。他朝如姬輕輕擺了擺下巴,向寢宮走去。如姬明白他的意思,站起來跟著他走了。
   

  如姬住在咸陽宮最南面的一座寢宮中。名曰為“宮”,實則不過是一間不太大的椒房而已。屋外是一個小院,栽滿鮮花。人一走近,便會覺得一股暗香扑鼻而來。屋里布置十分素雅。如姬知道其他妃子都把自己的住處布置得奢侈華麗,便獨出心裁地使自己的住處呈現出一种淡雅風格,顯得与眾不同,确也收到了好的效果。半年多來,嬴政几乎每天晚上都到這儿來。
  宮女們替嬴政和如姬打好洗臉水,躡手躡腳地退出。如姬親自照料嬴政洗臉。正洗著,忽然他用一只手抓住了如姬腰間的玉帶。
  如姬轉過臉來。她的眼睛与嬴政那雙總是顯得陰沉沉的目光相遇了。
  嬴政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如姬已經明白了他此刻在想什么。她輕輕解開衣服上的帶鉤……
  嬴政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一點上如姬總顯得与眾不同。她從不忸怩作態。好這种大膽和主動的性格,深得嬴政的喜愛。
  嬴政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但是如姬感到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手握緊。
  嬴政說:
  “后宮承幸的女人已有几百,絕少有超過兩夜的。可是你与寡人卻整整交好半年,眷戀之情仍如初夕。”
  如姬跪下說:
  “謝大王恩寵。”
  嬴政撫摸著如姬的肩頭,忽然歎了一口气:
  “女人与寶劍,乃寡人兩件珍寶,不可一日若离!”
  如姬把身子朝嬴政靠近一點,故意使自己的膝蓋触到他,低聲道:
  “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屬于大王的。”
  “唔,”嬴政若有所思地點頭,“說得不錯。”
  如姬又說:
  “大王一旦遇見更好的女子,妾當自動离去。”
  “不,寡人不會忘記你的。”
  “大王……”
  “放心好了。”
  “謝大王。”
  如姬就勢躺在嬴政怀里,把臉貼在他的胸脯上……
   

  几聲燕雀的昵喃使如姬從甜蜜的夢中醒了過來,乍一睜眼,發覺身邊空空的。嬴政披衣坐在窗前,伏案專心讀簡。一絲魚白色的晨光從窗欞中照射進來,他的頭和肩上罩著一道模糊的白邊。嬴政不管睡得多晚,總是微熹即起,舞過劍后孜孜不倦地讀書。如姬心中感慨道:
  “真是個有為之君!”
  早膳后,嬴政和如姬一起出游。按照秦國慣例,國君出門要跟隨“大駕屬車八十一乘”。雖是游玩,也不例外。一千人浩浩蕩蕩出了咸陽宮,先向望夷宮去了。
  將近渭橋,一架輕輿飛馳而來,在嬴政乘坐的“金根車”旁停住。一個戴著高山冠的人跳下輿,大步走過來。他面色慌亂,仿佛有什么要緊的事。如姬的車走在“金根車”的前面,她認出那是郎中伍慶。伍慶一邊走一邊高喊:
  “大王,禍事,禍事!”
  嬴政厲聲問:
  “寡人派你隨護軍將軍增援邯鄲,大軍臨近出征,為何來此?”
  伍慶上气不接下气,說:
  “大王,護軍將軍要把無忌公子……要把無忌公子……”
  嬴政喝道:
  “別急,慢慢說!”
  伍慶拂去臉上的汗水,把聲音放慢一點。事情是這樣的:李信曾与嬴無忌約好今日卯時在咸陽的章台檢閱軍馬,辰時出發。可是嬴無忌在太后那儿逗留過久,又依次到諸位兄弟那儿去辭行,結果耽擱了許多時間。辰時已到,由于先鋒未來,大軍無法按時起程。辰時二刻,嬴無忌才匆匆赶到。李信將他痛責,并派人奪去他的先鋒虎符。無忌不眼,用鹿盧劍砍傷了奪符的軍士。李信大怒,命人把他捆起來,當眾痛打四十大板,奪下鹿盧劍和先鋒虎符,并宣布免去他的先鋒之職。按照軍法,無忌應被梟首示眾。但念其是國君之子,又是初犯,李信將他判以黥刑。現在無忌已經被綁在章台下的銅柱上,就要動刑。
  如姬暗暗吃惊。心想:這個李信顯然是活得不耐煩了。這不是在龍身上掰鱗嗎?真是膽大包天!
  伍慶把事情經過敘述一遍,勸嬴政速頒一道赦書,救下無忌。要知道,一旦受了黥刑,將會一輩子被人歧視。當時,許多人宁愿自殺,也下愿受黥刑和腐刑。在人們眼中,受這兩种刑就是蒙受最大的恥辱。伍慶同時還大大把李信數落了一番。
  嬴政一動不動地坐著,冷冷地問:
  “是護軍將軍派你來的?”
  “不,是微臣自己來的。”
  “可曾告訴護軍將軍?”
  “不曾。”
  “好大膽子,你身為郎中,隨護軍將軍出征,責任重大!卻擅离職守,又在背后中傷主帥,挑撥离間,該當何罪?”嬴政聲音异常低沉。
  無論是如姬、伍慶,還是跟隨嬴政一同出游的尚書、常侍郎、中車府令等大臣,都沒想到嬴政會說出這番話來。伍慶像當頭挨了一棒,怔怔地跪在地上望著嬴政,難置一言。
  嬴政的聲音威嚴极了:
  “護軍將軍為援軍主帥,乃寡人親命。對于所屬部下,自有生殺之權。豈用你來多管閒事?”
  伍慶的臉色變得慘白。
  “寡人對你素來看重,”嬴政接著說,“此次才派你隨護軍將軍出征。焉知你是這等小人;留你何用?”
  黃豆般大的汗珠從伍慶臉上滾滾而下。
  “來人。”嬴政低聲說。
  頭戴黑色獬豸冠的宮中執法走到嬴政身邊,垂手而立。嬴政并不回頭,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賜死。”
  “遵旨!”執法大聲說。
  几個虎背熊腰的衛士把伍慶拖走了。中車府令跪倒在嬴政的車前,叩頭說:“伍慶目無王法,自己尋死,實屬不赦。只是公子無忌……”
  話未說完,嬴政鼻孔里哼了一聲,中車府令不敢再說下去,連連磕頭。
  其他大臣也紛紛跪倒,替無忌求情,嬴政臉色陰沉,緊咬嘴唇,一言不發。
  這時候,李信派了一個校尉把鹿盧劍和先鋒虎符送來了。中車府令們悄悄向那校尉打听無忌的情況,知道還未動刑,便起勁地求嬴政頒發赦書。
  嬴政手持鹿盧劍,眼睛低垂著。略帶棕色的短須微微抖動。周圍的空气緊張而肅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突然,嬴政把鹿盧劍“唰拉”一下從鞘中抽出一半,雪亮的劍光疾閃了一下,把人們的眼睛刺得發痛。在這一瞬間,大家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嚨口上。
  如姬暗忖:嬴政現在也許會把鹿盧劍拔出來丟在地上,命那個校尉拿回去交給李信。這是“賜死”的意思;也許會把劍遞給執法,命令他去將李信斬首。
  可是,嬴政只望了望寶劍,又“卡嚓”一聲將它送回鞘中,對那校尉說:
  “告訴護軍將軍,先鋒虎符和鹿盧劍寡人收回了,由他重新物選先鋒。至于怎樣發落無忌,全憑他一人做主。寡人并無二話。”
  如姬不禁大吃一惊。
  中車府令、尚書、常侍郎等人再一次跪倒在塵埃中。可是沒等他們開口,嬴政又對那校尉說:
  “護軍將軍深明大義,執法如山,有古大臣之風,實乃大秦之幸。寡人甚為喜慰。倘若朝中廷臣人人如此,何愁六國不滅?!去,告訴護軍將軍,寡人將他的爵位連擢三級。”
  那校尉向嬴政行了大禮,飛身上馬,揚鞭而去。
  嬴政對車夫揮了揮手:
  “走吧!”
  如姬的車子在“金根車”前面,先自啟動了。“金根車”的車夫正要甩鞭子,中車府令等人又跑到驂馬旁跪了下來,繼續為無忌求情。嬴政突然被激怒了。他拂了一下袖子,說:
  “別再囉嗦了!今天游玩中,誰要再敢提無忌的事,誅無赦!”
  中車府令們嚇得戰戰兢兢,再也不敢吭聲了。
  這時候,如姬的車子已經离開“金根車”有十几步遠了。車聲轔轔,她沒有听到嬴政的最后這句話。
   

  望夷宮于兩年前開始建造,現在已經接近竣工。
  与咸京的其他宮殿不同,望夷宮几乎全部用青石砌成,圍牆也是黯灰色的,遠遠望去,宛如一片浩渺的青煙。當嬴政的“金根車”緩緩駛近高大的中闕時,負責監造望夷宮的少府,領著几十個文武官員跪倒在磚道兩側,齊聲高呼接駕。嬴政下了車,從闕門進入宮中,其他官員和隨從則從兩側的闥門步入。
  轉過兩道雕花磚牆,迎面便是巍峨的望夷樓。現在全部工程尚未完成的,就是這座樓的第十二層了。近些年來,北方的匈奴逐漸強大,鋒芒不斷南逼,對秦國造成威脅。嬴政在大舉進攻六國的同時,不能不對匈奴采取防范措施。修建望夷宮便是措施之一。他要常到此地來登樓遙望北夷,宮名和樓名才取成這樣。
  今天,為著嬴政駕臨,尚未竣工的望夷樓也布置得格外肅穆庄嚴。几十面鮮艷的翠華旗隨風飄動。仁立在丹埠上的銅鶴噴出青煙。已經完工的十一層樓全部漆成灰白色加紅色淺腳。只有門窗上的門釘和時葉用的是鎏金,交相輝映,气勢非凡。十二層上仍有几百名工匠和刑徒在干活。因為少府知道嬴政最忌諱因他來游而將工程停輟。
  嬴政向樓中走去,文武大臣緊緊跟隨。
  第一層的樓門上有一塊大青石,上面鐫刻著這樣几個字:“上首功之國”。嬴政在青石下停住,凝目久之。不發一言。
  俄頃,他們登上第十二層樓。
  這里有許多工匠和刑徒正在勞動。見嬴政上來,他們一齊跪倒,深垂著頭不敢仰視。
  嬴政徑直走到一處有陽篷和雕欄的平台上。平台上有兩根朱紅色的柱子,四個角上插著“九旒龍旗”。由于很高,周圍云煙繚繞。嬴政倚欄而立,長時間地眺望著風云變幻的大漠北方。過了好大一會儿,他忽然道:
  “筆來。”
  郎中令早有准備,連忙把蘸好墨汁的毛筆遞過去,嬴政略一思忖,在柱子上寫下兩句話:多殺敵人而立功,所以人們稱秦為“上首功之國”。
  
  望敵知凶吉,
  聞聲效胜負。

  嬴政精通文墨,字体道勁豪放。眾人一齊喝彩。
  如姬一直在考慮怎樣才能叫嬴政的心情從因為公子無忌的事所帶來的不愉快中轉變過來,見這是一個時机,連忙上前說:
  “大王,臣妾隨身帶有‘昭華之琯’,不知現在可否為大王演奏?”
  嬴政搖搖頭,但旋即又說:
  “等一會儿在路上演奏吧。”
  “遵旨。”
  他們在樓頂呆了約莫半個時辰,然后下來。就在嬴政剛走出一樓的樓門時,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嬴政和如姬井排走在最前頭,其余的文武大臣們跟在身后。嬴政走出樓門才一步,忽然听見頭上傳來一陣劇烈的騷動聲,接著是一聲惊叫。
  嬴政身為國君,在臣屬面前從來不苟言笑,儀態威嚴庄重。雖然知道樓上發生了變故,卻仍异常沉著地邁著不緊不慢的四方步向前走,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如姬卻抬起頭來,臉色登時大變。只見一塊巨石正從十二層樓上向嬴政砸來。如果再不躲避,呼吸之間,嬴政的腦袋就可能被砸碎!
  如姬惊叫一聲:
  “大王,快閃開!”然后不顧一切地扑上去,把嬴政朝旁邊使勁一推!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來的那樣大的力量,身材魁梧的嬴政竟讓她推了一個趔趄。就在這一霎間,大石頭帶著撕裂空气的尖厲嘯聲砸下來,擦過如姬胳膊,轟然一聲落在地上,煙塵騰起。
  嬴政依舊不向上望。
  如姬袍袖浸出一片殷紅。
  武士們高呼著向樓里沖去。事情很明顯,一定有人暗算!刑徒怀恨嬴政是顯而易見的。
  嬴政關切地攙住如姬,問:
  “唔,你受傷了。”
  如姬強作笑顏:
  “不要緊,不要緊。只要大王万幸,臣妾即使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
  嬴政嘴角抽動了一下,說:
  “快上車去換件衣服,包扎一下。”
  “謝大王。”
  “你今天還能陪寡人遨游上林嗎?”
  “當然要去。”
  嬴政久久地望著如姬的眼睛,半晌才說:“起駕!”
   

  “美哉此苑!”
  嬴政站在牛首池畔用漢白玉雕砌起來的瀛台上,望著上林苑秀麗的景色,輕輕歎息一聲。
  他的眼睛眯縫著,深邃而略帶沉思的目光使人難以揣摩他心中在想什么。如姬和大臣們都微微躬著身子站在他后面。
  忽然,嬴政仰起臉來看著天,輕聲吟哦:
  
  朝暾出東方兮,照陋室兮明晃晃。
  春夢難足兮,只恨非兮月之光。

  吟畢,嬴政緩緩回過頭來。看見尚書站在他身邊,隨口問道:“這詩如何?”
  尚書深深欠下身子:
  “好詩,好詩!微臣第一次听見這般好詩!大王真是才學橫溢,美秀多文,天下無匹!”
  嬴政的面孔突然沉了下來:
  “此詩并非寡人所作,而是荊軻的。你身為尚書,不學無術,竟不知如此名詩為何人所作,卻隨口奉承,真是諛也!”
  尚書听了嬴政的話,面孔一下子變得同他那胡須一樣白。
  嬴政狠狠甩了一下袖子,把臉轉過去。
  尚書的身子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這時,忽然從附近傳來一陣豬的嚎叫聲,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傳來聲音的方向。离瀛台三十多步遠的地方有一幢灰色的房子,那是上林苑的御膳房。
  嬴政問常侍郎:
  “那儿在做什么?”
  “啟奏大王,”常侍郎誠惶誠恐地回答,“這是御膳房在為大王准備彘肩,供大王等一會儿在華台飲酒。”
  豬叫聲愈來愈尖厲震耳了。嬴政的眼前浮現出一只豬被屠夫牢牢捆起扔在地上的情形。
  他的雙眼又習慣地眯縫起來。
  “這聲音真慘,”他吶吶道,“令人不忍卒听。”
  一种難以名狀的表情漸漸在嬴政臉上顯露出來。眼角下一塊肌肉在不易察覺地顫動著。
  “叫聲為何如此凄慘?……”他自言自語。
  豬的叫聲變得斷斷續續了。
  嬴政突然對常侍郎說:
  “快到御膳房傳寡人的旨意。那豬不要殺了。寡人今天不吃彘肩了。”
  常侍郎一時沒有明白怎么回事,站著沒動。
  嬴政一揮手:
  “還不快去!”
  “領旨。”常侍郎匆匆跑下瀛台。
  嬴政長久地注視著御膳房,一動不動,面部表情非常沉重,如姬猛地想起,這表情她昨天黃昏在西垂亭不就見過嗎?
  但馬上,她眼前又浮現出另外兩幅圖景:昨天夜里嬴政因為尤永在奏牘上寫惜几個字就下令將他處死;剛才又將伍慶“賜死”。殺這兩個大臣的時候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卻對一只小蜜蜂那么富有怜憫心,甚至不忍听豬在被殺時的叫聲。驀地,她想起別人在形容嬴政性格時說過的一句話:“時而高雅如菊,時而殘暴如劍。”真是個奇怪的人!不知為什么,如姬感到有一股涼气從心底涌上來,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离開牛首池后,嬴政一干人到虎圈、狼圈欣賞了從外國進貢來的珍异動物,然后到華台。酒筵早就布置好了。嬴政面朝南踢坐著,如姬在他身邊。大臣們按照官職的大小順序坐在東西兩側。
  酒過三巡,樂工們走上台來,為嬴政演奏音樂。今天他們演奏的是秦穆公所作的《鈞天之樂》。嬴政平時挺喜歡這首曲子,今天不知為什么听來卻意味索然。忽然,他恍然大悟:原來樂隊中少一樣樂器——他最愛听的筑。他不由得又想起燕國的樂匠高漸离來。倘若把他弄到自己身邊,听他擊筑,那該多好!隨即他又想到了燕太子丹,想起了同他那一段不愉快的交往,心里又飄起一片陰云。
  細心的如姬馬上察覺出嬴政的心情,她向嬴政湊近一點,低聲說:“大王不愿听《鈞天之樂》,可愿听臣妾唱歌?”
  嬴政點點頭。
  如姬走到嬴政對面重新跪下來,向樂工們要來一張箜篌,自撥自唱。這是在秦國流傳特別廣的一首著名歌曲:《無衣》。她知道嬴政格外喜歡這首歌,想借此使嬴政高興起來。
  如姬有一副好嗓子,歌聲婉轉動听:
  
  豈日無衣?与子同袍。
  王与興師,修我戈矛。
  豈日無衣,与子同仇。
  ……

  如姬一面唱一邊不停地用眼睛偷瞟著嬴政,不知為什么他那張臉依然陰沉沉地布滿烏云。當第一段唱完的時候,雖然他舉起銅觴,對大臣們說:“好歌!再來一闕!”但口气那么平淡,心情并無轉机。嬴政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如姬能從他的眼神里分辨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
  如姬唱歌時,胳膊上傷口痛是十分厲害,但她強忍著不顯露出來,身上都出汗了。唱完歌后她回到嬴政身邊,這時,嬴政正用一雙略帶悒郁神色的眼睛望著遠方,如姬循其目光看去,只見黛色的、蜿蜒千里的終南山像巨蟒一樣臥在天邊。晴空中飄著几縷淡淡的浮云。如姬發現嬴政的左手緊握著鹿盧劍,右手在劍鞘上輕輕撫摸著。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像痙攣似地微微抖著。他在想什么?如姬心里暗忖,再次把目光投向鹿盧劍。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如姬心中。她想:
  “啊,對了!他在想公子無忌的事呢!”
  如姬跪在苫席前倒了滿滿一筋酒,恭恭敬敬,舉過頭頂,獻給嬴政,道:“大王請。”
  嬴政接過銅觴,沒有說話。
  一只叫不出名來的小虫飛到嬴政的膝上。如姬眼尖,一下看到了。她低下頭一邊用手去彈那小虫,一邊說:
  “大王可是還在想公子無忌的事?”
  嬴政突然把臉轉了過來。
  如姬因為是低著頭的,未發現嬴政的舉動,繼續說:
  “臣妾認為護軍將軍實在太過分了。公子無忌不就是晚到一會儿嗎?奈何施以這般重刑。我看,他簡直沒有把大王放在眼里。過去他當五校大夫的時候,人家就說他‘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胜’。依臣妾之見,大王還是速頒一道赦書,將公子置之。”
  沒有听到嬴政發話,如姬抬起頭來,猛然一怔:只見嬴政正用异乎尋常的陰沉悒郁的目光注視著她。這樣的目光,她從未見過。她心跳了。
  嬴政緩緩把銅觴放在几案上,瘦削的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
  如姬有些茫然。
  嬴政把目光從如姬身上收回來,默默地注視著地面。
  如姬的眼睛不解地睜大了。
  死一般的寂然。
  突然,嬴政抬起頭來,對站在几案旁的執法吩咐:
  “把如姬推出去。”他的兩個指頭彈了一下,作出殺人的表示。
  如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一定是看錯了。但在這一瞬間,她那本來是粉紅色的瓜子臉還是刷地變得灰白了,唯有嘴角上還挂著來不及抹去的微笑,不過已經僵死。
  “大王同臣妾在開玩笑吧?”如姬說。她越努力做出平靜自然的樣子,越不自然。想笑,卻變成一絲苦笑。
  嬴政沒吱聲,也沒望她。
  見此情形,如姬的心像被尖錐刺了一下,止不住打了個哆嗦。
  兩個身披重甲的武士大步向如姬走來,把她從苫席上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拎了起來。直到現在,如姬才明白并非身在夢境。她望著武士那兩張冷漠的面孔,心里是怎樣的震惊啊!剛才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轉瞬之間卻突起狂瀾?她究竟在什么地方触犯了嬴政,竟招致殺身之禍?
  一切發生得那么突然,以致于她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嬴政。平時這雙眼睛是嫵媚的,現在在惊恐之下,卻是另一种風韻,依舊楚楚動人。
  嬴政望見這雙眼睛,心里動了一下,但馬上把目光移開,揮手示意武士們快把如姬推出去。
  如姬扑通一聲跪倒在地,說:
  “大王,為何誅殺無辜?……”
  她美麗的眼睛里突然溢滿了淚水。
  嬴政臉色平靜地說:
  “寡人剛才已經講過,今日出游中,誰若再提無忌的事,定誅不赦。你怎不听寡人的話呢?”
  “什么!”如姬哭著說,“臣妾并沒听見大王這樣說過啊!并沒听見啊……”
  她的聲音不大,卻含著万种凄楚,無限悲涼。
  “不用多說了,”嬴政說,“寡人歷來金口不開,開口不改。這你是知道的。”
  如姬眼淚汪汪地說:
  “臣妾并不是有意触犯大王,實是不知啊!大王卻無罪加誅……”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嬴政身后的几個宮女都不忍目睹這幅慘景,紛紛背過身去。
  嬴政用沉沉的目光望著如姬。
  “你是責備寡人?……”他說。
  “不,”如姬垂頭啜泣,“臣妾不敢。臣妾的意思是……”
  嬴政的眉頭皺了起來,輕輕拂了一下袖子:
  “休要再說了。”他朝執法瞟了一眼。
  “快把她推出去!”執法大聲吆喝。
  兩個武士喝了一聲,拖著如姬向台下走去。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使如姬突然產生了無法形容的力量。她掙開兩個武士的手,扑到嬴政的几案邊,望著他,熱淚交流。
  “大王啊!”她的聲音是那樣凄慘,令人聞之心碎,“難道忘了半年來的恩愛,忘了昨天夜里對巨妾說的話嗎?……”忽然胳膊上襲來一陣劇疼,連忙用手捂住。想起剛才的情景,她哭得更傷心了。
  所有在場的人听見這話,都感到全身有一股寒流通過。但嬴政連動都沒動一下。
  武士們把如姬推走了。她不再求饒,只用一只手捂住面孔,嚶嚶而泣。發髻開了,插在頭上的“五色通草蘇花子”掉了,一絡柔軟的秀發散亂地貼在額前。
  嬴政仿佛什么也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听到,面不改色地舉起銅觴,用炯炯的目光掃視四座,說:
  “請,滿觴!”
  所有的人一齊舉觴過頭,恭肅謹敬地說:
  “大王請!”
   

  暮色蒼茫。巍峨的宮闕上依稀留著一層淡淡的夕照,而下面已經逐漸變黑了,顯露出壯觀的剪影。
  如姬寢宮前的小院靜悄悄的,樹枝不動,草儿不搖,連平日葳蕤盛開的花朵也在凄涼的暮色中耷拉下腦袋,仿佛在歎息著昔日的主人——如姬的悲慘命運。宮女們在中午就离去了。宮外挂著的一些裝飾物諸如燈籠之類的東西也被取走,只剩下一座寂寂空屋。
  嬴政獨自默默地佇立在院中,望著昨天他還在里面度過一個良宵的寢官,許久沒動一下。他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陰沉,目光比任何時候都悒郁。面龐上的皺紋顯得更深更長,仿佛在一天間老了許多。
  夜色漸漸變得濃重起來,月儿爬上了樹梢,他整整在院中站了一個多時辰,然后長歎一聲,走進寢宮。
  這里一切如故,只是美麗的女主人已經命歸泉下。一縷慘白的月光從窗欞中射進來,滿目凄清。忽然,不知為什么,嬴及覺得如姬的一切現在竟那樣強烈地、栩栩如生地在他眼前浮動:她那滿含秋水的雙眸;她那美麗的面孔;她那丰滿的胳膊……總之,她的一切。但這一切都屬于昨天了。
  驀地,一陣強烈的孤獨感向他襲來。他舉目四矚,好像才弄清自己正置身于如此寂靜而漆黑的空屋。
  他退出屋來。
  在院子里,他碰上了第三個儿子子哀,說:
  “父王,我就猜你准是到這儿來了,果然不錯!”
  嬴政低聲問:
  “何事?”
  “李廷尉到處找你。”子哀說。
  嬴政望著黑黝黝的寢宮,仿佛沒听見他說什么。
  父子倆默默地站了一會儿,子哀忽然問:
  “父王,你那樣喜歡如姬,干嗎非將她處死不可?要是我,一定把她留著。”
  “小孩子懂得什么!”嬴政用低沉的聲音喝道。“你讀了那么多書,難道不懂‘慈母有敗子,家嚴無格虜’的道理嗎?身為一國之君,如果說話不算數,何以折沖百官廷臣与天下百姓?”
  儿子低下頭不吱聲了。
  嬴政接著說:
  “如姬雖我寵愛,不過為一妾爾!區區一妾,焉能与廟堂之事相比?”
  “明白了。”子哀囁嚅道。
  嬴政低著頭向外走去,剛走兩步突然停住,回過頭來問:
  “李斯有何事?”
  子哀說:
  “有兩件事。其一,想問問父王如何發落那些為蘄陵制作墓道机弩的工匠;其二……”
  嬴政打斷了他問:
  “墓道机弩全部造好了?”
  “全部造好了。”
  嬴政手摸著下巴沉思。
  蘄陵是嬴政為父親庄襄王建造的陵墓,征用十万刑徒和更卒整整干了五年,前不久才竣工。為了防范盜墓,專門從各地征來万名工匠為墓道制作秘密机弩。嬴政問:
  “李斯有何想法?”
  子哀說:
  “李廷尉對孩儿說,机弩之秘決不可泄,這些工匠應全數成編,發往漁陽戍邊,永不遣散。”
  嬴政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冷笑。
  子哀問:
  “父王,李廷尉的主意不行嗎?”
  “不行。”
  “那該如何發落他們?”
  嬴政道:
  “全數封在擴中。”
  子哀睜大眼睛:
  “封在擴中?”
  “嗯,”嬴政說,聲音很平靜,“發往漁陽戍邊,能擔保一個不跑?遣軍看守,所需人馬多少?只有讓他們呆在擴中,万無一失,一了百了。”
  子哀還想說什么,嬴政一揮手阻止了他,問:
  “第二件呢?”
  子哀說:
  “王老將軍從邯鄲派人來了。”
  嬴政不覺惊了一下,問:
  “王剪又派人來了?可是戰事吃緊?”
  “不,父王這回沒猜對。”子哀笑著說,“王老將軍已經把邯鄲攻下來了,趙王遷被生擒。他現在正率大軍向燕地進發,前鋒已達易水了。”
  “唔。”嬴政淡淡地說,“走吧。”
  皓月當空。父子倆在宮中的甬道中走著。嬴政沒有再說話,但他已經把心思轉到對燕國的戰事上來了。滅趙之后立即乘胜進軍燕地,這是王翦离開咸京前同他一起商定的戰略,只是沒有想到會如此迅速。但他又想,雖然王翦能征善戰,謀略超人,但秦軍孤師遠懸,攻下趙地后又沒有及時休整,對燕國一戰是否有把握?想到這些,他加快了腳步。
  忽然,嬴政的眼前浮現出太子丹那張倔強的面孔。他想起燕太子丹离開秦國前對他說的那句話:
  “秦可以吞并齊、楚和三晉,獨不能狗燕!”
  嬴政在心里說:
  “太子丹,倒要看看你怎樣抵擋寡人的虎賁三軍!”
  這時,梆正敲過三更;月光下,秦宮如染輕霜,一片寂靜,万籟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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