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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重來戰地,山峰青翠依然。硝煙盡散。戰場無言。烈士也無言。我扑向山前。這是我生命中的山。我將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遺留在此,它常將我喚。主峰大改觀,正面226個台階,象征著主攻方向犧牲的226名官兵。側面84個台階,象征著助攻方向犧牲的84名官兵。拾階而上,多年前那個月黑風高夜轟然涌現:大地發抖。天色血紅。炮彈暴雨般瀉下。大軍似狂飆卷向山頭。火光中可見一排排黑影倒下,更密集的黑影嗖嗖向上。最先沖上山的是副連長張中權,他的腸子被打出來,塞回去繼續苦戰,直到犧牲。他的雕像今天靜靜屹立在峰頂。我們來到烈士陵園,几千座墳塋在沉默中爆發。我听得見烈士們的喊殺聲。大家都落淚。我尋找墓碑上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驀地,我看到了馬占扶和馬玉龍。“二馬!”我叫道。 馬玉龍和馬占扶是回民。馬玉龍是排長,馬占扶是戰士。我第一次听說他倆名字是作戰前几天。我到主攻團采訪。政委告我:“突擊連有‘二馬’,兩個回回,大馬勇敢,是尖刀排排長;小馬膽小,是‘夾帶人’。”我要求去突擊連。團政委簡約介紹“二馬”情況:馬玉龍父母都是“回民支隊”的老戰士,母親曾擔任過甘肅某縣副縣長,他自軍校畢業,有文化。馬占扶是西宁農村人,父早亡,家貧。初見馬玉龍,就留下极深印象。是個黃昏,我來到突擊連駐地。馬玉龍正坐在山坡上看兩頭牛性交。夕陽將群山涂一層血。兩頭牛簡直沐浴在火焰中。它們熱烈相愛,不顧人來。一霎間我与公牛眼睛對視。我從那雙眼睛中讀懂了全部生命的含義。馬玉龍托腮,全神貫注。我驀地有些感動。這像一幅油畫。一戰士來叫排長,見此情景,連忙把眼捂上,吐口唾沫:“呸,畜牲就是畜牲,大白天亂來!”馬玉龍喝道:“馬占扶,你懂個屁!”于是我也認識了馬占扶。 當夜我宿在突擊連。晚飯時,馬占扶把一听罐頭放進口袋里,馬玉龍發現,命令全排集合,把馬占扶狠狠克了一通,隨即令他出列。他的褲袋鼓鼓囊囊。馬玉龍把罐頭掏出,猛擲在地。馬玉龍告我:馬占扶不止一次干這事。他家窮。他要把這些東西攢起來戰后帶給母親。馬玉龍說:“他是‘夾帶人’,覺悟太低。他平日從不吃飽飯,問他為什么這樣,他說:我娘歲數這么大一口飽飯也沒吃過。”睡覺前,忽聞騷動。我出去。戰士們都站在空地上圍觀什么。馬玉龍阻止我過去。告我:下午營教導員帶一名通信員來突擊連,半路被潛伏的敵方特工隊襲擊。打死人還不算,還把教導員大卸八塊。現在教導員被肢解的尸体剛抬回。我的心為這酷烈的暴行而發栗。戰士們都流淚。馬占扶率先哭出聲來。哭聲響成一片。馬玉龍拔出手槍,在空場上來回走動。他眼紅紅的,亂蓬蓬的頭發像獅鬣,他也真令我想起籠中躁動不安的獅子。在他的房屋的門上,一群燕子正筑巢,嘰嘰喳喳叫不停。馬玉龍顯然被聒噪得煩,抬手就是一槍,樹枝紛落,燕子散去。深夜,我夢正酣,忽然一聲槍響,是那么近,猶在耳邊。我心匡匡劇跳。一聲尖叫撕破寂靜:“特工隊!”屋內頓時陷入可怕的混亂。一個黑影兔子似的沖出門去,急促的腳步聲遠去。是馬占扶。大家都起來,方鬧清是一場虛惊。哨兵走火。那聲尖叫是某戰士條件反射。清點人數,獨少了馬占扶。第二天,馬占扶被友鄰部隊送回。昨夜他從夢中惊起,一口气狂奔二十里,鞋也未穿,腳板全是血,渾不覺。馬占扶回排時,馬玉龍辟辟啪啪地鼓掌,一臉鄙夷之色。馬占扶抬不起頭來。 進攻的前一天,我又來突擊連。駐地靜如墳墓。戰士們出出進進,神色肅穆得要死。馬玉龍說:“從前天接到作戰命令起,全連沒一個笑臉!”我与馬玉龍相顧,無語。突然,馬玉龍站起來:“他媽的,太靜了,靜得不對勁儿!”他舉起一個炮彈殼,猛砸桌子和床,砸窗戶。那些物什哭叫著粉身碎骨。他的舉動立即瘟疫般地傳遍全連。所有的戰士都開始砸東西,摔暖瓶,扔裝具。突擊連翻江倒海,端的是狂歡。各种聲響震耳欲聾,是一曲交響,關于生命的。誓師大會后還有兩項程序:一、官兵們誰欠有債務,寫下來,一旦犧牲,這筆錢由組織代為歸還。二、寫遺囑。司務長發下去的借款單,收回來后,無一人寫一字。連馬占扶也沒寫。我問馬玉龍:“這是真實情況嗎?”他說:“不是,家里困難的戰士多的是,只是大家不樂意欠國家的錢!”遺囑多是使用錄音机。馬玉龍給母親錄的話是:“你曾告我,打仗時不要想娘,一想娘,就不勇敢了。儿一定要當英雄。儿從小就好強。到部隊后,領導也老批評我有個人英雄主義傾向。我認為,個人英雄主義也在英雄主義范疇內。”馬占扶對著錄音机啜泣,斷斷續續地講了半小時。他口音重,我實在听不懂他講些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听見他每講一句就要喊一聲娘。他一共喊了26聲娘。就在馬占扶聲淚俱下錄音的當儿,馬玉龍吩咐一班長打響后一定要盯緊馬占扶。我猛然感到了一种殘酷。我的雙眼溢滿淚水。臨行前,喝壯行酒,又是一團死寂。只有馬玉龍屋檐下傳來燕子的呢喃。它們又在那儿筑巢呢。馬玉龍冷冷地望了一會儿,撿起塊石頭擲過去,覆巢之下,燕子惊飛。 午夜,突擊連秘密運動到山腳下,潛伏。馬玉龍命令一班長緊挨著馬占扶趴在草叢中。凌晨,一發炮彈擊中馬占扶的隱蔽處。馬占扶負重傷。在對方鼻下潛伏誰也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馬占扶痛极了,把一顆手榴彈塞進嘴巴里,死死咬住。他像石頭,紋絲不動。他流了那么多血,把趴在周圍的戰士衣服都浸濕了。事后一戰士回憶:“我像泡在水里一樣。”發起沖鋒時,馬玉龍第一個跳起來,命令一班長:“帶著馬占扶,上!”馬占扶仍一動不動。一班長拎他的背帶,哎呀,這樣輕。馬占扶竟整個儿被拎起來了,原來他下半身被齊斬斬地切斷。他早已犧牲多時了。馬玉龍率尖刀排直插主峰。戰士悲壯到了极點。馬玉龍在一處秘密掩体前被机槍打斷雙腿。全連被火力壓制。馬玉龍昂起血糊淋漓的頭顱,艱難地向掩体爬去。連長惊覺他要干什么,高叫:“一排長,不要這樣!”馬玉龍在向掩体机槍口扑過去的那一瞬間還來得及回了一下頭,向著連長燦爛地一笑。這笑容像一道陽光,劈開了黑暗。直到今天這陽光依然燦爛。馬玉龍身上被机槍洞穿了170個窟窿。戰斗結束后,馬占扶的遺体被抬下來,戰士們想取出他嘴里的手榴彈,卻怎么也取不出。他咬得是那樣緊,以至于它成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按民族風俗,回民是要土葬的,但馬占扶的遺体太慘烈,只能火化。火葬場拒絕火化,因為手榴彈會在火中爆炸,無奈,用手術刀切開嘴唇,才取出來。當戰士把這枚染血的手榴彈放在我手上時,我突然感到一陣揪心裂肺的痛。我看見手榴彈鋼鐵的彈体上清晰地印著一排牙印。馬占扶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死去的呀。這個總也吃不飽飯的“回回”是從哪儿來的這么惊人的令人恐怖的力量呢?馬玉龍的遺体被抬到他住的屋前。戰士們為他換衣。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身体。他的無神的眼睛一直凝視著灰暗的天空。我站在旁邊,不忍睹。燕子又一次在屋檐下筑巢。燕雀不諳人間事,歡叫如常。戰士用竹竿把剛筑好的窩捅下來。噫!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只見一只燕子箭一般地從空中俯沖下來,猛撞在屋檐上,發出“彭”的一聲響,頭濺血,死亡。大家尚惊愕,又有兩只燕子用同樣的方式撞向大門,俱死。我恍然,燕子三次筑巢不成,以自殺抗爭。燕子的悲哀有誰知?人的悲哀又有誰知?最壯觀的情景出現了。不知從何方飛來一群燕,在死去的燕子尸体上盤旋,當然也在馬玉龍的尸体上盤旋。是那么多,快不見天了。叫聲凄越哀婉。羽毛在空中飄浮,洒向人間都是淚啊! 部隊給烈士家屬拍了電報。馬玉龍的母親和未婚妻赶來了。她們到醫院冷藏間看望親人的遺体。白被單輕輕揭開,烈士面容如生。未婚妻嚶嚶哭泣。馬玉龍母親一滴淚未掉,突然揚起胳膊,“啪”地扇了儿子一個響亮的耳光,大聲說:“你這個不孝的東西!不是說好了你為我送終么?你怎么走到我前面去了啊!”隨即暈厥過去。我被深深地撼動了。這個回族老太太孱弱的身軀中蘊藏著怎樣堅強的精神力量啊!當晚,她命未過門的儿媳婦重新找人。好姑娘,也是不屈的种儿,一句話不說,端起一盆清水,潑在地上,隨即扑進母親怀中大哭。我明白,這是回族風俗,暗喻:女子嫁人猶如潑出去的水,再難收了。馬占扶的母親由于一時難尋,部隊便派兩名干部攜帶馬占扶的骨灰盒前往西宁。一日,經人指點,他們見到了馬占扶的母親。他們的心被揪緊了。這竟是烈士的母親:衣衫破爛不遮体。花白的頭發像草窩。端一只碗,顫微微沿街討飯。干部抱著骨灰盒一邊落淚一邊在心里說:“大娘,占扶來看你了。”馬占扶叫了26聲娘的錄音帶就在口袋里裝著。干部終不忍把噩耗告訴老人,逃似的跑掉了。于是,馬占扶的骨灰一部分葬在了戰地陵園,一部分靜靜地呆在華山腳下,他的團隊里。老人是1994年去世的。十年中,她天天盼儿子的信,總盼不到。臨終那一天,她囑咐村里的人,如果儿子來信了,要代送到她墓里。 我沖動地想完成此事。我來到“二馬”的團隊。團政委已是師政委。我把我寫的關于“二馬”文章給他看。看畢,他歎口气,語調沉痛地說:“遺憾,永遠也彌補不了了。” 〔責任編輯 楊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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