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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擊,攻擊,再攻擊

作者:劉亞洲

  
  80年代是突擊隊崛起的年代,突擊隊就是執行特殊突擊任務,在敵方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迅速決斷地完成作戰行動的部隊。它与快速部署部隊在概念上是不同的,前者屬于戰術性質,后者屬于戰略性質,但前者所采取的戰術行動往往對戰略行動產生重大的甚至是關鍵的影響。因為敵國的首都、指揮系統、核武器設施、交通樞紐,乃至政界、軍界的要人,都是突擊隊突擊的目標。這种突擊一旦成功,造成的震撼是無法想象的。從最近世界上發生的几場局部戰爭看。突擊隊的介入所產生的影響決不僅僅局限在戰斗上,而是在戰役上,甚至影響到雙方的整個戰略格局。最先組建和使用突擊隊的是以色列。以色列突擊隊已成為許多國家突擊隊效尤的偶像。它的宗旨是——攻擊,攻擊,再攻擊!
  處在這個十分不安宁的世界里,我們對它不能不有所了解。

   
1

  
  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八時

  特拉維夫本古里安國際机場候机大廈里的擴音器響了:“各位旅客請注意,由特拉維夫飛往巴黎的139次班机就要起飛了,請旅客們……”
  航班自動顯示牌嘩嘩地響過一陣后,出現了下面這些字:
  
  法蘭西航空公司
  139次班机
  起點:特拉維夫
  終點:巴黎
  經停:雅典
  机型:A300B(空中公共汽車)

  登机的旅客魚貫地從顯示牌下走過,几乎沒人望它一眼。他們絕對不會想到,几小時后,這些字將出現在世界各大報第一版最醒目的位置上。
  登机口戒備森嚴。電子安全檢查門像一頭張開大口的巨獸,將旅客一個個吞噬進去。保安人員斜挎著沖鋒槍,向每一個人投去審視的目光。
  几次中東戰爭,以色列獲胜。阿拉伯人輸掉了戰爭,也輸掉了家園,只剩下一顆复仇的心。軍隊對軍隊的戰爭結束了,平民對平民的戰爭卻開始了。恐怖活動像颶風一樣刮遍了世界每一個角落——因為每一個角落都有猶太人。
  檢查門上的紅燈突然亮了,并發出一种刺耳的絲絲聲。安全人員沖進門內,將一個中年男子推搡出來。几支沖鋒槍立即堵住他的胸膛。
  他被領進一間有特殊檢查設備的小屋。
  “脫光衣服!”安全人員喝道。
  中年男子把衣服一件件剝去,只剩下一件褲衩。
  “這個也脫嗎?”
  “脫!”
  檢查器仍在不安地響著。
  “身体內有金屬,對不對?”安全人員問。
  “對。”
  “在哪個部位?”
  “臀部。”
  “是什么?”
  “炮彈片。是強渡蘇伊士運河時,埃及人給我留下的紀念。”
  安全人員恍然:原來是老兵!
  “敬禮!”
  連体內的金屬都能檢查出來,防衛之嚴,可以想見。
  在現代科學技術面前一切都是赤裸的。
  直到最后一個旅客走進机艙,安全人員才松了口气。一個小頭目拿起報話机与塔台通話:“檢查完畢,一共二百五十名旅客,其中以色列人一百零四名,可以起飛。”
  “空中公共汽車”兩台巨大的發動机開始轟鳴。
   
2

  同日 上午八時四十分
  法蘭西航空公司的139次班机開始平飛的時候,机長巴科打電話要后艙的空中小姐送一杯咖啡來。他隨便向舷窗外望望,突然,臉色變了。
  “你快看。”他對副駕駛說,聲音有些顫抖。
  副駕駛扭過頭去,一聲惊呼。
  在“空中公共汽車”右側,有一架美制C-130“大力士”運輸机与它并排而行。兩机之間的距离是那樣近,机翼几乎貼在一起。“大力士”全身漆滿迷彩,机徽是一顆六角大衛星。一看就知道是以色列的軍用机。
  “我身上一下冒出了冷汗。”事后,巴科回憶說,“飛行這行當我已干了30年了,可從未見過這樣令人心惊肉跳的情景:兩架大型運輸机翅膀挨翅膀飛行,戰斗机這樣做都不容易,何況大肚皮的飛机!”
  巴科死死握住駕駛盤,緩緩朝左轉向,与“大力士”拉開一段距离。
  誰知,“大力士”也徐徐左轉,又貼上來,仿佛想与“空中公共汽車”調情。
  討厭,纏住了!
  由于緊張,也由于有一點憤懣,巴科的臉扭歪了。這架以色列軍用机是從哪儿鑽出來的?又要到哪儿去?為什么非要依偎在我的身邊?我不是它的“情人”!
  耳机里傳來特拉維夫塔台調度的聲音:“139,139,注意高度,保持航向。”
  巴科叫起來:“我右面有一架你們的軍用飛机,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一個勁逼我,馬上就要撞上我了!”
  “不會的,”調度的聲音沉著而自信。“絕對不會。”
  “這么說,你知道這架飛机的來歷了?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調度冷冷地回答:“這与你沒關系,少管閒事。”
  “猶太佬!”
  接下來的這一段飛行,被巴科稱為“剃刀邊緣”,“大力士”真的宛如一把閃亮的剃刀,在他的喉頭上晃來晃去,略一失手,這條命就不屬于自己了!他一面祈禱,一面使出渾身解數操縱飛机。
  30分鐘后,一座淡青色的城市呈現在弧形的地平線上,那是一個阿拉伯國家的首都。飛机將在這個城市上空折向地中海,直飛雅典。
  “大力士”的左机翼高高地仰了起來,巴科先一惊,又一喜。這是飛机在空中轉彎的征兆。它要走了。
  果然,“大力士”斜側著身子向右下方飄去,越飄越遠,越飄越遠,居高臨下望去,它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副駕駛嘟嚷了一句:“以色列人到這里來干什么?”
  巴科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啊,我明白了!”
   
3

  同日 上午九時十分
  約尼·尼坦雅胡中校不等“大力士”完全停穩就從艙門里跳了出來。他倒提著烏茲沖鋒槍,鋼盔斜扣在頭上,上面插著一朵小白花,此刻,他正嚼著口香糖。
  緊跟著他,几十名身穿土黃色迷彩服的以色列士兵呼啦啦地跳了出來。
  尼坦雅胡看了一下表。
  “限定時間20分鐘,動手!”
  十步開外,聳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國際机場停机坪重地,未經許可不許進入。”
  尼坦雅胡笑著把一梭子彈統統傾瀉到那塊牌子上。
  士兵們沖進停机坪。
  几分鐘后,爆炸聲相繼響起來。這個國家航空公司的客机在濃煙与烈火中一架一架地升天,卻永遠不會回來了。
  尼坦雅胡中校指揮的這次襲擊是一次報复行動。三天前,一架以色列航空公司的波音707客机在特拉維夫机場被炸,一個自稱為“阿拉伯革命軍團”的組織聲稱對這次爆炸負責。“軍團”未必真的有,即使有也只是少數人,但“阿拉伯”是一個世界。以色列人很高興。既然你們愿意負責,那就請負責到底吧。以色列內閣決定任選一個阿拉伯國家的机場作為報复目標。
  “要是沒有武裝的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飛机受到襲擊的威脅的話,”以色列總理拉賓蠻橫地說,“那么,在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架阿拉伯飛机都甭想有什么安全。”
  距以色列最近的這個國家不幸被選中。
  為了隱蔽、突然、迅速地抵達目標,尼坦雅胡和他的士兵們乘坐的“大力士”運輸机緊貼著“空中公共汽車”飛行,這樣,在這個國家的雷達上就只顯示出一架大型客机的反射脈沖。
  襲擊完全成功。這個國家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以色列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攻擊他們的國際机場,事先又沒有發現任何跡象。當爆炸聲在停机坪那邊連續作響時,一位值班的民航人員還以為是隔壁的電視机里在播放戰爭影片,問同事:“片名叫什么?”
  停机坪的飛机全部炸毀以后,尼坦雅胡發現候机大廈前還有一架這個國家航空公司的康維爾-990客机。
  “到那邊去!”
  以色列士兵立即將那架飛机包圍起來,并在几個要害部位安裝了炸藥。兩名會講英語和阿拉伯語的士兵登上飛机,命令旅客和机組人員离開。
  兩分鐘后,一位士兵向尼坦雅胡報告:“旅客已全部撤离,机組人員也撤离了,但机長執意不走。”
  “你沒告訴他我們要炸飛机么?”
  “他表示与飛机共存亡。”
  尼坦雅胡親自登机,勸說。
  机長端坐著一動不動,凜然道:“要么你們放棄炸机企圖,要么我与飛机同歸于盡。”
  “說實話,我并不想殺死你。”
  “我也說句實話:我真想殺死你!”
  “你是軍人?”
  “曾經是。”
  尼坦雅胡默默地注視片刻,轉身走了,用希伯萊語小聲對身邊的士兵說:“男子漢。”
  他在舷梯口對士兵喊道:“立正!”
  他向那位視死如歸的机長舉手敬禮。
  他隨即命令:“起爆!”
  康維爾-990在火光中升天了。
  從行動開始到現在才15分鐘。尼坦雅胡向候机大廳走去。
  旅客和机場的服務員睜著一雙雙惊恐的眼睛望著這位不速之客。
  他來到酒吧間,對服務員說:“給我來一杯馬提尼酒,不要加蘇打!”
  服務員完全呆了,站在柜台后不能動彈。他又大聲說了一遍,服務員才按他的吩咐去做。
  喝完酒,他把一張十盾的以色列鈔票遞過去:“零頭不用找了,算給你的小費。”
  服務員哭喪著臉說:“這錢在這儿不能用。”
  尼坦雅胡在鈔票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說:“那你們拿它到以色列銀行去兌換吧。或者,你們如果有人到以色列來,就用它買酒喝!”
  八年前,一位頗有名气的以色列將軍在一個國家的机場上做過相同的事。
  兩位大膽的外國記者走過來。
  “請問,您是以色列哪支部隊的作戰人員?”
  “戈蘭旅!”
  這是以色列突擊隊的代號。
  尼坦雅胡命令士兵們列隊走向“大力士”。在別人的國土上,在別國人民的注視下,猶太士兵的“自豪与驕傲”被最充分地調動起來了,他們走得相當整齊。短皮靴使勁踏擊著地面,嚓嚓有聲。尼坦雅胡得意地說:“這簡直像一次檢閱。”
  “大力士”返航時,超低空飛越這個城市,3分鐘后,從這個城市西區上空掠過。尼但雅胡對士兵們說:“向右看,手表三點方向,那座大樓就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總部,總有一天,我們會對它實施突擊!”
  飛出西區,一大片种滿油橄欖的原野扑面而來,再往前,綠樹如茵。樹叢中隱隱可見一些白色的導彈刺向空中。那是敘利亞部隊的防區,飛机不能不轉向了。
  尼坦雅胡注意到有許多電線從這個城市西區伸出來,通向敘利亞部隊的防地,有電源線也有電話線,他心中突然升起一個主意。
  “看到那些電線了?”他對駕駛員說。
  “看到了。你想做什么?”
  “攻擊!”
  “怎么攻擊?”
  “切斷它們!”
  “這是運輸机。”
  “用飛机翅膀。”
  駕駛員臉白了。用飛机机翼去切斷電線,真正是聞所未聞!這种大膽得近乎浪漫的主意只有尼坦雅胡這家伙才能想出來!
  “這很危險。不過,是命令嗎?”
  “是我的命令。現在飛机歸我指揮!”
  “出了事大家一起完蛋!”
  “別嚇唬我,我相信你的技術。”
  “媽的,那就試試吧!”
  “大力士”飛得更抵了。強大的沖擊波把一片一片的油橄欖連根拔起。它們遍地翻滾,仿佛在痛苦地哀號。電線离地面僅有十五米。“大力士”在距地面約有十六七米處微微傾斜,緊擦著電線呼嘯而過。“刷”地一下,机翼將電線齊嶄嶄地切斷。一片火花閃爍。
  尼坦雅胡激動地叫起來:“再來一次!”
  “大力士”繞了個圈子后又惡狠狠地扑下來。降低,再降低。接近電線!机身傾斜!過!刷!
  遠處的敘利亞士兵被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行動惊呆了。
   
4

  同日 上午十時三十分
  雅典國際机場候机廳的擴音器響了:“由特拉維夫經由雅典飛往巴黎的139次班机就要起飛了……”
  在雅典登上這班飛机的有四人,三男一女。他們走向登机口。
  与特拉維夫机場相比,雅典的安全檢查工作是“小儿科”。沒有電子檢查門,沒有金屬探測器,只有一個滿臉堆笑的胖警察用手在旅客的箱子上拍打著。后來以色列人稱這种檢查是“中世紀”的。
  10分鐘后,從“空中公共汽車”上已經可以窺視愛琴海藍色的胸膛了。在雅典登机的那個女人拉開了她的旅行包。她是一個美麗的姑娘。一頭金色長發如一匹瀑布,不編不夾不束,就這么傾瀉至腰間,好一种至死無悔之姿!她身邊的一個猶太老太太隨便朝她的旅行包送去一瞥,突然,眼球凝固了,隨即漸漸泛白,頭頹然倒在座椅上,不省人事。
  旅行包里有一支烏亮的手提机關槍。
  姑娘走向前艙,她抱著机關槍就像抱著一個洋娃娃,給人一种滑稽感,但她的聲音是嚴肅的:“我們是革命分子。這架飛机已成為我們的財產。你們的命運從此受我們控制!”
  我們?還有誰?被惊得魂飛魄散的旅客向她身后望去。和她一起登机的三個男人這時全站了起來,一個抱著机關槍,另外兩個高舉著手榴彈,儼然三個金剛。
  姑娘來到駕駛艙,用槍口頂住巴科的腦袋:“我命令,改變航向!”
  此刻,雅典航空管制台正与139班机通話,送話器是開啟的。姑娘的聲音一點不漏地傳到管制台來。
  “有人劫机!”
  人們呼啦一下涌過來,屏息諦听。
  過了好大一陣,巴科的聲音才響起來,有些沙啞:“去哪里?”
  “烏干達。”
   
5

  同日 上午十一時十分
  薛姆龍將軍全副戎裝,筆直地站在納澤里姆空軍基地的跑道上。中東6月的驕陽猛烈地晒射著大地。水泥跑道上升騰著一團團熱气,遠處的飛机、雷達、車輛在熱气中不規則地晃動著。
  薛姆龍全身都被汗水濕透。戴著白手套的手每個指尖都在滴汗。腳下,汗水已聚成一汪。他紋絲不動。他在等待尼坦雅胡。
  兩個半小時前,他就是這樣站著目送尼坦雅胡的“大力士”飛机凌空而去,再也沒有動過一下。
  “我等著你,”他對尼坦雅胡說,“等到11點15分。”
  按照預定計划,尼但雅胡和他的突擊隊將在11點15分准時返回納澤里姆空軍基地。
  “我一分鐘也不多等。”薛姆龍聲調冷峻。“倘若11點15分你們回不來,那就意味著你們永遠回不來了。”
  “你說我們會失敗?”
  “是這個意思。”
  “可是,我看見你把軍樂隊都帶來了呀。”
  “戈蘭旅”的小型軍樂隊現在隊伍整肅地站在跑道頭。它是為奏凱旋曲而來。
  “軍樂隊可以為你們奏凱旋曲,也可以為你們奏哀樂!”
  “把哀樂留給阿拉伯人吧。”尼坦雅胡大笑。
  11點14分,“大力上”依然不見蹤影。跑道上的人們焦急地翹首遙望。薛姆龍卻連眼都不抬一下。
  11點15分。天空靜悄悄。薛姆龍猛然轉身,走向自己的吉普車。
  登車前,他向軍樂隊揮手。
  “都回去!”
  吉普車突突地發動了。忽見一個身穿空軍制服的人從塔台那邊奔過來,喘吁吁地說:“薛姆龍將軍,請等一等,他們回來了!你看!”
  天際,一只鋼鐵大鳥正徐徐降落。
  机場沸騰了。
  薛姆龍卻望望手表:“我說過我只等到11點15分,現在已經過了兩分鐘了。開車!”
  當吉普車沿著跑道一側奔馳的時候,“大力士”正好展開雙翅扑下來。吉普車被罩在飛机巨大的陰影里。飛机輪胎与地面磨擦發出刺耳的嘶叫聲。而這一切,都不能使薛姆龍轉過頭去望一眼。
  作為突擊隊的最高指揮官,薛姆龍不能容忍任何不執行命令的現象和在命令執行過程中出現的任何懈怠。他一再告誡他的部屬:“對突擊隊來說,時間概念是最重要的。要求時間之精确,必須像宇宙航天器在太空對接那樣,有時,一秒鐘的誤差會帶來一生的悔恨。”今天,尼坦雅胡如果鎩羽,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但現在看來“大力士”是無恙的,那么,它肚子里的人不論無恙与否,都應當准時而歸,為什么遲到了兩分鐘?
  一路上,他始終陰沉著臉。
  回到營房后一小時,他知道了尼坦雅胡指揮飛机用机翼切斷敘軍電線的情況。
  他的臉依然像鉛板一樣。
   
6

  同日 中午一時
  薛姆龍倒背著手站在餐廳門口,用陰郁的目光注視著尼坦雅胡和他的士兵們漸漸走近。他的体態、神情、目光,酷肖米開朗琪羅雕刻刀下的摩西。
  這些突擊隊員們現在衣著隨便、運動衫、球褲、夾克。不像剛剛干過殺人的勾當,倒像一支才參加過比賽的足球隊。
  薛姆龍的目光阻止了他們的腳步。
  “按預定時間,你晚了兩分鐘,”薛姆龍問尼坦雅胡,“你上哪里去了?”
  “我切斷了敘利亞人的電線,那是他們的生命線,24小時之內,他們的導彈是一堆廢鋼鐵。”
  “我不問這個,我問你為什么遲到了兩分鐘?”
  “我已經說過了,因為我攻擊了敵人。”
  “誰允許你這樣做的?”
  “我自己。”
  “你自己?”
  “還有以色列。”
  “你想過由于耽誤兩分鐘會受到處罰嗎?”
  “會處罰我?”
  “必須處罰!”
  “怎么處罰?”
  “輕則拘禁,重則降職。”
  “既然你要這樣干,請便吧。”
  尼坦雅胡一副桀騖的樣子。
  下午,薛姆龍親自主持召開作戰檢討會,娛樂中心的電影廳里濟濟一堂。“戈蘭旅”全伙在此。
  薛姆龍簡單總結了作戰經過后,話鋒一轉:“這次行動的指揮官尼坦雅胡中校在任務完成之后,擅自決定用飛机机翼去切斷敘利亞人的電線,因此未按預定時間返回,不遵守時間是一种不能容忍的行為。突擊隊指揮官如果沒有時間概念,就等于沒有生命!我已報請上級批准,給予尼坦雅胡中校拘禁一天一夜的處罰!”
  全場肅然。
  薛姆龍的聲音威嚴极了:“念其初犯,這處罰是輕的!”
  听者無不凜凜畏懼。真是軍紀如鐵!按照上級的意志打胜仗者,有功;按照自己的意志打胜仗者,無功,反有罪!
  人們又把目光投向尼坦雅胡。他高昂著頭,雙眼直視講台,毫無窘態。
  “但是,”薛姆龍突然提高了音量。“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
  大家一惊。哦,還有下文?
  “我認為,尼坦雅胡中校指揮飛机用机翼切斷敘軍電線的行動是一种壯舉,是一种動人心魄的勇敢行為,或者說,是一种气概,一种精神。軍人需要這种精神。以色列軍人尤其需要這种精神!沙龍將軍一再對我們說:‘只要戰斗取得胜利就行,無所作為就是犯罪。’即使做過了頭,也比什么都不做強!”
  全体官兵為此話動容。
  “我再說一遍,”薛姆龍掃視全場。“即使做過了頭,也比什么都不做強!”
  大廳里,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听見。
  薛姆龍舉起一只手來:“這是一枚‘梅諾納黑’1勳章,目前我們‘戈蘭旅’僅此一枚,它將授予最勇敢最富創造精神的戰士。為了表彰尼坦雅胡中校的行動,我已報請上級批准,將這枚勳章授予他!”
  
  1 即六角盾牌,是以色列的國徽。

  掌聲突然爆發。
  “明天,總參謀部還會再送一枚‘梅諾納黑’勳章來,它將授予下一個最勇敢最富創造精神的戰士!”
  掌聲。
  “有功必賞,有錯必罰,有功又有錯,又賞又罰!”
  掌聲。
  “陸軍中校約尼·尼坦雅胡,”薛姆龍叫道,“上台受領勳章!”
  尼坦雅胡雄赳赳地走向講台。當將軍把勳章別在他胸前的時候,他的眼睛潮濕了。
  掌聲更加熱烈。
  他走到麥克風前,說:“我當之無愧。謝謝大家。”
  淚水突然流到他的臉頰上。
  散會后,薛姆龍把尼坦雅胡留下來。
  “先去執行對你的處罰。我鄭重警告你,”將軍的眼睛望著旁邊,仿佛有意避開尼坦雅胡胸前那枚耀眼的勳章。“如果你再違反紀律,處罰將會格外嚴厲!”
  尼但雅胡笑了:“嚴厲到什么程度?”
  “把你從‘戈蘭旅’中開除。”
  “那不要緊,我會換一個名字重新參加的。”
  “我將認出你來,并把你再次驅逐。”
  “那就到別的部隊。”
  “別的部隊?我相信你還是連一名班長都當不了。”
  尼坦雅胡臉紅了。
  “班長。”他吶吶道。
  32歲的約尼·尼坦雅胡在以色列陸軍中的經歷是非常奇特的。以色列陸軍條令規定:任命一名軍官之前,必須看他在作戰部隊是否當過班長。未當過班長的永遠不能成為軍官。尼坦雅胡沒有當過班長。
  他出生在繁華之都紐約。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爆發前夕,作為一個美籍猶太人的儿子,他面臨著兩种抉擇:一、留在天使之國——美國;二、像許多旅居國外的猶太青年一樣志愿參加以色列國防軍。他挑選了后者。
  那一年6月9日下午,“耶路撒冷”旅的三等兵尼坦雅胡踩著赭紅色的泥土沖上戈蘭高地以后,焦衣血袖,嘴唇干裂得全是口子。一位美聯社記者采訪了他。
  “你既是美國人,又是猶太人。請告訴我,作為美國人,此刻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作為猶太人,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
  “作為美國人,此刻我最大的愿望是在希爾頓飯店的酒吧里痛飲一瓶可口可樂,當然是冰鎮的;作為猶太人,此刻我最大的愿望是當一名國防軍的班長。”
  班長!士兵的第一階梯,將帥的搖籃,不要小看班長喲。拿破侖和蘇沃洛夫都把班長看作是軍隊的靈魂。人類史上第二次世界大戰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一個小班長發動的。
  但他沒有如愿。
  原因是這樣的:連長在他的作戰行囊里發現了一本《花花公子》。
  “你把這种東西揣在怀里打仗嗎?”連長指著《花花公子》封面上那個不穿衣服的女人問。
  “沖鋒時難道我不在前面嗎?”尼坦雅胡反問。
  連長無語。不錯,沖擊戈蘭高地時,尼坦雅胡是最先跳進敘利亞人戰壕的几個以色列士兵之一。
  “我不喜歡看見這樣的照片,”另一個連指揮官踱過來說,“尤其在戰場上。”
  “可是我喜歡!”尼坦雅胡說,“在戰場上尤其喜歡!”
  “為什么?”連長問。
  “她多美。上了戰場,我也許就永遠呆在那里了。死前如能再欣賞她几眼,也是莫大的享受。”
  坦率得可愛!
  戰后,裁減兵員,他退役了。他的身份證上這樣寫著:“約尼·尼坦雅胡,現役轉預備役。歷任職務:三等兵。”
  孤零零的,僅此一個職務,如果這也能算作職務的話。
  回到美國后,他考入哈佛大學,攻讀物理与哲學,獲碩士學位。1974年,第四次中東戰爭爆發,他又一次志愿入伍,回到以色列。
  10月16日黃昏,當薛姆龍將軍奉沙龍之命在大苦湖東岸檢閱第一批偷渡人員時,在尼坦雅胡面前站住了,那張年輕的面龐正在落日的余暉里閃閃發光。
  “你是……”
  “三等兵約尼·尼坦雅胡!”
  永遠的三等兵?
  “哈佛的碩士。好孩子!”
  在埃及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將軍發現這個士兵其實是個很好的將軍苗子,士兵也發現這個將軍原是個相當不錯的士兵,只是老了一點而已。
  在向蘇伊士城進擊的路上,薛姆龍率先垂范,与尖兵們擠在第一輛裝甲車上。尼坦雅胡的M-16步槍就通過他的肩頭指向前方。道路坎坷,裝甲車成了蝸牛。尼坦雅胡對薛姆龍說:“我認為,以色列國防軍不需要地堡,而需要公路。用几百万美元來修筑公路是值得的,而哪怕花十個以色列盾來修造地堡都是不合算的!”
  薛姆龍突然命令駕駛員停車,把尼坦雅胡的這些話記在筆記本上。
  在摧毀了蘇伊士運河西岸的薩姆-6防空導彈基地后,尼坦雅胡又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地空導彈是被動式武器,是把資金和人力用在坐等敵机飛臨上空的一种武器。以色列永遠也不應當把地空導彈當成主要武器。”
  薛姆龍又把這些話記了下來。
  停火那一日,將軍和士兵并排站在通往開羅的公路上,默默遙望那座几千年來猶太人一直想去又一直去不成的東方名城。尼坦雅胡說:“渡河以來,我心里一直縈繞著一個想法:以色列應當成立一支特殊的部隊,能夠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情況下打擊任何敵人。如果把阿拉伯比作一個人的話,這支部隊不僅要能從正面打擊他,還要能從背后打擊他;不僅要打擊他的軀体、四肢,還要打擊他的心髒,乃至靈魂。要狠狠地打,經常地打,不給他以喘息的机會。買賣的規則是:如果你欠銀行一千美元,你在銀行手里;如果你欠銀行一千万美元,銀行在你手里。我們殺死一個阿拉伯人,就等于欠他們一筆錢。冤冤相報,這筆錢是永遠也償還不了的。索性,欠他們一千万,讓他們在我們手里!”
  薛姆龍叫道:“再說一遍!”
  戰爭一結束,薛姆龍就向總參謀部提出了建立突擊隊的建議并立即獲得批准,同時被委任全權組建這支部隊。
  擬定人員名單時,他第一個寫下了尼坦雅胡的名字。
  在他力荐下,尼坦雅胡被任命為少校,一年后又擢為中校。
  尼坦雅胡在躊躇滿志之中又有一絲缺憾。他對于自己始終未當過班長這一點耿耿于怀。
  “未當過班長是我的恥辱,”他說,“即使我當了將軍,也不能使我忘記這一點。”
  他又說:“我能夠當好一個將軍。我相信我也能夠當好一個班長。”
   
7

  同日 下午三時
  尼坦雅胡赤裸著上身坐在拘禁室中央,讓一縷從小鐵窗里掙扎進來的吝嗇的陽光照射自己的胸膛。
  他酷愛日光浴。
  他將在這里呆24小時。
  他的勤務兵伊西站在門口。
  忠心耿耿的伊西曾要求把他和他的長官關在一起,遭到拒絕,便站在門口。不到尼坦雅胡走出拘禁室他是不會离去的。
  一陣音樂聲裊裊飄來。
  尼坦雅胡側耳靜听。
  “啊,《哈蒂克瓦赫》!”
  “哈蒂克瓦赫”是希伯萊語“希望”的意思。這首歌是以色列的國歌。
  尼坦雅胡的神情變了。
  “出什么事了?”
  除去國慶日,平時播放國歌,必有重大事件發生。6月戰爭時,以色列空軍第一攻擊波的飛机就是伴著國歌飛往埃及的;10月戰爭時,埃及軍隊突破巴列夫防線后20分鐘,《哈蒂克瓦赫》響遍了以色列每一個角落;1972年9月,猶太人的黑九月,11名以色列運動員在慕尼黑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作為人質被槍殺,國歌整整播放了一天,人們見面時,不問候,而隨著音樂的旋律唱國歌。
  尼坦雅胡命令伊西:
  “去問問是怎么回事。”
  漸漸,音樂聲越來越響,越響越激,像地中海的早潮,由小而大,由遠而近,最后變成一團澎湃的洪流,令大地顫抖了。尼坦雅胡有些惶惑。磅礡如此,气勢非凡如此,是音樂能夠達到的境界么?
  倘若此刻他來到大街上,一定不會惶惑了:特拉維夫電台一遍遍播放國歌。商店、工厂、企業的擴音器打開了,住宅里的收音机打開了,正在行駛的小汽車里的收音机也打開了。這個行列還在不斷擴大著。這是音樂,又不是音樂。
  后來尼坦雅胡對薛姆龍說:“我覺得那是一种吼叫。”
  伊西回來了:“一架民航客机被恐怖分子劫持了,上面有一百多以色列人。”
   
8

  同日 下午三時十分
  “空中公共汽車”終于來到了烏干達首都坎帕拉的上空。短短半天,它跋涉三大洲:從亞洲起飛,在歐洲小憩,如今又來到非洲腹地。它像鳥儿一樣疲憊了。駕駛它的巴科也疲憊了。
  飛机盤旋著尋找机場。
  突然,駕駛艙紅燈閃爍。
  巴科一看儀表,惊黃了臉:“汽油告罄!”他問副駕駛:“你知道恩德培机場的位置嗎?”
  “老天,我怎會知道!”
  烏干達是個謎一樣的國家。它被謎一樣的總統阿明統治著。
  巴科慌了,鼻尖沁汗珠。他知道,發動机在五分鐘之內將停止運轉。別的飛机失去了動力尚能滑行一段時間,而“空中公共汽車”這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失去動力便是秤砣!
  他睜大眼睛搜索地面。
  他無意朝身后投去一瞥,看見那個抱机關槍的金發姑娘卻若無其事地站著,臉上平靜得像一泓碧水,宛如一尊古希腊的石雕。
  “我一下感到了強烈的羞愧。”巴科后來說,“与她相比,我覺得自己很渺小。難怪她敢于劫持飛机。她的勇气是惊人的。”
  巴科說:“嘿,姑娘,咱們要一塊完蛋了。你叫什么名字?”
  “霍夫曼。”
  “哦,德國人。”
  “嗯哼。”
  “寫遺囑吧。”
  “告訴我,飛机還能維持几分鐘?”
  “你想干什么?”
  “我要把后艙那些猶太佬先殺死!”
  “飛机墜毀,大家一起与大地擁抱。讓大地給我們的生命划一個相同的句號,不是挺不錯嗎?”
  “不,我要親手殺死他們!”
  “這樣做你是為什么呢?”
  “‘革命’!為‘革命’你懂嗎?”她用槍口猛戳巴科的腦袋。“你這資產階級的走狗!”
  忽然副駕駛叫起來:“飛机!……米格机!”
  兩架烏干達空軍的米格戰斗机在左前方出現,搖擺机翼。
  副駕駛說:“要為我們領航!”
  霍夫曼微微一笑:“是來迎接我們的。”
  巴科惊愕地張大了嘴:“他們事先知道你們要到這里來?”
  霍夫曼豪邁地說:“一切進行得如同外科手術般精确!”
   
9

  十五分鐘后
  霍夫曼押著旅客走出机艙。一位男旅客沖她咧嘴笑笑。她用槍托猛擊那人腰部。男人倒下了。她抓著那人的頭發使他的臉仰起來,左右開弓,几巴掌扇得他嘴角淌血。
  “到這里你還敢笑!”她惡狠狠地說。
  這是地獄!地獄里小鬼還笑呢。
  一位怀孕的婦女蹣跚著走下舷梯,霍夫曼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許多旅客心里打了個寒噤:這未來的媽媽要倒霉了。
  孕婦趔趄了一下。霍夫曼過去攙扶她。
  眾人愣住了。
  几個先期抵達烏干達的“革命同志”向霍夫曼跑來。他們都把手指伸成V形。
  “歡迎你!”
  一個在身上綁滿炸藥的黑發青年說:“還有人來歡迎你呢。”
  “誰?”
  “你絕對想象不到。”他朝身后一指。
  阿明!烏干達總統伊迪·阿明!這位身材魁梧如山的獨裁者向前伸著雙臂。
  “孩子們,歡迎,歡迎。”臉上是慈父般的笑容。
  霍夫曼掩面抽泣起來。
   
10

  六月二十八日 上午九時
  集合號聲在“戈蘭旅”營區震響。
  號音尚未消失,全旅官兵已在操場上肅立。薛姆龍背著手,叉開雙腿站在閱兵台上,全体官兵站立的姿勢和他一樣。巴頓式立姿——薛姆龍規定的突擊隊員式立姿。
  今天是政治日。政治日屬于教室而不屬于操場。政治日是政治教官的節日。政治教官平日是儿子,今天是老子。几乎一整天他們都在講台上慷慨陳詞,重复那些冬天的童話,諸如“猶太人創造世界”,“沒有猶太人就沒有原子彈——愛因斯坦是猶太人”,甚至“沒有猶太人就沒有蘇聯和中國這些大國,因為它們賴以立國的馬克思主義也是猶太人創立的”,等等。
  薛姆龍在政治日召集全旅,顯然他要扮演政治教官的角色。
  他將說什么?人人有數。一夜之間,這個小國已被劫机事件攪得天翻地覆。以色列自稱是“被拋棄的民族”,它的立國原則是:“被拋棄的民族絕不再拋棄本民族任何一個人”。而今,一百多同胞頭上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足有十分鐘沒開口。
  對視。一雙眼睛和一千雙眼睛對視。气氛沉重。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他緩緩地開了口。
  一片火藥味中,他的音調、神態顯得那樣不協調。大家以為他一定會揮舞胳膊激昂陳詞,像政治教官那樣。今天,他完全有理由比政治教官更政治教官。
  “我是從俄國猶太區逃出來的。在一次對猶太人的迫害和屠殺中,我躲在一片瓦礫里。我看見有個30歲的猶太婦女,抱著一個嬰孩朝這邊跑來。一梭子彈從背后打中了她,她猛地栽倒在地上,躺在离我只有几步遠的地方。子彈打得很准,她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死去了,胸口的血像噴泉一樣突突地涌出來。過了好大一陣子,突然‘哇’地一聲,躺在她身邊的嬰孩發出一陣響亮的啼哭。奇跡出現了。那已死去一會儿的婦女,那媽媽,猶太媽媽,竟然醒了。她奮力掙扎著,終于仰起頭來,睜大眼睛尋找,她在尋找她的孩子。她找到了。她無力挪動身軀,只能向心愛的孩子送去一瞥。那是多么凄惻而悲慘的一瞥,含著絕望、祈求、憤懣,甚至有點歉疚。她是不是覺得對不起她的孩子?可誰又對得起她?只一閃,她的眼睛就閉上了,永遠地閉上了。可是那一閃的目光,已在我心中攝成一張永不褪色的底片,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他停住了。
  操場靜得像墳墓。
  默默的對視。
  3分鐘后他說:“解散。”
  沒有人動。
  他朝站在台下的值星官擺擺下巴。值星官大聲發令:“解散!”
  依然無人動。
  他自己轉身走了。
  沒有一個字提到動机,更沒有一個字提到猶太人過去是怎樣創造世界的,以及現在和將來應該怎樣創造世界。他集合全旅難道就為了講這樣一個令人心酸的小故事嗎?
  他是。
  他不是。
  隊列像凝固了。
   
11

  六月二十九日 凌晨四時
  尼坦雅胡的勤務兵伊西在朦矓中感到有人輕輕走進房間,他本能地到枕頭下摸槍,可是已經遲了。
  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不准動!”
  在他的嘴被捂住的同時,眼睛也被一塊布蒙住了。
  他被架著走出房間,塞進一輛汽車里。汽車疾馳了約半個小時,剎住,他被拖了出來。
  一支槍管在他額頭上敲著。
  “猶太佬,听好了,我們是阿拉伯解放戰士,現在你是我們的俘虜。我們需要知道‘戈蘭旅’的情況!”
  一列火車從很近的地方隆隆馳過。伊西雖然看不見,但知道這是在郊外的鐵道旁。
  他拒絕回答。
  啪!他臉上重重挨了一掌。
  伊西說:“把我眼上的布取下來。”
  “做什么?”
  “我想看看是誰打的我。”
  更重的一下。
  “講!”
  他再次拒絕。
  一個聲音說:“在你面前有兩种選擇:講出我們所需要的情況,活;不講,死。你想活還是想死?”
  “我什么也不會告訴你們。”
  他感到有好几個人向他扑來。
  “把他綁到鐵道上!”
  冰涼的鐵軌吻著他的面頰。
  大地微微顫抖。火車來了。
  “說吧,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在几秒鐘之內可以把你解下來。”
  “不!”
  一股強風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了過來,像原子彈爆炸后的沖擊波。鐵道兩旁的灌木叢窸窣作響。
  “最后三秒!三,二……”
  伊西大罵起來。
  剎那間,他的叫罵被巨大的聲浪淹沒了。火車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挾著威風,挾著狂怒,呼嘯而過。
  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伊西耳邊響起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一定在做夢。
  “不愧是我的勤務兵。”
  眼睛上的布被取掉了。曙色依稀,他看見尼坦雅胡站在面前。
  他還是不相信自己活著。半分鐘前,著實有一列火車碾過大地的胸膛呀。大地仍有余悸,脈搏在突突跳著。他回頭,頓時恍然。
  四步開外,另一條鐵道靜靜地躺著。火車是從那條軌道上馳過的。
  “這是做什么?”伊西問尼坦雅胡。
  “考試。”
  “什么考試?”
  “意志力的考試。”
  “為什么考我?”
  “因為我要提拔你做軍官。”尼坦雅胡拍著伊西的肩頭,“滿分。”
  他們乘車沿著鐵道奔馳。尼坦雅胡告訴伊西,前面也在進行著同樣的考試。考生是二等兵科恩。
  科思考“砸”了。他的意志是在火車离他只有一百米時崩潰的。
  上午,尼坦雅胡把這次“考試”的情況向薛姆龍匯報。
  “伊西具有一名以色列軍官所應有的忠誠和意志,而科恩只能繼續當二等兵。”
  薛姆龍事先知道尼坦雅胡將對几名优秀士兵進行考核,卻沒想到他竟采用這种方式。將軍震怒了。
  “這是你的點子?”
  “是的。”
  “胡鬧!”
  “為什么這樣說?”
  “一個好軍官并不一定是不怕死的人。”
  “突擊隊的軍官一定要是不怕死的人。”
  “有的人意志并不特別堅強,但夾雜在集体中就會勇敢起來。”
  “很多情況下,突擊隊的集体就是自己。”
  “我們軍隊有的是考核士兵是否忠誠的辦法。”
  “舉著火把攀登馬薩達要塞1?”
  
  1 公元69年,猶太人的耶路撒冷被羅馬帝國攻占,殘存的士兵逃往沙漠中的馬薩達要塞,堅守兩年之久,最后全部自殺而死。

  以色列軍隊對于新委任的軍官有一种固定的庄嚴的儀式:誰被提升為少尉,他就必須在夜間攀登通向馬薩達要塞的陡崖峭壁,在熊熊的火炬光中宣誓誓死忠于自己的指揮官和以色列。
  “這類辦法對于突擊隊軍官并不适用,”尼坦雅胡說,“坦率地說,那座要塞,只要具有肉体上的力量就能上去。而要當一名突擊隊的指揮官,必須具有靈魂的力量!”
  薛姆龍說:“科恩是一名好戰士。”
  “一個好的戰士也許永遠成不了一個好的軍官。”
  “你傷了他的自尊心。”
  “當我在我手下的人中物色軍官時,我并不考慮要不要顧及士兵的自尊心。如果我傷害了士兵的自尊心,我會讓他在士兵的地位上得到補救。”
  “我還想說的是,你這种辦法并不見得有多么高明。”
  “什么意思?”
  “它可一不可再。”
  “我有的是其他辦法,這個辦法我絕不會再用了。任何事情只要重复一遍就會變成笑料。”
  薛姆龍冷笑:“到底是美國人!”
  “不,猶太人。美國猶太人。”
  這時,門被一個軍官推開了。
  “將軍,請打開收音机,烏干達那邊有新情況!”
   
12

  同日 上午十一時
  烏干達總統伊迪·阿明已經是第三次蒞臨恩德培机場了。
  他是乘坐著一頂中世紀的、很像中國轎子的“抬椅”,出現在現代化的候机大廈里的。那模樣真滑稽到家了。
  更滑稽的是,抬著“抬椅”的竟是四個白人,金發碧眼的歐羅巴人!
  “非洲要翻身,非洲人也要翻身,”阿明曾經說,“而這兩個翻身最顯著的標志就是騎在白人頭上,像過去他們騎在我們黑人頭上一樣。”
  阿明的仆人全是白人。
  每次來机場他都要把儿子帶上。現在,小阿明穿著和父親一樣的元帥服坐在一頂小“抬椅”上,由兩個白人抬著。
  阿明視察了机場的防務情況,深為滿意。
  “現在,恩德培机場是一座堡壘,”他得意地說,“是屹立在反帝反殖最前哨的堡壘。”
  他對人質們發表演說,張口第一句話就是:“希特勒殺了六百万猶太人,做得极對!”
  他生平最崇拜的人是希特勒。
  他用最尖刻的語言攻擊以色列,說它是“帝國主義凶惡的馬前卒”,“新殖民主義者的清道夫”。
  然而,當阿明侃侃陳詞的時候,人質們惊訝地發現,這位傳奇般的非洲領袖胸前竟佩戴著一枚以色列傘兵的徽章。
  他注意到人們詫异的神情。
  “哦,不要奇怪,”他用肥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那枚徽章,似很珍愛。“我當年曾在以色列傘兵部隊受過訓。那是我引為驕傲并感到終生難忘的一段日子。以色列傘兵部隊有极強的戰斗力,因此才能培養出像我這樣的軍人!”
  這時他是坦誠的。
  霍夫曼和她的同伙們由烏干達士兵協助,正在朝候机大廈四周堆放炸藥,人質騷動了。
  阿明安慰大家:“不要慌。不要害怕。你們都是我的客人。我的好客在世界上是出名的。你們來到這里,就像回到你們自己的家里一樣。”
  他的笑容很親切。
  “咖啡!”他朝身后叫道,“給每個客人送一杯咖啡!”
  他剛剛向霍夫曼他們提供了炸藥,卻又向霍夫曼他們的獵物提供咖啡,真是個奇怪的人!
  當他單獨与霍夫曼在一起時,他用非常悅耳的聲音對這位德國女人說:“你看,我親自往以色列打個電話,把你們的條件給他們講清楚,好不好?”
  “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總統先生。”
  “為你這樣美麗的小姐效勞,是我的榮幸。”
  他臉上隆起的每一塊肌肉几乎都是諂媚的。霍夫曼也是白种人呀。
  不一會儿,國際長途台接通了以色列的電話。
  “總統先生,你要找哪一位講話?”
  “巴列夫將軍。”
  巴列夫是以色列原總參謀長,這個以修筑了一條現代馬其諾防線而又使它變成了一條与馬其諾一樣無用的擺設而著名于世的人,曾經是阿明在以色列傘兵部隊受訓時的教官。
  “整個以色列,”阿明說,“我只欽佩他一個人,他是個英雄,我也是個英雄。這叫做英雄惜英雄。”
  巴列夫的聲音從四千公里外的特拉維夫傳來:“告訴我,恐怖分子有什么條件?”
  “很簡單,請你們釋放關押在特拉維夫監獄里的四十名阿拉伯解放戰士。”
  “假如我們不答應呢?”
  “他們將殺死全部人質。”
  “這些恐怖分子!”
  “別這樣稱呼他們,他們都是很优秀的。”
  “每一個优秀的恐怖分子就是一個該死的恐怖分子。”
  “不要說這么野蠻、這么火藥味十足的話,”阿明說,“現在的問題不是戰斗,而是和解。”
  “你為什么替他們講話?”
  “除了我反對以色列以外,我還感激這几個勇敢的人。他們的行動使我出了名,使我的國家出了名,今天,世界注目的焦點是烏干達!”
  他說的是真心話。
  139次班机被劫到烏干達的第一天,阿明對他的國民發表講話,稱“這是一件盛事”。
  “听說你還派出一支部隊保護恐怖分子?”巴列夫問。
  “不,不是一支,而是几支,包括陸軍和空軍。”
  “你知道嗎?全世界都在反對你。”
  “那正是我引為光榮与自豪的。”
  話不投机。
  “我倒有一個主意。”俄頃,阿明說。
  “什么?”
  “用錢贖回人質。”
  “要多少錢?”
  “每個以色列人出一百万美元。”
  阿明臉上呈現出孩童般的神情。
  “荒唐!”
  “如果你同意的話,如果你的上司也不反對的話,我將負責去做那几個人的工作。我同他們的關系可好呢。”
  巴列夫沒有回答。
  像變戲法似的,阿明的面孔驀地嚴肅起來:“巴列夫將軍,我說的一切,僅供你們考慮,但卻是有時間限制的。他們規定了一條‘死線’,一旦超越‘死線’,他們就動手殺死人質!”
  一陣沉默后,巴列夫問:“告訴我‘死線’的日期。”
  “7月1日。”
   
13

  六月三十日 深夜十一點
  全体以色列內閣成員默默無言地坐在總理拉賓的官邸里。
  6月27日迄今,短短三天,內閣會議已經舉行好几次了。沒有一次議出結果。
  不管部長悄悄對總理說:“總理先生,距离‘死線’不到一個小時了,既然大家議不出頭緒,還得由你拿主意。”
  “我在等一個人。”
  “誰?”
  “總參謀長古爾將軍。”
  政客們在忙碌,軍人們更忙碌。以色列內閣總是視軍方的決定而決定。
  11點30分。
  司法部長說:“只有半小時了。”
  大家紛紛看表。秒針仿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滿蓄著激情突突地向前跳躍。空气緊張得要爆炸。一片死寂中,可以听見每一個人的心跳聲。
  總參謀長古爾來了。眾人像獵犬一樣呼地擁了上去。
  拉賓問:“有沒有采取軍事行動的可能性?”
  古爾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目前而言,絕對沒有!”
  拉賓攤開雙手:“那么,談判吧。”
  10分鐘后,“以色列建國史上一項最痛苦的決定”出世了:与恐怖分子談判,并呼吁劫机者把“死線”推遲到7月4日。
  內閣成員离開時,拉賓把古爾一個人留了下來。
  “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再問你一遍,有沒有采取軍事行動的可能性?”
  古爾將軍臉色异常嚴峻,從公文包掏出一個藍色的本子遞給總理。
  總理翻閱著,不時露出惊詫的神情。
  “剛才你為什么不拿出來?”
  “我不相信任何人。”
  “連我的內閣成員也不相信嗎?”
  “我牢記著猶太民族的原則:敵人就在你身邊!”
   
14

  七月一日 中午十二時
  薛姆龍和尼坦雅胡一起走進軍官餐廳的時候,一只蟑螂蹦到薛姆龍腳下。
  尼坦雅胡過去踏上了一只腳。
  薛姆龍深深注視著那死去的令人厭惡的東西:“這世界上對以色列的傷害難道還不夠多嗎?”
  “与蟑螂有什么關系?”
  “它也是以色列的。”
  尼坦雅胡不以為然地笑笑。
  午餐相當丰盛。尼坦雅胡吃得津津有味,薛姆龍卻沒有一點食欲,扒了兩口就扔下刀叉,尼坦雅胡問:“你怎么啦?”
  薛姆龍聲調沉重:“不知道那些人質在吃什么?”
  服務生在他們面前各放了一瓶可口可樂。可口可樂剛從冰箱里拿出來,凝著一層水霧。薛姆龍將瓶子拿在手中把玩,不喝,卻丟出這樣一句話:“烏干達接近赤道,是世界上最熱的地方。”
  尼坦雅胡聳聳肩。
  午間,電視轉播以色列足球隊与來訪的某國球隊比賽的實況,尼坦雅胡邀薛姆龍一道觀看。薛姆龍冷冷地說:“現在是什么時候,還有心思看球賽?”
  尼坦雅胡被薛姆龍不客气的拒絕激怒了,反問:“現在是什么時候,為什么不能看球賽?”
  薛姆龍緊繃著臉,長久地注視著尼坦雅胡,無語。
  他們有不同的個性。
  他們來自兩個世界。
  有時,他們是互不理解的。
  薛姆龍痛恨他出生并長大的那個國家。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就曾學著大人的樣,跑到移民局去詢問移居國外的情況。移民局一位好心的職員把他領到一個地球儀前,挨著個地把虐待猶太人的國家數了一遍。他惊訝地發現,這些國家布滿了整個地球儀。他天真地問:“你難道沒有別的地球儀嗎?”
  尼坦雅胡在紐約的家里也有一個大地球儀。上小學時,他就极其崇拜拿破侖和巴頓。一天,他用沾滿泥巴的腳在地球儀上踩滿了足跡。
  “你這是干什么?”爸爸質問。
  “像拿破侖和巴頓將軍一樣走遍世界!”
  爸爸惊訝得說不出話來。
  薛姆龍离開蘇聯后,第一站來到波蘭,他給他的工厂拍了電報:“自由的華沙万歲!薛姆龍。”接著他到了捷克斯洛伐克,又拍了封電報:“自由的布拉格万歲!薛姆龍。”最后到了巴黎,他拍了最后一封電報:“巴黎万歲!自由的薛姆龍。”
  尼坦雅胡對薛姆龍所說的“自由”的概念似懂非懂。他對于“鐵幕”或“竹幕”內的一切沒有多大興趣。他認為“自由”就是做自己愛做的事。他總把父母都不欣賞的一位女朋友領回家去,并當著父母的面与女朋友作愛。這就是自由。
  薛姆龍在戰場上很英勇,也很殘酷。“复仇!一切都是為了复仇!所有想毀滅猶太民族的人都是我們的仇人。”他對部下說,“如果有一天猶太民族只剩下最后一個人,而這個人只要還剩下一口气,他也應當与敵人戰斗下去!我在蘇聯時有一個中國鄰居。中國人愛吃鱔魚。一天,他炖了一條鱔魚請我去吃。我從未見過鱔魚是怎么個吃法,好奇地打開了鍋蓋。就在這一瞬間,那條鱔魚從鍋里閃電般地射出,死命地咬住我的手指。我仔細一看,啊,那鱔魚除了頭之外,全身已被煮得稀爛,露著一條細長的白花花的脊骨。它知道自己將死,但死前也要向害它的人复仇!我痛极了,但我也感動极了。這种不屈不撓、拼死复仇的精神,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這大概是以色列將軍典型的語言。沒有吃過鱔魚的人可能會輕信,常吃鱔魚的人卻會哈哈大笑:薛姆龍用謊言編織了一個荒唐故事,但他強烈的复仇主義者的心卻是真誠的。
  尼坦雅胡在戰場上也很英勇,同時也很殘酷,但他并不痛恨自己的敵人。
  “我英勇戰斗是為了塑造自己,是為了當一名真正的軍人,這是我的理想。”他說,“每當我想到生活在戰壕里的敵人,我都會產生一种复雜的情感。我既不恨他們也不愛他們。當他們奔逃時,我鄙視他們;當他們拼死抵抗,一直射擊到最后一顆子彈,至死方休時,我敬重他們;當他們舉著雙手走進俘虜營時,我甚至同情他們。每當我無情地殺死敵人的時候,支配我的只是一种責任感。軍人的責任感,以及我的理想。”
  薛姆龍對這段話的評价是:“胡說八道!”
  但那個事實他不能不承認:尼坦雅胡絕對是一名勇敢的軍人。
  今天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是有點奇怪。
   
15

  同日 下午三時
  薛姆龍平靜地把《以色列時報》7月1日下午版放在桌上,拿起電話:“請接總參謀長古爾將軍。”
  古爾將軍接通了。
  薛姆龍問:“真的要談判?”
  “你說呢?”古爾反問,聲調有些詭譎。
  薛姆龍笑了:“你還記得二次大戰前夕那位波蘭總理的話嗎?”
  古爾是波蘭裔猶太人。二次大戰前夜,波蘭要求美國對它實行經濟援助。“如果你們不答應我們的條件,”波蘭總理對美國總統說,“波蘭人會很生气,然后四出屠殺猶太人。”一位部長私下里問總理:“假如美國答應了我們的條件呢?”總理說:“波蘭人會很高興。他們吃飽了——然后再去屠殺猶太人。”
  “我當然不會忘記。”
  “那我就不用多講了。”
  他從總參謀長的口气中已經知道了他想知道的。
   
16

  一小時后
  尼坦雅胡騎著自行車在營區里飛馳。自行車尾部夾著一大摞《以色列時報》7月1日下午版。
  他在一間士兵宿舍前剎住車,喊道:“有今天下午的《以色列時報》嗎?全拿出來!”
  他又騎向另一間士兵宿舍。
  自行車上的報紙漸漸升高。
  一位女職員邊走邊看報紙。尼坦雅胡把自行車橫在她面前:“請把這張報紙給我。”
  “我正看呢。就在大門外買的,有的是。”
  “我要你這張!”尼坦雅胡拿過報紙,塞過去一張鈔票。
  女職員惊愕极了。
  尼坦雅胡騎車馳出營門,看見路邊站著一個報販。
  “今天的《以色列時報》,我全部買了!”
  他把報紙帶回宿舍,堆在盥洗池里,用打火机點燃。
  火焰熊熊。
  他一動不動地立著,看著那一大堆報紙化為灰燼。
  他几乎是和薛姆龍在同一時刻看到《以色列時報》的。政府第一次在恐怖分子面前屈下了膝頭。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人扔進火堆。接著他又看到登在這張報紙頭版的一篇題為《哀告劫机者書》的文章。
  “作為人質的同胞,”文章寫道,“我們現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真摯的親情和偉大的人性哀求你們。你們也有父母,你們也有儿女,你們也有妻室……”
  “好一個‘什么也做了不’!”尼坦雅胡說,“把我們軍人往哪里擺?這個世界上還有以色列軍人辦不了的事嗎?”
  他將報紙撕碎。
  “恥辱!”
  他認為他的士兵不能看這樣的文章。
  他對伊西說:“寫這篇文章的家伙不是間諜,就是賣國賊!”又說:“以色列有一支強大的軍隊,軍隊中有一支無所不能的突擊隊,突擊隊中有……我。現在到了該我一顯身手的時刻。”
  他給總理拉賓寫信。
  “下命令吧,總理先生,”他寫道,“我將率一支奇兵橫掃烏干達!”
  薛姆龍只敢給他的直接上級打電話,而他的下級尼坦雅胡卻敢給他上級的上級寫信。
   
17

  七月二日 上午十時
  總參謀長古爾將軍筆直地站在拉賓總理辦公室中央,通過寬大的長方形辦公桌望著在桌子另一端晃動的那顆白發蒼蒼的頭顱。牆壁上挂著的一幅巨大的圣城耶路撒冷全景油畫,凝聚著几代猶太人琥琅色的夢。
  總理面前擺著前天晚上古爾交給他的那個藍本子。他像握短劍似地握著一支筆。
  “你知道這支筆的重量嗎?”總理慢吞吞地說,“它系著一百多名以色列人的命運。”
  “不,它系著整個以色列的命運。”
  拉賓抬起眼來。片刻后,他又開了口:“這個名字是你起的嗎?‘烏干達慈航計划’,挺富有詩意。”
  “一次成功而完美的戰役就是一首优秀的詩。”
  拉賓用筆在本子上比划著,筆尖几次欲与本子接触,又害怕地躲開了。
  “一個神話。一個天方夜譚式的神話,不是嗎?”
  “完全是。”
  是的,完全是。由古爾將軍親自擬定的“烏干達慈航計划”,就是派遣突擊隊突擊恩德培机場、營救人質的作戰計划。這個計划實在太大膽了,以至于說它的人想笑,听它的人也想笑,因為近似荒誕。烏干達位于非洲的腰部甚至稍稍靠近臀部,距以色列約有四千公里。整個東半球才有几個四千公里呢?中間還隔著埃及、蘇丹、索馬里、埃塞俄比亞、沙特阿拉伯等國家,而這些國家全是渴望把以色列從地圖上永遠抹掉的。尤其是,烏干達本身就是一個狂熱的反猶國家。以色列的對手絕不是几個恐怖分子,而是一個國家和一支國防軍。甚至是几個國家和几支國防軍。
  “你覺得這神話有趣嗎?”拉賓又問。
  “非常有趣。”
  “你愿意把它講給人們听嗎?”
  “應該由你講,總理閣下。”
  “好吧。”
  拉賓在藍本上流利地簽了自己的名字。
  拉賓把作戰計划還給古爾時,神情變得肅穆了:“突擊隊指揮官是誰?”
  “總指揮由薛姆龍將軍擔任,地面突擊指揮官由約尼·尼坦雅胡中校擔任。”
  “我要親自見他們。就現在。”
  一小時后,薛姆龍和尼坦雅胡也筆直地站在總理辦公室里了。
  古爾向他們宣讀“烏干達慈航計划”。
  拉賓輕輕用手指敲擊著桌面。
  “我只有一句話要問:你們認為這次突擊行動應該失敗嗎?”他這里用的是“應該”。也許,失敗的陰影太濃?
  薛姆龍說:“不應該。”
  “為什么?”
  “以色列經受不起任何一次失敗。”他說,頓了頓,“失敗的人永遠是孤儿。”
  “你呢,年輕人?”總理又把臉轉向尼坦雅胡。“你不覺得我們過于冒險了嗎?你認為這個行動應該失敗嗎?”
  “不。”
  “為什么?”
  “因為以色列是超級大國。”
  拉賓和古爾交換了一個眼色。
  尼坦雅胡緊接著說:“世界上最小的超級大國。”
  古爾把他們送出來。
  “有一點我要重复說明一下,”古爾說,“根据恩德培机場的情況和空軍的運輸能力,完成此次突擊行動需要166人、這是電子計算机運算后得出的數据,非常精确,多一個不行,少一個也不行。你們回去后按這個數字挑選人員吧。”
  “有后備隊嗎?”薛姆龍問。
  “后備隊是整個以色列。”
   
18

  一個半小時后
  薛姆龍把全旅人員花名冊遞給尼坦雅胡:“你是地面突擊的指揮官,挑選人員是你的權力。”
  “計划中把166人分作四個突擊組,伊西可以擔任一個突擊組的組長。”
  “完全同意。”
  選畢軍官,開始挑選士兵。尼坦雅胡說出的一個名字令薛姆龍吃了一惊。
  “科恩。”
  那個考“砸”了的二等兵。
  “你要他?”
  “要。我說過,我會補救他那被傷害了的自尊心的,但必須是在士兵的位置上。”
   
19

  同日 下午三時
  古爾將軍打來電話,要薛姆龍与尼坦雅胡立即去見他。他們乘車來到總參謀部,古爾站在門口等候。
  “不要下車。”他一揮手,他的座車風一般刮到跟前。“跟我
  出城,向西,馳進了沙漠的怀抱。以色列這塊貧瘠的土地大都依偎在沙漠的怀里。一小時后,古爾的車停了。
  薛姆龍和尼坦雅胡鑽出汽車時惊呆了。
  荒涼的沙漠中,一座土木結构的机場赫然呈現在眼前,就像阿拉丁神燈喚來的宮殿。看得出這是模型,但它堪稱模型中的皇帝了!它与真實的机場的比例完全一致。
  “認真看看吧,這就是你們將去的恩德培机場!”
  他們在那些粗糙的、顯然是匆匆建成的,但是高大得令人贊歎的模型間瀏覽。
  “多么精确,連窗戶都不少一扇!”在“候机大廈”前,古爾說,“摩沙德1的杰作!哦,美國人也幫了大忙,他們的間諜衛星現在一天要從恩德培机場上空通過十次。衛星拍攝的照片連草坪上的草是否被踐踏過都看得一清二楚!”
  
  1 以色列特工部,是僅次于中央情報局、克格勃的情報組織。

  遠處,裝甲車往來馳騁,煙塵沖天。
  古爾說:“這一帶已完全封鎖。明天,你們把突擊隊領到這里來訓練。我給你們一整天時間。但要記住,這也是惟一的一天!”
   
20

  七月三日 上午十時
  尼坦雅胡是第三十二次下達向那座冒名頂替的“候机大廈”實施沖擊的命令了。
  雖然是演練,他要求突擊隊員們每一次沖擊時都要用最大的聲音吶喊。
  集体的吶喊就成了吼叫。聲浪一次又一次震撼著那座匆匆搭成的“大廈”。
  戴著土黃色貝雷帽的突擊隊員一個個高揚著頭,直挺著身子疾跑,躬身奔跑也許對于躲避槍彈有利,但影響速度。在生命与速度之間,突擊隊選擇后者。
  攻擊波逼近“大廈”時,一個意外情況發生了:“大廈”竟搖晃起來,發出一陣卡卡的聲響,不好,這家伙先天不足。
  嘩啦一下,“大廈”左側開始坍塌。它晃得更厲害了,像醉漢。每一個突擊隊員都清楚地看見了這幅景象,但沒一個放慢腳步。
  沒有命令,中止進攻就是犯罪。停下是恥辱的,回頭是要命的。哪怕前面是刀叢劍林,也只能拼著頭顱死命一擊!
  從他們成為突擊隊員的那一天起,他們听到的最多的話是這兩句:“攻擊,攻擊,再攻擊”;“大膽,大膽,再大膽”。
  尼坦雅胡屢屢對他的士兵說:“記住,我們是進攻者,掌握著主動權。我們要時時迅速地、無情地,甚至是惡毒地攻擊,不是休息,以保持這個巨大無比的主動利益。不論你多么疲勞饑餓,敵人只會比你更疲勞更饑餓。”又說:“挖壕就是等死,你將成為敵人炮火的目標。你只有向前推進,才永遠不會成為敵人的目標。這樣,敵人無法向你瞄准,而隨時擔心你一步一步接近,要他的命。”
  他曾提議,作戰時突擊隊員不要戴鋼盔。“鋼盔是防衛性質的,与突擊隊冒險犯難、勇往直前的精神不符。不要考慮如何才能不被敵人打中,而要考慮如何才能打中敵人!”
  薛姆龍嚴厲駁斥他:“只有不被敵人打中,才能打中敵人!”
  薛姆龍明令:“戈蘭旅”人人必備鋼盔,連非現役的女職員亦不例外,一旦進入等級戰備,除睡覺外,鋼盔一刻不許离開腦袋,他曾進入廁所檢查正在解手的士兵是否戴著鋼盔。
  突擊隊員們沖進了將傾的“大廈”。
  就在這時,“大廈”整個地塌了,煙塵頓起。
  后面的突擊隊員仍然大呼大喊著往里沖。
  那是一幅可怕的景象。
  尼坦雅胡目擊此景,笑著對薛姆龍說:“看,這樣的軍隊怎能不打胜仗?”
  “大廈”像個巨人似的倒在大地上。巨人的血肉是土坯、樹枝和塑料板。大地無動于衷。
  給突擊隊造成的傷害甚微。
   
21

  同日 下午五時
  尼坦雅胡赤裸著上身躺在沙發上,雙目緊閉。沙發旁,一架立体聲音響系統正放著施特勞期的《皇帝圓舞曲》。
  死神与戰神已經同時出發了,一小時后到達他身邊。營區內空气漸漸凝聚成流質狀。
  他卻在欣賞音樂。
  這是他的習慣:每次戰斗前,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全身脫得只剩一條褲頭,整個地沉浸在音樂中。
  他最愛听施特勞斯和貝多芬。
  一曲終了,他的心會徹底平靜。他在音樂中會見他心目中的英雄,又在音樂中告別他們。他覺得自已被他們領上戰場。在那里,他殺人,或被人殺。
  敲門聲。
  “進來。”
  伊西拎著一雙擦得珵亮的短皮靴走進來。
  這也是尼坦雅胡的習慣:每次他都是穿著珵亮的皮靴踏上戰場的。
  “打完這一仗后,”尼坦雅胡說,“你就不用再給我擦皮靴了。”聲調有些傷感。
  伊西將提升為軍官。
  伊西說:“我愿意永遠為你擦皮靴!”
   
22

  同日 黃昏
  西奈半島最南端的沙姆沙伊赫机場現在成了以色列的君士坦丁堡。十字軍式的遠征將從這里出發。
  純粹的遠征。洲際的遠征。四千公里如果僅僅是一個地理的概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這四千公里的距离上布滿了荊棘,每一個敵對國家都是一個沉睡的巨人波呂裴摩斯,若惊動了,大禍一定臨頭!
  “這五個國家是五顆炸彈,”古爾對薛姆龍說,“一触即發,惊動了它們,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突擊行動的失敗。”
  “不,意味著第五次中東戰爭的爆發。”
  事后,古爾對別人說:“其實,當時在我心中已開始制定戰爭應急計划了。因為我們的突擊隊從這些國家的領空穿過而不被發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錯。今天,高度精密的雷達連空中一只气球都不會放過,不要說一個机群了。
  “十字軍”是龐大的:3架C-130“大力士”運輸机,負責運送突擊隊抵達恩德培机場;波音707兩架,一架作為薛姆龍的空中指揮所,另一架作為臨時野戰醫院,配備醫生33名,机上有兩間設備齊全的手術室;F-4鬼怪式噴气戰斗机8架,在運輸机出動初期擔任空中掩護;空中加油机3架,專門為戰斗机空中加油;另一架C-130“大力士”飛机將作為空中通訊指揮樞紐,隨時保證突擊隊与大本營的通訊聯絡。
  如果是檢閱,這机群夠威夠武夠帥也夠傲了,但作為一支奔襲突擊机群,不免過于笨重。
  笨重的卻是必需的。一切都經過電子計算机運算。
  突擊隊員登机。
  “我覺得他們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一位空軍地勤人員后來回憶自己的心情時這樣說。當時,他站在机翼下默默注視著突擊隊員那一張張涂滿油彩的面孔,“不要說他們在途中就有可能被人家揍下來,即使到了那個國家,這一百多人又能做些什么呢?那絕對是到魔鬼的山洞里去跳舞呀。”
  飛机起飛了。當飛机不屈地昂著頭,一架接一架地离開地面時,前來送行的人們一齊揮動帽子。很多人忍不住落淚了。這一別,誰知道是否永訣?
  “那情景猶如日本人送他們的神風特工隊出擊一樣。”一位將軍說。
  神風特工隊,自殺的同義語。這也許是一次集体的自殺?
  落日正緩緩向著紅海海面墜下。它仿佛被朗蒂島上峻峭的山峰刺破了,在流血,天邊一片嫣紅。飛机漸漸溶入血色之中。
  沙姆沙伊赫塔台一位飛行管制官說:“它們全被鮮血吞沒了。”
   
23

  十九點三十分
  尼坦雅胡透過舷窗望著被夕陽染紅的海水風馳電掣般地向自己扑來,興奮得叫起來:“刺激!”
  机群自沙姆沙伊赫起飛后,剛飛過朗蒂海峽就降低高度。狹長的紅海被兩塊神秘而荒涼的沙漠擁抱著,西邊是埃及,東邊是沙特阿拉伯。猶太人的這兩個宿敵每一分鐘都用警惕的目光監視著以色列南部惟一的出海口。有形和無形的眼睛織成了無數張网。按預定方案,机群在整個飛行過程中將超低空飛行,离地面的高度不能超過15米。15米以上,便是雷達的王國!
  十五米,一棵大樹的高度!其艱難,其危險,可想象,又不可想象!
  這將需要多么高超的技術!僅僅技術高超夠嗎?這將需要怎樣非凡的毅力!僅僅毅力非凡夠嗎?
  飛机扑向大海的怀抱,像要攬起海的女儿,卻在快要触摸到她那隆起的胸膛時又向上一仰。蜻蜓點水。動作优雅。
  怒海澎湃。突擊隊員們望著那小山一般的浪頭,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情景。
  夜幕輕輕低垂。尼坦雅胡感到遺憾:不能欣賞那充滿激情的景象了。
  他找到無線電通訊員。
  “特拉維夫現在有一場足球賽,你能否打听到以色列隊是贏了還是輸了?”
   
24

  二十三點整
  机艙里鈴聲大作。紅燈一閃一閃地發出刺目的光芒。
  戰斗警報!突擊隊員們一躍而起。
  机艙中部停放著五輛裝甲運兵車和一輛吉普,尼坦雅胡箭步跨到吉普上。
  擴聲器響了:“我們現在在恩德培机場上空,准備強行著陸。”
  尼坦雅胡看表,23點。再過十分鐘即可落地,与計划中規定的時間完全相符。四千公里屬于歷史了。
  “一分鐘的誤差都是不允許的。”古爾說,“23點整,摩沙德在烏干達的特工人員將准時切斷机場与外界的一切通訊聯絡。還有几名黑人諜報員將裝扮成烏干達高級官員,直接驅車到候机大廈前,接應你們。巴列夫將軍也將在那一刻打電話給阿明總統,分散他的注意力。”
  尼坦雅胡說:“簡直像間諜電影一樣!”
  這時候,恩德培机場的航空管制塔發現了這群不速之客。
  “Where from?and where to?”(哪里來?哪里去?)
  以色列飛行員用事先准備好的謊言回答:“這里是東非航空公司。我們從以色列運來了劫机者要求釋放的巴勒斯坦人。”
  管制塔里一片歡呼。以色列人第一次屈服了,有一次就會有一百次,這個胜利是要被平分的。是阿明造就了那几個英雄。那几個英雄也造就了阿明。
  “立即打電話通知元首!”
  電話打不出去。
  他們仍孜孜不倦地撥號。他們在夢中。胜利的夢其實离他們相當遙遠,而另一個夢卻逼迫了——以色列人從四千公里之外突擊一個國家,一個首都,一個机場,一個武裝了的机場,一個堆滿炸藥的机場!
  不錯,這是夢。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可能。
  “突擊隊就是要把一切不可能變成可能。”尼坦雅胡說:“在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時,我們也許會失敗,但那不要緊,這种努力和行動的本身就是胜利,將給敵人造成莫大的震撼。突擊隊不僅僅是軍隊的一個編制,而是一种概念和一种象征——勇敢戰斗的象征。”
  可以感覺到飛机在急速下降,耳朵被擠迫得生疼。
  轟隆一聲巨響,又一顛。接地!
  尼坦雅胡命令:“發動!”
  裝甲運兵車和吉普同時起動。
  飛机滑跑。突擊隊員聚齊在后艙門前,准備沖擊。尼坦雅胡突然轉向無線電通訊員:
  “知道特拉維夫足球賽的結果嗎?”
  “以色列隊輸了。○比三。”
  飛机剎車,那飽含痛苦的嘶叫聲真令人感到大地仿佛被飛机輪胎磨破了一大塊皮。
  裝甲運兵車突突突地吼叫起來,猶如將向獵物扑去的豹子。
  尼坦雅胡憤憤地叫道:“替我拍個電報,告訴那支失敗的球隊,它給我們丟盡了臉!”
  后艙門打開了。飛机仍在滑跑。恩德培机場的燈光流星般地掠過。
  “非洲!”尼坦雅胡吶吶道,眼睛竟潮濕了。
  飛机停穩,但發動机沒有停車。突擊行動全過程中,發動机不准熄火,以便隨時升空。尼坦雅胡的吉普車第一個從艙門里竄出來,像一顆破膛而出的炮彈。裝甲運兵車沒有及時跟上。
  尼坦雅胡拍著司机的鋼盔:“不要等!對准候机大廈,沖!”
  吉普車似离弦之箭。
  后面的車輛与人員像決提的洪水一般從飛机里噴涌而出,四濺蔓延。
  四個突擊組的任務分配如下:第一突擊組35人,由尼坦雅胡兼任組長,分乘三輛吉普車突擊候机大廈,搶救人質;第二突擊組30人,乘一輛裝甲運兵車突擊塔台和軍用停机坪。恩德培机場的米格机是對方手中一張致命的王牌。不僅要將這些飛机摧毀。而且要全部摧毀。如果還剩一架米格机,這架米格机便有可能在突擊隊返航時起飛追擊。第三突擊組35人,負責奪取机場的加油設備并為自己的飛机加油,同時伺机奪取法航的“空中公共汽車”:第四突擊組有兩個任務:一是隨時准備增援第一突擊組,二是在重要道路設伏,阻擊烏干達的援軍。
  帷幄之中運籌,任何細節都沒有漏過。
  在以色列突擊隊第一架飛机著陸的同時,一輛豪華型“本茨”轎車開到候机大廈前停住了。烏干達哨兵連忙上去拉開車門,忽然他呻吟了一聲。
  阿明總統坐在車里。
  “立正!”一瞬間,大廈前二十多名烏干達士兵變成了木偶。
  阿明吃力地從車里鑽出來,向士兵們微笑頷首。他身后緊跟三名黑人衛兵。
  遠處傳來飛机降落的轟鳴聲。
  一名烏干達軍官忽然有個小小的發現,總統瘦了些,也矮了些。瘦,完全可以理解。總統有二百個老婆嘛。可是,矮,又作何解釋?
  這些天,總統不時光顧此地,但每次來都事先通知,今天卻飄然而至,是否有重大事件發生?
  又有汽車向這邊馳來。軍官根据經驗判斷,汽車是全速。他轉過頭去。
  一聲槍響使他的頭又回轉來。他看到的情景使他魂飛魄散。
  總統手里出現了一把勃朗宁手槍,槍口在冒煙。一個士兵捂著肚子跪在他面前,臉貼著地,像在吻他的腳。
  軍官一切都明白了。
  這也是摩沙德的杰作。摩沙德制定了一個奇得有些离譜的方案:喬裝阿明進入机場,迎接突擊隊。他們從間諜中挑選了一個身材魁梧的黑人,用一天時間給他化妝。現代化妝術是可以創造奇跡的——烏干達出現了第二個總統。
  恰在這時,尼坦雅胡的吉普車赶到了。
  准時!“宇宙航天器在太空對接”。
  一支机槍從“本茨”轎車里伸出來。火舌像出籠的毒蛇一樣四處亂竄。二十多名烏干達士兵連叫都沒叫一聲就栽倒了。
  尼坦雅胡端著烏茲沖鋒槍朝大廈猛沖。他身后,狂飆似的跟著35名突擊隊員。雖是夜間,但他們輕車熟路!毫無躊躇,32次沖擊預演极大地幫助了他們。
  尼坦雅胡大呼:“以色列!以色列!”
  突擊隊員也一齊吶喊。
  此刻,霍夫曼和她的同伴們都坐在大廈前廳的沙發上打盹。槍聲暴起。霍夫曼第一個跳了起來。
  “守住前廳!”她說。
  劫机者們紛紛去抓武器。
  霍夫曼端著机槍走向人質。
  她明白自己的死期已到。但她絕不是惟一去叩地獄之門的人。一條命換一百條命,怎么也值了。
  人質們恐慌万狀。現在這個一步步朝他們走來的人是死神啊。傳說中的死神也是女的,但比她丑陋多了。
  她是美的。但這一刻,她面色蒼白,一雙秀麗的眸子里閃著森森殺气。她把槍舉起來了。她那白皙而修長的手指扣著扳机,漸漸向后……
  一聲清亮的啼哭突然響起來,是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他的媽媽由于极度恐怖而把他抱得太緊了。
  霍夫曼的手指停住了。
  她望著那孩子。她那張冷酷的面孔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痙攣。
  她沒有開槍。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一位人質后來說,“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認為,是那嬰孩的啼哭惊痛了她的心,女人的心,母親的心。當一個人生命處于最黯淡的時候,人性的光輝更自然地閃爍。”
  人質哈托夫認為這個功勞應當歸于他。
  “就在那天晚上,我曾問她:‘你是德國人,你對希特勒怎么看?’她說:‘最坏的法西斯!’于是,我把我的襯衫解開了,指著滿身的傷疤對她說:‘你看,這是希特勒給我留下的紀念。當年,我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里生活了四年之久。’她一言不發地走開了。我看見她用手托著腮在沙發上坐了一個鐘頭。作為一個‘革命’者,她的靈魂被我的話震撼了,她一定意識到自己做了和正在做著一件錯事。”
  霍夫曼只遲疑了几秒鐘。
  這是改變歷史的几秒鐘。
  以色列突擊隊涌進大廈。
  尼坦雅胡大喊:“臥倒!”他用的是希伯萊語,只有猶太人才能听懂。
  机關算盡!
  嘩地一下,人質們全都趴在地上。那情景宛如一片海潮退盡,只剩下几塊孤零零的礁石。礁石是霍夫曼和她的伙伴們,以及几個烏干達士兵。有兩名人質被嚇蒙了,雖然听懂了尼坦雅胡的呼喊,但四肢不會動彈了。
  几十支沖鋒槍齊射。子彈像暴雨一樣潑過去。凡是站著的人一齊在“雨”中舞蹈。
  霍夫曼像被什么人推揉了一下,接著又被推搡了几下,動作猛烈如同抽搐。她倒下了,眼睛睜著。
  据事后烏干達人統計。這些被打死的人每人都身中五十彈以上。
  直到尼坦雅胡确實弄清劫机者已全部就戮,才命令突擊隊員把人質領出大廈。
  另外兩個突擊組也相繼得手。第二突擊組來到米格机停机坪時,烏干達哨兵竟以為是換崗的人。
  “我才上崗,你們怎么就……”
  一把匕首准确地刺中了他的心髒。
  突擊隊員們向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米格机發射“陶”式導彈。火球滾動。耀眼的白光不時地撕破夜幕,米格机是無奈的,虎落平陽,小狗們果然成了好漢。
  第三突擊組占領了塔台,沒有發生戰斗,因為沒有對手。航空管制人員及時地逃走了。即使有對手也不會有戰斗,有時只是一場屠殺。突擊往往帶來屠殺。以色列士兵們把塔台里全部設備都搗毀了。他們搗毀的是机場的眼睛。恩德培机場瞎了。
  裝甲運兵車和吉普車開始運送人質了。突擊隊擔任警戒。
  一個意外情況發生了,一隊烏干達士兵向這邊跑來。他們從睡夢中惊醒,指揮官竟把他們集合起來列隊奔向大廈。他們只當是劫机者在玩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敵人的一支正規軍己自天外飛來。那整齊的隊列成了以色列人絕好的靶子。第一排子彈掃過去,他們大部分人就搗蒜般地點起頭來。
  沒有還擊,也來不及還擊,只有后排的一名手持火箭筒的士兵在栽倒之前發射了一枚火箭彈。
  站在最前面的尼但雅胡被擊中了。火箭彈齊嶄嶄地切斷了他的左腿。他大叫一聲倒下了。
  就在他倒下的同時,第一架滿載人質的“大力士”飛机正急切地扑向夜空。從突擊隊落地到返航的第一架飛机起飛,只有53分鐘。
  飛机開始懸空,人質們的心落地了。一個女人首先哭了起來。接著,老人也哭了。再接著,是孩于。再接著,是男人。哭聲連成一片。
  突擊隊員也個個含著淚水。
  尼坦雅胡被送上第二架飛机。伊西正站在舷梯旁。當他看清這個滿身鮮血的人就是自己的長官時,放聲大哭。
  尼但雅胡從昏迷中醒來。
  “伊西,哭什么?”
  “你的腿……”
  尼坦雅胡艱難地抬起頭來。左腿大腿以下一片空蕩。血涌如注。
  伊西哭得更厲害了。
  尼但雅胡喝斥道:“你傷心什么?以后你只要擦一只皮鞋就夠了!”忽然他想到伊西將提升為軍官,歎了口气:“哦,不用了……”他又昏迷過去。
  飛机起飛時巨大的顛簸又一次使尼坦雅胡睜開了眼睛。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一夜間的惊濤駭浪使他明顯瘦削了。他的眼神已完全失去了平日光彩,瞳孔漸漸放大。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沒有債務。我也沒有借過別人的東西。”
  一位著名的以色列間諜在被阿拉伯人處死前說過這話,以色列人人知道這話。
  他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他死了。他的嘴唇翁動了好久,只有极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几個單字吃力地蹦出來。伊西把耳朵俯在他嘴邊,終于听清楚了那几個字:
  “班長……班長”
   
25

  七月四日 凌晨一時三十分
  一支由阿明總統親自率領的裝甲部隊隆隆地馳進恩德培机場。他們剛好赶上為以色列人送行。最后一架C-130“大力士”飛机唱著歌從他們頭上掠過。机翼上的紅藍標志燈不停地眨著眼睛,似在嘲笑他們。
  候机大廈里空曠极了。昨天的伊甸園,今天的荒野,夏娃呢?
  阿明在候机大廈里徜徉,不得不時時避開遍地的尸体和鮮血。他看見她了。她躺在那里。她臉上依舊挂著一個顫抖的微笑,這微笑屬于另一個世界了。
  四名在以色列突擊隊的屠殺中僥幸活下來的航管人員被帶到阿明面前。阿明根本不正眼看他們,牙縫里擠出几個字:“斃了!”
  這最后的殺戮使恩德培机場的屠殺變得更加徹底了。
  烏干達總參謀長大罵:“可詛咒的猶太人!”
  阿明說:“不,他們是值得贊揚的。你不認為他們干得极其漂亮嗎?”
   
26

  七月四日之后
  全世界都被恩德培机場事件震動了。許多國家迅速作出了反應。
  新西蘭總理馬爾登說:“這是近代史上最勇敢的行動。”
  西德總理施密特說:“在短短的几十分鐘內,連歷史也屏息不動了。”
  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執委會主席阿拉法特說:“以色列和劫机者一樣,都是恐怖分子。”
  尼日利亞總統說:“我只有一种感覺:极度震惊。這個事件告訴我,在這個地球上沒有一塊絕對安全的土地。”
  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瓦爾德海姆也有一句評語:這是一种嚴重侵犯聯合國會員國主權的行為。
  在這些國家級的領導人中,美國國務卿黑格將軍大約是最后一個對此事發表評論的:“突擊烏干達既是針對恐怖分子的,也是針對一個敵對國家的,這种襲擊一旦成功,將是极其致命的,极其可怕的,對敵方產生的影響無法形容,因此,它的意義遠不止于營救出被劫持的人質,而是對現代戰爭提出了新命題。”
   
27

  七月六日 上午十時
  薛姆龍又一次站在總理辦公室中了。他向總理匯報突擊烏干達的經過。總理一直埋頭看文件,似乎對這個輝煌的胜利不感興趣,薛姆龍注意到,總理臉上毫無表情,連每一條皺紋仿佛都凝固了,只是當他說到“突擊隊只有一名軍官陣亡,那就是地面突擊指揮官約尼·尼坦雅胡中校”的時候,總理的手才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
  八分鐘后,他匯報完了。
  突擊行動九十分鐘,匯報八分鐘。准備是兩天,二千八百八十分鐘,真正的准備卻是從十月戰爭之后就開始的,三年,一百万十多万分鐘。
  “完了?”總理問。
  “完了。”
  “你可以走了。”
  連一句“干得好”都沒說。
   
28

  七月十日 上午九時
  耶路撒冷旅舉行全旅官兵大會。
  尼坦雅胡曾在這個旅當過三等兵。
  旅長的聲音在全場震響:“宣布一項任命。茲任命:約尼·尼坦雅胡為耶路撒冷旅一團三連十班班長!”
  薛姆龍站在會場的一個角落里。
  “班長。”他吶吶道,聲音有些酸澀。這個有著鋼鐵般意志的人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了,低著頭緩緩走開。
  他悄悄彈去眼中一滴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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