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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淚飛頓作傾盆雨


  1994年金秋時節,第四屆中國藝術節在蘭州舉行。開場戲是敦煌藝術劇院演出的《敦煌古樂》。這是該劇院繼《絲路花雨》之后推出的又一台大型音樂舞劇。來自北京的領導和專家們對這台節目抱著极大的期望。因為它第一次將敦煌遺書中發現的唐代音樂搬上了舞台,使千年古樂再現人間,8月19日晚7時50分,中央領導李瑞環、李鐵映,以及文化部領導劉忠德、高占祥、陳昌本一行興致勃勃地來到壯麗的黃河劇院。他們剛剛落座,一輛輪椅悄悄地從角門推了進來。輪椅上坐著一位形銷骨立、病入膏肓的中年藝術家,他的后面緊跟著一位醫生和兩位護士,護士的手里拿著氧气袋和急救藥品。這時場上突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觀眾從四面八方向這位病人致意。坐在李瑞環旁邊的甘肅省委副書記孫英低聲說:“他就是二十五首敦煌古樂的破譯者,敦煌藝術劇院的院長席臻貫同志。為了破譯唐代曲譜,他耗盡了心血,已經到癌症晚期了。”李瑞環點點頭,囑咐孫英同志:“要盡最大努力挽救他的生命。”李瑞環同志大概還不知道,為了觀看今晚的節目,為了听到他“怀胎十年”所孕育的孩子的第一聲啼哭,他和蘭州軍區總醫院簽訂了“生死文書”,并且經過甘肅省委的特許,才拔掉身上的所有插管,坐著輪椅來到黃河劇院的。
  演出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暴風雨般的掌聲響徹劇院大廳。席臻貫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暈,一雙睿智的大眼里閃著煙煙的亮光。他被推上了舞台。李瑞環走上台來,緊緊地握著席臻貫的手說:“千古絕唱,功不可沒!”席臻貫淚流滿面。
  北京戲劇界的專家們回到首都后,怀著激動的心情將《敦煌古樂》和席臻貫的情況到處宣揚。10月17日,也就是第四屆中國藝術節結束后的半個月,中央電視台大型電視系列片《中華魂》劇組匆匆赶到蘭州,想搶拍下席臻貫的音容和事跡,但為時已晚。早在11天以前,即藝術節結束后的10月6日清晨,這顆藝術巨星就已經隕落在敦煌的土地上了。他們只是听到:那一天,蘭州華林山公墓人山人海,除了文藝界的同仁之外,一些工人、市民、机關干部也來向席臻貫的遺体告別,會上啜泣聲不絕,這是甘肅文藝界從未有過的現象。他們還听到了:在追悼會進行之時,万里無云的蘭州上空突然烏云滾滾,雷聲大作,霎時間便瓢潑般地下起雨來。傾盆大雨連著下了三天三夜。人們知道,這是老天爺在為杰出的樂魂流淚。
  劇組的同志來到席臻貫的家里。家里的情形使他們大吃一惊:蜚聲世界的敦煌學者、我國著名的音樂家席臻貫先生,竟然家徒四壁!沒有彩電,沒有冰箱,沒有音響。甚至連一台電風扇也沒有。一台12英寸的黑白電視机刺目地擺在破舊的桌子上。《中華魂》的同志們恍若走進了邊遠山區的貧困戶。然而這個家庭又是富有的:十多個書架上擺滿了人類的真正財富——各种珍稀的敦煌典籍和音樂版本。席臻貫先生的妻子龔仁蘭告訴劇組的同志:為了購置這些書籍,他們家多年來几乎是頓頓清水面片子,大人小孩一律精瘦。老席抽煙不敢抽好的。過去是一毛八分錢一包的雙羊煙,和貧下中農一個檔次。這些年好些了,抽一元二角的奔馬牌。大款和某些公仆們抽的帶嘴儿的大中華是什么味道,他到死也不知道。房子是自己刷的,煤气罐是自己扛的,什么都省錢,惟有買書不省錢。這几万塊錢的書,全是他們一家人從牙縫里摳出來的。劇組的同志們含著熱淚拍下了這一切。盡管老席已經不在了,但那堆積如山的資料卡片,貼滿了牆壁的仿唐樂器草圖,為破譯25首敦煌古樂所計算過的數万個公式,以及鑲著黑邊的鏡框中那一雙充滿了智慧的憂郁的大眼睛,不就是中華魂嗎?
  天書一般的敦煌古樂,難倒了我國的几代學者。1900年出土于敦煌藏經洞的25首唐代曲譜,是現存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音樂語言,其藝術价值和歷史价值皆屬罕見。伯希和到敦煌“探險”時,首先看中的就是這几首寫在碎紙片上的被中國秀才蔣考琬棄之若敝廄的古代樂譜。這個高盧青年將他并不認識的唐朝曲子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供奉在巴黎圖書館,成為法蘭西的國寶。最早看到這卷古譜的中國人是劉半農先生。劉半農在痛心疾首之余,將這25首曲譜一古腦儿抄了回來,展示給音樂界的朋友。然而誰也看不懂這些東西。它并不是現在我們所熟悉的“1234567”或者与之相近的音樂符號。而是用“晏樂減字譜”記錄的歌舞樂譜,古奧難識,無去索解。特別是其中一些古怪的符號如“王”、“口”、“·”“火”、“敦”等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玩藝儿,劉半農連歎几聲“天書”!將其擱置下來。
  第一個向天同之門沖去的是著名學者任二北先生。經過多年探索,任二北于50年代出版了《敦煌曲初探》。這部著作對法國巴黎圖書館收藏的伯希和編號3803號敦煌文本中的工尺譜抄本作了詳細介紹和考釋,并且得出了敦煌曲譜并非一字一聲的論斷。但是他的成就主要還是局限在文學方面,對于樂譜的研究始終未能破的。二北先生最后不無感慨地寫道:“玩味再三,終未所得。我們應本愛國之熱忱,識著先鞭,為的是不讓外國人先解釋出來,這樣才不愧對先人。”耿耿此心,天日可鑒!
  中華民族不乏失敗的英雄。繼任二北之后,上海音樂學院的葉棟教授向敦煌古譜發起了沖擊。他發表了一系列關于唐代曲譜的論文,其中有著許多真知灼見。然而他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惱:對于古譜中的一些符號,始終無法找到准确的解釋。1982年,葉棟教授試譯了敦煌古樂。那一天,來自北京和上海的音樂界權威齊集上海音樂學院排練廳,期盼著听到美妙的大唐仙樂。但他的破譯并沒有滿足大家的熱望。因為對于譜中符號的認識,并不符合當時的音樂實際。所以當他破譯出的音樂進入到排練廳之后,大家听到的是令人難以理解的音樂,怪异的曲調,不正常的節奏,無不引起人們的怀疑。終于使人不能不怀著期待,希望譯者再作探索,將一些符號再作破譯。
  然而人們的期望尚未實現,葉棟教授便怀著滿腹遺恨,英年早逝了。他是席臻貫之前,為破譯敦煌古樂獻出生命的第一條好漢!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歷史的重擔會落到席臻貫肩上。說來也怪,在整整三十年的時間里,甘肅文藝界的大多數人不知道席臻貫是誰。只有少數搞音樂的人知道,甘肅省歌舞團有個吹笛子的小白。咋叫小白?席臻貫是上海人,長得瘦小,皮膚又白,大家就叫他小白。小白的笛子吹得好。他做夢也沒想到會來到遙遠的大西北。他們席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在上海和香港同時經營著巨大的實業。和席氏家族不同的是,小白的天性里有著藝術的沖動。他愛唱歌,愛跳舞,愛拉手風琴,愛寫寫畫畫。他的無憂無慮的時光是在上海少年宮度過的。那時他玩儿似地寫了個小小的舞劇《聰明的小白兔》,居然獲了獎。同學們開始稱他為藝術家。那就做藝術家吧。高中畢業后他沒有報考大學,而是上了中國音樂學院進修班。進修結業后,上海少年宮要留他,他說:不,我要到藝術的海洋去。人家問:藝術的海洋在哪里?他說:大西北不就是藝術的海洋嗎?陽關古道,戈壁大漠,飛天壁畫,駝鈴陣陣,張騫的足跡,班超的馬蹄,霍去病的酒泉……
  三十年之后,當年的那個文弱書生真的干成了一件事業,一件令國人振奮令世界矚目的大事業。
  1982年,甘肅省歌舞團赴意大利和法國演出風靡世界的舞劇《絲路花雨》。席臻貫作為樂隊的一員,隨團前往。說起來人們都不相信,在巴黎演出的半個月時間里,席臻貫居然沒有逛過一次大街,甚至連著名的艾菲爾鐵塔也沒有爬上去看一看。他的業余時間全都消磨在了巴黎國家圖書館里。早在國內的時候,他就听說巴黎圖書館藏有敦煌曲譜的原卷。到了巴黎,音樂家的第一心愿就是要親眼目睹唐代古樂的原件。然而人家不讓看。這是人家的國寶,沒有特殊閱覽證是不讓隨便過目的。于是他就軟磨硬纏,今天不讓看,明天再去。一次、二次、三次,終于感動了巴黎圖書館東方文獻部的主任吳其惺博士。這是一位法籍華人,著名的敦煌學家。吳女士得知他是甘肅省歌舞團的笛子演奏員,不禁興趣倍增:“《絲路花雨》我看了,非常非常好,完全可以和歐洲的《天鵝湖》媲美。你們甘肅人給全世界的炎黃子孫爭了气。”席臻貫連忙說:“博士同志,我們不能光有一個《絲路花雨》呀!我們還要有新的《絲路花雨》,新的《天鵝湖》,新的……”吳其煜點點頭:“席先生,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每天都來看吧,巴黎圖書館對你敞開大門。”
  哎喲!多么珍貴的寶卷!這是不同時期的三种筆体抄寫的三張樂譜,由五代的一位樂人粘連成長卷,共25首。最后一首抄錄于長興四年,高唐王朝覆滅的大佑四年只有二十多年。經專家們鑒定,這是典型的唐代琵琶演奏曲。除了劉半農先生,還沒有第二個中國人親眼看見過。甘肅省歌舞團的小小演奏員席臻貫成了新中國第一個目睹敦煌曲譜的人。多么幸運的机會!机不可失,要抓緊,抓緊,過了這個站,就沒有這個店了。什么繁華鬧市夜總會,超級商場時裝表演,他都無暇光顧,他要記下有關唐代音樂的一切資料,抄錄盡可能多的參考文獻!晚上吹笛子,白天泡圖書館,一坐就是七八個小時。小便憋了,他不敢去廁所,就那樣憋著。到公廁去一次要兩個法郎,他實在心痛。十年之后,當醫生确診他患了膀胱癌之后,他疑心就是那時候种下了癌症的根子。但他并不后悔。他畢竟抄錄了那樣多的原始資料,買回了國內無法見到的書籍。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以瘦弱多病之軀,換得了中華民族音樂史上堪稱輝煌的一頁,實現了几代人的理想。席臻貫逝世之后,他的妻子龔仁蘭非常痛心。每次見到記者,她都要這樣說:“我很后悔。后悔沒有給他做夜宵。他每晚都要熬到兩三點鐘,夜深人靜了還趴在桌子上寫寫算算……”善良憨厚的女人,以為做一頓夜宵便可以挽救丈夫的生命。實際上,她并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然而她拿什么做夜宵呢?菜价天天漲,肉是那樣地貴,文藝團体每月只發百分之六十的工資,席臻貫雖然出了書和磁帶,但一分錢的稿費都沒有掙到,出版費還是公家墊的呢!這樣一點點錢,白天的兩頓正餐都吃不好,哪有余力去做夜宵呢?什么天才音樂家,比上人家那些銷售科長什么的,簡直是個乞丐了。只要看一看各种鏡頭上某些公仆和款爺們肥壯的身軀,紅潤的面孔,飽滿的頭顱,再看一看挂著各种頭銜的專家教授們單薄的身軀,蒼老的面容,就應該清楚要想在專業上有所成就,特別是大的成就,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价了。
  貧窮的席臻貫又很大方。法國之行,團里給每人發了四百法郎的演出補助。當時的四百法郎不是一個小數,許多人都買了衣服,皮鞋,以及各式各樣的紀念品。席臻貫卻用這筆錢買了兩本書。一部是香港學者饒宗頤的《敦煌曲》,一部是台灣學者陳乃鼎的《清四史樂志研究》。這是吳其煜博士向他推荐的必讀書。听說這兩本書已經不多了,從來視步行為大職不識小車滋味的席臻貫此時卻來了邪勁,大爺似地手一揚,攔住一輛漂亮的法國的士,風馳電掣地赶到了書店。“瀟洒走一回”,花去了整整60法郎。但他覺得值,因為赶到書店時,那兩本書還在。像迎灶王爺似地把書抱回住處,他的心才踏實了。直到這個時候,后來被稱為“敦煌樂神”的中國音樂家席臻貫,竟然還沒有一塊手表。法國的野馬牌手表很便宜,四十法郎就可以買一塊,他本來是想買的。但那兩部著作加上打的,使他本來羞澀的囊中只剩下十几個法郎了。盧浮宮是要去的,無論如何要去的。參觀了一次盧浮宮,可怜的音樂家就身無分文了。看著同事們給家人給親友買這樣那樣的禮品,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陣酸澀。回到蘭州后,儿子興沖沖地到机場去接他,小聲問:“爸爸,你從法國給我帶來了什么禮物?”席臻貫的嘴張了几張,終于沒有說出話來……
  回國以后,席臻貫開始自學日文。他從法國得知,日本學者林謙三一直在研究敦煌曲譜,已經發表了不少文章。為了能夠直接讀到林謙三和其他日本學者的原文,已過了不惑之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席臻貫報上了蘭州大學的日文補習班,和少男少女們一起嗚哩哇啦地念日語。他還通過手抄的辦法,熟悉各种音樂資料。《絲路花雨》在西安電影制片厂拍攝電影時,他利用三個月的業余時間抄寫了八十万字的《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接著又抄寫了任二北的《敦煌曲初探》。抄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有人笑他迂,這些書不是都再版了嘛,為什么還要勞神動骨地抄一遍?他噴出一口煙來,侃侃而談:你可別小看這“抄”。抄書乃是最好的讀書。抄的時候,手到,眼到,心到,感情到。抄一遍書,就等于讀了五遍書。書中的觀點,立意,精妙之處,全然爛熟于我的心中了。你說這是迂嗎?
  有一段時間,團里演出很少,大家都窩著。惟獨席臻貫顯得很忙。他每天提個包包,一大早就出門,風雨無阻,准時前往圖書館。兩年以后人們才知道,在這八個春夏秋冬的日子里,席臻貫抄錄了近五百万字的資料和卡片。1994年10月,人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上百個厚厚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抄滿了中國乃至世界的音樂、舞蹈、文學以及易經、卦卜等方面的珍貴資料。就在大多數人無所事事混日子的時候,就在一些人下海賺錢的時候,就在團里的“班子”因內耗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個普普通通的笛子演奏員默默無盧地開始了一場偉大的進軍——向中國古代音樂皇冠上的寶石逼近!
  將中國上下三千年的音樂文獻、詩詞歌賦、陰陽八卦搞得滾瓜爛熟之后,“芝麻之門”也就快要打開了。他首先破譯了古譜中前人未能破譯的符號。敦煌曲譜所以被人稱為天書,就是因為譜中有大量諸如“口”“T”,“V”、“火”、“王”等古奧難識的符號。正是這些莫名其妙的符號,難住了劉半農、郭沫若、任二北、葉棟等中國學者和林謙三、水原渭江等日本學者。以“口”為例,許多學者都認為它是一個音符,是有聲音的。而席臻貫通過對《說文》、《古文校讀法》以及《姜白石詞編年箋校》的研究,認為“口”實乃“句”字之減筆。也就是說,它是樂句之間的停頓符號,猶如古籍中句讀號的分句符號。再如“T”這個符號,林謙三一直認為它是“停”之省略,以示一曲之終。中國一些學者据此進行破譯,卻始終無法通幽。席臻貫通過對于《三五要錄》、《謳曲旨要》、《世說·賢媛》、《詞源·拍眼》、《管色應指字譜》等的研究,得出了“T”實為“下”字之省略的結論。這樣,“T”就不是停頓的符號,并非“一曲之終了”,而表示某音持續延伸的意思了。其它如“V”為重字號,“王”乃“往”之減筆,猶今之反复號,等等。席臻貫用他十年的汗水,洗盡了蒙在千年古譜上面的沙塵。破譯了難解的符號,這僅僅是掃清了外圍,真正的攻堅還在樂譜本身。席臻貫獨辟蹊徑,拋開了前人在音樂的小圈子里踏步的方法,將詩、樂、舞連為一体加以研究。他認為,唐代的音樂、舞蹈、詩歌是合而為一的,是三位一体的。音樂的節拍必須符合舞蹈的節拍和詩歌的節拍。這是一個多么聰明的想法!這個思想猶如划破夜空的雷電,一下子照亮了破譯敦煌古譜的道路。
  打開天門的鑰匙找到了!
  他開始譯譜。25首唐樂,先易后難,一個一個攻破。先《品弄》,后《傾杯樂》,后《急曲子》,再后《慢曲子》、《撤金沙》、《水鼓子》、《長沙女引》……所譯之譜,凡有曲名者皆可歌,且与敦煌遺書中的同名曲辭十分相配。而且所有的曲子都符合舞蹈節律。如急曲子《定風波》——
  
  攻書學劍能几時?手執六尋搶似鐵。槍似鐵,鐵明月。龍泉三尺劍新磨。
  堪羡昔時軍与伍,四塞忽聞狼煙起。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曲和詞之間,是那樣地押韻,和諧。持劍相舞,邊舞邊唱,十分符合節拍。
  再如又急曲子《劍器詞》——
  
  丈夫力气全,一個擬當千。猛气沖心出,視死亦如眠。彎彎不离手,恒日在陣前。喊聲天地裂,騰踏山岳摧。劍器呈多少,渾脫向前來。

  詞曲合鉚,樂舞相配,高亢激越,抑揚有致。將邊塞壯士力拔山岳、橫掃沙場的英雄气概完全表現出來了。
  在破譯過程中,他特別注意到了唐代詞曲丰富的變化和躍動的節律。同曲配合的多樣性,在唐代樂舞中比比皆是。席臻貫細心求索,從中找出它們的規律,在譯譜時不過分拘泥于原詞之一字一音,結果取得了非常理想的效果,使許多曲子變得通曉暢達了。
  音樂家的汗水沒有白流。十年以后,唐代邊塞詩人岑參在《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中所描寫的歌舞場景在席臻貫的魔杖之下活靈活現地再現于世了:
  
  琵琶長笛曲相和,
  羌儿胡雛齊唱歌;
  渾炙犁牛烹野駝,
  交河美酒金叵羅。

  更如敦煌曲《高興歌》所述:
  
  箏笛相和聲沸天,
  更將新曲入繁弦。
  為听十拍黃花酒,
  打折一條白玉鞭。

  席臻貫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体重從130斤下降到最后的70斤。在譯譜最緊張的日子里,他居然可以几個月不下一次樓。就在那么短短几年里,席臻貫的頭發全白了。大家每見他一次,他的頭發就花一茬;每見他一次,他的臉龐就瘦一圈。等到《敦煌古樂》破譯出來,原本年輕英俊、被人們戲稱為“甘肅唐國強”的席臻貫,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小老頭。以至1993年《敦煌古樂》在香港演出時,86歲的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饒宗頤先生以為席臻貫与自己是同輩人,握著席臻貫的手,連稱:“席老先生辛苦了!席老先生辛苦了!”席臻貫漲紅了臉說:“宗頤老前輩,我是您的晚生呢!”許琪悄聲告訴饒宗頤:“我們席院長今年才52歲!”
  在那些日子里,他孤燈只影,日夜枯坐,每天強迫自己寫出五千字來。在那些日子里,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眼前不斷出現戍邊將士血戰祁連的幻影,耳邊時時響起盛唐宴樂的裊裊之青。在那些日子里,他食紙如胎,飲墨如湯。他最缺的是紙,紙,紙!數千張卡片都是用煙盒的背面做的。妻子經常被他打發到樓下去拾煙盒。過年過節,親友們送給他的不是雞鴨魚肉水果罐頭,而是一沓沓厚厚的稿紙。
  古譜譯出后,席臻貫從兩個方面進行了驗證。一個是它的可听性。這是古譜破譯是否成功的第一個標准。以前几位解譯者所以未能破的,主要是他們譯出的譜子生硬而艱澀,旋律极不流暢,缺乏可听性。奇特的音符,乖戾的節奏,使人們不相信那是大唐盛世的音樂。而席臻貫的譯譜則旋律流暢,古韻盎然,典雅优美。文曲纏綿而高妙,武曲雄健而激昂,堪与唐代詩歌、舞蹈、壁畫相得益彰。著名東方音樂理論家、上海音樂學院音樂研究所所長趙佳梓教授興奮地說:“席臻貫的敦煌古樂譯譜,是自葉棟以來十年間,在可听性方面達到了最高點。東方音樂的特點就是旋律性和詩、樂、舞三位一体,席先生的破譯体現了這一點。我作為一個中國人,感到無比驕傲。”
  另一個驗證方法是尋求敦煌譯譜和宋代姜白石歌曲旋律之間的脈絡關系。由唐人宋的文化遞遭,必然有著明顯的傳承痕跡。如果譯譜是准确的,那就應該找到這樣的蹤跡,否則便很難說破譯是成功的。根据這种設想,席臻貫將新譯敦煌曲譜和宋朝姜白石曲譜進行了認真細致的對勘。結果發現,白石譜中最典型、出現頻率最高的風格型音型,在敦煌譯譜中出現的頻率亦很高。二者之間還有一個十分明顯的共同點,即求變的特色。節奏變化快,手法變化多,典型音型前后連接的變化頻繁。而且兩譜之間都運用了不少猶如今天“分解和弦”式的旋律進行。這就足以看出唐代樂譜和宋代樂譜應有的傳承關系,從而使譯譜驗證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千年絕唱,重現人間。敦煌曲譜的破譯,震惊中外,揭開了我國古代音樂和舞蹈研究的新篇章。1993年江澤民總書記來甘肅視察時,接見了席臻貫先生,并且很有興致地欣賞了新譯25首敦煌古樂。總書記邊听邊說:“悠悠仙樂,古朴蒼涼,唐代气韻十足。可以考慮將它搬上舞台。”……至此,敦煌樂譜的研究和破譯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
  十年教訓,十年生聚。杰出的敦煌學者、中國音樂家席臻貫終于以他堅韌不拔的意志,以他出類超群的智慧,以他不怕犧牲的精神,打開了天門,闖進天國!
  敦煌古樂被席臻貫破譯出了。席臻貫在藝術的峰巒上繼續攀登著,他准備把《敦煌古樂》搬上舞台之后,再回過頭來集中精力破譯敦煌舞譜。破譯之后,還想搞一台比《絲路花雨》出新的舞劇,劇名就叫《涼州女》。
  1992年9月,敦煌文藝出版社和甘肅省音像出版社投資22万元,聯袂出版了裝幀古雅精美的《敦煌古樂》,內收古譜原卷照片和席氏破譯的五線譜,以及他的論文集和三盤錄音磁帶。這是當年甘肅出版界和文藝界的一件盛事。出版后立即獲得中宣部頒發的“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頒發的“文華獎”,廣電部頒發的特別獎,以及全國首屆配書音帶一等獎。
  大家都說:小白這小子發財了!
  團里的女同志私下里問龔仁蘭:“你和儿子這一輩子吃穿不愁了吧?”
  龔仁蘭感到納悶:怎么老公也不告訴自己呢?看到老公喜笑顏開的樣子,龔仁蘭瞅個空儿問他:“這次……稿費不少吧?”
  “唉,小龔呀,你真不懂事。出版社不向我們要錢就謝天謝地了,人家為了這本書墊了不少錢。你怎么還指望拿稿費!”
  1994年,席臻貫的事跡經中央電視台、新華通訊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羊城晚報等新聞媒介宣傳后,垂危的音樂家收到了出版社補寄的《敦煌古樂》稿費4500元。這是席臻貫這一輩子掙到的最大一筆款項。它折合500美元,200英鎊,是洋專家一天的工資。而在此之前,他所出版的《中國樂舞意象邏輯》、《古絲綢音樂暨敦煌舞譜研究》、《敦煌舞譜校譯》、《絲路音樂暨舞譜譯叢》等四本專著和譯作,沒有得到一分錢的稿酬,算是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出版事業作貢獻了。
  “那獎金呢?”我問龔仁蘭,“獎金該不少吧?”
  一絲苦笑掠過龔仁蘭的嘴角:“在北京得了好几個國家級的大獎,我們只拿到1500元的獎金,就是文化部發的那1500元。其他獎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我极感惊訝:“竟有此事?”
  “可不,老席用血汗換來的獎金,卻被一些單位堂而皇之地領走了。錢領走也罷,至少應該告訴我們一聲,把獲獎證書給我們看看呀!”
  席夫人說著,聲音便哽塞起來,淚珠漣漣地拿過一本記事簿。看著它,我的心在顫抖。這個本子上記載著1978年至1993年15年間他所發表的每一篇文章的題目、時間、報刊名稱以及稿酬數目。我大概地統計了一下,這150篇文章的稿費不到5000元。短的5元,10元,長一些的几十元到一百多元。平均每篇30元,加上出書所得的4500元,共計9000多元。這就是一個破譯了現存世界上最古老的樂譜,摘取了音樂王國皇冠上的寶石,為國爭光使中華民族揚眉吐气的天才音樂家用生命換取的全部報酬!而這點錢,在款爺和腕儿們的手里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一條腰帶,或一雙皮鞋,或一瓶洋酒,或一場卡拉OK。席臻貫的畢生心血還頂不上明星大腕儿們的粲然一笑!
  席臻貫并不是沒有發財的机會。臨死前的兩天,他拉著龔仁蘭的手,掙扎著斷斷續續地告訴妻子:“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給你說。敦煌古樂破譯后,一家美國出版公司托人和我接洽……當時我在北京……愿意出高价買斷……《敦煌古樂》的版權……可我,可我,可我……”
  妻撫摸著他的手:“你慢慢說,慢慢說。”
  席臻貫停歇了好大一會儿,又用微弱的音調說:“可我考慮我是中國人,破譯的又是中國的古代音樂,是不能……賣給外國的……應該,應該由咱們自己來出版……”妻子流淚了。
  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說得何等好啊!寫到這里,一個大寫的中國人正向我迎面走來。一切煩惱,一切瑣小,一切浮躁,一切紛扰,頓然冰解,消失得子干淨淨了。
  正是基于這樣的人生信條,他在古譜破譯之后,馬上進入了新的工作程序。為了使廣大觀眾和听眾原湯原汁原味地欣賞到一千多年前的古風流韻,他決心仿制唐代樂器,使大唐帝國的音樂以最真切的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那么,那個時候都有些什么樂器呢?這還真費了一番功夫。歲月悠悠,古代的許多功能各异、多姿多彩的樂器已經淹沒在歷史的塵埃里。必須一層層地撥開塵霧,細心地尋覓它們的蹤跡。唐詩里記載著不少珍奇的樂器。李白在《春夜洛城聞笛》中就有關于玉笛的記載:“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白居易的《琵琶行》對王琵琶的描述更是胎炙人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何等地入耳鑽心!但這只是文學的描繪,并無實物可以借鑒。到敦煌去!到莫高窟的壁畫中去找靈感。他仔細地觀看和揣摩了唐代壁畫中各式各樣的樂器圖案,又披閱了大量的唐代和中亞音樂史料。反复地比較,推敲,考證,草圖畫了一張又一張。對每件樂器的樣式造型,尺寸大小,音量高低,以至裝飾雕飾,都做了准确的計算和色勒。一番艱苦的披沙瀝金之后,席先生終于將羯鼓、玉塤、玉笛、角、瑟、玉琵琶、排蕭、方響等唐代樂器的制作圖紙描繪了出來。特別需要一提的是,為了做到百分之百地准确無誤,痴心的音樂家利用隨團赴日演出的机會,專門到京都正倉院參觀了珍藏在那里的一把唐代琵琶。它是日本遣唐使騰原正明從長安帶回京都的,被視為神器。騰原正明去世后,這把玉石琵琶就被封存了起來。相隔千年,裕仁天皇謝世后,這個被當作日本國寶的琵琶才面向世人。過目不忘的席臻貫記住了它的形狀和特點,回國后立即對自己設計的圖案動了一點小小的“手術”,使之更能以假亂真,以今充古。事實上,后來由我國石雕樂器創始人邵志培老人制作的這把玉石琵琶,如果冷不丁擺到日本正倉院里,還真會使眾多的東瀛男女分不清哪一把是他們的國寶,哪一把是席氏的杰作了。
  難題還在后面。圖紙是畫出來了,可你有錢嗎?制作二十几件仿唐樂器,所用大多是王石和其他珍貴材料,如果沒有一筆巨款,那只能望“唐”興歎,或者向“玉”而泣了。問題恰恰在于,可愛的席臻貫先生當時還是一個貨真价實的大頭兵,一個平頭老百姓到哪里去籌集那樣大的一筆資金?然而我們的音樂家還真有那么一股子傻勁,他居然赤膊上陣了!
  每到一個單位,他都要向對方鞠躬致意,然后笑盈盈地瞧著對方的眼睛。
  “什么事?——坐下說!”
  席臻貫急急地說開了,前言不搭后語,就像一個急于把自己推銷出去的自費大學生一樣。他是那樣地動情,那樣地迫切,那樣地壯怀激烈,那樣地時不我待。到了后來,他的眼圈儿也紅了,鼻子也塞了,鼻尖上亮晶晶地滲出了汗珠。
  對方感動了,端過一杯水:“慢慢說,慢慢說。”
  听他說完,對方便擺開了一列火車也拉不完的困難:產品賣不出去,工資發不出去,銀行又催欠款……還沒有說完,席臻貫已經悄悄地溜走了。虧損!虧損!几乎所有的企業都虧損!但他不灰心,整天騎個破車子,蘭州市的机關企業挨門儿進。
  朗朗乾坤,偌大一個蘭州城,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個識貨的人!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個熱心于藝術的人!當我們尊敬的音樂家跑爛了兩雙鞋底,嘴皮上起了一層厚厚的血痂之時,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絲曙光,他終于打動了上帝:具有遠見卓識的甘肅省科委主任魏慶同先生決定將仿唐樂器列入科研項目,撥出15万元幫助席臻貫制作。就在此時,不幸又一次降臨在藝術家頭上,他的膀胱經受了又一次災難;他的儿子流浪街頭,放棄了學業。為了不致過于朦朧,讓我們把事情說得稍微具体一些。席臻貫拿到大把票子之后,便開始北上南下,尋找制作樂器的厂家。無奈當今世界是商品經濟,厂家追求的原是利潤。盡管席先生三拜九叩,踏破鐵鞋,依然沒有一家厂子愿意承攬他的活計。原因很簡單:形不成批量生產,沒有什么賺頭。然而天下之大,焉無血性之人?浙江青田的邵志培先生,便是一位古道熱腸、俠義肝膽的豪放之士。他痛快地接受了席臻貫的圖紙,而且為了表示對古樂破譯者的敬意,堅決不收工錢。用他的話來說:使唐代樂器重放异彩,這是我的光榮,我的幸福,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這道理現在許多人不懂,可我掂量得最清楚。一席話把席臻貫說得鼻子酸酸的。席臻貫遇到知音了!
  他在青田一住就是一年。玉石的樂器誰做過?每一件玉器的選料,圖案的設計,色彩的搭配,他和老藝人都要商量了又商量,切磋了再切磋。玉要整塊的,竹要整根的,色要暗紅的,音要響亮的,每一件仿唐樂器,都浸透了兩位痴心人的血汗。它畢竟是我國樂器制造史上前所未有的工程啊!知名度那樣高的一位音樂家,360天住在陰暗潮濕的青田小旅社,和一幫子打工仔睡在一起。方便面吃掉了一箱又一箱。團里的一位年輕人到上海出差,順便看他。見敦煌古樂的破譯者住在豬窩一般的小屋里,床頭放著吃剩的榨菜和饅頭,不禁皺起了眉頭,連聲抱怨說:“你這是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嘛?”席臻貫笑笑說:“賓館我也想住哩,館子我想進哩,可我有錢嗎?”年輕人愣住了:“你不是帶了那么多錢嗎?”席臻貫手一攤:“可那不是我的錢呀,那是公家的錢!”年輕人搖搖頭,不說了。心里嘀咕道:這一代人不知都咋的了?怎么都是這個熊樣子!
  就在席臻貫蝸居在浙江青田的泥屋里,和邵志培一起嘔心瀝血炮制那些堪稱傳世之作的藝術珍品時,他的儿子卻已經流浪街頭、棄學有日了。長期以來,音樂家沉湎于敦煌藝術之博大精深,陶醉在唐代音樂的美妙世界里,眼睛始終盯著遙遠的歷史,而很少回眸一望身邊的現實。尤其在破譯敦煌古樂的攻堅之戰中,思想高度集中,精神處于迷离恍惚狀態,不知有家,不知有己,更不知還有老婆孩子。家里稍微一點點響動,就會使他煩躁不安。頑皮的儿子嬉笑喧鬧,他會板下臉說:“去做作業!”再不听,就會斷喝一聲:“滾出去!”彌留之際,最使他撕心裂肺、死不瞑目的一點就是耽誤了儿子的學習,影響了儿子的前途。須知,這是他的獨生子啊!他在浙江整整一年不回家,妻子在鐵路上工作,又是須臾不能离開崗位的。家里就只剩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孤寂難耐,院里的大孩子約他去“逛世界”,他也就稀里糊涂地跟上跑了。等席臻貫興沖沖地抱著他的那些寶貝樂器回到蘭州時,儿子已經輟學多時了。席臻貫逝世的前一年,這個孩子根据有關政策回到了上海,和祖父母一起生活,但至今找不到工作。
  最讓龔仁蘭痛心的是在這次青田之行中,她的丈夫因為一件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情,加重了或者引發了膀胱的病症。半年之后,席臻貫就在蘭州醫學院查出了膀胱癌。事情是這樣的:樂器制作完畢之后,他沒有雇輛小車,而是裝在長途大客車上拉回上海。他硬是舍不得花那千把塊錢——而且又不是私人的錢。于是便在擁擠的車廂里出現了這樣一幕滑稽戲:聞名遐邇的音樂家正襟危坐,怀里抱著几十斤重的玉石琵琶,仿佛迎請了一尊彌勒大佛似的,戰戰兢兢,一動不動,惟恐傷著一點儿皮毛。這也難怪,數万元一只的玉石琵琶,如果放在地板上,磕碰一下怎么得了?這是國寶啊!他硬是這么抱著,就像抱著親生的儿子,一直抱了十六七個小時。在這十六七個小時里,他的小便憋了又憋,從育田一直憋到了上海。從此他就肚子疼了。在查出癌症之后,几乎所有的朋友們都抱怨他:難道一件玉石琵琶比生命還重要嗎?席臻貫凄然一笑:“誰知道一泡尿會憋出病來呢!”
  1995年6月,新華社記者吳斌到敦煌藝術劇院采訪席臻貫的事跡。當他看到那一件件席先生從万里之外抱回的古樂器被隨意地扔置在庫房里,上面落滿了灰塵時,心里特別難受。這是席先生用生命抱回的歷史珍品啊!日本人將一件中國的玉石琵琶當作神器供奉起來,我們的這把由中央電視台正大綜藝向世界介紹過的玉琵琶為什么就不能作為國寶加以珍惜呢?
  從青田回來后,席臻貫的命運有了一個重大轉机,上級意欲讓他出任敦煌藝術劇院院長。這個消息使他頗為躊躇。讓一位藝術家、一位專家擔任行政領導,從某种意義上來說,是一种极大的浪費。生命有限,學海無涯。你拋卻了一切雜務雜念,你放棄了許多人世間的樂趣,你集中了全部的智慧和精力,才有可能跨上藝術方舟的邊邊,如今卻要去管理二百多人的吃喝拉撒睡,去主持會議,應酬客人,勸解家務,調和矛盾,看上面的眼色,听下面的抱怨……他還有時間有精力去鑽研業務去攀登藝術的高峰嗎?然而,如果不擔任一定的職務,許多事情又干不成。在現今的中國,你如果不是一個什么“長”,你的頭上要是沒有許多耀眼的光環,几乎所有的道路都是堵塞的。而一旦有了“權”,那就路路通了。眼下,他最大的愿望是把《敦煌古樂》搬上舞台。而不當院長,不抓財權和人權,手里沒有演員和樂隊,要想一展宏圖,那真比登上珠穆朗瑪峰還困難。這時候,他已明顯地感覺到身体不行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任命將是一把雙刃劍:既有利于事業,又有害于健康。在事業和生命之間,他斷然地選擇了前者。在他去世一年多之后,龔仁蘭有點追悔地對我說:“其實他完全可以不當那個官。正是那副沉重的擔子,加速了他的死亡。”事實也是這樣。1993年2月2日席臻貫出任敦煌藝術劇院院長,同年3月3日查出了癌症,僅僅相距二十九天!
  上任后,他的第一個重大舉措就是聘任另一位“大頭兵”——著名舞蹈家、《絲路花雨》編導許琪女士為敦煌藝術劇院副院長。許女士并非等閒之人。當年風華正茂之時,她不但編導了《絲路花雨》之中的許多膾炙人口的群舞,獨舞,而且扮演了節度使夫人——一位气質典雅、雍容大度的絕代佳人。后來又參加過兩次中央電視台春節文藝晚會的編舞工作。再后來就一直窩在家里。在一些人看來,她已人老珠黃,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席臻貫卻說:將《敦煌古樂》搬上舞台,非許琪莫屬。因為她有著對于藝術的狂熱,有著极能吃苦的精神,為了赶排一個節目,這位甘肅有名的美人,居然可以連著几天不洗臉不梳頭。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她雖然已經年過半百,卻比一些年輕人更勇于接受和吸納新的藝術,新的觀念,席許攜手,珠聯璧合,定然會迎來敦煌藝術的又一個春天。
  然而許琪卻遲遲不肯表態。她首先要來了席臻貫的《敦煌古樂》。她看了一遍文章,即刻被音樂家獨立卓識的深邃見解吸引了。又細听了一遍音帶,心靈上感到了猛烈的撞擊,不由叫出聲來:“好東西!”于是就這樣定了:搞!
  在正式編排之前,許琪走了兩步棋:第一步,消化席臻貫的書,吃透他的觀點;第二步,消化席臻貫的磁帶,吃透他的音樂。特別是他破譯的那些唐樂,多是一些短小的、互不關聯的曲調,有的段子只有四五十秒鐘,而且是她所不熟悉的節奏。為了琢磨它們,她帶著耳机整天整夜地听。一邊听一邊分析音樂的旋律和性格,是歡樂的,悠揚的,還是纏綿徘側哀傷悲涼的?邊听邊記,西域色彩濃重的,就標上:胡風。這樣,慢慢地就尋找到敦煌古樂所提供的意境了。等到小電池堆了一籮筐的時候,25首曲調全部裝到她的腦子里了,隨時可以哼唱出來,隨口可以說出它們的三六九。一個模糊的藍圖已經出現了。
  她和席臻貫商量,將《敦煌古樂》編為四個場景。第一場,以美國芝加哥美術研究所珍藏的南唐畫家周文矩絹畫長卷《合樂圖》為畫面,展現達官貴胄人家教場女伎(女樂)竟演的情景。大幕拉開,但見對對雙雙的教坊女衣袂飄搖,環佩叮咚,以纖纖十指在玉琵琶、玉排蕭上彈奏……其聲清幽奇麗,或如落葉飄飛。激越時分明是長空雁鳴,輕柔時猶見蝶舞花叢。“窈窕逶迤,貌超傾國應難比。全身挂綺羅裝束,未省從天得至……”古樂聲中,胡舞翩然而起。好一幅中國古代精美絕倫的合樂畫面!
  第二場:縷縷輕煙籠群山,一抹斜陽映閣樓。遙望絲綢路上,市井民婦紛紛踏歌而舞。這里展現的是唐詩“涼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的樂舞場面。五种琵琶音色各异,古韻濃郁,回腸蕩气,繞梁不絕。跳窄袖舞的少女嫵媚可愛,長長褲,窄窄袖,怀抱琵琶,上下撥打,動作輕巧靈活,節奏歡快明朗。一派美不胜收的盛唐風情。
  1993年2月28日,就在第二場樂舞的編寫過程中,席臻貫突然感到腹部异常疼痛。人們急忙把他送進醫院。白衣天使們草草做了檢查,得出一個令人放心的結論:不要緊,腸子有點梗阻,吃點藥就好了。在服藥過程中,他和許琪又完成了第三場的构思——
  荒沙如雪,寒月如霜。蜿蜒的長城腳下,邊塞將士醉臥沙場,披甲而眠,鐵馬冰河人夢來。突然一曲琵琶獨奏,盡訴塞外的冷寂,征戍的艱辛,聲聲撥動證人心弦。那琵琶如滾雷,如狂濤,高亢激越。繼而又如細雨,如滴泉,雖斷猶續。琵琶聲中將士們一躍而起,甩開披風,一字排開,騰飛跳躍,威武雄壯。朦朧的月色中,壯怀激烈的男儿埋首長跪,甘洒一掬英雄淚,誓留一片戍邊情。
  這莫非是席臻貫的寫照?1993年3月3日,也就是第一次檢查后的第三天,席臻貫的肚子更劇烈地疼痛起來。龔仁蘭第二次把他送進醫院。這一次檢查得認真了,照了各种鏡子,發現了膀胱里面的癌細胞陰影。醫生要求住院開刀。席臻貫考慮再三,決定暫不開刀。因為此時院里已經接到通知,香港市政當局4月份要派人來蘭州,商談《敦煌古樂》參加香港藝術節事宜。所以必須盡快地把第四場戲編出來,盡快地進入排練。就是在這种已經得知自己患了癌症的情況下,席臻貫強忍疼痛和許琪完成了最后一場戲的构想——
  极樂世界,理想大國。蓮花竟放,祥云繚繞。裊裊仙樂傳來,飛天在空中飄逸。一對對青年男女跳著充滿神秘色彩的密宗雙人舞,展示出陰与陽,剛与柔,力与美的對比重合,相依相存。舞台正中,金剛千佛之舞百態千姿,手臂起伏輪回,恰似道道佛光四射,使人如臨仙境。整個場面盛大壯觀,一片輝煌,令人歎為觀止。
  1993年4月底,香港藝術節籌委會來人敲定了劇本。席臻貫拖著虛弱的病体,在赴港演出的合同書上簽了字。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既喜又悲。《敦煌古樂》終于可以走向世界了,他激動,他高興。然而這种成功又意味著自己生命的終結。夫妻相對,黯然神傷。
  1993年5月11日,席臻貫住院做了手術。對于醫學一竅不通的藝術家哪里知道,癌細胞是以几何數字增長的。短短的兩個多月時間里,他的膀胱癌已經大面積地擴散了。醫生后來對龔仁蘭說,如果席臻貫不耽誤這兩個月的時間,在三月初就開了刀,他起碼還可以存活五至十年。在生命和事業之間,席臻貫又一次選擇了事業。
  令人痛心的是,開刀后時間不長,席臻貫就身上插著兩個管子出院了。他并不是不想在醫院里療養一段時間,而是客觀的環境使他無法安心住下去。《敦煌古樂》的排練已經開始了,院里的工作千頭万緒。就拿到外地請演員來說吧,派了好几個年輕人出去,最后都是無功而返。院長只得親自出馬了。
  提起請演員一事,席臻貫欲哭無淚。想當年,《絲路花雨》鬧紅神州之時,甘肅省歌舞團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時過境遷,大雁東飛,團里的尖子全都跑光了。這只怪甘肅太窮了。每月那么一點點死工資,每場演出才補助四塊錢,這能留住誰?團里凡是演過英娘的女演員都被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挖走了。如果再演出《絲路花雨》,就已經是第十三世英娘了。現在推出《敦煌古樂》,還得去找這些嫁出去的女儿磨嘴皮子。當席臻貫身上插著一對尿管,風塵仆仆地跑到北京電影學院,万分疲憊地出現在一世英娘傅春英面前時,善良的蘭州女儿立馬就哭了。席臻貫剛剛說了“報酬”兩個字,就被傅春英打斷了:“席院長,不談報酬,不談報酬。你放心,我一定去,我一定去。”席臻貫回到蘭州,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一天拿起報紙,忽然几個箭簇一般的鉛字向他射來:“英娘”傅春英遇害。淚水糊滿了他的面孔。他重新啟程,奔西安,跑新疆,他要借到最好的歌唱演員和舞蹈演員,要請到最好的笛子演奏家。等這一切都如愿以償的時候,他也就病入膏肓了。
  1993年11月,席臻貫率團參加香港藝術節。在這屆有國內外眾多藝術團体參加的藝術節上,《敦煌古樂》一炮打響,獨領風騷。它帶著歷史的風,世紀的雨,給六百万香港同胞送去了一份意外的惊喜,一份厚禮。香港報紙紛紛發表評論,認為這是一台高品位、高水准的演出,是一流的美的享受。只有埋頭苦干的敦煌故鄉的藝術家們,才能創作出如此燦爛奪目的具有中華民族泱泱气派的大作品。隨即,在中央電視台舉辦的國際唐文化藝術節上,《敦煌古樂》參加演出并一舉奪魁。然后又二下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學進行學術演出,令參加學術會議的數百名來自世界各國的專家一飽眼福。甘肅繼《絲路花雨》之后,又出了一台弘揚敦煌文化的藝術精品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五洲四海。
  按說,席臻貫這時候應該休息了。他也准備停下來喘口气,將殘破的軀体修補修補。醫生早就警告過他:如不懸崖勒馬,后果不堪設想。但他終于未能休息。第四屆中國藝術節定于1994年8月在蘭州舉行。藝術節籌委會決定:《敦煌古樂》作為藝術節的開場戲,安排在8月19日的首場演出。身為敦煌藝術劇院院長和《敦煌古樂》藝術總監的席臻貫,就又抖擻精神,插著尿管披挂上陣了。在細說藝術節之前,我們先交待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席臻貫入党了。我問龔仁蘭:他怎么這時候才入党?以前沒有寫過申請嗎?龔仁蘭苦笑說:“哪里!從參加工作就開始寫入党申請了。申請書交了一大摞,人家總是通不過。”
  “為什么?”
  “每次討論,都是兩條意見:個人主義,名利思想。人家說,席臻貫要不是為了出人頭地,要不是為了個人野心,干嗎那么熬燈打油地搞研究?而且架子還挺大,見了人帶理不理的,連個党員的邊邊都不沾。”
  “那為啥現在就夠了呢?”
  “准知道。一害癌症,大家都心軟了。回頭一看,席臻貫的优點還真不少,早就夠党員條件了。討論時呼啦一聲全部舉手了。”
  1993年夏天,席臻貫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党。
  現在中央決定把第四屆中國藝術節放在黃河之濱的蘭州舉行,這不光是兩千万甘肅人民的榮耀,也是整個大西北的光榮。中國藝術節舉辦以來,兩次在北京,一次在云南。這第四屆藝術節,全國各大城市競爭十分激烈,上海、廣州、天津、西安、哈爾濱、成都競相申請,而中央最后卻看上了蘭州,主要因為這里是敦煌文化的故鄉。作為東道主的甘肅,當然就要打敦煌牌了。因而無論從省領導到庶民百姓,對《敦煌占樂》都寄予了极大的期望。為了不負隴原父老的厚望,席臻貫和許琪以及院里眾多的仁人志士日夜苦戰,精益求精,對《敦煌古樂》作進一步的修改和提高。就在席臻貫及其部屬喋血鏖戰,決心為省為國爭光之時,一股不大不小的陰風從地溝里掀了起來。他們紅眼了,他們不愿意看到席臻貫得到太多的榮譽——那將會淹沒掉他們那一點螢火虫似的光彩。在這种情況下,主管文教的甘肅省委副書記孫英旗幟鮮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觀點:“中國藝術節的第一場演出,非《敦煌古樂》莫屬。它不僅是甘肅的家珍,而且是中華的國寶……”這位教授出身的甘肅省委副書記有個堅定不移的觀點:在甘肅搞藝術,如果不打敦煌牌,那就是最大的失策,早在席臻貫破譯敦煌古譜時,他就給了席臻貫熱情的鼓勵和支持。1993年江澤民總書記來蘭州時,孫英特意將席臻貫介紹給江總書記,并讓總書記听了譯譜。藝術節籌備期間,他一直關注著這部作品,經常抽空去看《敦煌古樂》的排練。在編排第三場時,孫英特地提出讓席臻貫和許琪看看岑參的邊塞詩。后來這場戲大大加強和充實了邊塞將士不畏艱辛熱血報國的情調。席臻貫臨終之時淚水盈盈地說:“我這一生遇到了一個好伯樂,那就是孫書記。”
  《敦煌古樂》日臻完美之時,即是席臻貫徹底躺倒之日。1994年7月11日,席臻貫第二次住院開刀。蘭州的大夫建議他去上海開刀。遠在上海的父母親也一再來信來電話,要求儿子去上海住院。席臻貫猶豫起來。再過一個月,第四屆中國藝術節就要在蘭州開幕了。而他畢生心血的結晶《敦煌古樂》將要在第一天晚上亮相,接受中央領導、各國駐華使節、國內外專家和廣大觀眾的檢驗,他怎么能夠离開呢?他這一生茹毛飲血苦苦奮斗,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他要親眼目睹這一盛大的節日,否則他將死不瞑目。慎重考慮后,他婉言謝絕了上海親人的呼喚,住進了蘭州條件最好的軍區總醫院。他准備在夙愿實現之后,平靜地安息在黃土高原上。
  說起來人們真是難以相信,席臻貫第二次開刀后,敦煌藝術劇院的賬目上只剩下一千元了。身患絕症急需大量進口藥品的人民藝術家,就靠這一千塊錢救命了。醫院不是慈善机构,他們愛莫能助,只能給被稱為“大師”、“英才”的席臻貫開點普通藥物,等著他去見馬克思了。7月中旬,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攝制組來蘭州采訪席臻貫,到軍區總醫院為音樂家拍攝了許多鏡頭。在訪問過程中,記者們得知了敦煌藝術劇院的窘況。回京后,在播出席臻貫和他的《敦煌古樂》時,《東方時空》的主持人溫迪雅小姐特別提到了這位奄奄一息的音樂家所面臨的困難。于是,許多好心的人們伸出了援助之手。給席臻貫寄來錢,讓他買點營養品。正在第一線指揮藝術節籌備工作的省委副書記孫英和其他領導同志到醫院探視席臻貫,并且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從省財政撥款十万元,專門用于席臻貫的治療。孫英指示:必須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條件,全力以赴搶救席臻貫的生命。一年多以后,龔仁蘭還怀著感激的心情對筆者說:“對于席臻貫,孫書記真可以說是盡了百分之二百的力。如果沒有那十万元的專款,席臻貫是不會活到8月19日的,他也不會看到《敦煌古樂》的演出盛況,那他就死不瞑目了。”
  藝術節開幕前夕,文化部領導和來自首都的一大批戲劇界專家審看了《敦煌古樂》的彩排。演出剛一結束,大廳里就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領導和專家們爭相發言,為敦煌藝術劇院,為席臻貫先生所取得的這一突破性成就表示祝賀。文化部藝術局局長曲潤海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站起來大聲說:“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為什么說是天下第一呢?因為它是破譯出來的唐譜,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音樂,配的敦煌曲辭是世界一流的,演出形式又是獨一無二的。二個世界一流,所以它是天下第一。我們應該感謝甘肅的同志,感謝席臻貫同志,你們為我國的藝術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
  而這個時候,席臻貫正在和死神做著頑強的斗爭。病危通知已經下過好几次了,基本上已經不能進食。除了肚子上插進的兩根尿管之外,嘴里、鼻子里都塞進了管子。院党委書記王斌學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艱難地說:惟一的要求就是能活到第四屆中國藝術節開幕。就這一點點要求,請務必幫忙啊!王斌學感情激動地說:您的愿望是會實現的,一定會實現的。因為上帝——廣大的人民群眾在保佑您,敦煌千座洞窟的神佛在保佑您,逝去了的樂工女伎都在保佑您!
  他終于迎來了那一天。1994年8月19日下午5點,距离首場演出還有三個小時,席臻貫就急急地离開了病床,去到十公里之外的黃河劇院等待演出。他自己大概還不知道,為了能夠出席今晚的盛會,幕后的交易有多么緊張!蘭州軍區總醫院為了對病人負責,堅決不同意他去看戲。當王斌學把席臻貫的要求反映到甘肅省文化廳長張炳玉那里時,這位一向處事果斷,在席臻貫逝世的當天晚上即寫出長篇紀念文章《星星在最明亮的時候消失》的文化廳長,卻感到頗為躊躇。張炳玉向孫英書記匯報了這個情況。孫書記以毫不置疑的口气說:“應該讓他去。席臻貫同志嘔心瀝血大半生,十年怀胎,一朝分娩,應該讓他見到自己的孩子,听到孩子最響亮的笑聲。”孫英又向蘭州軍區總醫院打了電話,建議作為特例,讓席臻貫出席藝術節。醫院讓龔仁蘭在一份“生死文書”上簽了字,才勉強同意了這次极不尋常的、在各大醫院找不到先例的出行。
  細雨濛濛,一位大夫和兩名護士扶著輪椅,將席臻貫送下電梯,龔仁蘭緊隨左右。一大群醫護人員跟在后面,將席臻貫送了出來,一輛面包車停在大廳門口。龔仁蘭攙起席臻貫的胳膊,往車上走去。席臻貫剛走了一步,就躥倒了。他的腿比龔仁蘭的胳膊還要細,他已經不能走路了。龔仁蘭把他抱上車去。車子開動了,總醫院的大夫護士們全都站立在廊柱下面,目送面包車消失在雨霧之中。揚起的胳膊久久地停留在空中,大家的眼睛都濕潤了。
  到了黃河劇院,龔仁蘭和醫護人員將席臻貫推到后台的電王房里。時間尚早,那里有一張小床,大家希望席先生能夠安靜地休息一會儿,以便積蓄一點力量看戲。躺下不多一會儿,電工室的門就很響地敲起來。龔仁蘭一看,一大群紅男綠女站在門口,有些人手里還拿著筆記本儿。龔仁蘭一問,才知道他們是早入場的觀眾,得知敦煌古樂的破譯者就在后台,便呼嘯著來瞻仰音樂家的風采。但是當他們看到出現在眼前的偶像病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時,卻又不忍心打扰了。他們喃喃地囁嚅著,不好意思地向后退去。
  “都進來,都進來。”席臻貫支起身子,強掙出一副笑容,“請大家都進來。”
  人們涌了進來,遞上小本儿讓席臻貫簽名。席臻貫的手顫抖著,歪歪扭扭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一些沒有帶筆記本的青年和小孩,伸出自己的手臂和手心,讓音樂家把名字簽在上面。有些人還讓音樂家把名字簽在他們的衣服、帽子上。等一批又一批的觀眾帶著衷心感激的心情走出電工房時,席臻貫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了。
  對于二百万蘭州市民來說,1994年8月19日的晚上是一個永遠值得怀念的日子。那一晚,大家矚望已久的《敦煌古樂》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醉倒了來自世界五大洲的朋友和全國各地的專家和記者。那一晚,蘭州城燈火輝煌,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字字千鈞、鏗鏘有力的聲音通過擴音器飛向四面八方:千古絕唱,功不可沒!
  席臻貫久久地沉浸在淚水和喜悅之中。
  首場演出的第二天,席臻貫把龔仁蘭叫到床邊,用十分平靜的語調說:“仁蘭,你坐到我身邊,我有話要給你說。”
  龔仁蘭緊緊地握住丈夫的手,身子向前傾去。
  席臻貫的聲音极微弱,但龔仁蘭卻听得非常清晰:“參加了藝術節,看到《敦煌古樂》那樣成功,我已經沒有什么遺憾了。再活下去,就是你和大家的拖累了。我不愿意看著親人們再受累……”
  是啊,自從第二次開刀以后,龔仁蘭就再沒有正常生活過。白天守在丈夫的床邊,端屎倒尿,喂飯喂藥,接待那樣多探視的領導、同事、親友,以及各行各業素不相識的好心人。一直忙到夜深了才拼起几只凳子,和衣在上面躺一躺。她已經熬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了。她日日盼、夜夜盼,就巴望著奇跡出現,親愛的小白能走下病床,重新回到往日的生活之中。現在听丈夫這樣的口气,她的心不由沉了下來。
  “我昨天晚上考慮了一夜,”席臻貫望著妻子憔悴的面容,“決定采取安樂死的辦法,盡快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不等丈夫說完,龔仁蘭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席臻貫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流淌下來。
  半晌,席臻貫又睜開了眼睛。他用那樣眷戀的目光凝視著這位和他相濡以沫二十載的上海女子,以無限深情的口吻說,“仁蘭,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你這樣一位善良賢惠的妻子。要不是你的支持,我能破譯敦煌古譜嗎?我能寫出那些著作嗎?我的成績里面,也有你的愛,你的情,你的心血和汗水啊!”
  龔仁蘭哽咽著點了點頭,這是真的。二十年來,這位鐵路員工風風火火,忙了外面忙里面,既做女人,又當男人,家里的大半個天都是她在撐著啊!一個那樣單薄的女人,買菜,拉煤,抱米,扛面,苦活累活全包了。單位上的人問她:“你怎么放著老公不用,總是自己顛儿顛儿地忙活?”龔仁蘭說:“我的老公在寫文章。”
  人家笑了:“怎么老在寫文章?有那么多文章寫嗎?”
  龔仁蘭自豪地回答:“他的文章是寫不完的。”
  更多的道理她說不上,但她知道,她的老公是在爬山哩,爬上了一座山頭,前面還有更高的山頭……
  現在,山頭已經爬完了,登山的勇士就要离去了。
  席臻貫抓緊了妻子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語气說:“你從來都是理解我支持我的,你就答應我這最后的一點要求,讓我盡快結束痛苦,安安靜靜地走吧!”
  龔仁蘭几乎是嚎哭著跑出了病房。她怎么舍得讓他走?她怎能忍心讓他死?她把席臻貫的想法告訴了親友們。
  親人們震撼了。藝術界的朋友們怀著沉痛的心情來勸席臻貫。來自北京的著名舞蹈家張京律坐在席臻貫床前,很動感情地說:“臻貫,我的好朋友,好哥儿們,你怎能這樣想?你知道你做出了什么樣的成就嗎?你的《敦煌古樂》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它是全人類的財富啊!大家伙儿都為你感到驕傲呢!你怎么能這樣輕易地撒手离去?你就不想想這使你的親人,你的朋友,還有那么多你的藝術的愛好者崇拜者,會有多么傷心和失望嗎?”
  亮晶晶的淚珠挂在張京棣的睫毛下,也在席臻貫的眼眶里滾動著。
  張京棣拿過一把毛巾,替席臻貫擦去了眼淚,“你應該堅強地活下去。你的生命不僅僅屬于你自己,它屬于藝術,屬于敦煌,屬于所有愛你敬你的人們。”
  渾濁的淚水再一次滾下席臻貫深陷的面頰。他用感激的目光望著張京律,望著滿屋子天南海北的藝術家們,使勁地點了點頭。
  從那時起,他又開始強掙著進食了。他要活下去,為了自己,也為了那么多愛他的人們。那些日子,所有參加藝術節的記者都來探視和采訪席臻貫。敏感的記者們意識到這是最后的時机了。哪怕只見一次面,只拍一張照片呢。錯過這個机會,就將和這位歷史性的人物永遠地擦肩而過了。席臻貫以他最后的生命力,熱情地接待了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記者。他有那么多的話要說,有那么多的想法要告訴記者。談到動情處,他便忘記了自己面臨的深淵,向記者表示,如果天公假他以時日,他將爭取把敦煌舞譜——現存世界上最古老的舞譜破譯出來。記者怕他太累了,暗示了告辭的意思,龔仁蘭含淚說:“繼續談,繼續談,千万別打斷他,只有事業才能使他活著。他現在就活著一點點精神。沒有事業,他的生命也就結束了。”就這樣,席臻貫在臨死前的一個月時間里,接待了近百名記者的采訪,把他的心路,他的足跡,以及他對祖國對同胞的一片真情,瀝瀝如血地留在了人間。
  當記者們把一篇篇充滿了感情沾滿了淚的通訊發往中華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時,同時在心底里祈求著:老天,老天,讓席臻貫多活几年吧!
  人們盼望著,盼望著奇跡能夠出現。
  奇跡終于沒有出現。1994年10月6日清晨6時,席臻貫在經過一夜极為痛苦的掙扎之后,永遠地合上了眼睛。那一夜,他走了几次,又回來了几次,他實在舍不得這片溫馨的土地,這些善良的人!他死的時候才52歲!
  告別大廳里,一遍又一遍播放著席臻貫破譯的敦煌古樂。哀婉低迴的樂聲,把人們帶進了蒼涼悲壯的歷史長河。遺像前擺滿了花圈、花籃和挽聯,這都是全國藝術界的朋友們敬獻的。日本的敦煌學家們發來了唁電。東京著名音樂家水原渭江先生用洒脫流暢的毛筆字寫了一封感人肺腑的唁信:“接臻貫吾兄長逝訃告,惊愕沉痛已久,涕泣無聲。雖隔東海,友好多年,我最知兄亦最謝兄。嗚呼!喪知音,寂寥千秋。致獻花,敬希謝兄舊誼,奉祈冥福。”甘肅音像出版社寫在巨幅白練上的一副挽幛,以极簡練的話語總結了席臻貫的一生:江南才子,背五車書踏雪尋梅,任風霜扑面,終极莫高,古樂一聲惊天下;中華學人,獻一腔熱血精忠報國,因才能累身,竟追葉棟,陽關三疊哭英靈。
  告別儀式在無限哀痛的气氛中進行著。忽然一聲霹靂,天欲傾,地欲裂,蘭州歷史上從來沒有見過的大雨潑了下來。
  大雨三天不止。那颯颯作響的雨聲,分明和著敦煌古樂的旋律;那熱乎乎的雨珠,莫不是音樂家洒向大地的淚水?
  是的,那是席臻貫的眼淚。是几代敦煌學者洒向人間的熱淚。它將永遠滋潤著民族的心田,淨化著一代又一代龍的傳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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