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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


  世間欲斷鐘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偏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
  這首詞,是說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歡之誼,只除非禁于未發之先。若到那男子婦人動了念頭之后,莫道家法無所施,官威不能攝,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牌,山川草木盡作刀兵,日月星辰皆為矢石,他總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覺得此愿不了,就活上几千歲然后飛升,究竟是個鰥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轉世,也還是個風流鬼魅。到了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說還有甚么法則可以防御得他?所以懲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發之先。未發之先又沒有別樣禁法,只是嚴分內外,重別嫌疑,使男女不相親近而已。
  儒書云“男女授受不親”,道書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兩句話极講得周密。男子与婦人親手遞一件東西,或是相見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關礙,這等防得森嚴?要曉得古圣先賢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經歷過來,知道一見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無意之事認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顛倒錯亂起來。譬如婦人取一件東西遞与男子,過手的時節,或高或下,或重或輕,總是出于無意。當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畫蛇添足:輕的說他故示溫柔,重的說他有心戲謔,高的說他提心在手、何异舉案齊眉,下的說他借物丟情、不啻拋球擲果。想到此處,就不好辜其來意,也要弄些手勢答他。焉知那位婦人不肯將錯就錯?這本風流戲文,就從這件東西上做起了。至于男女相見,那种眉眼招災、聲音起禍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見不親的妙。不信,但引兩對古人做個證驗:李藥師所得的紅拂妓,當初關在楊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黃面白?崔千牛盜的紅綃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對著男子說短說長?只為家主公要賣弄豪華,把兩個得意侍儿与男子見得一面,不想他五個指頭一雙眼孔就會說起話來。及至机心一動,任你銅牆鐵壁,也禁他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竊負的竊負將來。若還守了這兩句格言,使他“授受不親”,“不見可欲”,那有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這回小說,總是要使齊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漸,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單闡風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間,廣東韶州府曲江縣有兩個閒住的縉紳,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黃甲起家,官至觀察之職;姓管的由鄉貢起家,官至提舉之職。他兩個是一門之婿,只因內族無子,先后贅在家中。才情學術,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別。
  管提舉古板執拗,是個道學先生;屠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兩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适所天,受了刑于之化,也漸漸的相背起來。听過道學的,就怕講風情;
  說慣風情的,又厭聞道學。這一對連襟、兩個姊妹,雖是嫡親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貶駁,日复一日,就弄做仇家敵國一般。起先還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一宅分為兩院,凡是界限之處,都筑了高牆,使彼此不能相見,獨是后園之中有兩座水閣,一座面西的,是屠觀察所得;一座面東的,是管提舉所得,中間隔著池水,正合著唐詩二句:
  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
  陸地上的界限都好設立牆垣,獨有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腳,還是上連下隔的。論起理來,盈盈一水,也當得過黃河天塹,當不得管提舉多心,還怕這位姨夫要在隔水間花之處窺視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費,大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帶牆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從此以后,這兩分人家,莫說男子与婦人終年不得謀面,就是男子与男子,一年之內也會不上兩遭。
  卻說屠觀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舉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長珍生半歲,兩個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极印下來的。只因兩位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异常。這兩個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時節,還是同居,辨不出誰珍誰玉。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做儿子,抱在怀中飼奶,有時管夫人把珍生認做女儿,摟在身邊睡覺。后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儿,互相乳育。有《詩經》二句道得好:
  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從來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總是血脈相蔭的原故。同居之際,兩個都是孩子,沒有知識,面貌像与不像,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產之后,垂髫總角之時,听見人說,才有些疑心,要把兩副面容合來印正一印正,以驗人言之确否。卻又咫尺之間分了天南地北,這兩副面貌印正不成了。
  再過几年,他兩人的心事就不謀而合,時常對著鏡子賞鑒自家的面容,只管嘖嘖贊羡道:
  “凡系內親,勿進內室。本衙止別男婦,不問親疏,各宜体諒。”
  珍生見了,就立住腳跟,不敢進去,只好對了管公,請姨娘表姐出來拜見。管公單請夫人,見了一面,連“小姐”二字絕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請,他又假示龍鐘,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請,坐了一會,即便告辭。
  既去之后,管夫人問道:“兩姨姐妹,分屬表親,原有可見之理,為甚么該拒絕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頭,單為至親而設。若還是陌路之人,他何由進我的門,何由入我的室?既不進門入室,又何須分別嫌疑?單為礙了親情,不便拒絕,所以有穿房入戶之事。這分別嫌疑的禮數,就由此而起。別樣的瓜葛,親者自親,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獨是兩姨之子,姑舅之儿,這种親情,最難分別。說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体之情;說他竟是兄妹,又屬兩姓之人,并無同胞之義。因在似親似疏之間,古人委決不下,不曾注有定儀,所以涇渭難分,彼此互見,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將出來。歷觀野史傳奇,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沒有真知灼見,竟把他當了兄妹,穿房入戶,難以提防,所以混亂至此。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別,仍蹈世俗之陋規乎?”夫人听了,點頭不已,說他講得极是。
  從此以后,珍生斷了痴想,玉娟絕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語印證不來,隨他像也得,不像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總不去計論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机緣湊巧,該當遇合,岸上不能相會,竟把兩個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證起來。有一首現成絕句,就是當年的情景。其詩云: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動微風起,并作南來一味涼。
  時當中夏,暑气困人,這一男一女不謀而合,都到水閣上納涼。只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把兩座樓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豎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惊訝起來,道:
  “為甚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离,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會,方才轉了念頭,知道這個影子就是平時想念的人。
  “只因科頭而坐,頭上沒有方巾,与我輩婦人一樣,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處,方才要印證起來,果然一線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樣。既不能夠獨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怜,漸漸有個怨悵爺娘不該拒絕親人之意。
  卻說珍生倚欄而坐,忽然看見對岸的影子,不覺惊喜跳躍,凝眸細認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謬。風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學先生的令愛,意气多而涵養少,那些童而習之的學問,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試驗出來。對著影輕輕的喚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果然与我一樣,為甚么不合在一處做了夫妻?”說話的時節,又把一雙玉臂對著水中,卻像要撈起影子拿來受用的一般。玉娟听了此言,看了此狀,那點親愛之心,就愈加歆動起來,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當不得家法森嚴,逾規越檢的話從來不曾講過,背禮犯分之事從來不曾做過。未免有些礙手礙口,只好把滿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風流訣竅,原是有傳受的:但凡調戲婦人,不問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這副同心帶儿已結在影子里面了。
  從此以后,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納涼,時時要來避暑。
  又不許丫鬟伏待,伴當追隨,總是孤憑畫閣,獨倚雕欄,好對著影子說話。大約珍生的話多,玉娟的話少——只把手語傳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說出口來被爺娘听見,不但受鞭箠之苦,亦且有性命之憂。
  卻說珍生与玉娟自從相遇之后,終日在影里盤桓,只可恨隔了危牆,不能夠見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纏扰,起得稍遲,盥櫛起來,已是巳牌時候。走到水閣上面,不見珍生的影子,只說他等我不來,又到別處去了。誰想回頭一看,那個影子忽然變了真形,立在他玉体之后,張開兩手竟要來摟抱他。這是甚么原故?只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他未至,預先赴水過來,藏在隱僻之處,等他一到,就鑽出來下手。
  玉娟是個膽小的人,要說句私情話儿,尚且怕人听見;豈有青天白日對了男子做那不尷不尬的事,沒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聲“阿呀”,如飛避了進去。一連三五日不敢到水閣上來。——看官,要曉得這番舉動,還是提舉公家法森嚴,閨門謹飭的效驗;不然,就有真贓實犯的事做將出來,這段奸情不但在影似之間而已了。珍生見他喊避,也吃了一大惊,翻身跳入水中,踉蹌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來出于倉皇,二來迫于畏懼,原不是有心拒絕他。過了几時,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詩箋,藏在花瓣之內,又取一張荷葉,做了郵筒,使它入水不濡;張見珍生的影子,就丟下水去,道:“那邊的人儿好生接了花瓣!”
  珍生听見,惊喜欲狂,連忙走下樓去,拾起來一看,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云:
  綠波搖漾最關情,何事虛無變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動動金鈴。
  珍生見了,喜出望外,也和他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過去,道:
  惜春雖愛影橫斜,到底如看夢里花。
  但得冰肌親玉骨,莫將修短問韶華。
  玉娟看了此詩,知道他色膽如天,不顧生死,少不得還要過來,終有一場奇禍。又取一幅花箋,寫了几行小字去禁止他,道:
  “初到止于惊避,再來未卜存亡。吾翁不類若翁,我死同于汝死。戒之!慎之!”
  珍生見他回得決裂,不敢再為佻達之詞,但寫几句懇切話儿,以訂婚姻之約。其字云:
  “實范固嚴,杞憂亦甚。既杜桑間之約,當從冰上之言。
  所慮吳越相銜,朱陳難合,尚俟徐覘動靜,巧覓机緣。但求一字之貞,便矢終身之義。”
  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腸,又且合他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應承,复他几句道:
  “既刪《鄭》《衛》,當續《周南》。愿深寤寐之求,勿惜參差之采。此身有屬,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珍生覽畢,欣慰异常。
  從此以后,終日在影中問答,形外追隨,沒有一日不做几首情詩。做詩的題目總不离一個“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詩稿匯成一帙,題曰《合影編》,放在案頭。被父母看見,知道這位公郎是個肖子,不惟善讀父書,亦且能成母志,倒歡喜不過,要替他成就姻緣,只是逆料那個迂儒斷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舉有個鄉貢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几任有司,此時亦在林下。他的心体,絕無一毫沾滯,既不喜風流,又不講道學,听了迂腐的話也不見攢眉,聞了鄙褻之言也未嘗洗耳,正合著古語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間。”故此与屠管二人都相契厚。屠觀察与夫人商議,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親自上門求他作伐,說:“敝連襟与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調劑其間,使冰炭化為水乳,方能有濟。”路公道:
  “既屬至親,原該締好,當效犬馬之力。”
  一日,會了提舉,問他:“令愛芳年?曾否許配?”等他回了几句,就把觀察所托的話,婉婉轉轉說去說他。管提舉笑而不答,因有筆在手頭,就寫几行大字在几案之上,道:
  “素性不諧,矛盾已久。方著絕交之論,難遵締好之言。
  欲求親上加親,何啻夢中說夢!”
  路公見了,知道也不可再強,從此以后,就絕口不提。走去回复觀察,只說他堅執不允,把書台回复的狠話,隱而不傳。
  觀察夫婦就斷了念頭,要替儿子別娶。又聞得人說,路公有個螟蛉之女,小字錦云,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說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單憑己意,也要把兩個八字合一合婚,沒有刑傷損克,方才好許。”觀察就把儿子的年庚封与媒人送去。路公拆開一看,惊詫不已:原來珍生的年庚就是錦云的八字,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路公道:“這等看來,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許了,還有甚么狐疑。”媒人照他的話過來回复。觀察夫婦歡喜不了,就瞞了儿子,定下這頭親事。
  珍生是個伶俐之人,豈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曉得這位郎君,自從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潑不過,那副形骸肢体竟像死人一般。有時叫他也不應,問他也不答。除了水閣不坐,除了畫欄不倚,只在那几尺地方走來走去,又不許一人近身。所以家務事情無由入耳,連自己的婚姻定了多時還不知道。倒是玉娟听得人說,只道他背卻前盟,切齒不已,寫字過來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覺。
  走去盤問爺娘知道委曲,就號啕痛哭起來,竟像小孩子撒賴一般,倒在爺娘怀里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親。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罵,說:“姨丈不肯許親,都是他的鬼話!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讓与別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別個做媒,此時成了好事也未見得。”千烏龜,万老賊,罵個不了。
  觀察要把大義責他,只因驕縱在前,整頓不起。又知道:
  “儿子的風流原是看我的樣子,我不能自斷情欲,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优容,只勸他:“暫緩愁腸,待我替你畫策。”
  珍生限了時日,要他一面退親,一面圖謀好事;不然,就要自尋短計,關系他的宗祧。
  觀察無可奈何,只得負荊上門,預先請過了罪,然后把儿子不愿的話,直告路公。路公變起色來,道:“我与你是何等人家,豈有結定婚姻又行反复之理?親友聞之,豈不唾罵!
  令郎的意思,既不肯与舍下聯姻,畢竟心有所屬,請問要聘那一家?”觀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門,知其必不可得,決要希圖万一,以俟將來。”路公听了,不覺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說親,書台回复的狠話,直念出來。觀察听了,不覺淚如雨下,歎口气道,“這等說來,豚儿的性命,決不能留,小弟他日必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与管小姐有了甚么勾當,故此分拆不開么?”觀察道:“雖無實事,頗有虛情,兩副形骸雖然不曾會合,那一對影子已做了半載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實是分拆不開。老親翁何以救我?”說過之后,又把《合影編》的詩稿遞送与他,說是一本風流孽賬。路公看過之后,怒了一回,又笑起來,道:
  “這樁事情雖然可惱,卻是一种佳話。對影鐘情,從來未有其事,將來必傳。只是為父母的不該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罷,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來,成就這樁好事。
  宁可做小女不著,冒了被棄之名,替他別尋配偶罷。”觀察道:
  “若得如此,感恩不盡!”
  觀察別了路公,把這番說話報与儿子知道。珍生轉憂作喜,不但不罵,又且歌功頌德起來,終日催促爺娘去求他早籌良計,又親自上門哀告不已。路公道:“這樁好事,不是一年半載做得來的。且去准備寒窗,再守几年孤寡。”
  路公從此以后,一面替女儿別尋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覓机緣,把悔親的來歷在家人面前絕不提起。一來慮人笑恥,二來恐怕女儿知道,學了人家的樣子,也要不尷不尬起來,倒說:“女婿不中意,恐怕誤了終身,自家要悔親別許。”那里知道儿女心多,倒從假話里面弄出真事故來。
  卻說錦云小姐未經悔議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与自己相同,又聞得那副面容俊俏不過,方且自慶得人,巴不得早完親事。忽然听見悔親,不覺手忙腳亂。那些丫鬟侍妾又替他埋怨主人,說:“好好一頭親事,已結成了,又替他拆開!使女婿上門哀告,只是不許。既然不許,就該斷絕了他,為甚么又應承作伐,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婿送与別人?”錦云听見,痛恨不已,說:“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痒不關。若還是親生自養,豈有這等不情之事!”恨了几日,不覺生起病來。俗語講得好:
  說不出的,才是真苦。
  撓不著的,才是真痛。
  他這番心事,說又說不出,只好郁在胸中,所以結成大塊,攻治不好。
  男子要离絕婦人,婦人反思念男子,這种相思,自開辟以來,不曾有人害過。看官們看到此處,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他存想存想。
  卻說管提舉的家范原自嚴謹,又因路公來說親,增了許多疑慮,就把牆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礫,覆以泥土,筑起一帶長提;又時常著人伴守,不容女儿獨坐。從此以后,不但形骸隔絕,連一對虛空影子也分為兩處,不得相親。珍生与玉娟又不約而同做了几首別影詩,附在原稿之后。
  玉娟只曉得珍生別娶,卻不知道他悔親,深恨男儿薄幸,背了盟言,誤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怀了私念,把別人的女婿攘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來,可見說親的話并非忠言,不過是勉強塞責,所以父親不許,一連恨了几日,也漸漸的不茶不飯,生起病來。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錯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錯怪”,“害”与“怪”雖然不同,其“錯”一也。
  更有一种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像路,一半像管,恰好在“錯害”“錯怪”之間。這是甚么原故?他見水中牆下筑了長堤,心上思量道:“他父親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牆立柱之先?還省許多工料。為甚么到了此際,忽然多起事來?畢竟是他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別家,竟要斷恩絕義,倒在爺娘面前討好,假裝個貞節婦人,故此叫他筑堤,以示訣絕之意,也未見得。我為他做了義夫,把說成的親事都回絕了,依舊要想娶他,万一此念果真,我這段痴情向何處著落?聞得路小姐嬌艷异常,他的年庚又与我相合,也不叫做無緣。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來,竟做了一事無成,兩相關耽誤,好沒來由!”只因這兩條錯念橫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詫异。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錦云當了仇人,說他是起禍的根由,時常在夢中咒罵;想到錦云身上,又把玉娟當了仇人,說他是誤人的种子,不住在暗里嘮叨。弄得父母說張不是,說李不是,只好听其自然。
  卻說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擇婿之念愈堅;路公擇婿之念愈堅,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說他年大當婚,恐有失時之歎,故此憂郁成病;只要選中才郎,成了親事,他自然勿藥有喜。所以分付媒婆,引了男子上門,終朝選擇。誰想引來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魎,丫鬟見了一個,走進去形容体態,定要惊個半死。惊上几十次,那里還有魂靈?止剩得几莖殘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間,懨懨待斃。
  路公見了,方才有些著忙,細問丫鬟,知道他得病的來歷,就翻然自悔道:“婦人從一而終,原不該悔親別議。他這場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爺的不是,當初屠家來退親,原不該就許;如今既許出口,又不好再去強他。況且那樁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諾,豈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兩頭親事合做一頭,三個病人串通一路,只瞞著老管一個,等他自做惡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時節,生米煮成熟飯,要強也強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間有些難處。”仔細想了一回又悟轉來道:“當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堯之女,難道配了大舜,也分個妻妾不成?不過是姊妹相稱而已。”
  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儿,一面請屠觀察過來商議,說:“有個兩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天,又不使管門失節;
  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討了便宜,也是他命該如此。”觀察喜之不胜,問他:“計將安出?”路公道:“貴連襟心性執拗,不便強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無子,他時常勸我立嗣,我如今只說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儿為媳,他念想与之情,自然應許。等他許定之后,我又說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為婿,屈他做個四門親家,以終夙昔之好。他就要斷絕你,也卻不得我的情面,許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許別人。待我選了吉日,只說一面娶親,一面贅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處,使他各暢怀抱,豈不是樁美事?”屠觀察听了,笑得一聲,不覺拜倒在地,說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頌不了,就把异常的喜信報与儿子知道。
  珍生正在兩憂之際,得了雙喜之音,如何跳躍得住!他那种詫异相思,不是這种詫异的方術也醫他不好,錦云听了丫鬟的話,知道改邪歸正,不消醫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婦過來就他,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時三個病人好了兩位,只苦得玉娟一個,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會著提舉,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籠絡他。管提舉見女儿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聯姻締好,就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路公怕他食言,隔不上一兩日就送聘禮過門。納聘之后,又把招贅珍生的話吐露出來。管提舉口雖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于求婚,暗于擇婿,前門進人,后門入鬼,所得不償所失,只因成事不說,也不去規諫他。
  玉娟小姐見說自己的情郎贅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門,与他同在一處,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气憤得了!要寫一封密札寄与珍生,說明自家的心事,然后去赴水懸梁,尋個自盡。當不得丫鬟廝守,父母提防,不但沒有寄書之人,亦且沒有寫書之地。
  一日,丫鬟進來傳話,說:“路家小姐聞得姐姐有病,要親自過來問安。”玉娟聞了此言,一發焦躁不已,只說:“他占了我的情人,奪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气傲,故意把喜事驕人,等不得我到他家,預先上門來羞辱。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他!”就催逼母親叫人過去回复。那里知道這位姑娘并無歹意,要做個瞞人的喜鵲,飛入耳朵來報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這位小姐是道學先生的女儿,決不肯做失節之婦,听見許了別人,不知就里,一定要尋短計;若央別個寄信,當不得他門禁森嚴,三姑六婆無由而入,只得把女儿權做紅娘,過去傳消遞息。玉娟見說回复不住,只得隨他上門。未到之先,打點一副吃虧的面孔,先忍一頓羞慚,等他得志過了,然后把報仇雪恥話去回复他。不想走到面前,見過了禮,就伸出一雙嫩手在他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卻像別有衷情不好對人說得,兩下心照的一般。
  玉娟惊詫不已,一茶之后,就引入房中,問他捏臂之故。
  錦云道:“小妹今日之來,不是問安,實來報喜。《合影編》的詩稿,已做了一部傳奇,目下就要團圓快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腳小旦,你卻不要多心。”玉娟惊問其故,錦云把父親作合的始末細述一番,玉娟喜個不了。只消一劑妙藥,醫好了三個病人。大家設定机關,單騙著提舉一個。
  路公選了好日,一面抬珍生進門。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儿請出洞房,湊成三美,一齊拜起堂來,真個好看。只見:
  男同叔寶,女類夷光。評品姿容,卻似兩朵瓊花,倚著一根玉樹;形容態度,又像一輪皎日,分開兩片輕云。那一邊,年庚相合,牽來比并,辨不清孰妹孰兄;這一對,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認不出誰男誰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紅遇綠,到處成牌;用婦人接羽移宮,鼓瑟鼓琴,皆能合調。允矣無雙樂事;誠哉對半神仙!
  成親過了三日,路公就准備筵席,請屠管二人會親。又怕管提舉不來,另寫一幅單箋夾在請帖之內,道:
  “親上加親,昔聞戒矣;夢中說夢,姑妄听之。今為說夢主人,屈作加親創舉;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禮不成。再訂。”
  管提舉看了前面几句,還不介怀,直到末后一聯有“大禮”二字,就未免為禮法所拘,不好借端推托。
  到了那一日,只得過去會親。走到的時節,屠觀察早已在座。路公舖下氈單,把二位親翁請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觀察請過一邊,自家對了提舉深深叩過四首,道:“起先四拜是會親,如今四拜是請罪。從前以后,凡有不是之處,俱望老親翁海涵。”管提舉道:“老親翁是個簡略的人,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禮數來?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個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么?”路公道:“怎敢如此。
  小弟自議親以來,負罪多端,擢發莫數。只求念‘至親’二字,多方原宥。俗語道得好:儿子得罪父親,也不過是負荊而已。何況儿女親家?小弟拜過之后,大事已完,老親翁要施責備也責備不成了。”管提舉不解其意,還只說是謙遜之詞。
  只見說過之后,階下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竟像轟雷震耳,莫說兩人對語約不聞聲,就是自己說話也听不出一字。
  正在喧鬧之際,又有許多侍妾擁了對半新人,早已步出畫堂,立在氈單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舉定睛細看,只見女儿一個立在左首,其余都是外人,并不見自家的女婿,就對著女儿高聲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
  不惟禮數欠周,亦且渾亂不雅,還不快走開去!”他便喊叫得慌,并沒有一人听見。這一男二女低頭竟拜。管提舉掉轉身來,正在回避,不想二位親翁走到,每人拉住一邊,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像兩塊夾板夾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直到拜完之后,三位新人一齊走了進去,方才分付樂工住了吹打。听管提舉變色而道:“說小女拜堂,令郎為何不見?令婿与令愛与小弟并非至親,豈有受拜之禮!這番儀節,小弟不解,老親翁請道其故。”路公道:
  “不瞞老親翁說,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親翁的令婿,親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東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禮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親翁是個至明至聰的人,難道還懂不著?”
  管提舉想了一會,再辨不清,又對路公道:“這些說話,小弟一字不解,纏來纏去,不得明白。難道今日之來,不是會親,竟在這邊做夢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講過‘今為說夢主人’,就是為此。要曉得‘說夢’二字原不是小弟創起,當初替他說親,蒙老親翁書台复,那個時節早已种下夢根了。人生一夢耳,何必十分認真?勸你將錯就錯,完了這場春夢罷!”提舉听了這些話,方才醒悟,就問他道:
  “老親翁是個正人,為何行此曖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該明講,怎么設定圈套,弄起我來?”路公道:“何嘗不來明講?老親翁并不回言,只把兩句話儿示之以意,卻像要我說夢的一般,所以不复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還自家弄巧,單騙令愛一位,使親翁做了愚人,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舍得自己,贏得他人,方才拜堂的進節,還把令愛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風,這樣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間沒有第二個。求你把責人之念稍寬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罷。”
  提舉听到此處,顏色稍和,想了一會,又問他道:“敝連襟舍了小女,怕沒有別處求親?老親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門納采。為甚么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義?”路公道:
  “其中就里,只好付之不言。若還根究起來,只怕方才那四拜,老親翁該賠還小弟,倒要認起不是來。”提舉听到此處,又從新變起色來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請說來!”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過于嚴謹,使男子婦人不得見面,所以郁出病來。
  別樣的病,只害得自己一個;不想令愛的尊恙,与時災疫症一般,一家過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過与他,后來又過与小女,几乎把三條性命斷送在一時。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預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愛。所以把三個病人合來住在一處,才好用藥調理,這就是聯姻締好的原故。老親翁不問,也不好直說出來。”
  提舉听了,一發惊詫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來,就著路公,好等他說明就理。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說個盡情,就把對影鐘情、不肯別就的始末,一原二故,訴說出來。气得他面如土色,不住的咒罵女儿。路公道:“姻緣所在,非人力之所能為。究竟令愛守貞,不肯失節,也還是家教使然。如今業已成親,也算做既往不咎了,還要怪他做甚么!”提舉道:“這等看來,都是小弟治家不嚴,以致如此。
  空講一生道學,不曾做得個完人,快取酒來,先罰我三杯,然后上席。”路公道:“這也怪不得親翁。從來的家法,只能錮形,不能錮影。這是兩個影子做出事來,与身体無涉,那里防得許多?從今以后,也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番公案,連影子也要提防,決沒有露形之事了。”又對觀察道:“你兩個的是非曲直,畢竟要歸重一邊。若還府上的家教,也与貴連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憚,不敢胡行,這樁詫事就斷然沒有了。
  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倒說風流的是,道學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顛倒過來,使人喜風流而惡道學,坏先輩之典型。取酒過來,罰你三巨斝,以服貴連襟之心,然后坐席。”觀察道:“講得有理,受罰無辭。”一連飲了三杯,就作揖賠個不是,方才就席飲酒,盡歡而散。
  從此以后,兩家釋了芥蒂,相好如初。過到后來,依舊把兩院并為一宅,就將兩座水閣做了金星,以貯兩位阿嬌,題曰“合影樓”,以成其志。不但拆去牆垣,掘開泥土,等兩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飛橋,以便珍生之來往,使牛郎織女無天河銀漢之隔。后來珍生聯登二榜,入了詞林,位到侍講之職。
  這段逸事出在《胡氏筆談》,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見者甚少。如今編做小說,還不能取信于人,只說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樓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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