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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


  香徑留煙,蹀廊籠霧,個是蘇台春墓。翠袖紅妝,銷得人亡國故。開笑靨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誰訴?歎古來傾國傾城,最是蛾眉把人誤。丈夫崚嶒俠骨,肯靡靡繞指,醉紅酣素。劍掃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女雖相如綠綺閒挑,陋宋玉彩箋偷賦。
  須信是子女柔腸,不向英雄譜。
  右調《綺羅香》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為少年不諳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材,自奇自家的學問,當著鰥居消索,旅館凄其,怎能宁奈?況遇著偏是一個奇妙女,嬌吟巧吟,入耳牽心;媚臉嬌姿,刺目挂膽,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來?不知古來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終的,人都道他無行。元微之、鶯鶯是無終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試想一想,一個女子,我与他苟合,這時你愛色,我愛才,惟恐不得上手,還有什么話說?只是后邊想起當初鼠竊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婦稍有釁隙,道這婦人當日曾与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兩下雖然成就,卻撞了一個事變難料,不复做得夫婦,你絆我牽,何以為情?又或事覺,為人嘲笑,致那婦人見薄于舅姑,見惡于夫婿,我以怎么為情?故大英雄見得定,識得破,不偷一時之歡娛,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話說弘治間有一士子,姓陸名容,字仲含,本貫蘇州府昆山縣人。少喪父,与寡母相依,織纖自活。他生得儀容俊逸,舉止端詳,飄飄若神仙中人,卻又勤學好問,故此胸中极其該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他父在時,已聘了親,尚未畢姻。十八歲進了昆山縣學。凡人少年進學,未經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卻少年老成,志向遠大。若論作文講學,也不辭風雨,不論遠近。若是尋花問柳,飲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當時有笑他迂的,他卻率性而行,不肯改易。進學之后,有個父親相好的友人,姓謝名琛,號度城,住在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歲,生得臉如月滿,目若星輝,翠黛初舒楊柳,朱唇半吐櫻桃。又且舉止輕盈,丰神飄逸。他父親是個老白相起家,吹簫、鼓琴、彈棋、做歪詩也都會得,常把這些教他,故此這女子無体不通。倒是這兄弟謝鵬,十一歲卻懵懂痴愚,不肯讀書。謝老此時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讀書進學。來賀陸仲含時,見他家事蕭條,也有怜他之意,道:“賢契家事清淡,也處館么?”陸仲含道:“小侄淺學,怎堪為人師。”謝老道:“賢契著此念頭,但前程万里,自家見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話奉瀆:家下有個小犬,年已十一歲了,未遇明師,尚然頑愚,若賢侄不棄,薄有几間書房,敢屈在寒舍作個西席,只恐粗茶淡飯,有慢賢侄。束修不多,不成一個禮,只當自讀書罷。”陸仲含道:“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謝老起身道:“不要過謙,可對令堂一說,學生就送關書來。”仲含隨与母親計議,母親道:“家中斗室,原難讀書,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潛心書史,還可省家中供給,這該去。只是通家教書要當真,他飲食伏侍不到處,也將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兩日,謝老送來一個十二兩關,就擇日請他赴館。陸仲含此時收拾了些書史,別了母親,來到謝家,只見好一個庭院:
  迷戶溪流蕩漾,覆牆柳影橫斜。
  帘卷滿庭草色,風來隔院殘花。
  到得門,謝老与儿子出來相迎,延入中堂相揖,請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謙讓,謝老道:“今日西賓,自應上坐了。”茶罷,叫儿子拜了,送了贄,延入書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檻臨流出,疏窗傍竹開。
  花陰依曲徑,清影落長槐。
  細草含新色,卷峰帶古苔。
  纖塵惊不到,啼鳥得頻來。
  三間小坐憩,上挂著一幅小單條。一張花梨小几,上供著一個古銅瓶,插著几枝時花。側邊小桌上,是一盆細葉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張,臨窗小癭木桌,上列棋枰、磁爐。天井內列兩樹茉莉,一盆建蘭。側著過一小環洞門,又三間小書房,是先生坐的,曲欄綺窗,清幽可人。來館伏侍的卻是一個十一二歲小丫鬟。謝老道:“家下有几畝薄田,屋后又有個小圃,有兩個小廝,都在那邊做活,故此著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礙。”
  晚間開宴,似有一二女娘窺笑的,仲含并不窺視他。自此之后,只是盡心在那廂教書。這謝鵬雖是愚鈍,當不得他朝夕講說,漸漸也有亮頭。每晚謝老因是愛子,叫入內室歇宿,陸仲含倒越得空齋獨扃,恣意讀書。十余日一回家,不提了。
  只是謝老的女儿芳卿,他性格原是瀟洒的,又學了一身技藝,嘗道是:“蘇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几頭有本朱淑真《斷腸集》,看了,每為他歎息道:“把這段才色配個庸流,豈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著相如,名高千古!”
  況且又因謝老擇配,高不成,低不就,把歲月蹉跎。看他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記他和《斷腸集》韻,有詩道:
  初日暉暉透綺窗,細尋殘夢未成妝。
  柳腰應讓當時好,繡帶惊看漸漸長。
  平日也是無聊無賴。自那日請陸仲含時,他在屏風后蹴來蹴去看他,見他丰神秀爽,言語溫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進學,內才畢竟也好,似這樣人可是才貌兩絕了。
  只不知我父親今日揀,明日擇,可得這樣個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自謝老上年喪了妻,中饋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備得十分精洁,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蘿苦茗与他。那陸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問他,芳卿倒向丫頭采菱問道:
  “先生曾道這茶好么?”采菱道:“這先生是村的,在那廂看了這兩張紙,鳴鳴的,有時拿去便吃,有時擱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黃的,把鼻子聞一聞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痴丫頭,這他是一心在書上,是一個狠讀書秀才。”采菱道:“狠是狠的,來這一向,不曾見他笑一笑。”芳卿道:
  “你不曉的,做先生要是這樣。若是對著這頑皮,与他戲顛顛的,便沒怕懼了。這也是沒奈何,那一個少年不要頑耍風月的?”采菱道:“這樣說起來是假狠了。”
  處館數月,芳卿嘗時在樓上調絲弄竹,要引動他,不料陸仲含少年老成得緊,卻似不听得般,并不在采菱、謝鵬面前問一聲是誰人吹彈。那芳卿見他之光景,道他至誠可托終身,偏要來惹他,父親不在時,常到小坐憩邊采花來頑耍,故意与采菱大惊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時,直到他環洞門外,听他講書。仲含卻不走出來。即或撞著,避嫌,折身轉了去。謝鵬要來說姐姐時,自娘沒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卻又書講不出時,又虧姐姐把竊听的教道他,他也巴不得姐姐來听。芳卿又要顯才,把自己做就的詩,假做父親的,叫兄弟拿与他看。那陸仲含道:“這詩是戴了紗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們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頭上。脫有余工,當博通經史,若這些吟詩作賦,彈琴著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謝鵬一個掃興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紀,這樣腐气!”几番要寫封情書著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歸省時到房中留些詩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親到館中看見,不敢。
  一日,又到書房中來听講書,卻見他窗外晒著一雙紅鞋儿,正是陸仲含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華麗的人,怎不耽風月。”忙回房中寫了首詩道:
  日倚東牆盼落暉,夢魂夜夜繞書幃。
  何緣得遂生平愿,化作鸞鳥相對飛。
  叫采菱道:“你与我將來藏在陸相公鞋內,不可与大叔見。”又怕采菱哄他又自隨著他,遠遠的看他藏了方轉。
  綺閣痛形孤,牆東有子都。
  深心怜只鳳,寸緘托雙鳧。
  又著采菱借茶名色,來看動靜。那采菱看見天色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只見陸仲含走出來,將鞋子彈了兩彈,正待收拾,卻見鞋內有一幅紙在,扯出來時,上面是一首詩。他看了又看,想道:“這筆仗柔媚,一定是個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內?”拿在手中想了几回也援筆寫在后首道:
  陰散閒庭墜晚暉,一經披玩靜垂幃。
  有琴怕作相如調,寄語孤凰別向飛。
  一時高興寫了,又想道:“我詩是拒絕他的,卻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与他,留在書中,反覺不雅。”竟將來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張見,忙去回复。
  芳卿已在那邊等信,道:“怎么了?”采菱道:“我在那邊等了半日,不見動靜,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卻來收這鞋子,見了詩儿,复到房中,一頭走,一頭點頭播腦,輕輕的讀,讀了半日,也在紙上寫了几句,后邊又將來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過,故此扯坏。”芳卿道:“他扯是惱么?”采菱道:“也不歡喜,也不惱。”芳卿道:“他若是無情的,一定上手扯坏。
  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坏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還是個有心人。”不知那陸仲含在那邊廢了好些心,道:“我嘗聞得謝老在我面前說儿子愚蠢,一女聰明,吹彈寫作,無所不能。這一定是他做的。詩中詞意似有意于我,但謝老以通家延我,我卻淫其女,于心何安?況女子一生之節義,我一生之行簡,皆系于此,豈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鐵石,可質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詩來,明日字到,或至泄漏,連我也難自白。不若棄此館而回,可以保全兩下,卻又沒個明目。”正在擺划不下時,不期這日值謝老被一個大老契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這机會,待至初更,著采菱伴了兄弟,自卻明妝艷飾,徑至書房中來。
  走至洞門邊,又想道:“他若見拒,如何是好?”便縮住了。又想道:“天下沒有這等膠執的,還去看。”乘著月光到書房門首,輕輕的彈了几彈。那陸仲含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里听得?芳卿只得咬著指頭等了一回,又下階看了回月,不見動靜,又彈上几彈,偏又撞他響讀時,立了一個更次,意興索然。正待回步,忽听得“呀”地一聲,開出房來,卻是陸仲含出來解手,遇著芳卿,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好一個女子:
  肌如聚雪,鬢若裁云。彎彎翠黛,巫峰兩朵入眉頭;的的明眸,天漢雙星來眼底。乍啟口,清香滿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團斜掩賽班姬,翠羽輕投疑漢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閃了臉,徑往房中一闖。仲含便急了,道:“我是書館之中,你一個女流走將來,又是暮夜,教人也說不清,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說不清了。陸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負才貌,常恐陷村人之手,愿得与君備箕帚。前芳心已見于鞋中之詞,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仲含道:
  “如此,學生失瞻了。但學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淚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同寢寐,今日一見,后會難期,愿借片時,少罄款曲,即异日作妾,亦所不惜。”遂牽仲含之衣。仲含道:“父執之女,斷無辱為妾之理。請自尊重,請回。”芳卿道;“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來。
  陸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義’二字不可虧。若使今日婦郎失身,便是失節。我今日与女郎苟合,便是不義。請問女郎,設使今日私情,明日泄露,女郎何以對令尊?异日何以對夫婿?那時非逃則死,何苦以一時貽千秋之臭。”芳卿道:“陸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談,怎少年風月襟期,作這腐儒酸態?”仲含道:“宁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負心這事,斷斷不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見了,滿面羞慚,道:“有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不識好!”還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時想起好羞,怎兩不相識,輕易見他?被他拒絕,成何光景?一時好惱:“天下不只你一個有才貌的,拿甚班儿?”又時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好歹要尋個似他的!”
  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
  采菱到來,道:“姐姐辛苦!”芳卿道:“撞著呆物,我就回了。”采菱道:“姐姐謊我,那個肯呆?”芳卿道:“真是。”
  把夜來光景說与他。采菱道:“有這等不識抬舉的。姐姐捱半年,怕不嫁出個好姐夫?要這等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點了點頭。
  仲含這廂怕芳卿又來纏,托老母抱病,家中無人,不便省親,要辭館回家。謝度城道:“怎令堂一時老病起來?莫不小儿触實,家下伏侍不周?”仲含道:“并不是,實實是為老母之故。”謝度城見他忠厚,儿子也有光景,甚是戀戀不釋。
  問女儿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想為館谷少,一個學生不住他身子。”謝度城見仲含意堅,只得听他,道:
  “先生若可脫身,還到舍下來終其事。”仲含唯唯。
  到家,母親甚是惊訝,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處,做出事回來?”仲含道:“并沒甚事,只為家中母親獨居,甚是懸念,故此回來。”母親道:“固是你好意,但你處館,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
  過几時,謝度城著人送束修,且請赴館。仲含只在附近僧寺讀書。次年聞得謝老女隨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聞得謝老檢女儿箱中,見有情書一紙,卻是在他家伴讀的薄喻義。
  謝度城執此告官,此時薄喻義已逃去,家中只一母親,拖出來見了几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廣捕。陸仲含听了,歎息道:“若是我當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腳,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荏苒三年,恰當大比。陸仲含遺才進場,到揭曉之夕,他母親忽然夢見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儿得中了,他應該下科中式,因有陰德,改在今科,還得聯捷。”母親覺來,門前報的已是來了。此時仲含尚在金陵,隨例飲宴參謁,耽延月余。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舊院耍,也有挾了妓女桃葉渡、燕子磯游船的,也有乘了轎在雨花台、牛首山各處觀玩的,他卻無事靜坐,蕭然一室,不改寒儒舊態。這些同年都笑他。事畢,到家謁母親、親友,也去拜謝度城。度城出來相見,道及:“小儿得先生開導,漸已能文,只是擇人不慎,誤延輕薄,遂成家門之丑。若當日先生在此,當不至此。”十分凄愴。
  仲含在家中,母親道及得夢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陰德及人?”十月,啟行北上,謝老父子也來相送。
  一路無辭。抵京,与吳縣舉人陸完、太倉舉人姜昂同在東江米巷作寓。兩個扯了陸仲含到前門朝窩內玩耍,仲含道:
  “素性怕到花叢。”兩個笑了笑,道:“如今你才离家一月,還可奈哩!”也不強他。兩個東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鴇儿見客,道:“紅儿有客!”只見一個妓者出來,年紀約有十七、八歲,生得丰膩,一口北音。陪吃了茶,問了鄉貫姓字。
  須臾,一個妓女送客出來,約有二十模樣,生得眉目疏秀,舉止輕盈。姜舉人問紅儿道:“這是何人?”紅儿道:“是我姐姐慧哥,他曉得一口你們蘇州鄉譚,琴棋詩寫,無件不通。”正說時,慧儿送客已回,向前万福。紅儿道:“這一位太倉姜相公,這位吳縣陸相公,都是來會試的。”慧儿道:“在那廂下?”
  姜舉人道:“就在東江米巷。”慧儿道:“兩位相公俱在姑蘇,昆山有一位陸仲含,与陸相公不是同宗么?”姜舉人道:“近來,同宗。”陸舉人道:“他与我們同來會試,同寓。慧哥可与有交么?”慧哥覺得容貌慘然,道:“曾見來。”姜舉人道:
  “這等,我停會契他同來。”姜舉人叫小廝取一兩銀子与他治酒,兩個回到下處,尋陸仲含時,拜客不在。等了一會來人,姜舉人便道:“陸仲含,好個素性懶入花叢,卻日日假拜客名頭去打獨坐!”陸仲含道:“并不曾打甚獨坐。”陸舉人道:
  “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并不曾曉得甚梁家慧哥。”姜舉人道:“他卻曉得你昆山陸仲含。”仲含道:“這是怪事。”姜舉人道:“何怪之有?离家久,旅邸蕭條,便适与一适興,何訪?”陸仲含道:“這原不妨,實是不曾到娼家去。”正說間,又是一個同年王舉人來,听了,把陸仲含肩上拍了拍,道:
  “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陸兄果不曾去,姜兄輸一東道請陸兄;如果是舊相与,陸兄輸一個東道請姜兄,何如?”
  姜舉人連道:“使得,使得!”陸仲含道:“這一定你們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姜舉人便拍手道:“辭餒了。”只見王舉人在背后把陸仲含推著道:“去,去!飲酒宿娼,提學也管不著。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見賞德行,今日便帶契我吹一個木屑罷!”三個人簇著便走。
  走到梁家,紅儿出來相迎,不見慧哥。王舉人道:“慧哥呢?”紅儿便叫:“請慧哥!姜相公眾位在這里!”去了一會,道:“身子不快,不來。”蓋因触起陸仲含事,不覺凄惻,況又有些慚愧,不肯出來。姜舉人道:“這樣病得快?定要接來!”
  王舉人道:“我們今日東道都在他一見上,這決要出來的。”姜舉人道:“若不是陸相公分上,就要撏毛了!”逼了一會,只得出來,与王舉人、陸仲含相見了。陸仲含与他彼此相視,陸仲含也覺有些面善,慧儿卻滿面痛紅,低頭不語。姜舉人道:
  “賊、賊、賊!”一個眼色丟大家,都不做聲了。王舉人道:
  “兩個不相識,這東道要姜兄做。”姜舉人道:“東道我已做在此了,實是适才原問陸仲含。”須臾酒到,姜舉人道:“慧娘,你早間道曾見陸仲含,果是何處見來?”只見慧哥兩淚交零,哽咽不胜,正是:
  一身飄泊似游絲,未語情份淚兩垂。
  今日相逢白司馬,重抱琵琶訴昔時。
  向著陸仲含道:“陸相公,你曾在馬鞍山下謝家處館來么?”陸仲含道:“果曾處來。”慧儿不覺失聲哭道:“妾即謝度城之女芳卿也。記當日曾以詩投君,君不顧;复乘夜奔君,君不納。且委曲訓諭,妾不能用。未几,君辭館去,繼之者為洪先生,契一伴讀薄生來。妾見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來,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懼老父見憂,商之薄生墮胎計,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駭妾謂予弟聞之予父,將以毒藥殺予,不逃難免。因令予盡契予妝奩,并竊父銀十余許兩,逃之吳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偽被盜,盡竊予衣裝,薄生方疑而蹤跡之,予遽蹴鄰人欲以拐帶執薄生。予駭,謂所竊銀尚在枕中,可以少資饘粥,遂走金陵。生佣書以活,予寄居斗室。鄰有少惡,時窺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詬罵,繼以捶楚,曰:‘爾故態复萌耶?’雖力辨之,不我听。尋以貧极,暗商之媒,賣予娼家,詭曰偕予往揚投母舅。人甫入舟,生遽契銀去,予竟落此,倚門獻笑,何以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驗。使予當日早從君言,嫁一村庄痴漢,可為有父兄、夫妻之樂,豈至飄泊東西,辱親虧体?
  老父弱弟相見何期?即此微驅淪异地。”言罷,淚如雨注。
  四人亦為悒怏。姜舉人道:“陸兄,此人誠亦可怜,兄試宿此,以完宿緣。”陸仲含道:“不可,我不亂之于始,豈可亂之于終?”陸舉人道:“昔東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礙?”
  陸仲含俯首道:“于心終不安。”亦躊躇,殊有不能釋然光景。
  芳卿又對陸仲含道:“妾當日未辱之身,尚未能當君子,況今日既垢之后敢污君子?但欲知別來鄉園景色,愿秉達旦之燭,得盡未罄,斷不敢有邪想也。”眾共贊成。陸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紅哥作伴,陸兄、王兄無偶,可共我三人清譚。”
  酒闌,姜舉人自擁紅儿同宿,二陸与王舉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時,令尊与弟俱來相送。令尊其健,令弟亦能文。”芳卿因開篋出詩數首,曰:
  “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脫身無計。”三人因讀其自艾詩,有曰:
  月滿空廓恰夜時,書窗清話盡堪思。
  無端不作韋弦佩,飄泊東西無定期。
  又客窗風雨只生愁,一落青樓更可羞。
  惆悵押衙誰個是,白云重見故園秋。
  憶父白發蕭森入夢新,別時色哭儼然真。
  何緣得以當壚女,重向臨筇謁老親。
  憶弟喁喁笑語一燈前,玉樹瓊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難再合,怕看雁陣入寒煙。
  王舉人道:“觀子之詩,怨悔已极,倒思親想弟,令人怜憫。但只恐脫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樓快樂。”芳卿道:“憶昔吳江逃時,備极惊怖;金陵流寓,受盡饑寒。今入風塵,靦顏与賈商為伍,遭他輕侮,所不忍言。略有厭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進退不得自決。惟恨脫之不早,怎還有戀他之意?”
  此時夜已三鼓,王、陸兩人已被酒,陸伏几而臥,王倚于椅上,亦鼾聲如雷。惟陸仲含自斟苦茗,時飲時停,与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懇,亦必難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厭苦,每求自脫,故常得人私贈,都密緘藏,約五十金。原欲遘有俠气或致誠人,托之离此陷井。但當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電子從中尚有所費,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為我,使得返故園,生死啣結。”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過五十金,恐不足了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難任之。”仲含因与圍棋達曙。
  早歸,命仆人把一拜匣,內藏包頭并線絛及梳掠送芳卿。
  芳卿遂將所蓄銀密封放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錢,令与仲含,勿令人見。陸仲含使央姜、陸兩人与龜子說,要為芳卿贖身,那龜子道:“我為他費銀三百多兩,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贖?”
  王舉人知道,也來為他說,自八十兩講到一百兩,只是不肯。
  陸仲含意思要贖他,向同年親故中又借銀百兩湊与他,龜子還作腔,虧得姜舉人發惡道:“這奴才!他是昆山謝家女子,被鄰人薄喻義誆騙出來,你買良為娼,他現告操江廣捕,如今先送他在舖里,明日我們四個与城上講,著他要薄喻義,問他一個本等充軍!”王、陸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兩贖了。
  眾同年都來与他作慶,他卻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他居住,雇一個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他。陸舉人道:“陸兄,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冷落他在這邊之理?”仲含道:“陸兄,當日此女奔我時,也愿為我妾,我道父執之女,豈可辱之為妾,所以拒絕。若今日納之,是負初心了。但謝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鍾情,今日又有悔過之意,豈可使之淪落風塵?正欲乘便寄書,令其父取回耳。”姜舉人听了暗笑道:“強辭,且看后來。”陸舉人与他同寓,果然見他一無苟且。
  將及月余,各處朝覲官來。忽然一日,有個江山縣典史來賀陸仲含,且送卷子錢。仲含去答拜,卻是同鄉人,曾于謝老家會酒,姓楊名春,是謝老之舅,芳卿母舅。說話之間,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楊典史道:“不知。”
  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學生助他贖身,見在敝旅。”楊典史道:“學生來時,曾見家姐夫。他為此女又思又惱,已致成病。
  老先生如此救他,不惟出甥女于風塵,抑且救謝度城于垂死,感謝不盡!”仲含道:“這何足謝。但是目下要寫書達他令尊,教他來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与他是甥舅,不若帶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楊典史道:“以學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贖他,不若學生作主,送老先生為妾,如今一中舉,娶妾常事。”仲含道:“豈有此理!即刻就送來。”回寓,對芳卿說了,叫了一乘轎,連他箱籠,一一都交与楊典史。又將芳卿所与贖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動交還。芳卿道:“前日先生為我費銀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償,先生且收此,待賤妾回家補足。”仲含道:“前銀不必償還,此聊為卿歸途用費。”芳卿謝了再三,別去。
  這番姜、陸兩人与各同年都贊他不為色欲動心,又知他前日這段陰德。未几,聯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屬。告假省親,一到家中,此時謝鵬已進學,芳卿已嫁与一附近農家,父子三人來拜謝,將田產寫契一百六十兩,送還他贖身之銀。陸仲含道:“當日取贖,初無求償之意。”畢竟不收。芳卿因設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顯大。后轉職方郎,嘗阻征安南之師,止內監李良請乞。与內閣庸輔劉吉相忤,轉參政。也都是年少時持守定了。若使他當時少有苟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貽害老親,還可望功名顯大么?正是:
  煦煦難斷是柔情,須把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責,可教旦夕昧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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