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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搜尼庵淫賊殺畫焚尸 宿客店神偷盜棺行俠


  話說徐知府見“我來也”刀取他烏紗,又恨又怕,暗惊他手段厲害;欲捕他時,恐激怒于他;若不捕拿,又伯被人恥笑。躊躇半晌,胡亂掣簽派個應捕領人去捉拿,以作應付。
  這應捕喚作呂胜,生得自淨面皮,強壯身段,卻立心刁鑽,專一不守本分,做那味心行短的事。是日知府差他去捕拿“我來也”,因見天气寒冷,又下大雪,心中极是不愿,又推卸不得,想道:“也罷,眼見自己是上了套的騾馬,哄著要走,鞭子打著也要走。莫若應個名儿,到城外閒蕩一番,尋個下處自去吃酒取暖,混到黑時來交差罷了。”隨即帶兩個役從,出城而來。
  城外空曠,益顯風大雪緊了。果是千山鳥飛絕,万徑人蹤滅。耳旁朔風嗚咽,看那雪如撕棉扯絮般,紛紛揚揚,下得正緊。這呂胜帶著兩名差人踏雪而行,天气冷得伸不出手,他心里還哪想抓什么賊盜。行不數里,穿過一片林子,見前面一座廟院,心里喜得有喝酒去處,腳下步子緊了。待至近前,卻見是座尼庵,粉牆四周,雪壓青松,映得那庵門金匾愈發醒目,好個幽靜整齊的去處。
  呂胜心下歡喜,正欲叩門叫人,那庵門呀地一聲先自開了,一個女尼与一小童出來賞雪,不期被呂胜三人撞著。呂胜不看則已,看時魂飛魄蕩,惊得呆了,身子先酥軟下來,嘴唇張著,喝聲彩不知高低,只道那女尼是南海觀音,小童是王母殿下的玉女。這呂胜是鳳月場中老手,如今見這女尼与小童生得如此標致,喜得心頭如小鹿般亂撞,暗自想道:“不想空門草庵,藏著這等絕色妙人。若到她靜房飲酒,正是极好去處,待我撩撥于她,不怕她不上我的鉤儿。如今便是那賊盜在眼前,也顧不得了。”腹中打定草稿,遂殷勤暗笑,近前一個揖作了下去,說道:“打扰師父,下官這廂有禮了。”且說這女尼,正是本庵住持淨玉。适才在禪房頌罷經,只覺無情無趣,只道雪大荒郊無人,便喚小童出來賞雪,剛剛開門,便撞著呂胜三人。如今听說話時,見他三人渾身皆白,俱是官府人模樣,忙還禮道:“官人從哪里來?”
  呂胜道:“下官姓呂名胜,就在城內府衙供職,今日奉行公事,不想路遇大雪,無個躲避之處,下官久慕仙姑清德,未敢惊動打扰,容我等暫且避寒?”
  那淨玉見他一表人材,話語殷勤,點頭說道:“請到里面軒中待茶。”
  呂胜見她相請,料有几分光景,歡喜不盡,遂招呼身后役從一聲,隨女尼而入。踏過一條雪徑,又轉過一道小廊,方是三間淨室,收拾得好不精雅,且覺香气襲人。正中間供奉南海觀世音菩薩的描畫像;案上古銅爐中,香煙裊裊;下設蒲團一座,恰是跪香所用。左面一間房內,櫥柜內盡藏經典;右面一間淨房,陳設書桌藤椅,壁挂古琴,自是清幽。淨玉邀三人入右面淨房,喚女童獻上茶來。
  淨玉雙手捧過一盞,遞与呂胜。呂胜慌忙站起,趁接茶時,故意把她那嫩白尖筍連同盞儿一并捧住,窺視她縮回手時,臉上并無怒意,心下已是高興三分。喝口茶時問道:“敢問仙姑法號?”
  女尼道:“賤名淨玉。”
  呂胜道:“好個仙名,洁淨珍玉,冰清玉洁也。”又沒話找話問道:“仙庵可有几位師父,怎不見庵主佛面?”
  淨玉道:“小庵師徒五人,當家便是小尼。”呂胜故作惊訝,慌忙起身又拱手說道:“下官不識庵主,但有得罪,乞請見諒。”淨玉見他禮多,笑道:“官人何出此言,荒僻小庵,招待多有不周,一并擔待。”
  呂胜有心要調戲她,唯恐茶畢人去,隨掏出一錠銀子說道:“無故相扰,甚是不安,奈何天气寒冷,若有酒菜,敢煩備辦一些?”
  淨玉也不拒絕,喚女童置辦酒菜,待抽身欲去時,呂胜慌忙拱手攔阻說道:
  “我等相煩半日,甚覺過意不去。薄酒不成敬意,且敬仙姑一杯!聊表寸心而已。”
  淨王不坐時便罷了,只這一坐,便生出塌天大禍來。因那呂胜原本是有意慢櫓搖船捉醉魚,初見她置酒便有四分意,如今不去時,便有五分意了。便又道是天寒,招呼兩個役從大杯飲酒。酒至半酣,猛听得外面傳來一片雪打房檐的聲響,故作玄虛道:“屋頂上哪來動靜,敢怕是那賊偷四處流竄,寒冷不過,也躲這里來了。”遂命兩個役從到庵外去潛伏察看。
  兩個役從遵命去后,屋內只剩呂胜与淨玉兩人,那呂胜見她酒力發作,醉眼乜斜,著了六分意儿,便又滿斟一杯酒,趁遞酒時,挨在她身邊坐了。
  見她哧哧嘻笑,已是七分意了。便將話語撩撥道:“仙姑出家几時了?”
  淨玉道:“五載有余了。”
  呂胜道:“仙姑如此惠心,怎入空門受此寂寞?”
  淨玉歎道:“塵世敗俗,好人只不得好報,怎如出家脫去俗念,不受閒事纏繞,受用一爐香,一壺茶,倒落得清閒自在。”呂胜道:“清閒自是清閒,想人生一世,空守寂寞,只把青春付流水,也實在難熬。”
  淨玉只歎口气,不再作聲。呂胜見她粉面低垂,頗是感傷,暗歎一聲,笑笑說道:“如此冷落之地,夜里万一做惡夢時,豈不伯嚇煞人么?”
  淨玉苦笑道:“官人自是多慮,便嚇煞人時,哪個要你償命?”
  呂胜复笑道:“別個做惡夢嚇煞,只隨他去,只是似仙姑這般人儿,豈不可惜?。”淨玉被道中心事,只是垂首不語,輕輕歎口气。呂胜看她神情,已是八分有意,暗暗竊喜,遂不再問,又勸酒道:“對酒當歌,人生几何?世事煩扰,人人有本難念的經,只樂得一時說一時,且將酒澆愁好了。”淨玉雖是心善,原本不是修行之人,只因當年避難躲人空門,受了几年寂寞,已是打煞不過,便是心中苦楚,也無傾吐之處。今逢呂胜避雪,見他一表人材,极通清理,只將話語同情怜憫,只道是個知音。
  說到凄楚時,只暗彈珠淚,不再言語。
  那呂胜見她情態,料是火候來到,也不再言語,獨自一怀接一怀飲起洒來,連飲數杯后,故作醉態,啊呀叫一聲道:“果、果是悶酒飲不得,我,我敢怕要醉了。”
  說時起身要走,踉蹌几步,又倒退兩步,咚地坐下,身子一歪時,正倒在淨玉怀里。
  淨玉見他醉倒在怀,一時慌亂起來,連忙呼喚女童,將他攙入后面一間淨房去歇息,到了房內。脫去鞋儿,扶他躺好,又吩咐女童道:“去烹壺好茶与官人解酒。”那呂胜只是裝醉,見到如此光景,已是九分有意,特女童出去時,又欲掙扎起來。淨玉慌忙扶他躺下道:“官人休動,只睡一覺便好。”
  呂胜乘勢一把將她摟抱在怀里,睜眼笑道:“仙姑自當可怜,救我性命則個。”
  淨玉欲待脫身,哪里動得半點,況且三杯竹葉穿心過,一點春情先自開,至此光景,也不覺動情,半推半就,由他脫衣解帶,摟抱作一團,狂蕩起來。
  二人一個是色中餓鬼,一個是初嘗甜頭,蜂迷蝶狂,正處妙境,忽隔牆有琵琶之聲,伴有凄涼哀唱,二人听時,皆吃一惊,停息下來。但听有女子唱一首《江儿水》道:
  誤入空門自惱,和衣強睡倒,听風聲暗泣,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呂胜低笑道:“又是個空愁的,只是何人?”
  淨玉道:“休出聲,隔壁便是徒弟妙玉,端的一個女才子呢!”
  二人屏住聲時,又听她唱道。
  舊恨休纏繞,慵將香篆燒,捱過今夜,怕到明朝。細尋恩,這寂寞,何時是了?
  想起來,這緇衣,心內儿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得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呂胜听時,忍俊不住低聲笑道:“有其師必有其徒,青出于藍而胜于藍也!
  又是個打煞不住的小淫婦儿,只不知她單想哪個?”。
  淨玉听這話,盡是玩弄耍笑之意,哪有半點恩愛,又連自己罵進去了。心里老大不快。初時意興雖濃,待倉促事畢,悵悵然若有所失,心里老大不是個滋味儿,有些后悔起來。急待穿衣欲起,偏又被呂胜摟住不放,耍弄第二遭,一時气急將他推開,下得床來,木然呆坐不知想些什么,几顆淚珠,先自滴落下來。
  呂胜未能盡興,見她這般漠樣,有些懊喪惱怒,翻轉臉孔罵道:“賊淫婦,如今敢是后悔不成?又冷笑一聲道:“到此地步,莫不還思念立個貞節牌坊?”
  淨玉見他貓臉狗□,翻臉不認人,悔不該中他騙局,以手掩面嗚咽起來。
  那呂胜見她哭得傷心,嘻笑著近前又要調笑,淨玉憤然說道:“躲開些,若再無禮,我便喊叫起來!”
  呂胜哈哈笑道:“你不喊時,我倒要喊,只道苦心修行的庵主,如今只作了我小妾,叫庵中人盡知道,怕我不敢喊么?”
  淨玉見他聲高,嚇得呆了,怕他真喊將起來,慌忙跪下央求道:“至此光景,還望官人可怜則個。那呂胜見她軟了,笑笑捧起她臉儿又親個嘴,又要動手動腳,隔壁琵琶又響起,只听那女尼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离愁閒自惱,心亂痛難搔,愁怀悶自焦,……
  呂胜听時暗暗笑道:“倒是個知情知趣的人儿,”你莫惱了,哥哥便去看你。”因問淨玉道:“她是個怎樣人儿,你領我去她房中看看!”
  淨玉見他荒淫貪厭,思量自己已受他誆騙,如何再害別人,勉強賠笑央勸道:“官人若快活時,賤身自在這房中陪你就是了:”呂胜見她應允,樂得上手,哪還顧得回城,只在她房中尋樂。淨玉忍痛含淚,已是顧不上許多。
  是夜呂胜更不回城,只道恐那盜賊隱來,須在此處潛候,命那兩個役從尋個下處宿了,自己只在淨玉房中。
  也是合當出事,原來隔壁正是柔玉。是夜庵內空寂,眾人皆睡下,獨柔玉不耐夜寒裘冷,惆悵心事在怀,偷偷取出那畫儿,睹物傷情,獨對一盞昏燈,取至琵琶,橫在膝上,又彈起來。恰是“銀箏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低低唱了個《好事近》道:
  情緣總未酬,無語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怜?腸斷黃昏時節。風雨孤燈空惆悵,誰解此情切?心痴怎念同歸?夢遠山寒月。
  呂胜已自睡下,听琵琶聲,只道她怀春不遇,趁夜寂聲消,欲尋好事,便披衣起身,輕輕推開門儿,向后一拐,尋到柔玉房前,先見窗上人影動時,已是情影俊逸,待用舌尖舔破窗紙,單眼向里瞄時,只是那柔玉停了琵琶,輕輕展開一卷軸,軟軟款摩,恰似談心般向那畫儿低低訴道:“世貞哥哥,你如今只在哪里,便連個音訊也無?奴為你离棄爹娘,受此寂寞熬煎,你知也不知,只拋棄得奴家好苦也!”
  呂胜听他呼喚王世貞,又見她手中畫儿,正是畫的舟車城郭,著實一惊。他原本是狡詐精明之人,平時早聞嚴嵩只因這一畫,破了數家,害了十來條性命,只是踏破鐵鞋求不得,如今近在眼前,心里思忖道:“前時將那顧老儿下在獄中,他仍道是那王世貞欲圖此畫誆騙他女儿私奔,今日看來,當是不假了,不想今日我交了桃花運,又遇財神爺,造化不淺!若將此畫弄到手,進京獻与那嚴嵩父子,敢怕不是金錢開眼,自尋我來?若求得一官半職,也強似作這被繩索套住脖子的惡狗,整日价只听人嗆喝!”這呂胜賊心即下,便乘她將畫撂下,去挑那被風刮得一閃一閃的燈時,縱身破窗竄人屋內。柔玉著實一惊,也顧不得挑燈,一把將畫儿搶起,盯著他問道:“你是哪個?”
  呂胜露出猙獰模樣,抽出腰間佩刀,步步向他逼近,冷冷笑道,“犯官之女,躲得倒清靜,今日我正要拿你!”
  柔玉將畫儿藏在背后,步步退后道:“佛門淨地,如何胡亂拿人?”
  呂胜冷笑道:“我實話告訴你吧,只因這畫,王抒掉了腦袋,你那世貞哥哥正在守靈,便是你父親,也下在牢中。今日与我這畫,饒你不死,若只不肯,休怪我無情!”
  柔玉听他話語,惊得呆了,愣了半晌,切齒罵道:“你們平白害人,好沒道理,如今又半夜闖入庵門,恰似強盜一般,若行強時,我喊人了!”
  呂胜惡狠狠道:“哪個与你羅嗦!”持刀便去槍那畫。
  柔玉見他發狠動強,又急又恨,料是難以脫過,自道是宁為玉碎,不為瓦全,即是因畫生禍,留他何用,不如付之一炬,這樣想時,慌忙閃身躲過呂胜,就勢將那畫儿,舉向燈火要燒掉。呂腔見她要燒畫,恰似要了自家性命,發一聲狠,背后一刀捅向她去。柔玉慘叫一聲,身子晃几晃,倒在血泊之中。’呂胜見柔玉已死,急忙拾起那畫儿,看看完好無損,掖人怀中藏好,正欲走出,恰值淨玉聞聲赶來。淨玉見柔玉臥在血泊之中,呂胜刀上,鮮血淋漓,嚇得惊叫一聲,轉身就跑。呂胜恐他坏事,兩步赶將上去,朝她后背只一刀,鮮血飛濺,這淨玉也作了泉下之人。
  呂胜揩去刀上血跡,正走不遠,又有兩個小尼聞聲赶來。見他行凶殺人,一副凶狠模樣,嚇的掩了臉,轉身就跑,又被他赶將上去,一刀一個,捅翻在地。可怜兩個年幼的女尼,同赴陰曹而去。
  眼見師徒五人,死了四個,呂胜偏要斬草除根,又搜尋那個女童殺了。走到兩個役從房中。見那二人夜來多酒,喚之不醒,一時欲圖干淨,說一聲道:“即不肯醒,就不必醒了!”照兩個胸窩,扑扑兩刀,又結果了他們性命。
  呂胜將一庵人殺光,也是逞一時血气之勇,如今見廟里空寂,夜風嗚咽,也自覺冷清可怕,不由打個寒戰。細細尋思,如惡夢初醒,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許多,只為消尸滅跡,遂放起一把大火,燒了尼庵。自知事鬧大了,回不得府衙,看看天上星斗,辨個方向,只欲逃往京師,竟落荒往北奔去。行至數里,回首望時,見那大火燒得正旺,映得半天通明。
  那呂胜劫畫焚尸,落荒而逃,自去京師向嚴家父子獻畫不提。但說“我來也”鬧了府衙后,只恐連累世貞一家,也不辭別,竟一路流浪,往京師而去。
  這日來到徐州地面,只見紅日西沉,看看天色晚了,“我來也”到街里尋一酒樓,早有店小二讓進里面侍候,“我來也”便打了几角酒,要了一只羊腿,又擺上些雞魚肉菜之類,燈下獨斟獨飲。正自吃時,瞧見一輛車儿停在門首,車上卻是一具棺木。車停時,見一人走迸店來。你道此人長得怎生模樣?但見:
  身上穿著一領青服,腰間懸挂一把鋼刀。形狀帶些威武,面孔白皮細肉。
  兩眼如鷹似不善,一笑自顯鬼靈通。
  “我來也”見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看他模樣,正是應捕打扮,怎的扶了靈樞赶路?”又听他与店小二說話,恰是蘇州口音,再看那門前車上棺木,更覺詫异,暗自尋思道:“這事有些怪了,便是這棺木,也自是蘇州而來,這公人自是蘇州人氏,家居不在北方,怎地千里迢迢,扶樞上北方來?便家里有人死在北方,只在北方購置棺木,運回南方葬埋罷了,如何只運空棺木來?”
  你道“我來也”怎地認出這是南方棺木?原來這南方、北方,習俗不盡相同,北方人高大、魁偉,便連棺木也自高大厚實,直角直棱,棺蓋盡是平的,且是笨重,便是空棺,也需三四個人扛,南方人生得秀气俊逸,便是棺木,也自小巧玲瓏,且兩幫与棺蓋,盡是弧形,有力气的漢子,只一個人便扛得動了。平常人時,見一官衙公人,雇車輛拉送一棺木,哪個去管,哪個去問。偏是“我來也”机靈,見他蘇州人將個南方棺木北運,道是有些溪蹺,便留下心。
  正自想時,那車夫卸下車尾桶槽,喂了騾馬,也走進來,自向店小二尋洒飯吃。那公人瞅他一眼,只顧自吃,并不管他。說話當儿,“我來也”听車夫口音,只是本地一帶。思忖道:“他這棺木,敢是沿路倒運來了?”這樣想時,只將眼睛不時掃去看。
  須臾吃罷酒飯,那公人問店小二道:“借問店家,此處可有大客店安身?”
  店小二端著盤儿,用手向門外一指,殷勤笑道:“此去東街不遠,有個王善保客店,正是好大,便是車輛,也可寄存的。”
  那公人謝了小二,又催促車夫吃完,出門套上車輛,直去東街王善保店內。
  “我來也”只是慢慢飲酒,看他們去遠,掏出些散碎銀兩付了帳,也自尋王善保店內歇宿。
  到王善保店內,見車夫已卸騾馬,店主人正与公人殷勤說話。車夫一邊卸車,一邊吩咐店主人道:“這位官人是衙門公爺,護喪回去,有些公干,要在此地方宿上一夜,你們店里揀洁淨房收拾一間,給官人歇宿,我只在大房便了。”
  店主見是個公差,不敢怠慢,慌忙應道:“小店在這街上,算是寬敞的,你們放心就是了。”自是先領那公人去安排住下。
  是夜,“我來也”故意尋大房与車夫一同住下,又喚些酒菜,邀那車夫同飲。
  那車夫是赶遠路的,況且隆冬天气,不耐饑寒,听見請他飲酒,喜不自胜。
  吃到將醉,那車夫謝道:“多謝兄長厚意,小子不敢多飲了!”
  “我來也”笑笑說道:“兄長一路辛勞。且天气寒冷,多飲几怀,暖暖身体,又解乏累,正好人睡。”
  車夫連連擺手,惊慌說道:“使、使不得,使不得,夜間還得要陪守棺木,休要誤了大事!”
  “我來也”笑道:“死去之人,還怕他跑么?”
  車夫慌忙攔道:“兄長休要高聲,被那官人听見時,甚是了得!官人一路盡囑咐小人休多言,保得靈樞安全,便賞小人許多銀兩,若生出事時,只怕踢我飯碗了!”
  “我來也”故作惊訝問道:“棺內死的卻是何人,如此看重?”
  車夫看看左右無人時,俏聲說道:“我見兄長是誠實人,告訴你時,不要傳出話去。那棺內之人,是那官人的愛妾!”
  “我來也”道:“我當是皇帝。原來是個女子,難道怕人奸尸不成?”
  車夫酒意上來話就多了,壓低聲道:“我只告訴你一個,休傳与第二人。小子也自疑惑,他道那棺內是他愛妾,運回老家葬埋。他原是蘇州人,如何卻往北來?”
  “我來也”心下暗自詫异,不好再問得,笑笑說道:“你只掙你的銀兩罷了,怎管他許多!”
  看看夜深,車夫自卷了床被儿,去那棺木旁睡覺守護,“我來也”佯裝醉酒,身子倒時,鼾聲便起了。只是支起耳朵靜听,初更時分,听那公人去車旁巡看,不知与車夫說了些什么。至二更時分,店家查店,那車夫只道是夜間要喂牲口草料,怕睡得過頭,說了早起赶路程。店家自是不疑,寒喧兩句去了。三更過后,店里一片寂靜,人人睡得死了。“我來也”欲窺探那棺內之物,摸黑起身,佯裝坏肚,慌忙間找不得地方,只到停棺車旁,蹲下身來。靜察片刻,見那車夫睡得正死,遂躡手躡腳到棺旁,借微弱星光看時,那棺蓋并不曾封死。“我來也”暗道聲怪,既是恁般机密,連夜里也自雇人看守,如何又不釘牢?一時也顧不得許多,輕輕只一掀時,那棺蓋已自開了。“我來也”探進頭去看時,果然里面一女子,不知死去几日,又值天气嚴寒,早是凍得硬邦邦僵了。“我來也”只道里面私藏著什么,又探進半身在那女子前后左右只是亂摸。忽然碰動棺蓋,咯地響了一聲,車夫睡夢里被惊動,模模糊糊喊一聲道:“是哪個!”
  “我來也”暗道聲不好,順勢鑽人棺木里面,只躺在死人身上,兩手輕輕移動那棺蓋,仍复蓋好。
  那車夫迷迷瞪瞪起來,提著燈各處瞧瞧,不見個人影,揉著眼睛咕噥一聲:
  “敢怕是鬧鬼不成?”哪敢開棺去看。
  “我來也”屏住聲息,只想等他再睡去時,偷個空儿便鑽出來。不想那車夫膽小,偏把個燈籠挂在車上,一時抽煙,一時撒尿,一時又喂牲口草料,不停地咳嗽走動,只不肯睡了。
  “我來也”暗自叫苦道:“不想我机靈一世,如今便這般尷尬,冤家再不肯睡時,我只活活憋死在這里面了!”
  那車夫喂飽牲口,叉偏不肯睡,因是凍得腳麻,竟圍著靈車,跺腳跑動起未,嘴里兀自哼唱著。
  “我來也”初時性急,如今万般無奈,倒自靜下心來,苦笑一聲,心里暗道:
  “我一生赤條條不曾有個婆娘,敢怕悶死在這里,倒与這女子做個陰間夫妻了!”
  說時又去那女尸身上亂摸,只道她身上或許有甚珍寶,摸來摸去,那手腕儿上,腳腕儿上,脖頸上面,發髻上面,竟光光的連個綢儿、釵儿、鏈儿都不曾有,自覺晦气道:“那廝講是他什么愛妾,敢怕是冤得上吊的死鬼,只騙得我著了道儿。”
  且是里面极狹窄,動轉不得,坐立不得,万般無奈,只在那女子身上躺了。
  漸至天明,又听水桶聲響,車夫飲飽牲口,竟然套起車來,又听店家赶來掃糞便,算草料錢。不時又听那公人赶來,催促上路。“我來也”料是脫身不得,也便听天由命,躺得實在,先听兩聲鞭響,又覺身子顛簸,知是上路了。
  一路行來,自是天气嚴寒,山高路遠。“我來也躺在那女尸身上,先是慌亂,后覺饑餓,漸漸又覺身下如冰,寒冷异常。行走半晌,棺內空气漸薄,又益發憋得難受。欲待拼將性命,頂起棺蓋逃時,又怕那公人在旁,一刀劈下,性命難存。
  又忍半晌,暗暗罵道:“橫豎一個活人,豈能讓尿憋死!”思量半晌,忽心生一計道:“我何不在棺底鑽個孔儿,透些新鮮空气,只要保全得性命,便冷些、餓些,好歹挨到夜里,便可脫身了!”于是摸出隨身刀儿,趁車輛行定顛簸之聲,在棺底輕輕鑽起孔來。半晌鑽透木板,并不見些光亮,用刀尖摸摸,下面又是空的。“我來也”惊道:“這卻怪了,明明鑽透棺底,如何下面黑洞洞只不見些光亮?敢怕神鬼道我欺心,暗里捉弄我不成?”心下生疑時,又將那孔儿挖個拳頭大,仍是不見光亮。“我來也”伸手去探,又触到木板上面,原來這棺底是夾層,中間是空的。心下頓時大喜道:“原來是因禍得福,那寶物定是在這夾層中無疑了!”伸手四下摸時,果然触到一個軸卷,輕輕取將上來,只是棺內黑暗,看不甚清。又取刀鑽透下面棺底并車板,借光亮展開少許看時,正是那《清明上河圖》千古珍畫儿。你道“我來也”只是一個偷儿,如何認得丹青畫卷?原來自從同王世貞相識,又為這畫儿屢屢生禍,問得多了,听得多了,心中也便有了尺碼。
  “我來也”小心卷好,心中高興。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原來這公人,正是那尼庵劫畫焚尸的賊人呂胜,因得了這寶物,一心想獻給那權高勢重的奸賊嚴嵩,又恐路人發覺,想出這運尸的伎倆,不料偏偏撞在神偷“我來也”手中。
  且說“我來也”發現這寶畫,也經得冷了,也不怕餓了,歡喜得不亦樂乎,只想抱住那女尸親上一口。路上顛簸一日,好不容易盼到日轉西山,靈車不知在何處停了下來。“我來也”候至夜半更深,輕輕頂開棺蓋,攜了那畫儿,跳出棺木,拍拍女尸腦門,道別一聲,复將棺木蓋好,心中喜道:“世貞公子,我今日得此寶畫,你合家奇冤大恨雪了!”于是潛身飛去。
  畢竟不知后亭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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