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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老書生臨江符异夢 小秀才旅店得奇聞


  詞曰:
  
  白發青衫何所遇,文章賴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虛往世,慧業异來今。未擬成均淹驥足,偏于潤下投簪。聞言不覺義何深。饒他羅剎面,奮我圣賢心。
                    右調《臨江仙》

  話說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夢庚,乃是浙江溫州府平陽縣人。父親康燮,字調臣,与貢鳴岐同年進士,初任行人司,秩滿,遷戶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會試,康燮分校經闈,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時知名之士。朝議以為得人,將康燮加俸一級,升吏部員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學僉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絕請托奔競之門,杜躁進夤緣之輩,上台無不推重。
  是時臨江府有個府學生員,姓伊,名長庚,高才博學,深識遠見,為文則沉郁雄茂,古勁閎肆,卓然大家,積學有年,几及耳順。無奈是時文風卑弱,至若錄科小考,尤清空淺薄,一往銳利者盡皆列于前矛,即南宮棘省亦無不以此种文字為利。至若伊長庚的文字,雖精當無儔,反嫌障滯。每逢宗師科歲,僅置三等,偶或倖列二等,到省覲時,又以深奧不通今為弊,往往落于孫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內,是斷斷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頭刻苦,鬢發皓然。
  康燮正發牌科試臨江,出了個“不違如愚”的小題。作者紛紛以挑剔為胜,伊長庚是理學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發落之時,伊長庚跪到案前,哀號涕泣,懇請出題覆考。康燮抬頭一看,見是個白發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試士,愿為朝廷得人,故鑒別甚公,持衡無弊,你文字不佳,姑象劣等,已屬本道优容,為何輒敢鼓噪?”伊長庚哭稟道:“太宗師具眼自是不錯,但生員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無怨。可怜生員弱冠采芹,即潛心古學,篤志純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師文光遐被,慧鑒澄清,士林望為福星,茅茹咸歸月旦,意謂夾袋可容,鹽車得騁,不料又蒙倫棄,則今秋之望遂絕。若生員年未遲暮,尚冀將來。今生員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負一生苦學,將老死瓮牖間耶!若太宗師必欲見遺,愿触死憲庭,以釋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這一席話,轉打動怜才的念頭,歎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過筆來,就出一個題目,乃是博學而篤志一節,就令他當堂构筆。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扳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許來再混扰。伊長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師垂情,生員當另出手眼,以見胸中抱負。”接下題目,見是個大題,一發歡喜,就在旁邊一張小桌子上,平心靜气,异想天開,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見他下筆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觀所作,覺精采浩翰,淵博□凝,儼然大儒气象,一掃油腔滑調,不覺喜動顏色,拍案叫絕道:“賢契負此俊才,可惜為時流所誤,屈抑至今,使人有學海遺珠之歎!”遂大加評點,拔置一等第一。發落完了,退入后堂,忽傳呼伊生員進見。伊長庚志气揚揚,逕步內衙里去,見了康燮,忙跪下叩謝。康燮一手扶起道:“不消了。”便叫門子拿交椅來,命他坐了。伊長庚鞠躬至地,再三感謝道:“門生此番倘非太宗師矜拔,則喪气終身,反為時流恥訕,今幸逢伯樂之知,更篤緇衣之好,生成之德,宁有涯量!”康燮道:“賢契晦跡韜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養沖識粹,鳴必惊人。且文章乃神物,豈能終抑?想龍頭定屬老成,賢契益當自勉,勿負老夫之望。”伊長庚答道:“多蒙太宗師屬念,特恐功名利鈍,非文章可必耳。”康燮道:“賢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試,由翰林院庶吉士點定,最有才情。當作柬相屬,定使扳為首卷。”伊長庚十分感激道:“太師培養之恩如此高厚門生自愧譾劣,何能當此隆遇。”康燮轉留他用了小飯,又贈些鄉試的盤費,方才出來。有詩曰:
  
  青衫白發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開。
  縱使秋風能借力,不知天意屬誰來。

  康燮又欲按臨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個月,不便攜帶同行,遂封鎖了內衙自去。
  卻說虞鼐欽點江西主試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師書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鬧,關防慎密。
  伊長庚進了頭場,七題入手,一气揮成,文思愈加精采,自覺得意。帘官披閱之下,覺此卷另有風骨如泰山河岳,視諸生卷皆莫能及,遂擬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經房竊探,聞伊長庚頭場已中,便已安心。誰知天定胜人,最難意料。至次場論判,指陳時弊,尤切實詳明。正稿俱完,忽見個蒼蠅飛在卷上,伊長庚恐怕污了墨,忙將衫袖一拂,不期撩著了燭煤,落在卷上,燒了一個大孔。伊長庚气得搥胸跌腳,仰天號叫道:“罷了,天絕我也!”遂收拾筆硯,歎了口气,含淚出場。
  卻說虞鼐,試畢三場,取定數額,唱名填榜,卻因前日都是囑托,便一心注定伊長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想象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過十名,只是不見,忙叫住了,挨查卷內,將伊長庚卷拔在前些。誰知挨拆到底,并無此卷,自己惊訝。隨查未中試落卷內,仍是不見,及細查經房,只有頭場,并不見有二三場卷,詰問外帘,始知二場卷坏,已貼出了。虞鼐不胜歎惜,眾帘官盡為扼腕。
  不料伊長庚是夜出場,回到下處,嘔血數碗,水粒不進。下處著急連忙叫只小舡送他回家。
  此時康燮考畢了九江府,計及夫人胎孕已將滿足,仍回臨江。聞知伊長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怜。過了數日,康燮忽夢見伊長庚來謝他,說到落弟之際,言皆凄慘。康燮亦嗚咽下淚,欲要留他細談,伊長庚道:“門生總是明日要來。”說罷就走。康燮醒來,覺淚痕猶在,十分惊訝。次日傍晚之際,康燮獨自個坐在書房,翻閱報部文卷。忽抬頭見伊長庚冉冉而來,仍是舊時模樣,走進內衙,卻笑容滿面,絕非夜來之狀。康燮立起身,正欲行禮,只見伊長庚并無半言,也不作揖,往內便走。康燮惊疑莫解,尾之而進。直入臥房,倏然不見,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卻不說出,便問:“生的是公子么?”丫頭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惊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問,果然适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長庚投胎做了儿子,是報他知遇之恩,遂將儿子取各伊再,字夢庚。又查伊長庚遺有二子,都替他進了學,聞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產。有闋《玉交枝犯尾》曲儿道:
  
  從今父子,卻原來夙世生師。今生慧業前生事。誤儒冠都在書詩。嚴父嚴師兩為之,生我成我皆恩賜。
  〔五供養〕南宮雖點額,莫嗟咨,轉世蜚鳴信有時。

  康燮年逾半百,忽舉此子,三朝滿月,慶賀盈門。夫妻二人不胜之喜。過了年余,康燮提學俸滿,升了湖廣布政司參議,反因剛直峻厲,与撫台不合,被劾回家。
  卻說儿子康夢庚,只因生前積學,繼志而歿,托生做了康燮之子,仍是夙世帶來的慧性。才交兩歲,便能識字,見書上容易字眼,便咿咿唔唔的念將起來。父親疑是有人教導的,又另取一本書,指与他看,依舊也認得出來,康燮大以為奇,十分珍愛。他到了四歲,便能出對,五歲即會寫字。于是平陽一縣的人都傳揚開去,說是康鄉宦家出了個神童,無不贊羡。那些讀書朋友,都做成聯句,請他囑對,他卻應答如流,略無難色。也有求他和詩的,也有求他寫扇的,往來不絕,門庭如市。這康夢庚倒也應接不暇。時人有詩贈他曰:
  
  康君甫五齡,夙慧本天生。
  秀奪乾坤气,靈鐘河岳精。
  屬聯夸敏妙,書法更縱橫。
  國瑞誠無忝,才華愧才成。

  康夢庚到了六歲,穎悟非常,卻智識先人,言詞出眾,至于論斷事宜,更有一种奇俠之气,肝腸激烈,絕非少年可能。父親見終日纏他的人愈多,恐怕荒廢學業,便請了一個名師金先生,是本痒名士,聘他在家。康夢庚到了館中,見過師長,然后肄業。不想他一見了書,不消熟玩,略過眼,便能成誦,也不消講解,略提點,早已貫通,先生也十分稱贊。自此,外邊的人見他已在館中攻書,不便再來纏扰,雖不斷絕,已自少了好些。
  一日,夏天酷暑,金先生覺得館室煩悶,卻移一桌到軒子里坐。只因地間有些高低,桌子再放不平,便呼館童到天井里抬塊小磚來襯了腳,方才平了。金先生喜道:“此磚塊為物雖賤,甚是得用,可見隨材布置,天下原無棄物。”因作詩云:
  
  碎擲空階器未成,准知賴爾便支傾。

  金先生成了首二句,結語尚未成韻,正在思索,康夢庚從旁接口道:
  
  雖然不得登台閣,也与人間抵不平。

  金先生听了,更是稱奇,想道:“此子髫齔之年,詩才如此俊妙。觀他口气,知后來雖未必拜相,亦斷非常人。”
  忽一日,有個吏員,叫做王仲吉,在福建做了一任縣丞,偶然到平陽縣經過,聞康夢庚有神童之名,也來拜他。康夢庚雖則出來接見,然薄他是個滑吏出身,卻不十分敬重。王仲吉便開言道:“小弟風塵末吏,僻處天南,夙聞吾兄盛名,心儀久矣。今特奉訪,實欲就教詞壇,以瞻丰采。”康夢庚道:“學生幼稚,知識未開,不過略識之無,戲操筆墨,謬為大君子所器。方切惶汗,何敢又當先生在駕。”王仲吉道:“吾兄曠世仙才,當今國瑞,何乃過謙若此。小弟今日此來,實思拋磚引玉,不知肯辱教否?”康夢庚道:“弟恐文義鄙淺,見笑大方,果有尊句,請先命筆。”王仲吉道:“僭先了。”口里應著,心下還只認是五六歲的童子,不過勉強扭合,只出個三字對儿与他對道:“云匝地。”康夢庚略不經意,即隨口應道:“水連天。”王仲吉見他出口敏利,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對道:“培植下士。”康夢庚暗想:“培植”兩字,“土”字都在旁邊,与下字不相映合,便無意味。知他胸中有限,便也用兩個偏旁字譏誚他道:“俯仰上人。”只因這四個字触著王仲吉的腳色出來,不覺變了顏色,半日只不做聲。因又想出一對,作耍他道:“三子成孱此子無非小子。”康夢庚也知是故意輕薄他年幼,便不慌不忙隨口答道:“兩虫作蠹其虫有似大虫。”王仲吉听了,先前的還略略帶些譏諷,這一聯卻明明痛罵,便艴然不悅道:“兄雖這樣聰穎,出語還該穩重。”康夢庚道:“學生摭字成文,不過要与首聯對合,取義故天深究,不知有甚不穩重處?學生實坐不知,幸先生明以教我。”王仲吉雖明知欺侮,卻自說不出來,又羞又惱,只得說道:“小弟尚有一聯,更欲借重。”康夢庚道:“既承台命,何敢憚煩,一發請教。”王仲吉想了一會,忽說道:“人加于我我加人人獨無仁。”康夢庚隨口應道:“吏即為官官即吏吏真有利。”這一對把個王仲吉一發气得火星直爆,便發作道:“孩子家學這等輕薄,若以處世,恐為取禍之道。”康夢庚听見罵了他孩子家,也大怒道:“彼此應酬,原系文墨雅道,怎出言如此村野!若縣丞可以禍福人,則吏員之威亦赫赫矣。”王仲吉道:“你只恃父親蔭下,略無忌憚,終身之憂自在他日。今日也不与你計較。”康夢庚道:“幸是父親蔭下,卻不曾仰人鼻息,竊人權勢,好不扯淡!”王仲吉見語語刺心,只大嚷大鬧,待要手舞足蹈起來。虧得眾家人如飛報知康燮,康燮連忙走出廳來,著實陪情,把儿子責備一番,又向王仲吉解釋一番。王仲吉見康燮陪了禮,反不好意思,只得忿忿的出門去了。自此康燮吩咐了管門家人,凡是會小相公的,只說往山中讀書,一個也不放他見面。
  康夢庚轉得埋頭攻書,到次年七歲上,文藝已是精通。不料是年母親已歿,不上半年,康燮也成了痰疾,相繼而亡。康夢庚擗踊哭泣,哀毀盡禮。喪服甫畢,到九歲就進了學。合城士大夫之家俱欲与他聯姻,他卻目空今古,定要娶個絕世佳人,那尋常脂粉,漠不關心,但与他作伐議親的俱一例辭謝。
  到十一歲上,不期昔年与他角口的那個吏員王仲吉,果然到京里用了些銀子,托了些勢要,恰謀升了平陽縣知縣。只因睚眥未釋,積恨在心,到任之后,又聞康燮已死,便有個報复之念。康夢庚是伶俐的人,已知他來意不好,即收拾了千金,往布政司起了納監文書,竟到南國子監援例坐監讀書,把家中一切事情歸結停妥,托与一個誠實忠厚的老蒼頭掌管。王仲吉知他已不在家,也只罷了。
  康夢庚卻一心在監用功,坐到年月滿了,便想出外游學,是年已十三歲,便有個訪求淑女之意。金陵名胜領略殆遍,因他眼界太高,視為無物,或貌不稱才,才不稱貌,都不寓目。聞蘇州佳麗,便擬一游。帶著兩個家人,一個叫做朱相,一個叫做王用,到水西門,覓下了一只江船,渡過了江,到鎮江府,也待盤桓几日,便在城里尋了個下處住著。
  天色尚早,在街上閒走了一回,抵暮來寓,店家綴進飯來,只听得間壁有小木魚聲,在那里念金剛經,康夢庚便問店家道:“這鄰居是個庵院么?”主人道:“不是庵院,是在家出家的。老夫婦兩口儿吃齋布施,极是好善。這是他老婆子在那里誦經,老儿在外頭做生意,尚不在家哩。”康夢庚听著,也不在話下。
  吃完晚飯,因船里不自在了,思量早睡。睡不多時,只听間壁木魚聲漸漸息了,經已念完,忽歎口气儿,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么。康夢庚疑惑,留心要听,再不仔細。又听了半晌,忽放聲號哭起來,說道:“世間惡人也多,再不見喪心到這個地位。与他又無仇恨,殺了他夫妻兩口罷了,只兩歲的一個小孩子,曉得些什么,也把來殺死。人說天理最近,報應甚速,這等看起來,何嘗有什么報應?天理也是沒有的了。”說罷,又號啕痛哭。听得那老儿也回來了,反埋怨那老婆子道:“你怎不知利害!沿街淺巷,万一被人听見,吹到他耳朵里,我這兩口儿都是個死哩。”那婆子便不做聲。康夢庚逼清听見,大駭道:“清平世界,難道有如此窮奇?這等說起來,則他一家子已抱奇冤异屈。若一郡之內不知人也殺害過多少了。我生平最有肝膽,終不然這樣不平的事竟坐視不成?好歹明目叫他來問個明白,就替他伸一伸冤,也除了鎮江一郡的大害。”說罷自睡,一夜里但聞有悲咽之聲,卻并無言語。有詩為證:
  
  情詞慘切不堪聞,生死關頭說与君。
  賴有平陽貴公子,千秋意气激孤云。

  到了次日,康夢庚侵早起來,就叫店主人請那老儿過來講話。那老儿不知就里,連忙走來。康夢庚叫他到房里坐下,問道:“老丈尊姓?”老儿道:“姓韓。不知相公有何事呼喚?”康夢庚道:“昨晚偶聞老丈家中似有冤屈事情,特請來相問一聲,并無別話。”那韓老儿見查問他夜來之言,知已漏泄,恐怕惹禍,轉慌張掩飾道:“老妻因死了兩歲的一個儿子,故此在那里怨天恨地,不期惊動了相公,著實有罪。但并沒有什冤屈之事,相公敢誤听了?”康夢庚道:“豈有此理!這件事我明知不平,正欲為老丈伸一臂之力,如何轉要瞞我?”韓老儿連忙搖手道:“相公莫說罷,留我這窮性命再活几年,不要你招攬些禍事出來,害我受累。”康夢庚笑道:“怎這樣害怕?你好好對我說知,還你沒事。若執意隱忍,我便到縣里出首了,等官府拿你去問,怕你不說!”韓老儿見康夢庚壓量他,沒奈何,只得苦告道:“說便待我說,只是相公真個莫要連累我。”康夢庚道:“這個不消你叮囑。”韓老儿方直說道:“這城里有個豪惡,姓屠,號叫做明命,平生的惡端,一時間也說他不了。他又有個惡奴,叫做屠六,最有机變。如要害這個人,他兩個一頓商議,就擺布他個死了。若見人家妻子或閨女們稍有几分姿色,但明奸暗占,見人家良田美產,輒白罟強吞。市中有生意得利,即令奴仆把持,不容第二個人做。大小衙門書吏,都用子弟充當,不許被害人控告。但有告他的,便接起呈狀,把他處個滅門,因此外面題他個口號,叫做‘屠一門’,所以,人只吞聲飲恨,怎么肯把性命送到他手里?至于家庭穢行不一而足。其最大者,如強奸嫡妹,宣淫庶母,總之說不盡他万分之一。”康夢庚听到此處,不覺怒發沖冠,咬牙憤怒道:“依老丈說起來,竟是個人中梟獍。鎮江一府,竟沒個有膽力的除他,豈不可恨!”韓老儿道:“昨夜老妻痛哭,雖非寒家之禍,卻亦有個瓜葛,所以悲傷。這城里有個婁仲宣,夫妻兩口,尚是青年,原薄薄有些儲蓄。這婁仲宣時常在外處個館儿,不料前年誤被這屠一門請在家里。彼時屠一門嫡子尚幼,單教他一個承繼的嗣子恩官。這節事不說便罷,說起來真個心慘,只因新歲屠一門同恩官到婁仲宣家拜年,婁仲宣卻不在家。屠一門定要請他娘子出來作揖。他娘子姜氏,偏偏是鎮江城里第一個絕色,還不上三十歲,端庄靜一,再不肯輕易見人,這日正是冤業,被屠一門勉強不過,只得走到屏門口,屠一門看見,作了個揖,立起身來,口里雖說些套話儿,兩只眼已注定在姜氏身上。姜氏見他顏貌不良,就縮身進去。屠一門悵望了一回,才同恩官出門去。后來姜氏怀妊七八個月,婁仲宣雖則坐在屠家,卻一心記挂著家里,每日老早解了館回來。不料屠一門自從見了他娘子標致,日夜与屠六算計,要害死婁仲宣。
  “一日算計定了,向先生道:‘師母有妊,先生本當在宅,臨時便于照顧,但小儿頑劣,又不能荒廢。昨夜与老荊算計,除非把小儿帶到宅上,就先生教誨,至薪水之費,小儿自有薄蓄,恐家下料理不便,都等他帶去,安頓在宅上,以便照管。’婁仲宣只道果然体諒他,不胜之喜,便滿口應承。屠一門便叫家里人卷疊舖陳,收拾箱寵,喚几個粗使人,扛的扛,抬的台,先去了。又留婁仲宣吃過午飯,然后令恩官到里頭去了一會,不知做些什么勾當,才教他出來,同著先生回家。”有詩為證:
  
  斯人不必問伊何,吳俗呼為大阿哥。
  若遇英雄投曠眼,行藏原只似么□。

  “婁仲宣師弟二人到了家中,把行李箱囊都收拾到內里去,書案什物才舖排停當,只見那屠恩官口叫腹痛,要去出恭。婁仲宣領他到后邊坑廁上。出了恭來,一發痛的凶了,神思漸覺昏沉,婁仲宣連忙扶他到床上去,把被与他蓋定,叫他靜臥片時,自然就好。過不上一茶時候,只听得在床上大喊一聲,翻天攪地的響動,婁仲宣慌忙走去看時,只見那屠恩官七竅迸裂,鮮血滿床,扒跳而死。”康夢庚惊道:“這是何故?”韓老儿道:“你道為何?原來屠一門真正是個滅倫喪心的禽獸,已將嗣子恩官服了毒藥,要陷害婁仲宣于死地,便好謀占他老婆的意思。”康夢庚听到其間,拍案怒叫道:“師長倫分最重,無辜置之滅門;嗣子宜屬至親,而复忍相殘害。恐禽獸中亦未必有此!”韓老儿道:“相公,說到后邊還慘哩。”
  “那時婁仲宣慌了手腳,連忙報知屠家。屠一門假意惊駭,到婁家驗明了,就變轉臉皮,只說他見了箱囊中金銀什物,起了不良之心,謀死了他儿子,隨報了本縣。那知縣又是個昏官,兼受了些賄托,把婁仲宣捉來,不由分說,就動夾棍。可怜婁仲宣是個斯文懦弱的人,那里當得起极刑,一時有口莫辨,便招認謀財害命是真。當下錄了口供,到家中搜驗,箱囊中止有磚瓦石塊,并無財物。原來都是屠一門假裝錙重,故意張揚耳目,暗伏下陷人的惡計。眾差役見是人命重情,需索恣飽,又复馨卷衣飾而去。姜氏無路號天,哭倒在地,好不可怜。差人報到具中,知縣見錙重已失,情興索然,認是婁仲宣盜換的手腳,一發大怒,又加上三十大板,下在獄中。隨著地方把尸骸盛殮,發壇安置。其時婁仲宣監門使費,及飯食醫藥等項,可怜姜氏賣田變產,竭力支持。屠一門恐怕他往別處告理伸冤,卻令屠六朝夕伺察,絕不許一人到婁家往來,若有走動通風的人,便暗暗使個計儿滅了他口。”
  “屠一門算婁仲宣問成死罪,諒無生理,便然想要謀姜氏到手受用。因央几個慣走腳通風的賣婆,吩咐他到婁家曲勸姜氏,順從之后,重有相謝。誰知那姜氏洁若冰霜,凜不可犯,真個比共姜的節操還胜二分。一涉非禮之言,便嚴詞厲色,正言叱吒。屠一門見說他不轉,又將金銀珠寶動他的心。那姜氏卻視如糞土,擲之戶外,略不沾染。”康夢庚听了,踊躍贊羡道:“世間有這樣貞節婦人,真是可敬!”韓老儿道:“因為他堅守那貞節兩字,就弄到殺身之禍。屠一門沒法,只得又將利害嚇他,他全然不睬,卻說道:‘死生禍福,雖系于天,實由于人,然人所重者節義,所輕者死生,倘有禍福,听憑吩咐。我此身只有一死,決無第二條念頭,不要認錯了。’屠一門聞知這番說話,想道:‘既善策不行,只得要用狠著了。’遂与屠六商量,要使個劈空妙手,處他進退無門,生死不得,等他受盡苦楚,不怕不回心轉意了。”不知韓老儿說那屠一門与屠六,畢竟算計怎么樣的狠著出來,才可改移得姜氏鐵石般的念頭,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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