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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解重圍偷儿報恩兼成偉績 脫貔貅佳人換相并受榮封


  詞曰:
  
  輸情服罪,偏与成冤會,真激烈,空勞憊。一麾敵膽落,一怒軍心碎。重圍解,那時方把從前悔。先与他人對,后作儂家配。誰夫婦?誰兄妹?鐵衣人未艾,革帳歡方退,姻緣事,移來換去方全美。
                      右調《千秋歲》

  馮玉如小姐聞巡撫統兵而來,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撫是何等樣人?誰知就是福建布政貢鳴岐升授的。但貢鳴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轉?原來鎮江知府刑天民,因大計考了卓异,竟連加二級,內升太仆寺卿。是時朝廷聞殳勇敗績,悶悶不樂。都察院就動一本,說大盜沈定國、馬玉等神武無儔,才智可用,茲剿即不克,合遣重臣招撫,准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對旨批“著六部九卿科道公同會議,遣何人招撫,實擬具奏”。當下刑天民獨題一疏,內稱惟福建省布政貢鳳岐忠信服人,才辯超卓,克胜其任。九卿科部复交章匯荐。圣上大悅,即升貢鳳岐為江財巡撫、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時貢鳴岐因死了媳婦,尚在途中擔擱,未曾到任。連忙差飛騎追回,竟赴江淮招撫,實非剿伐,所以馮小姐說撫臣無征剿之理,必有緣故,蓋為此也。
  是日与沈定國計議,狐疑未決。次早貢鳴岐傳到諭札,馮小姐始知并南撫台乃是貢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歡喜,即与康夢庚并貢小姐說知,二人喜不自胜,貢小姐便要康夢庚到父親處,面致投誠之,馮小姐道:“且莫因舉妄動。焉知沈定國向背如何?倘露風聲,我們便無生路了。”貢小姐見說得利害,便不敢開口。馮小姐別了二人,持著巡撫諭札,來見沈定國說道:“兵無久利,貴于知机。今撫院奉旨掃安,朝廷懸爵以待,況其人虛心好資,可与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將何适從?”沈家國聞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銳,今怎一旦移心,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況我一身而經百戰,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興此妄說,搖惑眾心?你看我生擒那斯,碎剁軍前,与公子看個榜樣!”說罷竟自跨上鞍轎,執著長槍,怒狠狠出山去了。馮小姐被這番惡言捏著兩把冷汗。
  沈定國殺出豹尾關,直奔軍前,大言討戰。貢鳴岐聞報,怒道:“賊奴如此獨獗!我好意拋降,偏生抗逆。我雖從不曾出陣,也還膽壯。”就提槍上馬,迎至陣前。沈定國也不交談,劈面就刺,貢鳴岐閃身交接。一弛一突,一往一來,未及數合,貢鳴岐本非善戰之士,那里敵得他過,覺招架好生費力,只得撇過一槍,拍馬就走,沈定國要塞馮小姐之口,怎肯錯過,加鞭策馬,緊緊追來,原來貢鳴岐惟射藝甚精,因被沈定國赶得沒法,慌忙取出勁弩,回頭一箭,正中咽喉。可惜沈定國,好個積年大盜,不死于猛將陣前,反死于文臣之手。豈非天數當盡,無得而逃。
  眾嘍羅損入寨來,馮小姐正恐貢鳴岐有失,著實擔憂,不想忽報沈定國被箭身亡。忙与康夢庚、貢小姐說知,大家踊躍稱賀。然馮小姐尚不信沈定國這樣個驍勇武夫,偏能死于貢鳴岐之手,及至軍士抬歸尸体,方才信是确然。正是:
  
  生前豪气枉摧殘,夜月沙場白骨寒。
  回首英雄成底事,千秋能得几齊桓。

  馮小姐自被沈定國邀歸入贅,由婦道以僭夫綱,恃陰柔而消陽健,不過強逼埋頭,豈是好為游戲?原欲俟官兵下剿,乘勢歸降,只因殳勇凶殘貪暴,不敢誤投。聞貢鳴岐乃讀書好道之士,兼有康夢庚這段瓜葛,巴不得一時向順,無奈沈定國莽表明不回,此時小姐既得自主,隨与康夢庚商議道:“沈賊已滅,可以任我主張。此處原非久居之地,投誠之說,作何區處?”康夢庚道:“軍机重事,惟骨肉可言。除非待小弟面見岳父,曲致尊意何如?”馮小姐道:“不好,今沈賊已触令岳之怒,倘或先生之說不合,便無收拾。如今待學生先發一道降書,看令岳怎生舉動,然后煩先生收功,未為遲也。”康夢庚道:“足下算計甚妥,不宜遲。”馮小姐便連忙做下一降文,与康夢庚斟酌定了,差個得當小,打到撫院軍門。
  伺候官儿知是進降表的,不敢擔閣,連忙与他傳進。貢鳴岐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江淮罪發馬玉為投誠事。切玉本系書生,先年沈定國擄充幕佐,受制虎穴,聊效蛇行,難逃背國之誅,深負匡王之愿。敢忘草偃,久切葵誠,伏遇憲慈,躬承天簡。体上帝好生之愛,慈祥出自宸衷;推圣君解网之仁,惻隱弘昭憲德。為此修詞布悃,于冒威嚴,伏乞暫霽雷霆之怒,少寬斧鉞之誅。即于某月某日束赴軍轅,仰祈赦宥。借九重之雨露,起涸轍于斯須,息四境之兵戈,援流亡于俄頃。敬申北面,請解南薰。臨懇戰栗,待命之至。

  貢鳴看完,怒道:“前日好意諭降,沈定國反肆猖獗,以致自取滅亡。今馬玉不過智窮力竭,旦夕自危,故為此搖尾乞怜之態,可不遲了!”反立傳眾將,點齊人馬,殺入豹尾關,務要搗巢焚穴。眾將領命,各各披出軍,吶喊搖旗,直抵賊寨。
  眾嘍羅慌忙報入,馮小姐大吃一惊,忙与康夢庚并貢小姐商議道:“适才打下降書,不意令岳反率兵加我,未知何故。怎今生發付他好?”康夢庚道:“既系親情,豈有相戕之理?足下勿出,听其自來,与他面決。”馮小姐道:“他如此气焰,万一殺入,玉石不分,那有不去抵當之理?如今我与他陣前相會,盡我之言,看他允否。倘激烈不回,只消他個勢窮力蹙,來去無門,怕他不來輻輳?”康夢庚道:“此言雖也使得,只足下要耐心斂气,不可仍用才能。”貢小姐又再三叮嚀道:“家君一心為國,故忠憤激昂,性剛不屈,縱有開罪之處,還求大王愛護,妾身感恩無盡。”馮小姐道:“我豈真是綠林中物,而自絕歸路耶!此口當有咽天之力,小姐但請放心。”
  言訖,即操戈跨馬,迎出豹尾關,高聲叫道:“貢大人請了,卑末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但不知大人何所見教,乃蒙光降?”貢鳴岐只道馬玉是個綠林莽漢,一見馮小姐丰神俊秀,言語溫和,好個斯文少年,心下半疑半駭,只得也拱一拱手道:“本院奉旨招安,原系天恩浩蕩,何得尚爾抗違,自蹈不赦?直到山窮水盡,方始搖尾乞怜,噬臍何及!”放馬過來,馮小姐架住答道:“卑末既非綠林之輩。久傾向日之誠,今沈賊既已伏誅,何甘自棄。故欲率眾歸誠,以回天怒。奈何大人反不相容,未識何意?”貢鳴岐道:“本院輸扎到日,何不歸降?今已遲了。”馮小姐道:“貢大人奉旨招安,未嘗奉旨征剿。若必欲相加,得不悖圣朝之恩命耶?”貢鳴岐道:“撫既不行,繼之以剿,何必饒舌!”又挺槍直取。馮小姐复架住道:“若欲交戰,愚雖不才,曾以一計而陷五万之眾,豈复畏懼?只可惜無敵手耳。”貢鳴岐見馮小姐人物風流,頗有愛怜之意,因自家勢頭來得猛了,一時收腳不來,不好就轉了口,只得掙扎道:“本院但知有君,不知有身,胜負非所計也。”挺槍复刺,馮小姐縱馬相迎,饒他用盡平生之力,只閒閒招架,并不放出手段。且戰且卻,七擒七縱,把個貢鳴岐直誘到豹尾關。忽四下里一聲吶喊,殺出千軍万馬、把貢鳴岐團團圍住垓心。馮小姐把馬一提,飄然而去,自回寨中去了。
  此時貢鳴岐力盡筋疲,見四面層層,并無出路,急得頂門里火星直爆。從清早困到傍晚,又不交戰,又不解圍,貢鳴岐餓得眼昏頭暈,仰天叫苦。正號呼無措,只見遠遠煙塵起處,一人一騎如驅風掣電而來。好個猛烈漢子,手執方天月斧,矻擦擦殺入重圍,找著貢鳴岐,便一手抱過馬來,雙雙騎著,右手執斧,斬開一條血路,逃出重圍而去。有詩為證:
  
  忠義誠難事,偏生畀匹夫。
  一時欣感遇,此日際窮途。
  恩愜心先瘁,功成骨未枯。
  今朝同仕路,不信舊穿窬。

  你道那好漢是誰?原來就是在貢鳴岐家齋匾里滾下來的偷儿俞四。但俞四雖受貢鳴岐恩惠,不過是個販魚小民,如何便會斬關奪將?卻有個緣故。只因貢鳴岐起伏去后,便沒人照顧他,依舊本錢欠缺,母親也死了,儿女也賣了,單單剩得一身,無依無賴,因平素膂力頗壯,就在本衛營里吃了一名軍糧。每日空閒,就去操弓習射,弄斧拈槍,人材也勇健,手腳也便捷,竟學得一手好武藝。往常出隊隨征,屢屢得胜,主將甚是喜歡,便与他一個百戶之職,從此更加努力。也是命中造化,正值倭寇之亂,東征西討,每戰有功,漸漸升到把總。然平居閒暇,還念念不忘貢鳴岐向日周濟之恩,与掩飾他羞恥之德,未嘗報效。不期主將奉旨,提調入京,俞四也免不得隨軍北上。恰好曉得貢鳴岐升了江淮撫院,正可便道謝他一謝。是日來到軍門,說撫院出征未回,俞四只得坐守。也是貢鳴岐恰當有救。忽見探事的飛報進來,說撫院老爺被賊兵圍困,竟日不解。俞四听說,怒從心起,便大聲說道:“知恩報恩,正在今日。我不力救,更有何人?”便跨上飛馬,手執月斧,不率士卒,獨自個殺入重圍,救出貢鳴岐。
  直至軍門,下馬相見,貢鳴岐才認得是俞四,轉吃惊道:“你如何有此勇略?今日從那里來,卻知我身在困危,乃蒙相救?”俞四便將自己始末根由備細說出,又道:“一向身受大恩,未能報答,今日天假其便,心始稍慰。”貢鳴岐道:“恭喜你已得高官,今日之情,何以相報?”俞四道:“老爺培成之德天高地厚,今不過一臂微勞,何須置口。”貢鳴岐吩咐治酒相待。飲過三巡,俞四因主將在前,不敢擔閣,就起身辭去。貢鳴岐贈了些程儀,相謝而別。
  到次日,貢鳴岐复想起被圍之事,若非俞四救出,必無生路。又想那馬玉,“好個美麗書生,并非萑苻野漢,且投誠之說,何等軟款,用兵之法,何等超神,怪道殳勇如此驍將,尚爾敗績,何況于我?若使此人效勞王國,豈非文武將才?”懊悔自己一時气激,險些敗事。
  正自嗟自歎,忽報康翰林与小姐雙雙到門。貢鳴岐惊喜不定,惊的是女儿被擄,忽地生歸,喜的是骨肉重圓,康夢庚前盟無恙。連忙請入軍中,康夢庚与小姐雙雙拜見。貢鳴岐撫定小姐,流淚問道:“儿那,你一向陷于何地?可不想坏我做父母的。”貢小姐道:“孩儿久离膝下,心如刀割。”便說起當日擄至沈定國寨中,虧得馬玉以禮相待,及勉誘康夢庚成親之話。貢鳴岐失惊道:“不想這馬玉如此好人,我轉与他作難,豈非恩上成仇了!”康夢庚道:“此人原非賊盜,不過受沈定國坑陷耳。今投誠向明,是其素愿,非勢蹙也。況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若非此人轉展勸合,与小姐焉有團圓之日?實于岳父有恩。今棄而不納,不几以怨報德耶?”小姐處處說道:“他与久處嫌疑,循循守禮,竟以兄妹相呼,言不及亂。□□當世,實罕其儔。爹爹幸以國士遇之,勿再拒而生變。”貢鳴岐听了兩人說話,不覺改容敬服道:“此人誠豪杰心腸,圣賢面目,自愧肉眼,失此佳士,如今就煩賢婿同中軍官,將老夫名帖,迎請他相會便了。”康夢庚欣然就往。
  不一時,馮小姐大隊而來,康夢庚入軍先容道:“馬玉夫婦率領十嘍羅前來獻降,在軍門候令。”貢鳴岐吩咐大開軍門,遠遠迎接。馮小姐下馬跪伏,貢鳴岐慌忙扶起,攜手入幕。欲遜馮小姐台座,馮小姐再三推遜,只得与康夢庚昭穆坐下。貢鳴岐面北相陪,笑容謝請道:“老夫愚眼,几失俊杰。小婿小女深荷高怀,殊切感愧。”馮小姐道:“小子冒昧尊顏,方且股栗待罪,乃蒙大人開宥之恩,被以涵濡之德,愿隨驅策,少效捐軀。”貢鳴岐吩咐開筵慶賀,云妹与小姐另宴相敘。詩云:
  
  一番离合一悲歡,自覺天家雨露寬。
  向事玉客人不識,歸來還著鐵衣冠。

  貢鳴岐既招安了馬玉,江淮已平,一面具疏,備言馬玉文武兼才,盡忠效順,請加封恤,一面拔營起馬,回蘇蒞事。
  康夢庚与當小姐一同起程,路上并無擔閣。惟康夢庚到了鎮江,差朱相到城里問問韓老儿近況,誰知韓老儿上年已死。康夢庚甚覺惻然,即將十兩銀子,叫朱相送与他老媽,做些功德,也是康夢庚不忘舊交,一點厚道,次日到常州,會會葛万鐘,告以馮氏尚無下落之若。葛万鐘欲置酒話舊,康夢庚因貢鳴岐候著,辭謝起身。其余并無別事。
  不多日,到了蘇州。貢小姐母女重逢,兄妹相見,自不必說。馮小姐即求貢鳴岐討東園住下。康夢庚亦是豪放的人,不肯住在衙里,与貢小姐及諸男婢意仍借錢魯舊宅暫居,是時錢魯的父親錢仁,因大計察了貪酷,坐贓十万有奇,奉旨削籍,發三法司勘問追贓。家中田產變賣,不彀抵償,上司因是欽件,那敢容情,竟將家屬監比。可怜錢魯是個富豪公子,那里經得磨煉,竟死于獄中。豈非陰謀拆婚之報。即前日貢鳴〔岐〕所遇舊宅,亦屬官房,故康夢庚借他做公館,一發易便。
  過了數日,忽馮小姐來會康夢庚,說道:“學生前日在先生面前有尋還二美之說,今貢小姐業已團圓,但馮氏猶未會合,若不踐言,即為失信。故學生多方察覓,今果已尋著,已在學生室中,因此特來報個喜信。”康夢庚听了,喜得心花頓開,連忙問道:“足下果真么?”馮小姐道:“學生何嘗有欺。先生只作速揀選畢姻之期,學生好候扰喜酌。”康夢庚道:“馮氏既在,恨不此時就立在面前,那里等得揀日?”馮小姐笑道:“何必如此性急!學生倒為先生擇兩個吉日在此。”康夢庚道:“又來了,吉日何消兩個?”馮小姐道:“即有緣故,前日因貢小姐有言,且待馮氏會合,方始成歡。小姐系前聘,尚且如此謙遜,馮氏所聘在后,豈敢反僭一籌?此學生之愚見,亦馮氏所甘心。今馮氏將合,貢小姐先成吉夢,義不容辭。學生欲于明日使先生預与貢小姐圓房,后日言与馮小姐作配,庶几恩義兩全,彼此順序。不知尊意然否?”康夢庚道:“足下此言深合大体,況裁酌甚妥,敢不敬從。”當下留馮小姐便酌,然后別去。
  次日,康夢庚夫婦同見貢鳴岐,說明此事,并告以馮氏才容之美,賢智之多,貢鳴岐亦樂從其志。是夜,大排筵宴,重整花燭,仍請小姐飲到夜深方散。康夢庚直到此時,方始与貢小姐并入蘭房,相偎錦帳,共成魚水之歡。正是:
  
  三星今始照芳年,一度春風兩度緣。
  此夜共蕖開并蒂,明朝何處綻雙蓮。

  夫婦一宵歡愛,自不必說,到第二日,康夢庚准備東園結親。繡旗黃蓋,銀瓜朱棍,并有“欽假歸娶”絕大金字頭牌,花燈鼓樂,好不榮耀。直到黃昏時分,迎入東園。只見一位官員雙花吉服,出來相迎。康夢庚認是馬玉,仔細一看,卻是常州君副葛万鐘,原來馮小姐預先請他來主持婚禮的。康夢庚問道:“先生何以至此?”葛万鐘道:“前日馮小姐遣人相約,故知今晚是吉期,特持赶來。因小弟是當日原媒,再無不到之理。”大家步入中堂,但見花茵繡幔,銀燭輝煌。康夢庚問道:“馬兄緣何不見?”葛万鐘道:“他早上有事告出,今晚未必回來。故一切大禮都托在小弟身上。”康夢庚听說,好生疑惑,因想道:“如此大事,怎到避了出去?就有要緊事情,也待明日,如何偏偏把我怠慢?難道馮小姐未必真确,他無顏見我?但他平日從無戲言,何苦如此作耍?況葛万鐘毀在,諒無差池。”心下狐狐疑疑,再也解說不出。
  未几,吉時已到。徵歌奏樂,大吹大擂,賓相鞠躬迎請。樂奏三通,史見錦屏開處,畫扇移來,數隊花燈,一群簫管,十來個年輕侍儿捧出一位仙子,蓮步輕盈,柳腰娥媚,遮遮掩掩,裊裊婷婷,立于錦茵之上。然后請康夢庚立并香肩,雙雙交拜。行禮已畢,共館紅絲,燈光簇擁,攜入蘭房。葛成鐘見大禮已成,自歸寓所。
  康夢庚与馮小姐飲過合巹,對坐花燭之下,侍女与馮小姐挑去羅中,康夢庚覿面一認,突然惊駭,只道馬玉假扮女妝,故意哄弄,不覺變色道:“足下何取笑至此?我兩人何等相交,也不該如此強薄!”馮小姐大笑道:“我原說馮氏立在你面前,未必相認。虧你是個聰明才子,那馬玉二字竟不解是妾名耶?”康夢庚听說,便仔細把小姐一看,方拍掌大笑道:“我真個懵懂殺了!反因習見日久,但知馬玉之面目,竟忘小姐之芳容。我的智識輸与小姐百倍,雖玉堂金馬、黃甲青云,無如今夜之樂矣!但不知小姐當日离此東園,何為作此伎倆?”馮小姐道:“說也好笑。”便將當日女扮男妝,在昆陵茶肆中遇見沈定國逼歸招贅的話,一一細說。康夢庚笑道:“好個須眉豪杰,真是瞎眼,招小姐這樣一個處子妹丈,可不擔誤了自己妹子的終身。只小姐明日如何見云姝之面?”馮小姐道:“我日間已与他說明,他也惊异了半日,方才悟到,成親時所言服滿求歡之計都為這個緣故。”康夢庚道:“說便這等說,云姝青春處子,反為小姐所誤,可不愁死。如今你做了個望洋夫婿,他做了個無夫幼蠕,這樁公案如何了結?”馮小姐道:“我已算計停當,聞得令舅貢玉聞新近喪偶,正欲續娶,何不以此女歸之?則云姝仍不失公子丈夫,令舅權屈他做個綠林女婿。未知尊見如何?”康夢庚道:“此說一發妙极,足見小姐善于作合,人人無怨曠矣。”兩人話得親密,不覺已是半夜。
  侍儿催促就寢,兩人方立起身,卸去吉衣,相攜入幔,款松玉扣,笑解羅襦,鴛頸才交,枚胸乍貼。此時康夢庚心旌搖搖,如置身天際,但覺蘭香馥郁,花气氤氳,將玉乳輕摟,香肋穩貼,潛入合歡羅被,相偎相惜,款款輕輕。一個知心侍儿將兩盞銀燈移過畫屏西向,火光掩映,月色朦朧,兩不覺臂松金釧,鬢(身單)瑤釵,真個顛鸞倒鳳,殢雨尤云,共赴高唐之夢。有闋《入賺》曲儿,單道那新婚的妙處:
  
  顛倒鴛鴦,玉腕輕沾粉澤香,真狂蕩,帳鈞儿搖的響了當。恣顛狂,汗光儿點點羅衫上。恨譙鼓偏非寂寞長,漸郎當,海棠酣透新紅漾,遍身酥暢,遍身酥暢。

  次日起身,康夢庚笑問道:“小姐于婚姻之際如此艱難,何以當日得卑人,又自甘相讓?”馮小姐道:“貢小姐非妾作合,焉得成雙?況相公惓惓念妾之意,實乃多情,不敢不以多情相報。且貢小姐聘既在先,何敢率越。要之,實力正理,非相讓也。”康夢庚道:“果非周全,貢氏定作白頭之歎。小姐如此賢德,則貢氏守身相待,彼此同心,二位小姐豈非紅裙俊杰。卑人何德,乃有此全福消受耶?”
  便先与貢小姐說知。貢小姐听馬玉即是馮氏,喜得話也說不出來,想起前番周旋他的恩義,更加敬服其賢,連忙上轎,往東園相見。三人笑做一團。
  直到吃過午飯,方才一同去見貢鳴岐,備言馮小姐前后始末,貢小姐亦自言姻緣之際,感其委曲周全,并多情相讓之故。貢鳴岐卓然惊异道:“世間有此奇事!婉孌一女,乃能文武超神,而賢淑敏慧,千古無雙。且貞順自持,守身無失,真可敬服!”康夢庚又說起云姝之事,欲与貢玉聞續。貢鳴岐無不欣允,揀了吉日,迎接進衙成親。正說話,葛万鐘也來辭別,貢鳴岐留他吃了小飯,康夢庚再三致謝,厚贐而別。
  次日,接到圣旨,道:“馬玉忠義可嘉,文武足用,授都督同知。貢鳴岐招安有功,加銜工部尚書,仍理都察院事。其投降士卒安插听用。”
  貢鳴岐轉覺難處,便与康夢庚商議,將馮小姐事情人新出疏,并交還馬玉敕印。朝廷得知,莫不歎异,以為有此奇女,洵國家异瑞。龍顏大悅,即將康夢庚升東閣學士,貢、馮二小姐俱贈三品淑人,貢鳴岐准照原加部銜留任,蔭貢玉聞苑馬寺丞,贈云姝為孺人,一家榮貴,自不必說。
  康夢庚因离鄉日久,暫辭岳父,即同二位夫人到浙江平陽縣祭祖掃墓。不一月,早到家中,親戚故舊相見歡然。是時,知縣王仲吉已經削職,尚在任所羈留,聞康夢庚回來,因前事抱歉,著實跪門請罪。康夢庚并不計較,反好言安慰,酌之而別,亦足見康夢庚待人之恕。未几,假滿進京,補入東閣。
  后來,貢鳴岐升七省漕院,康夢庚也做到吏部尚書,晉銜宮保。只因前生是伊長庚窮年苦學,抱志未伸,故轉世得為神童,青年及第,黃閣垂紳。貢王聞亦漸升到布政司參議。
  貢鳴岐年老退歸,优游林下,以樂天年。康夢庚兩位夫人都受一品封誥。貢氏生有二子,馮氏止生一子,皆進士及第,累世簪纓不絕,孫曾奕葉,科第云仍,至今稱望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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