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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戒禪師私紅蓮記


  入話:
  禪宗法教豈非凡,佛祖流傳在世間。
  鐵樹花開千載易,墜落阿鼻耍出難。

  話說大宋英宗治平年間,去這浙江路宁海軍錢塘門外,南山淨慈孝光禪寺,乃名山古剎。本寺有二個得道高僧,是師兄師弟,一個喚做五戒禪師,一個喚作明悟禪師。這五戒禪師三十一歲,形容古怪,左邊瞽一目,身不滿五尺。本貫西京洛陽人,自幼聰明,舉筆成文,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長成出家,禪宗釋教,如法了得,參禪訪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問:何謂之五戒?

  第一戒者,不殺生命。
  第二戒者,不偷盜財物。
  第三戒者,不听淫聲美色。
  第四戒者,不飲酒茹葷。
  第五戒者,不妄言起語。

  此謂之五戒。忽日,云游至本寺,訪大行禪師,禪師見五戒佛法曉得,留在寺中坐了上色徒弟。不數年,大行禪師圓寂,本寺僧眾立他做住持,每日打坐參禪。
  那第二個喚做明悟禪師,年二十九歲。生得頭圓耳大,面闊口方,眉清目秀,丰彩精神,身長七尺,貌類羅漢。本貫河南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聰慧,筆走龍蛇,自幼參禪訪道,出家在本寺沙陀寺,法名明悟。后亦云游至宁海軍,到淨慈寺來訪五戒禪師。禪師見他聰明曉事,就留于本寺做師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著說法,二人同升法座,講說佛教。不在話下。
  忽一日,冬盡春初,天道嚴寒,陰云作雪,下了兩日。第三日,雪霽天晴,五戒禪師清早在方丈禪椅上坐,耳內遠遠的听得小孩儿啼哭聲,當時便叫身邊一個知心腹的一個道人,喚做清一,分付道:“你可去山門外各處看看有甚事,來与我說。”清一道:“長老,落了兩日雪,今日方晴,料無甚事。”長老道:“你可快去,看了來回話。”清一推托不過,只得走到山門邊。那時天未明,山門也不曾開。叫門公開了山門,清一打一看時,吃了一惊,道:“善哉!善戰!”正所謂:

  日日行方便,時時發道心。
  但行平等事,不用問前程。

  當時清一見山門外,松樹根雪地上,一塊破席,放一個小孩儿在那里,口里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將這個孩儿丟在此間,不是凍死,便是餓死!”走向前仔細一看,卻是五六個月一個女儿,將一個破衲頭包著,怀內揣著個紙條儿,上寫生年、月、日、時辰。清一口里不說,心下思量:“古人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級浮屠。’”連忙走回方丈,稟复長老道:“不知甚人家,將個五七個月女孩儿破衣包著,撇在山門外松樹根頭。這等寒天,又無人來往,怎的做個方便,救他則個?”長老道:“善哉!善哉!清一,難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飯与他,喂養長大,把与人家,救他性命,胜做出家人。”
  當時清一急急出門去,抱了回方丈中,把著長老看。道:“清一,你將那紙條儿我看。”清一遞与長老,長老看上卻寫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時生,小名紅蓮。”長老分付清一:“好生抱去房里,養到五七歲,把与人家去,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后一帶三間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囤內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來,藏在空房中,無人知覺,一向長老也忘了。不覺紅蓮已經十歲。清一見他生得清秀,諸事見便,藏匿在房里,出門鎖了,入門關了,且是謹慎。
  光陰似箭,日月如棱,倏忽這紅蓮女長年一十六歲。這清一如自生的女一般看待。雖然女子,卻只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襪,頭上頭發前齊眉,后齊項,一似個小頭陀。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內茶飯針線。清一止望尋個女婿,要他養老送終。
  一日,時遇六月炎天,五戒禪師忽想十數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徑走來千佛閣后來。清一道:“長老希行。”長老道:“我問你,那年抱的紅蓮,如今在那里?”清一不敢隱匿,引長老到房中,一見,吃了一惊,卻是:
  分開八塊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長老一見紅蓮,一時差訛了念頭,邪心遂起,嘻嘻笑道:“清一,你今晚可送紅蓮到我臥房中來,不可有誤。你若依我,我自抬舉你。此事切不可泄漏,只交他做個小頭陀,不要交人識破他是女子。”清一口中應允,心內想道:“欲待不依長老,又難,依了長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坏了女身。千難!万難!”長老見清一應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鎖了房門,跟我去房里去。”
  清一跟了長老,徑到房中。長老去衣箱里取出十兩銀子,把与清一,道:“你且將這些去用。我明与你討道度牒,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多謝長老抬舉!”只得收了銀子,別了長老,回到厲中,低低說与紅蓮道:“我儿,卻才來的,是本寺長老。他見你,心中喜愛你。今等夜靜,我送你去伏事長老。你可小心仔細,不可有誤!”紅蓮見父親如此說,便應允了。
  到晚,兩個吃了晚飯。約莫二更天气,清一領了紅蓮徑到長老房中,門窗無些阻當。原來長老有兩個行者在身邊伏事,當晚分付:“我要出外用走乘涼,門窗且未要關。”因此無阻。長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紅蓮來,候至三吏,只見清一送小頭陀來房中。長老接入房內,分付清一:“你到明日此時,來領他回房去。”清一自回房中去了。且說長老關了房門,滅了琉璃燈,攜住紅蓮手,一將將到床前,交紅蓮脫了衣服。長老向前一摟摟住,摟在怀中,抱上床去。卻便似:

  戲水鴛鴦,穿花鸞鳳。喜孜孜,連理并生;美甘甘,同心帶綰。恰恰鶯聲,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体;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一個初侵女色,猶如餓虎吞羊;一個乍遇男儿,好似渴龍得水。可惜菩提甘露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當日長老与紅蓮云收雨散,卻好五更。天將明,長老思一計,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廚,長老開了鎖,將廚內物件都收付了,卻交紅蓮坐在廚中,分付道:“飯食,我自將來与你吃,可放心宁耐則個。”紅蓮自是女孩儿家,初披長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廚內,把鎖鎖了。少間,長老上殿誦經,畢,入房,閂了房門,將廚開了鎖,放出紅蓮,把飲食与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廚內,依先鎖了。至晚,清一來房中,領紅蓮回房去了。
  卻說明悟禪師當夜在禪椅上入定回來,慧眼已知,“五戒禪師差了念頭,犯了色戒,淫了紅蓮,把多年清行直拋棄。我今勸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說出。至次日,正是六月盡,門外撇骨池內紅白蓮花盛開。明悟長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蓮花,將自己房中取一枝瓶插了,交道人備杯清茶在房中,交行者去請五戒禪師:“我与他賞蓮花,吟詩談話則個。”
  不多時,行者請到五戒禪師,兩個長老坐下。明悟道:“師兄,我今日見蓮花盛開,對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請吾兄吟詩清話。”五戒道:“多蒙清愛。”行者捧茶至。茶罷,明悟禪師道:“行者,取文房四寶來。”行者取至面前。五戒道:“將何物為題?”明悟道:“便將蓮花為題。”長老捻起筆來,便寫四句詩道:

  一枝萏菡瓣儿張,相伴蜀葵花正芳。
  紅榴似火复如錦,不如翠蓋芰荷香。

  長老詩罷。明悟道:“師兄有詩,小僧豈得無言語乎?”落筆便寫四句。詩曰:

  春來桃杏柳舒張,千花万蕊斗芬芳。
  夏賞芰荷真可愛,紅蓮爭似白蓮香?

  明悟長老依韻詩罷,呵呵大笑。
  五戒听了此言,心中一時解悟,面皮紅一回,青一回,便轉身辭回臥房,對行者道:“快与我燒桶湯來洗浴!”行者連忙燒湯,与長老洗浴罷,換了一身新衣服,取張禪椅到房中,將筆在手,拂一張紙開,便寫八句《辭世頌》,曰:

  吾年四十七,万法在歸一。
  只為念頭差,今朝去得急。
  傳与悟和尚,何勞苦相逼?
  幻身如雷電,依舊蒼天碧!

  寫罷《辭世頌》,交焚一妒香在面前,長老上禪椅上左腳壓右腳,右腳壓左腳,合掌坐化。
  行者忙去報与明悟禪師。禪師听得,大惊,走到房中看時,見五戒師兄已自坐化去了,看了面前《辭世頌》,道:“你好卻好了,只可惜差了這一著。你如今雖得個男子身,長成不信佛、法、僧三寶,必然滅佛謗僧,后世卻墜落苦海,不得皈依佛道。深可痛哉!真可惜哉!你道你走得快,我赶你不著,不信,……”當時,也交道人燒湯,洗浴,換了衣服,到方丈中,上禪椅跏趺而坐,分付徒眾道:“我今去赶五戒和尚;汝等可將兩個龕子盛了,放三日,一同焚化。”囑罷,圓寂而去。
  眾僧皆惊:“有如此异事。”城內城外听得本寺兩個禪師同日坐化,各皆惊訝。來燒香、禮拜、布施者,人山人海,男子婦人,不計其數。嚷了三日,抬去金牛寺焚化,拾骨撇了。這清一遂浼人說議親事,將紅蓮女嫁与一個做扇子的劉大詔為妻,養了清一在家過了下半世。
  且說明悟一靈真性,自赶至西川眉州眉山縣城中,五戒已自托生在一個人家,姓蘇,各洵,字明允,號老泉屆士,詩禮之人。院君王氏夜夢一瞽目和尚走入房中,吃了一惊,明旦分娩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父母皆喜。三朝滿月,百日一周,不在話下。
  卻說明悟一靈也托生在本處,姓謝名原,字道清。妻章氏亦夢一羅漢,手持一印,來家抄化,因惊醒,遂生一子。年長,取名謝端卿。自幼不肯吃葷酒,只要吃素,一心要出家。父母見他如此心堅,送他在本處寺中做了和尚,法名佛印,參禪問道,如法聰明,是個詩僧,不在話下。
  卻說蘇老泉的孩儿長年七歲,交他讀書寫字,十分聰明,目視五行書。后至十歲來,五經書史,無所不通。取名蘇軾,字子瞻。年十六歲,神宗天子熙宁三年,子瞻往東京應舉,一舉成名,御筆除翰林院學士。不三年,升端明殿大學士。道號東坡。此人文章冠世,舉筆珠璣,為官清廉公正;只是不信佛法,最不喜和尚,自言:“我若一朝管了軍民,定要滅了這和尚們。”
  且說佛印在于開元寺中出家,聞知蘇子瞻一舉成名,在翰林院學士,特地到東京大相國寺來做住持。忽一日,蘇學士在府中閒坐,忽見門吏報說:“有一和尚要見學士相公。”相公交門吏出問:“何事要見相公?”佛印見問,于門吏處借紙筆墨來,便寫四句,送入府去。學士看其四字:“詩僧謁見。”學士取筆來,批一筆云:“詩僧焉敢謁王侯。”交門吏把与和尚。和尚又寫四句詩,道:

  四海尚容蚊龍隱,五湖還納百川流。
  同一答十知今古,詩僧特地謁王侯。

  學士見此僧寫、作二者俱好,必是個詩客,遂請入。佛印到廳前問訊,學士起身敘禮,邀坐待茶。學士問:“和尚,上剎何處?”佛印道:“小僧大相國寺住持。久聞相公譽,欲求參拜。今日得見,大慰所望!”學士見佛印如此言語,問答如流,令院子備齋。佛印齋罷,相別回寺。自此,學士与佛印吟詩作賦交往。
  忽一日,學士被宰相王荊公尋件風流罪過,把學士奏貶黃州安置去了。佛印退了相國寺,徑去黃州住持甘露寺,又与蘇學士相友至厚。
  后哲宗登基,取學士回朝,除做臨安府太守,佛印又退了甘露寺,直到臨安府靈隱寺住持,又与蘇東坡為詩友。在任清閒無事,忽遇美景良辰,去請佛印到府,或吟詩,或作賦,飲酒盡醉方休。或東坡到靈隱寺,閒訪終日。兩個并不怠倦。蓋因是佛印監著蘇子瞻,因此省悟前因,敬佛禮僧,自稱為東坡居士。身上禮衣,皆用茶合布為之。在于杭州臨安府,与佛印并龍井長老辨才、智果寺長老南軒,并朋友黃魯直、妹夫秦少游,此五人皆為詩友。
  這蘇東坡去西湖之上造一所書院,門栽楊柳,園种百花,至今西湖號為蘇堤楊柳院。又開建西湖長堤,堤上一株楊柳一株桃。后有詩為證:

  蘇公堤上多佳景,惟有孤山浪里高。
  西湖十里天連水,一株楊柳一株桃。

  后元丰五年,神宗天子取子瞻回京,升做翰林學士,經筵講官。不數年,升做禮部尚書,端明殿大學士。告老致仕還鄉,盡老而終,得為大羅天仙。佛印禪師圓寂在靈隱寺了,亦得為至尊古佛,二人俱得善道。
  雖為翰府名談,編入《太平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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