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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丞相府開宴誆圣僧 濟顛僧畫錢戲貪仆


  
  詩曰:
  百年三万六千日,事到無常總是空。
  水月鏡花凄滿目,果能參透樂無窮。

  話接上傳。且說大宋圣君,當殿擬了一道嘉獎旨意,即著劉差官繼赴張欽差行轅,傳旨嘉獎;又听得劉差官說圣僧在張欽差處,贊成賑濟水災,真個是天花亂墜,不覺龍顏大悅,就著劉差官回京覆命的時候,把濟顛僧一同宣來見駕。分付已畢,龍袖一擺,大眾散朝,濟公也就同金丞相回歸相府。
  你道這濟公,他那果真到張欽差行轅傳旨去嗎?要論他的本領,倒也不難,只要他用點縮地法,霎時就可以到了。但是濟公他另有用意,好歹正事已經辦定,這個傳的旨意,遲早些叫張三帶回,也不要緊。兼之金丞相吃了濟公的改性丸藥,已有几日,藥性已經談了,他的本性漸漸的也還原了。自從朝散之后,就覺得濟顛僧既幻作劉差官,圣上現今又宣濟顛僧見駕,深怕他瘋瘋顛顛的,一徑走了,把這件事情丟在九霄云外,那時圣上見宣濟顛僧不到,必定要查問劉差官,我又沒得法子扮出個劉差官來,將后徹底查究,豈不皆是我金某的欺君之罪嗎?自己埋怨道:怎的前几日我金某糊糊涂涂,白白的代張欽差做這件繞手繞腳的事!一頭想著,一頭就跑到上房更換朝服。忽然心里一動,暗說道:金某這事情,已經弄錯了,此時你不能再錯了,必定把濟顛僧哄在我府里,等到那日,看他怎樣變出個濟顛僧來,見了圣駕,然后才能放他走掉。幸喜他歡喜吃酒吃肉,我只得拿這個法子來誆著他。
  主意已定,金丞相便換了一件團花錦邊的便襖,扎了一頂花角便巾,連忙走到廳前,對濟公說道:“連日下官因張欽差的公事,不能陪著圣僧吃酒,幸喜這事今日已經妥當了,圣僧見駕,大約還有几天耽擱,我們就此可以吃他個醒不醉、醉不醒了。”濟公听他這番話,心里早已明白,便拍著手呵呵的笑道:“好呀,妙呀!”一面說,一面笑,一面又用手一上一下的抓喉嗓說道:“痒煞了,痒煞了!我們快快的吃酒罷!”金丞相看見這個樣子,心里實在嘔气,嘴里卻不敢得罪他,只得分付家人赶緊握席。几個家人手忙腳亂,就在當中圓桌上設下兩副杯筷,擺個對面勢儿,連忙跑至廚房,拿酒的拿酒,捧菜的捧菜。濟公此時卻坐在迎門一張圖椅上,斜著半邊身子,眼睛望著外面,嘴里唱著道:“呵呵呀,呵呵呵,宰相堂前酒客多。不是酒客多,不是酒客多。常言道,量大福便大,宰相無如酒客何!”正在唱著,只見遠遠的一個家人,提著一壺酒,才進儀門,濟公連忙迎上去一手把酒壺抓來,跑到正面席上,朝下一坐,一連倒了三四杯,連唱是唱的,望著金丞相說道:“喝呀,喝呀!”金丞相忍气吞聲的在對面坐下。當下廚子送上菜來,恰好是一碗烤肉,濟公連忙拿一雙筷子,站起身來,東一搗,西一搗,把雙筷子上,搗了有四五塊四方的肥肉,張開嘴來朝里面一送,筷子朝外面一抽,滿嘴的大嚼。呵著舌頭,又朝金丞相說道:“吃呀,吃呀!”
  這邊濟公連不住的酒儿向儿,那邊金丞相滿肚憂慮,舉杯對濟公道:“請問圣僧,那日圣上降旨說宣圣僧見駕,到了那日,圣僧豈不是又要做自己,又要做劉差官,這便怎么扮呢?”濟公被他一提,朝自己身上一看,不覺扑哧的一笑,說:“怪道今天身上不爽利哩,原來這些癆瘟衣服,我穿不慣。”站起身來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我進朝的辰光換下來的寶衣,都沒有了,多半被賊子偷去了。”話言未了,只見一個家人連忙繞到席后,彎下腰來,在東炕底下,把一件破袖、一頂坏僧帽拖出來,連灰帶唾的,提到濟公面前,說道:“師傅不要作躁,寶衣在這里呢!”濟公接來更換,卸去軍官的服式,換上僧人的衣帽。不料他那雙筷子始終舍不得离手,剛來套那件破鈉,巧巧的被筷子絆住。恰好此時上的一樣菜,是金丞相特為恭維他的一盤腌狗肉。他便急了,無論筷子絆不絆,用力的把手一送,只听嚓的一聲,袖底下撕了一個大洞。他卻問也不問,隨即坐下,那雙筷子儿又叉起來了,就把金丞相适才所問的話,也就忘掉了。金丞相實在納悶,只得又把前言再說一遍。濟公便說道:“大人不必作慌,我有四句言辭,你听我道來:‘能為劉軍官,何愁沒濟某?一己化三千,佛家真妙果。’”濟公說完,又咂著嘴說道:“請呀,請呀,好狗肉呀,好狗肉呀!”按下濟公同金丞相吃酒不提。
  且說張欽差自打發濟公同張三送折進京,心里提在口里的十分憂慮,不曉得這擅動倉谷的罪名,可能寬恕?誆約他們的事,好坏也應派辦妥了,怎么到今日毫無音信?而且濟公的法術甚大,如其事情順手,他眼睛一閉,就可以給個喜信來了;今日沒得信息,只怕是有點不妙呢。張欽差正在那一面想著,一面用指頭掐算日期,忽听外面人聲嘈雜,只見一個執帖的家人,慌慌張張的進來稟說道:“大人快些更換衣服,外面圣旨到了。”張欽差說:“你們快快預備香案。”嘴里說著,心里忐忐忑忑的,走到后面,頭帶一頂銀翅烏紗帽,身披一件方補大夫袍,腰束玉帶,腳踏朝靴,搶步走到儀門之外,但見香案業已擺得齊齊整整的了,當中立著一位二十多歲小太監,兩旁立著四位軍官。張欽差連忙搶步踏墊,三跪九叩已畢,俯伏在地,口呼“万歲”說:“微臣不知圣旨到來,有失遠迎,伏乞赦罪。”但見上面說道:“張欽差敬听圣旨。”便啟詔讀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咨爾欽差張光明,平望鎮大水為災,破例救民,不畏艱險,具征膽識,已著劉差官傳旨嘉獎。但据劉差官查覆回奏,稱有西湖靈隱寺濟顛圣僧,斡旋賑務,极見神通。
  雖磐懸之免哀鴻,而錫挂聞猶立鷲。仰傳明諭,速即來京,俾朕躬親捐其菩提,兼圣母立待其治疾。若已与劉差官束裝就道,即著勿議。欽此。

  張欽差听圣旨宣畢,复行九叩謝恩,立起身來,讓太監來至大廳,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小太監說道:“咱的張大人儿,你干的這水災的事体,主子十分契重你得很呢!但是國太的病重得很,听說有個什么圣僧住在咱的張大人儿這里,主子宣他去替國太儿瞧一瞧病。咱家也不能久停,就請咱的張大人儿照旨意上的話,叫那個圣僧儿快快去罷。咱們也就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任外就走。張欽差連聲喏喏,送出大門,候著太監跳上坐騎,把手一拱而別。看官,這個太監到也奇怪,難道他連程儀都不想一點儿嗎?其中有個原故,他在京曉得這濟顛僧最會挑人的是非,見得圣旨上為的是請濟顛僧替太后看病,深怕日后他瘋瘋顛顛的說出來。而且張欽差的出手,也不得大,所以不若慷慨點,反覺干淨。
  閒話体提,且說張欽差自太監轉回之后,十分詫异:何嘗有什么劉差官來复查?又何嘗有什么劉差官來傳旨?而且圣僧已經在京里了,怎么旨意上又叫我著他進京?好生叫人難解。還有一件難處呢,現今圣僧尚不知在京里何處,太后有病,又是极要緊的,我又沒處去尋他,這便怎么是好呢?到此地步,張大人把旨意上傳旨嘉獎喜歡的事体,都忘卻了,反把召見濟公的一段難處,憂愁不盡,把一道圣旨,擺在面前慢慢推想,實在想不出方法來。直到黃昏以后,點起燈來,仍然垂著頭想這旨意上前后的道理。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覺得耳朵里有人叫了一聲“老爺”!抬頭一看,心中大喜,原來張三回來了。張欽差一見,忙問道:“圣僧在那里呢?”張三回稟道:“他還在金相府里,不曾回來,現在一信在此。”說著就由衣袋里拿出一封信來,雙手遞過。張欽差連忙拆開來看,以為上面辦事的節略,斷寫得清清楚楚的了。不料拆開一看,只有傳旨嘉獎的圣諭一道,以外但有三指闊一小條紙。條上一字全無,頂上畫了一人在那里睡覺,下面畫了兩個酒壇子,一把鐵錐。張鐵差更加詫异,暫且不表。
  且說張三因何一個人先行回來的呢?只因濟公在金相府刻刻酒肉,已過兩日,這天金丞相退朝,忙至廳房向濟公說道:“恭喜圣僧,醫道上添了大生意了。昨夜太后忽然重病,今早圣上特著青宮小太監捧旨,按排遞走法,到平望張欽差處召圣僧,入內醫治。”濟公其時已在此吃第二頓酒了,听得一說,連忙把酒杯放下,站起來就走。金丞相忙拖住問道:“圣僧往那里走?”濟公道:“我到皇宮看病去呢!”金丞相道:“圣惜這怎么能彀呢?皇上的事体,處處要歸資格。他才著人去召你,你到由平望來了,這不是件岔事嗎?”濟公被他說了,發呆半刻,掉轉身又往外走。金丞相又拖住著急道:“不要走呵,我的話不錯啊。”濟公道:“我不是進宮,我要到平望走一走,恐怕他到張大人那里宣我,張大人又不曉得我在何處;兼之前次嘉獎的圣旨,還在我劉差官腰里,張大人還同在夢中一樣,我怎能不去走走呢?”看官,若照濟公這樣說法,金丞相就該讓他走,才近人情。但是金丞相有個鬼心,深伯濟顛僧走了,他把個劉差官繳旨一層忘掉,自己吃擔不起。所以務必誆約日期,要等他把這件事了結了,才能讓他出門。因此間說濟公要到平望,又复扯住道:“不要走,不要走,我們的酒還不曾吃得彀呢!圣僧如實在不放心平望,現張大人送奏折的張三在此,何不著他先回,通個信去,也就罷了。”濟公一听,說聲“妙呵,妙呵”,遂放開一條念“叭迷吽”的喉嚨,喊了几聲張三。那丞相府由正廳到門房,這條兩道很遠,張三怎能听得見呢?濟公見張三不應,又含了一口酒說道:“且潤潤喉嚨再喊。”大眾家人在旁邊就同看笑話一樣,倒是金丞相不大過意,忙向家人道:“快去把張三叫來。”
  不上片刻,張三來到,向金丞相打了一個千儿,朝旁邊一站。濟公見張三這般光景,好生嘔气,心里說道:你瞧不起我嗎?等我就弄點小苦你吃吃!一面想著,一面向張三道:“俺的張家人老爺,今天你要回去了,奏折的事情諒你不是個聾子,你總听見過的了。你回去見了張大人,諒你不是個啞吧,你總會講的了。單有太后召我看病,你不曉得。總之你見了你家大人,你直接叫他安心睡覺,就說京里天大的、芥子大的一切各事,總歸和尚辦就是了,這是你曉得的。我這雙手是不能离筷子的,我這張嘴是不能离酒杯的,怎么有功夫細細寫信呢?”說著站起來,在旁邊桌上見一枝禿筆,遂拿來,又在窗子上撕了一塊紙,鬼畫符似的一頓臭畫。又在腰內把張傳獎旨意掏出,亂頭烘烘包起,張開嘴來濕點唾津一貼,外面寫了個“張欽差收”,向桌上一甩,說聲:“去罷!”張三連忙持信在手,心里想道:這個瘟和尚,好好大人賞我五六十兩盤費的銀子,這番出差,本有個大大的落頭,不料被他騙了去買裝尸的衣服。今日他大模大樣的說聲“走罷”,難道我張三討飯回去不成?呆了半晌,忽然有了主意,說道:等我來就拿他丟丟臉,煞煞我的气。主意想定,遂近前叫聲:“濟師傅,今日你叫我回去了,這是師傅曉得的,我身邊的路費,皆被你那一日朝我磕頭作揖的,借去買衣服了,請你要還我呢!”濟公听他說著,心里早明白了,便望著張三哈哈一笑,說道:“有路費。你伸手過來。”濟公复拿了那枝禿筆,在他手心里畫了一畫。說道:“路費有了。”張三不解其故,正待發言,忽見手心里現出一個大錢,心里倒也奇异,因說道:“就著是一文錢,也不毅用,請師傅總要把銀子還我呢。”濟公罵道:“窮囚!你還愁不彀用嗎?你權且拿拿看!”張三便依他用左手去拿,但見拿掉一個,又是一個,直至要多少,拿多少,張三喜不自持,心里想道:這回子我到家去發了財了,可以連夜里都不睡覺,把些錢拿下來,慢慢的用了;就是死了,把一只手,叫子孫砍下,真個是万代富貴了。張三便連忙取了信,朝金丞相、濟公打了一個廣概千儿,往外就走。到了門房,又對大眾家人說了些叨扰套話,辭別向外而行。
  匆匆出了都城外面,已有未初的時候,腹中已餓,心里想道:我這几日腰里分文沒得,實在窮得難過。可喜今日有只聚寶手,不妨跑到茶館里去,大吃他一頓,然后上船赶路。主意已定,巧巧的街旁有家大徽州館子,招牌上寫的是“徽州如意館,面飯葷素,一應俱全”。張三便跑入館內,揀了張朝南桌子,當中坐下。但見堂倌左手打了一盆面水,右手泡了一碗雀舌蓋碗茶,擺在面前,問道:“客人吃什么菜?還吃酒嗎?”張三暗想道:平日間老爺請客,諸樣剩菜總有得吃,單單魚翅不曾剩過,我今朝既有用不盡的錢,不好快活快活。因說道:“你代我燒一小碗清翅,另外配一碗雞湯,打四兩花雕就是了。”堂倌隨即喊下,不上一刻,酒儿菜儿,一一送到。張三便自斟自飲,實在歡喜。酒已吃完,飯又裝到,張三狼吞虎咽的吃了個足興。淨了臉,喊堂倌算賬,共計銀三兩八錢,化錢七千六百文。張三遂把腳一叉,衣裳一兜,左手向右手,連抓是抓的,只見錢往下直滾。心中正喜,忽然覺得手上的錢抓不動了,卻也奇异,說聲:“抓不下錢了!”心中著實慌張起來。那堂倌見他抓零錢,疑惑他開發小賬,偏偏伸著手在那里等他,張三直急得面紅耳赤。不知怎樣出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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