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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絕學無憂。
  易順鼎曰:文子引“絕學無憂”在“絕圣棄智”之上,疑古本如此。蓋与三“絕”字意義相同。今在“唯之与阿”句上,則意似不屬矣。
  馬敘倫曰:“絕學無憂”一句,當在上章。又曰:晁氏讀書記引明皇本,亦以“絕學無憂”屬于舊第十九章之末。
  蔣錫昌曰:此句自文誼求之,應屬上章,乃“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一段文字之總結也。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謂唐張君相三十家老子注以“絕學無憂”一句,附“絕圣棄知”章末,以“唯之与阿”別為一章,与諸本不同,當從之。后歸有光、姚鼐亦以此章屬上章,是也。
  李大防曰:案“絕學無憂”句,斷不能割歸下章。蓋“見素抱朴,少私寡欲,絕學無憂”三句,是承上文“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句。“見素抱朴”,承“絕仁”二句;“少私寡欲”,承“絕巧”二句;“絕學無憂”,承“絕圣”二句;“此三者以為文不足”句,是統括上文;“故令有所屬”句,是啟下文。脈絡分明,毫無疑義。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惡,相去何若?
  吳澄曰:“唯”“阿”皆應聲:“唯”,正順,“阿”,邪諂。几何,言甚不相遠也。
  劉師培曰:“阿”當作“訶”。說文:“訶,大言而怒也。”廣雅釋詁:“訶,怒也。”“訶”俗作“呵”。漢書食貨志“結而弗呵乎”,顏注:“責怒也。”蓋“唯”為應聲,“訶”為責怒之詞。人心之怒,必起于所否,故老子因協下文何韻,以“訶”代“否”。唯之与阿,猶言從之与違也。
  武內義雄曰:敦、遂二本“善”作“美”。
  易順鼎曰:王本作“美之与惡,相去何若”,正与傅奕本同。注云:“唯阿美惡,相去何若。”是其證也。今本作“若何”,非王本之舊。
  蔣錫昌曰:顧本成疏“順意為美,逆心為惡”,是成作“美”。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彼此并美惡對言。傅本“善”作“美”,應從之。此文阿、何、惡、若為韻,諸本“若何”作“何若”,亦應從之。嚴可均曰:“相去何若”,王弼或作“若何”,非。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孫礦古今本考正曰:“不可”,一作“不敢”。
  謙之案:淮南道應訓引上二句,同此石。

  忙□其未央!
  魏稼孫曰:“忙其”二字間,原空一格,或待補刻,或誤分章,嚴連寫。后“純純”二字間,亦泐一格,例以碑陰首行,疑當時即因石泐跳書,“忙”下石完。
  謙之案:“忙”下空格,非泐字,亦非分章,疑為“兮”字未刻。
  嚴可均曰:“忙其未央”,御注作“荒其”。河上、王弼“荒”下有“兮”字,句末有“哉”字。
  吳云曰:邢本“荒”作“莽”。王氏蘭泉云:疑即“荒”字之誤。
  謙之案:廣明本、室町本作“荒”,碑本作“忙”。“忙”与“茫”同,實“芒”字,“芒”借為“荒”,即今“茫”字。詩長發“洪水芒芒”,玄鳥“宅殷土芒芒”,傳:“大貌。”左傳襄四“芒芒禹跡”,注:“遠貌。”淮南俶真“其道芒芒昧昧然”,注:“廣大之貌。”歎逝賦“何視天之芒芒”,注:“猶夢夢也。”庄子大宗師“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釋文:“無系之貌。”遂州碑作“莽”,蓋以草深曰莽,与“忙”同有蒼芒荒遠之義。小爾雅廣詁:“莽,大也。”呂覽知接“何以為之莽莽也”,注:“長大貌。”庄子逍遙游“适莽蒼者”,崔注:“草野之色。”“忙”、“莽”、“荒”義相近。

  眾人熙熙,若享太𣖙,
  馬敘倫曰:“熙”為“媐”之借字。說文:“媐,說樂也。”
  謙之案:“熙熙”,庄子馬蹄篇“含哺而熙”,列子楊朱篇“熙熙然以俟死”之“熙”字義同。“熙熙”即“嘻嘻”,書鈔一五引庄子“熙”作“嘻”,初學記九、事文類聚后集二十引并作“嬉”。晏子春秋六“圣人非所与熙也”,本作“嬉”。熙、嘻、嬉義同,此云“眾人熙熙”,亦即眾人嘻嘻也。
  嚴可均曰:“若享太牢”,“𣖙”別体字。御注作“如享”,釋文作“若亨”,引河上作“饗”。
  謙之案:遂州本“太牢”作“大宰”,誤。藝文類聚三引河上作“若享”,玉燭寶典三引作“而饗”。
  武內義雄曰:“若亨太牢”,王本“亨”字,陸氏讀為“烹”。河上公讀為“享”,又改“亨”作“饗”。現在河上本、王弼本皆作“享”。玉燭寶典三引此文作“饗”,与陸所引河上本合。蓋唯一“亨”字,諸家异其解釋,遂至成本文之异也。

  若春登台。
  嚴可均曰:御注、王弼作“如春登台”,河上作“如登春台”。
  畢沅曰:“如春登台”,王弼、顧歡并同,明皇、易州石刻亦同。明正統十年道藏所刊明皇本始誤作“登春台”,陸希聲、王真諸本并誤,今流俗本皆然矣。又李善閒居賦注引亦誤。
  俞樾曰:按“如春登台”与十五章“若冬涉川”一律,河上公本作“如登春台”,非是。然其注曰:“春陰陽交通,万物感動,登台觀之,意志淫淫然。”是亦未嘗以“春台”連文,其所据本,亦必作“春登台”,今傳寫誤倒耳。
  蔣錫昌曰:唐強思齊道德真經玄德纂疏引河本經文作“如春登台”,正与宋河本合;俞氏謂河所据本必作“春登台”是也。顧本成疏“又如春日登台”,是成亦作“如春登台”。……王本、河本及各石本皆作“春登台”,蓋古本如此,似未可据最后諸本擅改也。“如”,應從碑本作“若”,以与上句一律。釋文上句作“若”,此當同也。

  我魄未兆,
  嚴可均曰:御注作“我獨怕其未兆”,河上作“我獨怕兮其未兆”。釋文作“廓”,引河上作“泊”。傅奕作“我獨魄兮其未兆”,大典作“我泊兮其未兆”。王氏引邢州本与此同。
  盧文弨曰:今文“我獨泊兮其未兆”,王弼本“泊”作“廓”,藏本作“怕”。說文:“怕,無為也。”藏本為是。今王弼本作“泊”,古本作“魄”。
  羅振玉曰:景福、英倫二本作“怕”。
  洪頤烜曰:我獨怕兮其未兆,河上注:“我獨怕然安靜,未有靜欲之形兆也。”頤烜案:說文“怕,無為也,從心,白聲”,義即本此。俗本作“泊”字,非。
  謙之案:今文“泊”与“魄”字聲訓通。史記酈食其傳“落泊”作“落魄”。又如“虎魄”字作“珀”。國語晉語“其魄兆于民矣”,韋昭注:“兆,見也。”此云“我魄未兆”,即怕乎無為之意。

  若嬰儿未孩。
  嚴可均曰:各本作“如嬰儿之未孩”。
  畢沅曰:河上公、王弼“若”作“如”。“咳”,河上公作“孩”。說文解字曰:“咳,篆文孩。”古文字同。
  勞健曰:“如嬰儿之未咳”,“咳”字,景龍、開元作“孩”,傅、范、景福与釋文并作“咳”,范注:“咳,何來切。張玄靜与古本同。”集韻通作“孩”,按“孩”即“咳”之古文。
  謙之案:說文子部無“孩”字,見口部“咳”字下。廣韻“孩,始生小儿”,“咳,小儿笑”,同音戶來切。類篇:“孩与咳同,為小儿笑。”“孩”、“咳”本一字,傅、范本作“咳”,音義同。釋文出“咳”字,知王本作“咳”,景福本、室町本亦作“咳”。

  乘乘無所歸!
  嚴可均曰:河上“乘乘”下有“兮若”二字。王弼作“儽儽兮若無所歸”。
  謙之案:傅奕本作“儡儡兮其不足,以無所歸”,范本作“儽儽兮其若不足,似無所歸”,遂州本、顧歡本作“魁無所歸”,景福、樓正、邢玄、磻溪、英倫各本作“乘乘兮若無所歸”。
  朱駿聲曰:儽,說文:“垂貌。一曰懶懈,從人,累聲。”与“儡”微別,字亦作“儽”,又誤作“○”。廣雅釋詁二:“○,勞也。”
  釋訓:“○○,疲也。”老子“○○兮若無所歸”,釋文:“敗也,又散也。”河上本作“乘乘”,“垂垂”之誤。
  武內義雄曰:王本“儽儽兮”,舊鈔河上本作“儡儡兮”,景龍碑作“乘乘兮”。按儽、儡聲相同,据說文“儽儽,垂貌”,与“乘乘”音義不近。疑“乘乘”是“垂垂”之訛。果然,則河上本作“儡儡”,据其義訓作“垂”字也。

  眾人皆有余,我獨若遺。
  嚴可均曰:河上“我”上有“而”字。
  羅振玉曰:景龍本、御注本均無“而”字。
  奚侗曰:“遺”借為“匱”,不足之意。禮記祭義“而窮老不遺”,釋文“遺,本作匱”,是其證。
  于省吾曰:按“遺”應讀作“匱”,二字均諧貴聲,音近字通。……廣雅釋詁:“匱,加也。”王念孫謂“匱當作遺”,以“遺”有加義,“匱”無加義也。禮記樂記“其財匱”,釋文:“匱,乏也。”“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匱”,“匱乏”与“有余”為對文。自來解者皆讀“遺”如字,不得不以遺失為言矣。

  我愚人之心,純純。
  嚴可均曰:“之心”,河上、王弼“心”下有“也哉”字。“純純”,河上、王弼作“沌沌兮”,釋文:“沌,本又作忳。”
  畢沅曰:王弼同河上公作“純”,蘇靈芝書亦作“純”,作“純”為是。陸德明曰:“本又作忳。”“沌”“忳”并非也。
  謙之案:作“純”是也。易文言“純粹精也”,崔覲注:“不雜曰純。”淮南要略“不剖判純朴”,注:“純朴,太素也。”碑本“純純”,室町本作“沌沌”,義同。庄子山木篇:“純純常常,乃比于狂。”在宥篇:“渾渾沌沌,終身不离。”純純即沌沌也。彭耜釋文曰:“李純純如字,質朴無欲之稱。”其說是也。

  俗人昭昭,我獨若昏。
  嚴可均曰:王弼作“我獨昏昏”。
  奚侗曰:“昏昏”,諸本作“若昏”,句法不協,茲從王弼本。庄子在宥篇︰“至道之极,昏昏默默。”
  蔣錫昌曰:以文誼而論,作“■■”者是也。下文弼注“無所欲為,悶悶■■,若無所識”,可證老子古本作“■■”,不作“若■”,“■■”為“昭昭”之反。

  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焦竑曰:“昭昭”“察察”,古本作“皆昭昭”“皆𣶏𣶏”。
  謙之案︰傅、范本如此。范云:“王弼同古本,世本無‘皆’字。”知王本當有“皆”字。又“悶悶”,傅、范作“閔閔”,“閔”上均有“若”字。
  范應元曰:河上公及諸家并作“悶悶”,音同。韓文公古賦有“獨閔閔其曷已兮,憑文章以自宣”,詳此“閔閔”字,注云“一作悶悶”,正与此合,今從古本。

  淡若海,
  嚴可均曰:御注作“忽若晦”,河上作“忽兮若海”,王弼作“澹兮其若海”,大典作“漂乎”,一本作“忽兮”。
  謙之案:嚴遵本作“忽兮若晦”,傅本作“淡兮其若海”,范本作“澹兮若海”,御注、英倫二本作“忽若晦”,廣明、景福、室町三本作“忽兮其若海”。李道純曰:“‘忽乎若晦’,或云‘淡乎其若海’,非。”謙之案:王、范本作“澹”字是也。王羲之本亦作“澹”,碑本誤作“淡”。說文:“澹,水搖也,從水,詹聲。”与“淡”迥別。“海”,本或作“晦”,為“海”之假借。書考靈曜:“海之言昏晦無睹。”釋名釋水:“海,晦也。主承穢濁,其色黑而晦也。”海、晦義同。此形容如海之恍惚,不可窮极。

  漂無所止。
  嚴可均曰:御注作“寂兮似無所止”,河上作“漂兮若無所止”,釋文引河上作“淵兮”,王弼作“飂兮若無止”,梁簡文、傅奕作“飄兮”。
  謙之案:室町本同。河上、王羲之本作“飂兮若無所止”,廣明作“■兮若無所止”,范本作“飄兮似無所止”,館本作“寂無所以”,英倫本与御注同。又孫礦古今本考正曰:“‘飂兮若無止’,一作‘漂兮若無止’,一作‘膠兮似無止’,一作‘寂若無所止’。”“膠兮似無止”,不知所据何本,疑“○”字之誤。武內義雄曰:天文鈔河上本作“○兮”,廣明幢作“■兮”,瀧川本及世德堂本作“漂兮”。按“○”“■”為“漂”之或体,而漂、飂音相近。
  吳云曰:王蘭泉引河上公“■”作“淵”,注云:“今河上本作漂。”按此石作“■”,北碑多有之。畢沅曰:庄子“淵淵乎其若海”,即用此文。
  謙之案:“漂無所止”,義長。漂然若長風之御太虛,与“飂”字義同。說文:“飂,高風也。”字亦作“○”,吳都賦:“翼颸風之○○。”又作“○”,玉篇:“○,高風貌。”

  眾人皆有已,我獨頑似鄙。
  嚴可均曰:“有已”,各本作“有以”。“我獨頑”,河上、王弼“我”上有“而”字。
  武內義雄曰:敦、景二本“以”作“已”。謙之案:“有已”即“有以”。說文:“已,用也。”隸亦作“■”,作“以”。廣雅釋言:“已,■也。”鄭注考工記曰:“已或作以。”注檀弓篇曰:“以与已字本同。”荀子非相篇曰:“何已也?”注:“与以同。”此云“皆有已”,即“皆有以”,庄子所謂“其必有以”是也。

  我獨异于人,而貴食母。
  陶鴻慶曰:傅奕本“我獨”下有“欲”字。据王注“我獨欲异于人”,是王所見本亦有“欲”字,而傳寫奪之。老子狀道之要妙,多為支离惝怳之辭,或曰若、曰如、曰似、曰將、曰欲,皆此旨也。當以有“欲”字為胜。
  謙之案:敦煌本、遂州本“獨”正作“欲”。
  嚴可均曰:“而貴食母”,御注作“而貴求食于母”。
  李道純曰:“而貴食母”,或云“儿貴求食于母”,非。
  勞健曰:“食母”二字,范本誤從唐玄宗加字,作“求食于母”。玄宗自注云“先無‘求’‘于’兩字,今所加也”,明非古本,范氏失于校正。
  謙之案:此句諸家解多誤,惟蘇轍得其義曰:“譬如嬰儿,無所雜食,食于母而已。”又庄子德充符篇“豚子食于其死母”,郭注云:“食乳也。”此云“食母”,即食乳于母之意。又王羲之本“貴”下亦有“求”字,此帖斷為明皇增字后所作無疑。

  【音韻】此章江氏韻讀:阿、何韻(歌部),惡、若韻(魚部,惡,烏入聲,若,入聲),畏、畏韻(脂部),哉、熙、台、孩韻(之部,哉音茲,台,徒其反,孩,胡其反)。歸、遺韻(脂部),昏、悶韻(文部,悶,平聲),海、止、以、鄙、母韻(之部,海音喜)。奚侗:阿、何、惡、若韻,熙、牢、台、孩韻,歸、遺韻,沌、昏、悶韻,晦、止、以、鄙、母韻。陳柱:憂、阿、何、惡、若韻,熙、牢、台、孩、歸、遺、哉韻。余同奚。高本漢:荒(一作芒)、央韻,熙、牢、台、兆、孩、歸、遺、哉為一韻,歸、遺又自為韻。又昏、悶(一作閔)、海(一作晦)、止、以、鄙、母為一韻。楊樹達曰:江韻得之,奚、陳、高并誤。鄧廷楨曰:惡、若為韻。古音善惡、好惡皆作去聲,后世強分善惡之惡為入聲。“若”字,詩烝民与“賦”韻,大田、閟宮皆与“碩”韻,“碩”古音与“柘”韻同。生民“柘”与“路”韻,大學“碩”与“惡”韻,閟宮“若”又韻“作”,“作”古音与“祚”“胙”同。彼此互證,大抵“若”字亦魚、虞部之去聲,今音則由去轉入也。江有誥曰;悶,莫困切。按古有平聲,當与魂部并收。老子异俗篇“我獨悶悶”,与“昏”協。順化篇“其政悶悶”,与“醇”協(唐韻四聲正二十六慁)。又一說,江有誥以“牢”非韻。謙之案:“牢”,古音讀若厘。江永古韻標准平聲第十一部曰:“牢,郎侯切。按牢,古音如此,故釋名云:‘留,牢也。’老子:‘眾人熙熙,如○太牢,如登春台。’庄辛引鄙語:‘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蓋皆讀如厘,蓋方言耳。”又“台”,古讀如持,釋名:“台,持也。”“台”字當從ㄓ聲,故与“持”近。“孩,戶黎切”,牢、台、孩為韻是也。又牢、兆亦韻。馬敘倫曰:“熙、台、孩為句末之韻,前賢已能明之。若牢之与兆,亦協于句末,乃詩之間韻也。”(修辭十論)
  右景龍碑本一百十六字,敦煌本一百十五字,河、王本一百三十二字,傅本一百三十七字,范本一百四十一字。河上本題“异俗第二十”,王本題“二十章”,范本題“絕學無憂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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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OUTH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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