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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訪案情烏公留意 听口供俠士生疑


  話說左翼正翼尉,姓申,官名烏珍,表字恪謹,是正白旗漢軍旗人。學識過人,處事公正。對于地方上,极其熱心。在前清來季,官至民政部侍郎。九門提督,是時在翼尉任內。因京城警察,正在初創之時,便就著舊時捕務,斟酌損益,把翼下的技勇兵,編成隊伍,打算人漸次改良,以為擴充警察的預備。是日查夜回宅,忽有廂黃滿官廳,前來報稱:該甲喇所屬菊儿胡同內,小菊儿胡同住戶文姓家內,有儿媳阿氏不知所因何故,將伊子春英砍傷身死。烏公見報之后,忙的吩咐小隊,將文家一千人證一并帶翼,并傳諭該甲喇,好好的看護尸場。隊兵去后,即令備馬,要親往小菊儿胡同去檢驗一切。因為人命至重,又想著社會風俗,极端鄙陋,事關重大,不能不确實訪查。先把殺人的原委訪明白后,然后再拘案鞠訊,方為妥當。
  想到此處,忽想起至交的朋友蘇市隱來。他平日交游极廣,平居無事時,好作社會上不平之鳴。若是把他找來,他暗中幫助,細心訪查,斷沒有屈在無辜之理。因命小僮儿夏雨,挪過筆墨文具,親手寫了一封信,叫了一名仆人,送至方巾巷,交蘇市隱先生親展,要個回信來。仆人連連答應,奉了烏公之命,飛奔方巾巷前去投書。到了蘇家門首,喊說回事,里面有仆人出來。問明來歷,忙的回了進去。是時蘇市隱正在檐下漱口,忽見仆人來回,說六條胡同烏大人送來一信,還候個回信呢。市隱放下漱盂,拆信一看,見上面寫道:
  市隱兄鑒:夜間廂黃滿五甲喇報稱,安定門菊儿胡同內小菊儿胡同住戶文光家儿媳阿氏,不知何故,于十二點鐘前后將伊子春英砍傷身死。弟聞報后甚為惊异,誠恐人情詭詐,個中別有情節,擬即至尸場中檢察一切。吾兄于社會風俗素极注意,望速命駕至小菊儿胡同作一臂之助,是所盼禱。專此順頌
  義祉!
  弟珍頓上
  市隱看罷,即命仆人耿忠,取出一紙名片,叫他付予來人,說是回頭便去。耿忠連連答應,自去吩咐不題。市隱是見義勇為,赶忙的穿好衣服,雇了一輛人力車飛也相似,直往小菊儿胡同一路而來。走至大佛寺北,路上有一人喚道:“市隱市隱,什么事你這樣忙?”市隱回頭一看,正是同學友聞秋水。此人有二旬左右,英英眉宇,戴一副金絲眼鏡,穿一件藍綢大褂,站在兩路一旁,連聲喊叫。市隱呼喚車夫,忙的止步。二人相見為禮,寒暄了几句。秋水道:“天這般早,你要往哪里去?”市隱道:“嘿,告訴你一件新聞,昨儿夜里,小菊儿胡同有個謀害親夫的,方才烏恪謹給我一封信,叫我幫著調查。你若沒事,咱們一同去趟。不管別的,先瞧瞧熱鬧儿。”秋水搖手道:“不行不行。我可是不能奉陪,今天學堂里,還有兩堂國文呢。當教習不能誤人,咱們回頭見吧。”市隱哪里肯听,拉著秋水的衣袖便欲雇車。又向秋水道:“你這義務教習,可真是悔人不倦。這樣的熱鬧,你不去瞧,這件事情,于人心風俗大有關系,不可不去調查一下子。”秋水笑道:“其實學堂里,并沒有功課,只是過午有兩堂國文。我們同去一趟,原沒有什么要緊,你何必扯著我呢?”說著,雇了人力車,兩人興興匆匆,到了菊儿胡同。
  付了車資,二人一面說話儿,只見菊儿胡同,有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文家門首,探頭探腦的,望著院里觀看。或三人聚在一堆,五人聚在一處,全都交頭接耳的,紛紛談論。市隱、秋水二人,挨身擠到一處,仔細一听:有的說,我說這家子,就沒有好鬧不是,成天論夜的,不是老公母倆吵嘴,就是小公母倆喊嚷,若不是小奶奶刁唆,何致如此呢。市隱听至此處,湊至那人跟前,意欲探听。那人又轉臉笑道:“你瞧這個小老婆,是娶得是娶不得?”市隱亦笑道:“是的是的。這話是一點不錯。但不知這位如夫人,是死者什么人?”那人皺眉道:“噯,題起話儿長。咱們是路見不平,好說直話。”隨將范氏的歷史,說了一遍。又俯在市隱的耳邊,欲將這真像說明,被旁邊一人,推了那人一掌道:“三叔,是非場儿里少說的為是。半夜三更的,誰知道是誰害的?咱們這多言多嘴,沒有什么益處,俗語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日后是非曲直,總有個水落石出。我們站在一旁,瞧著就完啦。”市隱正听得入神,一見那人攔阻,甚不樂意,后面有秋水過來,扯了市隱一把,悄向耳邊道:“我看這個阿氏,一定冤枉。据這里鄰人談論,說阿氏是新近過的門今年才十九歲,平素是和平溫順,极其端正。所有她舉止動作,那苟言苟笑的地方,一點儿沒有。這么看起來,一定是別有緣故。”市隱听至此處,忙的搖手道:“你不必細說了。這內中的情形,我已了然八九。那自在普云樓上,我听朋友提過。等回去時節,我再同你細談。”秋水點了戰頭。
  忽听有官人喝道:“閒人閃開!閒人閃開!這個熱鬧儿,沒什么可瞧的。”二人忙的躲過,只見巡官巡警,并左翼的槍隊技勇,靜路攔人,有一位長官到來,頭戴珊瑚頂,孔雀花翎,穿一件藍色紗袍,年在四十以外,面如滿月,兩撇儿黑胡子。隨從的官辦軍警,不記其數。市隱一看,正是左翼正翼尉烏恪謹君到了。隨喚秋水道:“咱們也進去看看。”二人擠了過來,走至文家門首,忽被一官兵攔道:“別往里去了。這是什么地方,你們知道不知道?”市隱并不答言,仍往里走。官兵雙喝道:“嘿,大台,你听見沒有?莫非你耳朵里頭,塞著棉花呢不成!”市隱忙陪笑道:“煩你給回一聲,我們要面見烏大人,有一點儿面談的事。”那人瞪著兩眼,把市隱、秋水二人上下打量了番,冷笑道:“二位面見大人,總得宅里見去。大人到這里來,為的是察驗尸場,不能會客。”正說著,里面走出一人,年約二十左右,頭戴大紅纓的万絲涼帽,穿一件灰色夏布褂,腰系涼帶儿,類似從人模樣。那守門的兵道:“瑞爺你瞧瞧,這二位是誰?他們死乞白賴的要見大人。”瑞某抬頭一看,原來是市隱、秋水二人,忙的請安問好,笑嘻嘻的道:“我們大人,等你好半天啦。快,你請罷!”市隱點了點頭,瑞某往前邊引導,同了秋水二人,聯袂走入。見了烏公,彼此請安問好。寒暄已畢,烏公道:“我看這個案子,出的很离奇。所以請出閣下幫個忙儿。”市隱道:“你調查的怎么樣啦?”烏公道:“我方才進的門儿,全都沒有看呢。敬煩你們二位,也幫著瞧瞧罷。”說著,傳諭官人,把各屋的竹帘,及房門隔扇,一律打開,叫文光引著路,前往各房查看。
  秋水取出鉛筆,先將院內形勢,記個大概。見北房三間,東西各有耳房。東西配房各三間。烏公問文光道:“你住在哪間屋里?”文光指著道:“我帶著賤內小女,住在上房東里間。小妾范氏,住在東廂房。我儿子儿媳婦,住在西廂房。東耳房是廚房。”烏公點了點頭,同了市隱二人,往備屋察看。文光的家內,雖不是大富大貴,亦是小康之家。屋中一切陳設,俱极整洁。西廂房內,南屋是個暗間儿,外間是兩間一通連儿的,靠著北山牆下,設著一張獨睡的木床。南里間內有一舖磚炕,春英的尸身,躺在木床前面。床里床外,俱是鮮血。春英赤著脊梁,下身穿著單褲,頸脖右邊,有刀傷一處,目登口張,滿身俱有血跡。秋水道:“年少夫妻,有什么不解之冤,下這樣的毒手?”烏公道:“婦女的知識,俗言說:狠毒不過婦人心。就指著這宗事情,所發的議論。所謂人世間事,惟女子富于情,這一句話,我實在不敢深信。”說著,命文光引導,又至東耳房察看。將一進門,屋內嗡嗡的蒼蠅,异常肮髒。除去碗筷刀杓,一切家具之外,有大小水缸兩口,地上有許多水跡。烏公問文光道:“你的儿媳婦,投的是哪一個水缸?”文光道:“投的是這個大的。”烏公點了點頭,諭令各兵并,細心看守,不許移動。官人連連答應。遂同著市隱二人,往上房屋內少坐。官人預備茶水,市隱等喝了點茶。秋水道:“殺夫的這個婦人,不知恪翁方才看見沒有?”烏公道:“兄弟來時,把阿氏她們已經帶翼啦。二位得暇,請到翼里看去。”秋水點了點頭。取出一只煙卷儿,一面說著,一面与市隱閉談。烏公叫文光道:“方才甲喇上報說,殺人的凶器,是你蒙起來的,這話可是情實?”文光听了此話,嚇得渾身亂抖,遲了半日道:“大人明鑒。殺人的凶器,豈有藏起之理。刀是什么樣儿,我并沒有看見。只听官人喊嚷,是從東廂房里推出來的。”烏公道:“殺人既在西屋,怎么殺人的凶器,反在東屋呢?”文光答一聲是。遲了半日,又顫巍巍的道:“這個,那我就不知道了。”烏公納悶道:“這事可怪得很。”又回首向市隱道:“回頭你們二位,到舍下坐一會儿.這一案里。有許多得研究的呢。”市隱、秋水二人,拱手稱是。烏公站起身來,向左右官人道:“把甲喇上德老爺請來。”官人答一聲喳,登財把德勒額喚來,站在烏公面前,垂手侍立。烏公道:“你帶著他們,在這里嚴加看守。一草一木,都不許移動。”又告官人道:“先把文光帶翼,等明日驗尸之后,再听分派。”德勒額連忙答應。市隱、秋水二人,也忙的站起,除了烏公出來。烏公拱手道:“二位不必拘泥。兄弟先走一步,回頭在舍下再談。”秋水亦陪笑道:“請便請便,我們也少遲就去。”
  忽听嘩噠一聲,院內院外的槍隊全都舉槍致敬。烏公去后,市隱、秋水二人,又往各房內,察看一回。有守護的官兵道:“二位老爺,你看見沒有?要据我礁著,這內中一定有事。橫豎這么說吧,這個凶手哇,啊,出不了本院的人。”說罷,哈哈大笑,引的秋水二人,也都笑了。官兵又悄聲道:“這把菜刀哇,從東屋找出來,滿刀的血。裹著一條繡花手絹儿,你說是怎么回事?”說著,又哈哈笑道:“這話對不對?你哪!”市隱亦笑道:“是的是的。你就多累吧,我們要回去啦。”說著,又有儿個官長,急忙跑來道:“怎么著?二位回去嗎?喳,我們也不遠送啦。”市隱、秋水二人,忙的陪笑攔住,与彈壓各官弁,拱手而別。出門雇了人力車,往六條胡同烏宅而來。到了門首,早有門房仆人,同了進去。烏公也拱手出迎,讓至書房里面,分賓主坐下。烏公一面讓茶,一面笑著道:“春英這案,很是离奇。适才种种情形,三處堂官,也全都知道啦。二位也不用忙,回頭在舍下用飯。我先把原凶問一問,就可以知其大概了。”秋水忙辭道:“吃飯倒不必。敝學堂里,過午有兩堂國文,兄弟是一定得去的。”市隱道:“你這是何苦。咱們一同來的,要一同走,即便在這里吃飯,也不是外人哪。”烏公亦笑道:“秋翁是太拘泥,又嫌我這里廚子,菜飯不能适口,所以才這樣忙。”秋水紅臉道:“哪儿來的事,兄弟是當真有事。不然,在這里吃飯,又有何妨呢?”市隱站起道:“你們這宗地方,真是差點儿。辦上正經事情,總得有點魄力才行。你今儿要走,我一定不能讓你走。”說罷,取煙卷吸著。烏公笑著道:“秋水你這是圖什么?招的他這樣的著急。”說得秋水、市隱也都笑了。
  一時酒飯齊備。三人一面讓坐位,烏公道:“方才在文光家內,也沒得細說,据甲喇上報稱,這案子很奇怪。當文光喊告的時節,甲喇上的人,即將阿氏,阿氏娘家的母親阿德氏,一并帶翼。當時那殺人的凶器,并沒找著,我听了很是納悶,遂又著人去找,搜了半天,方才搜出來,是一把舊切菜刀,上有許多血跡,用一塊粉紅色洋縐絹包著,据甲喇上說,是從東廂房里,桌子底下搜出來。我想這件事,离奇得很,此中必別有緣故。”秋水坐下道:“恪翁說到這里,我們也礙難緘默。适在文家門首,听見鄰人談論,說文姓家內,時常打鬧,想必此中必有別項情節了。”烏公皺眉道:“這案子實在難辦。這些個离离奇奇,閃閃的的的地方,使人在五里霧中,摸不清其中頭腦。若說是謀害親夫呢,又沒有奸夫的影子。若說不是呢,緣何春阿氏,又自投水缸呢?最可怪者,殺人是在西房,凶器反在東房。殺人凶手,又到廚房里投缸尋死。据官人報說,殺机初起時,上房東房,俱已關門睡熟,難道那把切菜刀,是從門隙中,飛進去的不成?据文光說,東廂房里,睡的是范氏,那把菜刀既是從東廂房搜出來的,則范氏亦有嫌疑。若据瑞氏說,各房俱已睡熟,就是她自己沒睡,先听是廚房里,阿氏洗臉,后听著院內有人,又听門響,又有木底聲音,這么上說,當是春阿氏藏有奸夫,兩個人一同下的手了。然甲喇上報說,阿氏身上,穿著是白色衣服,連一點血影血絲,全部沒有。阿氏又連聲喊冤、又說她頭上脅下,全都有傷。你說這個案子,奇也不奇?”秋水道:“論說奇怪,我想也不甚奇怪,一定是因奸害命,毫無可疑。只在阿氏、范氏兩人身上,多為注意。再調查她們婆媳,平日的品行若何,亦不難水落石出了。”市隱道:“秋水所說,很是近理。若調查其中原委,連阿氏、范氏的娘家,也得調查。文光家中,時常來的戚友,也得調查。”說著斟酒布菜。三人一面吃酒,一面敘話。烏公以豪飲著名,市隱也杯不离手。獨秋水一人,素不喝酒,口內吸著紙煙。見壁間有一副對聯寫道是:
  放万丈眼光出去,
  收一腔心緒回來。
  又見一幅立軸,上面寫道是:
  鬼谷子曰:抱薪趨火,燥者先燃。此言內符之應外摩也。孔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相人之術,体用兼賅,千古不易之法也。神奸巨猾,越圣矩賢,繩情矯性,若不遇大利大害,絕難揭骷髏,而窺其野狐身也。然可飾者貌,不可飾者心。赤日當陽,陰霾自滅。震電嚇怒,妖魅自惊。縱极力矜持,只愈形其鬼蜮耳。相人者,慎勿取其貌,而不抉其心焉可矣。
  秋水看罷,笑問烏公道:“壁上這幅字條,好像此案的祝詞。全仗烏老兄,視其所以,觀其所由了。”說的烏公、市隱,也全都笑了。
  用飯已畢,仆人伺候漱口。烏公一面擦臉,忽有仆人來回說:“鶴大人普大人,現在公所相候,等大人問案呢!”烏公點了點頭,忙著換了官服,同著市隱二人,步行至左翼公所。早有小隊官弁,回了進去。副翼尉鶴春,委翼尉普泰,全都身著公服,迎至階下。烏公陪笑道:“兄弟來遲,二位早到了。”鶴公陪笑道:“不晚不晚,我也是剛進門儿。”烏公又指道:“這二位是我的至友,對于社會上,很是熱心,我特意請了出來,給咱們幫忙的。”鶴、普二人听了,忙的陪笑請安。市隱等亦忙見禮,道了姓名。大家謙謙讓讓,來至堂中。烏公升了公堂,鶴、普二公,坐在左右兩邊。市隱、秋水二人,坐了旁廳的坐位。槍隊弁兵等,俱在兩旁排列。烏公道:“先帶春阿氏。”左右亦接聲道:“帶春阿氏。”只听院子里一片喧嚷,說先帶春阿氏。不一時,竹帘掀起,有兩個號衣的官人,帶春阿氏進來,手腕上帶著手銬,頸項上鎖著鐵練儿。官人喝著道:“跪下!”烏公道:“這是何必。一個婦女,帶著大刑具,有怎么用處?”吩咐一聲道:“撤下去!”官人連連答應,忙把手銬撤下。
  只見春阿氏,年約十六八歲,眉清目秀,臉似梨花,亂發蓬松,跪在地上垂淚。烏公問道:“你今年多大歲數?”阿氏低著頭。悲悲切切的應道:“今年十九歲。”烏公問道:“你几時過的門?”阿氏擦著眼淚道:“三月里。”烏公又問道:“你娘家是哪一旗?你父親叫什么名字?”阿氏擦淚道:“廂黃旗滿洲,松昆佐領下人。我父親叫呵洪阿。”烏公又問道:“素日你的丈夫待你好不好?”阿氏擦著淚,哽哽咽咽的道:“他待我,也沒什么不好地方。只是我身子不好,時常有病,因為這個,他時常的罵我,我同他也沒有計較過。”烏公又問道:“既是沒計較過,如今你因為什么,又害死他呢?”阿氏听至此處,嗚嗚的大哭起來。烏公連問三遍,方哽哽咽咽的回道:“如今我只求早死,不想看活了。”烏公道:“調查种种證据,這件事情,其中關系你的地方很多,究竟下手行凶的,是你不是?你可只管實說,于你自有益處。不要盡作糊涂想頭,往死道儿里追求。”阿氏又哭道:“我的丈夫,業已被人殺死。我又糊里糊涂,落了謀害親夫的惡名。活著也沒有意思了。”說罷,又嗚嗚的哭個不住。烏公又問道:“你丈夫是怎么死的?你要實話實說。”阿氏擦淚道:“現在我就求一死,大人也不必問了。”烏公听了,不由的皺眉道:“你不必這樣心窄。誰把你丈夫害的?你可以從實說說,好給你丈夫報仇。你若是死了,誰給他報仇呢?”
  阿氏听到這里,遲了半晌,方慢慢的供道:“昨天早起,我大舅家里接三。我跟著我婆婆,小姑子去行人情。晚間我公公也去了。送三之后,把我接回家去。那時我丈夫已經睡著了。我拆頭之后,去廚房洗臉,將一轉身,背后來了一人,打了我一棍,我就不省人事了。及至明白之后,就听見有人說,我丈夫被人殺了。又見我母親也來啦。隨著有好些官人進去,把我帶到這里來。至于我丈夫是被什么人害的,我一概不知道。”說罷,又嗚嗚的哭了。烏公道:“你這些話,都是實活么?”阿氏帶淚道:“我己然是不假意活的人了,何必不說實話呢。”說到此處,痛哭不止,似有万分難過,說不出來的神气,又哭著道:“活活的冤屈死我。”說罷,顏色大變。
  馬公叫左右官人,暫將阿氏帶下。回首公鶴、市隱等道:“我看這阿氏,不像殺人的原凶。”公鶴亦皺眉道:“我看著也不像。她心里這樣難過,想來她的男人。必是旁人害的。”烏公听了此話,亦深以為然。隨命左右,再帶呵德氏。官人答應一聲,不大工夫,把阿氏之母阿德氏,帶到案前跪下,眼淚在眼眶里含著,望上叩頭道:“夸蘭達恩典。替我們母女報仇。”烏公扶著公案,往下看一看,因問道:“你是哪一旗的人?”德氏道:“我是廂黃旗滿洲的。”又問道:“你是哪一牛祿的?”德氏道:“松昆佐領下人。”烏公道:“你們沒作親之前,兩下里認得不認得?”德氏道:“我們是親上作親,原來認得。”烏公又問道:“你女儿過門之后,同你女婿春英,他們和美不和美?”德氏道:“很是和美。”烏公又問道:“既是和美,為什么你女儿殺你女婿呢?”德氏洒淚道:“和美是實在和美。我們姑爺,是被誰給殺的?我一概不知。夜里在家睡覺,我們親家老爺,遣人來接,說是家里有事。又說我女儿病得很厲害,我赶緊去。我跟著就去了。到我們親家家里,才知道我們姑爺被人殺死。是誰殺的,我并不知道。若說我女儿殺的,我想著不能。連我女儿頭上,還有打傷呢。”烏公道:“你進門的時候,你女儿是什么光景?”德氏道:“我進門的時候,我女儿在地下坐著呢。听我們親家太太說,她跳了水缸了,是我們親家老爺,親手給救上來的。”
  烏公听到此處,點了點頭,市隱坐在一旁,悄向秋水道:“內中的情形,我已猜至八九。不知你的心里,是怎么揣測?”秋水道:“一時半刻,我捉摸不出來。大概春阿氏,必不是原凶了。”市隱道:“我看她輕輕年紀,連那舉動容貌,都不似殺人的凶犯。大略這一案里,又要牽制出事來。”二人一面參詳,又听烏公問道:“以后怎么樣呢?”德氏道:“我們親家太太,不依不饒,跟我大鬧一場,說是我同我女儿,把我們姑爺害了。我正要根究底細,官人就進來了,不問青紅皂白,把我帶到這里,究竟我們姑爺是誰給殺的,我是一概不知。夸蘭達恩典,您想我那女儿,今年才十九歲。”又哽哽咽咽的哭道:“不但下不去手,而且他們小兩口儿,素日很是對勁,焉有無緣無故,殺害男人的道理呢。”說罷,連連叩頭,哭著央求道:“要求夸蘭達替我作主。”烏公道:“你也不必如此。是非曲直,既然打了官司,自有公論。但人命關系至重,衙門里頭,一定要認真辦理。自要你女儿說了真情實話,都有我給你做主呢。你下去勸勸她,若將實話招出,我自然設法救她。若是一味撒謊,恐怕堂上有神,此事難逃法网。你听見了沒有?”因喚左右道:“把她帶下去!把文光給帶上來!”
  左右一聲喝喊,先將德氏帶下,把文光帶上來,走至案前,向烏公請了個安。此人有五十余歲,赤紅臉儿,兩撇黑胡子,身穿兩截大褂,規規矩矩的垂手站立。烏公道:“你是哪一旗的人。文光道:“領催是鑲黃旗滿洲,普津佐領下人。”市隱在一旁听了。悄向秋水道:“這件事情,我了然八九了。回頭我細同你說,大概殺机之起,必在文光之妾范氏身上,一定是無可疑議了。”秋水點了點頭。又听烏公問道:“你儿子有錢糧沒有?”文光道:“小儿春英是馬甲錢糧。”烏公又問道:“春英死的情形,你要据實的說。”文光歎口气道:“我們親戚家昨天有事,我們內人,帶著我儿婦女儿。去行人情。晚上回家,我已經睡著啦。忽的院子里,一陣腳步聲,又听小妾嚷嚷說是有人啦。我仔細一听,院子里并無動靜。就听我儿媳婦,在廚房嘩啦嘩啦的,好像是洗臉的聲音。工夫不大,又听西房里,好像是兩個人打架似的。那個時候,我恐怕他們打架,我就伏在枕上細听,又听院子里,有腳步聲音,廚房里叮當亂響,又是水聲,又有水缸聲。我問了半天,沒人答應。大人想,我哪能放心呢。我急忙起來,跑到廚房里一看,見我儿媳婦阿氏,腦袋向下,浸在水缸里正在掙命呢。我赶緊將水缸拉倒,大聲的一喊,賤內范氏,也就赶著來了。七手八腳的,好容易橛活了。忙亂了好半天,因不見小儿春英,我忙叫內人去喚。我內人到西屋叫了好多時,沒有人言語。我急燥的了不得,一到西房內,就是一愣,屋里黑洞洞的,沒有人聲。此時賤內拿過一個燈來,到得屋內一照,敢則是小儿春英。”說到這里,不由得眼淚直流。遲了一時,复又說道:“小儿春英,仰面躺在床底下,已經被人殺了。文光之子,死的太苦,望求大人作主。”說罷,眼淚婆娑的,哭個不往。
  烏公道:“你說的這些話,可都是實情么?”文光道:“家中出此橫禍,領催不敢撒謊。大人明鏡高懸,請替領催作主。”烏公道:“据你這么說法,仿佛殺人的凶犯,沒有下落了。”文光擦淚道:“大人明鑒。半夜里小儿被害,屋里并無別人,不是我儿媳婦是誰?”烏公道:“這事也不能斷定。听你這前前后后的話,很是矛盾。你們兩下里既然是親上作親,難道你儿媳婦的品行,你不知道嗎?”文光道:“人心隔肚皮。常言說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論作親的時候,我看這孩子,舉止大方,品貌端正,素常是极其老實,似不至有這丑事。誰想她竟自如此呢。”說著,又不禁落淚。烏公道:“究竟你儿子儿媳婦,平素是和睦呢,還是不和睦呢?”文光道:“論和睦也不致不和睦,自幼的姐儿們。有什么不對勁的呢?”烏公道:“既然是平日和睦,我想你那儿媳婦,安安靜靜的,也不致出此逆事,怎么你一味的咬她,莫非這其中有什么緣故嗎?”文光道:“緣故卻沒有,領催所說的俱是實情。小儿死的忒冤,要求大人作主。”烏公道:“作主那卻容易,但是你不說實話,一味撒謊,我可就不能辦了。你是當差的人,你也明啟,我這儿問你,為的是顧惜你。驗尸之后,把你們送到衙門,一定要解送法部。你若是幫著掩護,你也要提些罪名的。”文光低著頭,連連稱是。烏公亦問道:“你不要撒謊,什么話盡管直說。”文光陪笑道:“大人這樣恩典,領催不敢撒謊。”烏公道:“你要明白了。大凡謀害親夫的案子,都是因為奸情的最多。既為奸情,不能不根究奸夫,按你所說的情形,好像是你儿媳婦行的凶。但有一層,一個十九歲的小媳婦,膽儿又小,品行又端正,又不是夫婦不和,怎能夠半夜三更下這毒手呢?我想十九歲的小媳婦,無論如何,也沒有男人力大,怎能夠殺人之后,輕輕的挪到床下,人也不知,鬼也不覺呢?即便是煞神附体,當時長了她力气,我想她白白的衣服上,也該有血跡。今不但沒血,連你儿媳婦頭上,全都有傷。殺人的凶器,又是東廂房里翻出來的。”說著,又冷笑道:“文光,你仔細想想,這件事,合乎情理嗎?”文光道:“大人明鑒,實是有理。無奈小儿春英,遭了這樣慘害。半夜三更,沒有旁人在家,不是我儿媳婦是誰?至于她如何起的意,領催也不知其詳,求大人恩典,派人詳細調查。領催有一字虛言,情甘認罪。”烏公道:“那那你先下去。我若調查出來,你可不要賴抵。”文光連連稱是,向上請了個安,轉身下去。烏公向公鶴道:“這案里頭,一定有毛病,我看他閃閃的的,咬定是他儿媳婦,這話里就有了緣故了。”因回頭道:“市隱兄,你看看怎么樣?”市隱忙站起道:“恪翁問的話,實在入微。我想這案內人,都要挨次問問,方可以水落石出。”公鶴道:“是极是极,咱們先帶范氏,看她是如何供認,再作研究。”烏公亦連連稱是。烏公向官人道:“帶范氏!”
  左右答應一聲,將文光之妾范氏,帶了進來。此人年紀在三十上下,雖然是徐娘半老,而妖嬈輕佻,丰韻猶存。兩道惡蹙眉,一雙圓杏眼,朱唇粉面,媚气迎人。挽著個蟠龍旗髻,梳著极大的燕尾。拖于頸后。穿一身東洋花布的褲褂,外罩淺月白竹布衫,一雙瘦小的天足,敞著襪口儿,青緞雙臉儿鞋,木底有三分余厚。裊裊娜娜的走來,雙膝跪倒。烏公道:“春英被殺的情形,你總該知道罷?”范氏道:“春英被殺,小婦人不知道。”烏公怒道:“胡說!春英之死,你會不知道?你的事情,方才你男子文光,已經都實說了,你怎么還敢附著?”范氏道:“我實在不知道。我爺們不知底細,他也是胡說。”烏公道:“你儿子春英,孝順你不孝順你?”范氏道:“春英很知道孝順。”烏公道:“春英他們夫婦,和美不和美呢?”范氏道:“他們不和美。自過門以后,時常打鬧。”烏公冷笑道:“你這嘴可真能撒謊。他們都說和美,獨你說不和美,難道你的心思,害了儿子,還要害儿媳婦嗎?”又拍案道:“你實話實說,本翼尉慎重人命,鐵面無私。你若一味狡展,可要掌嘴了。”范氏低下頭去,冷笑著道:“大人高明,小婦人不敢撒謊。春英他們夫婦,素常素往,實在是不和睦。昨儿早晨,還打了一架呢。”烏公又問道:“為什么打架呢?”范氏道:“春英他大舅死啦,我姐姐要帶著儿媳婦出門,春英不愿意,不讓他媳婦去,所以兩口子打起來了。”烏公又問道:“春英不叫她去,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不知道。”范氏道:“這件事很是難說。”烏公道:“怎么會難說呢?”范氏道:“當初做親的時節,我就不大愿意。風言風語,說這丫頭野調,又有說不老成的。”我姐姐不知底細,總說這孩子安穩,不致有毛病。誰想自過門之后,她扭頭別頸的,不与春英合房。据我姐姐合他媽媽說,這孩子年輕,不懂得人間大道理,容再長歲,也就好啦。大人明鑒,如今這個年月,十九歲還小嗎?所以他們夫婦總是打吵了,我在暗地里也時常勸解,誰想她認定死扣儿,橫豎心里頭別有所屬,說出油漆來,也不肯從。您想這件事,不是難辦嗎?”
  烏公听到此處,點了點頭。心中暗忖道:好個利口的婦人。這一片話,滿是陷害儿媳婦,謀害親夫的根据。若照她這樣說來,定然春阿氏是有意謀害了。因問道:“春英打他女人,不叫行人情去,又是什么道理呢?”范氏冷笑道:“大人明鑒。深儿里的事情,您還不明白嗎?我是個糊涂人,据我這么揣摩著,大人要知其底細,非問他娘家媽媽不能知道。”這一片話,把個公公正正的烏公,問了個瞪目結舌,無話可說。烏公忍不住气,遂厲聲道:“你不用花說柳說,阿氏頭上的傷,是哪里來的?殺人的凶器,怎么在你屋子里藏著呢!”范氏遲了一會,冷笑著道:“這謀害親夫的事情,她都作得出來,那安傷栽贓的事情,難道還不會辦嗎?沒有別的,就求著大人恩典,究問她們母女,給我們春英報仇,小婦人合家,就感激不盡了。”烏公道:“你不用舌底壓人,話里藏刀。這內中情形,本翼尉已經明白了。”因喚官人道:“先把她帶下去,把托氏、瑞氏帶來。”左右答應一聲,將范氏帶下。不一會,將瑞氏、托氏并二正等,一齊帶到。要知如何問訊,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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