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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盤 拉辮子兩番爭節禮


  卻說申守堯因為跟他拿衣帽的老媽說出他的窘況,一時面上落不下去,只得嗔怪老媽不會說話,順手一個巴掌打了過去,不料用力過猛,把老媽打倒了。偏偏這個老媽又是個潑辣貨,趁勢往地下一躺,說了聲“老爺,你盡管打!你打死我,我也不起來了!”說完了這句,就在地下號陶痛哭起來。幸虧這時候,有些小老爺因為方才站班已經見著首府,他們說話的檔口,早已散去十之八九,此時所剩不過五六個人,被他這一哭,卻惊動了許多人,一齊圍住來看。申守堯只得紅著臉,彎了腰去拖他;拖不起來,只得盡著罵他。罵了又要還嘴;气极了,舉來腿來又是兩腳。那老媽見老爺動手動腳,索性賴著不起來,只是哭著喊冤枉。府衙門里的號房、把門的出來吆喝都不听,后來還虧了本府的門政大爺出來罵了兩句,又說拿他送到首縣里去,方才住了哭,站了起來,拿手在那里揉眼睛。此時弄得個申守堯說不出的感激,意思想走到門政大爺跟著敷衍兩句,誰知等到走上前去,還未開口,那門政大爺早把他看了兩眼,回轉身就進去了。申守堯更覺羞赧無地自容,意思又想過來趁熱吆喝老媽兩句,誰知老媽早已跑掉,靴子、帽子、衣包都丟在地下,沒有人拿。申守堯更急得沒法。隨鳳占說:“可惜兄弟還要到別處拜客,否則我叫我的跟班的替你拎了回去了。”申守堯道:“不消費心。”
  几個人當中,畢竟是老頭子秦梅士古道熱腸,便說:“守兄的衣帽脫下來沒有人拿,我們怎么走呢?”說完,喊了一聲“小狗子”。只見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廝應了一聲,跑過來叫了一聲“爸爸”,一旁侍立,卻舉起一只袖子來擦鼻涕。老頭子道:“這位是隨老伯,這位是申老伯,見過了沒有?”小狗子說:“申老伯是認得的,只是隨老伯沒有見過。”老頭就叫他請安。小狗子果然請了一個安,叫了聲“老伯”。隨鳳占便曉得是老頭子的儿子了,于是拉住了手,問長問短,又道:“世兄品貌非凡,將來是要一定發達的。”老頭子道:“承贊,承贊。這是三小儿,今年已經十五歲了,不肯讀書,外才倒還有點。每逢兄弟上衙門,省得帶人,總是叫他跟著,或是拿拿衣帽,或是拜客投投帖。這些事情還做得來。”老頭子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儿子道:“你在這里站著听什么!還不拿鞋來給我換!”小狗子听說,立刻從怀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把鞋取出,等他爸爸換好。老頭子亦一面把衣裳脫下折好,同靴子包在一處,又把申守堯的包裹、靴子、帽盒,亦交代儿子拿著。申守堯先還不肯,老頭子一定要好,只得隨他。無奈小狗子兩只手拿不了許多。幸虧他人還伶俐,便在大堂底下找了一根棍子,兩頭挑著,又把他爸爸的大帽子合在自己頭上,然后挑了衣包,吁呀吁呀的一路喊了出去。眾人至此方曉得老頭子拿儿子是當跟班用的。
  閒話少敘。單說秦梅士打發儿子把申守堯的衣帽送到他的寓處,只見那老媽正坐在堂屋里哭罵哩,气得申守堯要立刻赶他出去。老媽坐著不肯走,口稱:“要我走容易,把工錢算還了給我,我立刻走。還有老爺許我的,天天跟著上衙門拿衣帽,另外加錢給我的。”申守堯道:“那時說明白,有了差使再貼補你,如今我老爺并沒有得什么差使,你怎好問我要呢?”老媽道:“這個不貼,送禮的腳錢總應該給我的了。”申守堯道:“送禮也有限得几注。”老媽道:“不管他多少,總是我名分上應得的錢。老爺,你是做官做府的人,難道還吃我們這几個腳錢不成?我記得清清楚楚,自從去年五月到如今,大大小小,也有三塊多錢的腳錢。從前你老爺說過,這筆錢要提給太太六成,余下的替我們收著一塊儿分。如今多算點,太太名下算扣掉兩塊大洋,還有一塊多錢的多余。連著十三個半月的工錢,一個月八角洋錢,八得八,三八兩塊四,再加半個月四角洋錢,一共是十元八角。加上腳錢。老爺,我就再讓些,你一共給我十二塊洋錢罷。”
  申守堯一听老媽要許多錢,急得頭里火星直迸,恨不得伸手就要打他,嘴里嚷著罵:“混帳王八蛋!豈有此理!我老爺那里欠你這許多工錢?我有數的,也不過還該你三個月沒有付,如今倒賴我說是有十三個半月沒付,真正豈有此理!就是送禮的腳錢,我也是筆筆有帳,通共不到一塊錢。除掉太太的六成,所余不過三四角洋錢,那里有這許多?明明訛人罷哩!本來這錢我是要立刻給你的,因為你會訛人,如今把腳錢罰掉,我不給了。”老媽道:“還有工錢呢?”申守堯道:“依我算三個月工錢就拿了去。彼此一刀兩斷,永遠不准進我的大門!”老媽道:“好便宜!你倒會打如意算盤!十三個半月工錢,只付三個月!你同我了事,我卻不同你干休!還有送禮的腳錢,也不能少我半個的!老爺,你試試!你如果少我一個錢,我同你到江夏縣打官司去!賴了人家的工錢,還要吃人家的腳錢,這樣下作,還充什么老爺!”申守堯不听則已,听了他這番議論,立刻奔上前來,一手把老媽的領口拉住,要同他拼命。老媽索性發起潑來,跳罵不止,口口聲聲“老爺賴工錢!吃腳錢”!
  他主仆拌嘴的時候,太太正在樓上捉虱子,所以沒有下來,后來听得不象樣子,只得蓬著頭下來解勸。其時小狗子還未走,亦幫著在旁邊拉申守堯的袖子。小狗子一手拉,一面說道:“申老伯,你不要去理那混帳東西。等他走了以后,老伯要送禮,等我來替你送,就是上衙門,也是我來替你拿衣帽,這些事情我都會做。不稀罕他,取他的寶!”申守堯道:“世兄,你是我們秦大哥的少爺,我怎么好常常的煩你送禮拿衣帽呢?”小狗子道:“這些事我都做慣的,況且送禮是你申老伯挑我嫌錢,以后十個錢我亦只要四個錢罷了。”申守堯听了他的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心想:“我們當佐班的竟不曉得是些什么東西,養出來的儿子都如此的下作!”
  正想著,齊巧太太亦下來了,見是老爺同老媽嘔气,太太心上是明白的,曉得老爺這兩天是沒有錢,不要說是十二塊,就是三塊亦拿不出;面子上只得勸老爺不要生气,卻丟了個眼色把老媽召呼到后面窩盤1他,叫她不要生气,仍舊做下去,“老爺一時气頭上說的話是不好作准的。”起先老媽還一口咬定不答應,禁不住太太左說好話,右說好話,面情難卻,也只好住下來再說。
  1窩盤:哄騙。
  當時,秦小狗子把申守堯拉開之后,即便把衣帽等等一一點交清楚。申守堯留他吃茶也不要,留他吃飯也不要,嘴里雖說不要,兩只腳只是站著不肯走。申守堯摸不著頭腦,問他:“有什么話說?”他說:“問申老伯要八個銅錢買糖山查吃。”可怜申守堯的搭連袋那里有什么銅錢!但是小狗子開了口,又不好回他沒有,只得仍舊進去同太太商量。太太道:“构前天當的當,只剩了二十三個大錢,在褥子底下,買半升米還不夠。今日又沒有米下鍋,橫豎總要再當的了。你就數八個給他。余下的替我收好,我還要用兩天呢!”一霎時申守堯把錢拿了出來。小狗子爬在地下給申老伯磕了一個頭,方才接過銅錢,一頭走,一頭數了出去。
  小狗子去了,申守堯听了听后面沒有聲息,曉得太太已經把老媽窩盤好了,不至于問他要錢,于是一塊石頭放下。這天仍是太太叫老媽出去當了當買了米來,才有飯吃。等到做好,太太一頭吃飯,一頭數說道:“當初我嫁你的時候,并不想什么大富大貴,只圖有碗飽飯吃也夠了。后來你出來做官,我們老人家還說:‘如今好了,某人出去做了官,你可以不愁的了。’人家做官是升官發財,誰曉得我們做官是越做越窮,眼前當都沒得當了!照此一天一天的下去,叫我怎么樣呢!”申守堯听了太太的話,滿面羞慚,說道:“我自從出來做官,也總算巴結的了,衙門牌期沒有一回不到。時運不濟,叫我也沒法想!”說罷,連連歎气。太太更是扑簌簌的淚如雨下,索性飯亦不吃了。申守堯看了這個樣子,亦只吃了半碗飯,湊巧有朋友來找他,也就出去了。
  向來申守堯吃了中飯出門,一定是要半夜里才回來,這天出去了不到兩個鐘頭就回來了。一進門,拍手跳腳,竟把他興頭的了不得!太太見了反覺稀奇,問他:“為什么大早的回來?”他說:“好了!好了!我們做佐班的向來是被人家壓住了頭做的,沒有人拿我們當作人的。如今好了,有了出頭之日了!”太太問他:“怎么有了出頭之日?”申守堯道:“我剛才同朋友出門,走到素來我同他商量借錢的胡太爺家。齊巧胡太爺出差回來,稟見藩台。藩台同他說:“剛剛從院上下來,制台今天已有過話:自從明天起,凡是佐雜一班,一概有個坐位,不像從前只是站著見了。’制台還說:‘大小都是皇上家的官,我瞧他不起,便是褻瀆朝廷的命官。坐了下來,他們有什么話,都可以同他談談。’太太,你想這位制台也總算好的了。想我候補了十几年,真正气也受夠了。到底如此,彼此坐下談兩句,他也好曉得曉得我。你不記得今年八月里,算命的還說我今年流年腊月大利?看來就此得法,也未可知。而且還有一樣,藩台見制台也不過有個坐位,如今我們佐班竟同藩台一樣,你想這一跳跳的多高!”
  太太听了,尋思了半天,說道:“慢著!你從前不是對我說,你們做官的并不分什么大小,同制台就同哥儿兄弟一樣?怎么你今儿又說從前都是站著見他呢?站著見他,不就合他的二爺一樣嗎?”申守堯臉上一紅,一時回答不出,歇了好一會,才說道:“如今好了,是用不著站著見他了。”一面支吾,一面心上尋思:“難怪他們婦道之家,不懂得我們當佐雜的,連制台衙門里的一條狗還不如,能夠比上他的二爺倒好了!”正想著,又听得太太說道:“你不要騙我了。你站著見也好,坐著見他也好,就是跪著見也好,我只要有錢用,有飯吃,不要當當就好了。”申守堯道:“你不要愁,如今興了這個規矩,以后就有了指望了,你等著罷。”太太也不理他。
  本來次日申守堯是不上衙門的,因為制台有了這句話,又說檢班次老的,一天先傳見二三十員。自己算了算:“論起資格來,雖然還算不得十二分老,論不定制台高興,或者多見几個,也未可知。与其臨傳不到,還是早去伺候的為是。”主意打定,次日一早,仍舊是老媽拿了衣帽跟著到了制台衙門。頭天制台的話早已傳遍的了,所以到了這天,那些佐貳老爺都興頭的了不得,上衙門的格外來得多。申守堯到了制台大堂底下,換好衣帽,會見秦梅士、隨鳳占一干人。隨鳳占說是昨晚已蒙藩憲挂牌,今天稟見,帶著稟辭。又說蘄州吏目一缺,打听得近兩年來,全被前任弄坏了,見了制軍,有些話要得當面請示。秦梅士亦預備下多少話,見了制軍要面稟。
  一干人正在那里簇簇私議,只見藩台、臬台、糧道、鹽道,以及各著名局所總辦、道班、府班、首府、首縣,同、通、州、縣班實缺、候補,一起一起的進去出來。從藩、臬起,首府止,出來上轎的時候,一班佐雜老爺都赶著走出來站班。那些大人們,有兩位客气的,還同他們點點頭;有几個架子大的,便亦昂頭不顧的走出去了。
  各官自清早七點鐘上院,一等等到十二點,制台方才統通見完。然后巡捕拿手本下來,說是傳見三十位佐班。某人某人,叫著名字,叫了上去,依著齒序,魚貫而人,不得攙前落后。各位太爺雖然高興,畢竟是第一次上台盤。由不得戰戰兢兢,上下三十六個牙打對。還有几個名字在后的,恐怕不能露臉,便越過几個人跳上前去,前頭的人又不答應,便上前去拉他們,后頭的不服,又同前頭的吵鬧起來。巡捕官等得不耐煩,連連催道:“快些罷!……有話下來說!我睢你這些太爺,怎么好啊!”那些太爺被巡捕吆喝了兩句。不敢則聲,一齊放放馬蹄袖,跟了進來。走到會客廳上,制台已經站在居中,傳諭不要磕頭。大眾團團請了一個安。制台攤了一攤手,說了一聲“坐”,便團團的坐了下來。有些人兩只眼睛只管望著大帥,沒有照顧后面,也有坐在茶几上的,也有一張椅子上已經有人坐了,這人又坐了下去,以致坐無可坐,又赶到對面,在廳上兜了一個大圈子的。亂了半天,方才坐定。
  大家必恭必敬,聲息俱無,靜听大帥吩咐,只听得賈制台說道:“現在各處官場体制,佐雜見首府多半都是站班見的,不要說是督、撫了。我如今破除成例,望你們大家都知道自愛才好。這兩天事情忙,過几天我還要挨班傳見,當面考考你們。听清爽了沒有?”起先眾人听制台說要考試,早已彼此面面相覷,一聲回答不出。等到臨了問“大家听見了沒有”,方才有兩個答應了一聲。制台見話已說完,無可再說,只得端起茶碗送客。隨鳳占進來的時候,原預備有許多說話面稟的,及至見了制台,不知不覺,就像被制台把他的气逼住了,半個字也說不出。眾人答應“是”,也只得答應“是”,眾人端茶碗,也只得端茶碗。剛把茶碗端起,忽听得拍撻一聲,不知是誰的茶碗跌碎了。定睛看時,原來是右手末二位那位太爺,不知怎樣會把茶碗跌在地下,砸得粉碎,把茶潑了一地,連制台的開气袍子上都濺潮了。制台一面站起抖擻衣裳上的水,一面嘴里說道:“這是怎么說!這是怎么說!”急的那位太爺蹲在地上,拿兩只馬蹄袖擄那打碎瓷片子,弄得袖子盡濕,嘴里自言自語的說:“卑職該死!卑職該死!打碎茶碗,卑職來賠!”制台也不理他。那人擄了一會,無法可想,也只得站了起來。眾人至此方看明白,打碎茶碗的不是別人,正是申守堯。原來他此番得蒙制台賞坐,竟自以為莫大之榮寵,一時樂得手舞足蹈,心花都開。一見端茶送客,正想赶著出來,以便夸示同僚。豈知那茶碗托子是沒有底的,湊巧他那碗茶又是才泡的開水滾燙,連錫托子都燙熱了,他見制台端茶,忙將兩手把碗連托子舉起,不覺燙了一下,一時要放不敢放,一個不當心,誤將指頭伸在托子底下,往上一頂,那茶碗拍拉托一聲,翻到在地下來了。此時眾人既看清是申守堯,直把他羞得滿面緋紅,無地自容。制台拿他望了兩眼,想要說他兩句,又實在無可說得,只站起身來,回頭對巡捕說道:“以后還得照舊罷。這些人是上不得台盤,抬舉不來的。”說完了這句,也不送客,一直徑往里頭去了。
  這里眾人先還不敢走,只見制台的一個跟班進來說道:“諸位太爺不走等甚么?還想大人再出來送你們嗎?倒合了一句俗話,‘鼻子上挂鯗魚,叫做休想!”眾人听說,只得相將出來。申守堯思思索索的跟在眾人后頭,走的很慢。那爺們又說道:“剛才大人的話可听見了沒有?這廳上的椅子,除了今天,明天又沒得坐了。如果舍不得,不妨再進來多坐一會去。”眾人雖明曉得他是奚落的話,但奈何他不得,只好低著頭退了出去,仍走到大堂底下。秦梅士年老嘴快,首先走來把申守堯埋怨一頓,說:“我們熬了几十年,才熬到這們一個際遇,如今又被你鬧回去了。你一人的成敗有限,這是關系我們佐班大局的,怎么能夠不來怪你呢!”申守堯自知理屈,不敢置辯。還是隨鳳占為人圓通,忙過來解勸道:“惟其只有今天坐得一次,越顯得難得之机會。將來我們這輩人千秋之后,這件事行述上都刻得的。老前輩以為何如?”眾人議論了一回,各自散去。隨鳳占隨又分赴別位大憲衙門,叩謝稟辭,預備上任。且說他這個吏目1,在湖北省佐貳實缺當中,雖然算不得好缺,比較起來,還算中中。隨鳳占自己又抱定了一個宗旨,叫做“事在人為”。他的意思,以為各种樣缺總要想法自己去做,決沒有賠累的。他捐了花樣,新選到省,手中本來略有几文。因為吏目自從九品,上任之后,轎子跟著只能打把藍傘,鄉下人不懂得,還說這轎子里的老爺是穿“服”2的。心想藍傘實在不好看,要捐個五品翎銜又夠不上。齊巧有人用他十二塊錢,抵押給他一張空白五品翎頂獎札。他得了這個,非凡之喜,立刻穿戴起來,手本上居然加了“藍翎五品頂戴”六個小字。又想在省里做好四副銜牌帶去:一副是“蘄州右堂”,一副是“五品頂戴”,一副是“賞戴藍翎”。那一副湊不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我的五品翎頂是軍功上來的”,便湊了一副“軍功加三級”。把四副官銜牌湊齊,找了個漆匠加工制造,五天包好,帶去上任。
  到了蘄州,照例先去稟見堂翁區奉仁。知州大老爺沒有官廳,右堂太爺至此,只得先下門房,見了門政大爺,送過門包,自然以好顏相向,彼此如兄若弟的鬼混了半天。門政大爺隨口編了几句恭維的話,隨鳳占亦說了些“諸事拜求關照”的話。等到里頭堂翁請見,跟著手本進去,一般花衣補服,燦爛奪目。同堂翁區奉仁雖然在省城里已經見過,不能算數,重新磕頭行禮。區奉仁讓他坐下,彼此敷衍了几句,端茶送客。隨鳳占辭了出來,預先托過執帖門上,凡是堂翁衙里官親、老夫子,打帳房起,錢谷、刑名、書啟、征收、教讀、大少爺、二少爺、姑爺、表少爺,由執帖門上領著,一處處都去拜過。每處一張小字官銜名片。也有見著的,也有擋駕的。連堂翁的一個十二歲的小儿子,他還給他作了一個揖。又托執帖門上拿手本替他到上房里給太太請安,太太說不敢當,然后退了出去。其時一個州衙門已經大半個走遍了。下來之后,仍在門房里歇腳。門口几位拿權的大爺,是早已溜的熟而又熟,就是堂翁的跟班,隨鳳占亦都一一招呼過。三小子倒上茶來,還站起來同他呵一呵腰,說一聲“勞駕”。跟手下來拜同寅,拜紳士,所有大小舖戶,轎過之處,一概飛片。整整拜了一天客,未曾拜完。
  1吏目:官名,清代的州吏目掌佐理刑及官署事務。
  2服:指喪服。
  預選吉日是第二天腊月十九,接鈐任事。到了這天,地保辦差,招了無數若干的化子,替太爺打著傘,抗著牌;又弄了兩個鼓手,一個打鼓,一個吹嗩吶,一路□哩叭喇冬,一直吹進了衙門。隨鳳占身穿朝服,下了轎,一樣三跪九叩首,贊禮生吆喝著,接過了木頭戳子,因為上有堂翁,放不得炮,只放了兩挂一千頭的鞭炮。下來便是改換公服,升堂受賀。啟用木戳。自有他那手下的一班人向他行禮。退堂之后,接著又到堂翁跟前稟知任事,照例三天衙門,不用細述。
  隨鳳占雖系初任,幸虧是世代佐班,一切經絡都還牢記在心,并不隔膜。他曉得做捕廳的好處全在三節,所以急急赶來上任,生恐怕節禮被前任預支了。到地頭的頭一天,稟見堂翁下來,就到鹽公堂以及各當舖等處拜會管事人。見面之后,無非先拿人家一泡臭恭維,慢慢的談及缺分清苦,以后全仗諸位幫忙,然后再談到年下節敬一層。蘄州城廂里外一共有七家當舖,內中有兩家當舖是新換擋手,只知道年下送捕廳有此一分禮,那署事的預先托人來預借,擋手的不曉得新選實缺就要來的,以為早晚都是一樣,他既來借,樂得送個人情。有兩家老硬的,卻板定一定要到年下再送,預先來借,竟其一毛不拔。那署事的卻也拿他無可如何。還有兩家通融辦理,等他來借,只借給他一半。譬如一向是送兩塊洋錢的,先叫他帶一塊去,說明白那一塊須留送正任,那署事的亦只好罷手。內中只有鹽公堂的管事人,因同這位署事的是同鄉,見他來借,另外送了他兩塊,說是彼此鄉情,格外送的程儀。至于正項,須得到年下方好支送。那署事的為鹽公堂的節禮向比別處多些,不肯輕輕放過,便道:“從中秋到年下一共是一百三十五天,我做了一百二十來天,這筆錢應該我得。”但雖如此說,無奈人家只是不肯送,便也無可如何,只得罷手。
  單說隨鳳占自到蘄州之后,東也拜客,西也拜客,東也探听,西也探听,不上三天,居然把前任署事的一本帳簿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放在肚里。自己又去同人家講:“兄弟本來今年是不打算到任的了,只因憲恩高厚,曉得年底下總有點出息,所以上頭才叫兄弟赶了來的。兄弟倘若隨隨便便,不去頂真,不特自己對不住自己,并且辜負上頭的一番美意。至于一切照例規矩,料想諸位都是按照舊章。”說到這里,禁不住強作歡顏,哈哈一笑,接著又道:“兄弟是實缺,彼此以后相聚的日子正長,將來叨教的地方甚多,諸位一定是照應兄弟的,還要兄弟多慮嗎。”說罷,又哈哈大笑。他一連走了多處,都是如此說法。有几家年禮未被前任收去的,听了他話,樂得送個順水人情,有兩家不懂得這里頭訣竅,已經預先在前任面上做過好人,听此說話,卻不免有點后悔。
  閒話少敘。卻說隨鳳占接印下來,忙叫自己的內弟同了一個心腹跟班,追著前任清算交代,一草一木,不能短少,別的更不消說了。前任移交下來,一些是五只吃茶的蓋碗,內中有一只沒有蓋子。這邊點收的時候,那個跟班的一個不當心,又跌碎了一只蓋子。無奈這跟班的又想自己討好,不肯說是跌破了,見了老爺,只推頭說是前任只交過來三只有蓋子的,以為一只茶碗蓋子為价有限,推頭在前任身上,老爺或者不好意思再去問他討,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這位太爺一根針也不肯放松,定規不答應,逼著跟班的找前任去討蓋子:“倘若沒有,就剝下他的王八蓋來給我!”那跟班心上是明白的,自己打破了,怎么好向人家去討呢。于是賴著不肯去。隨鳳占罵他說:“跟了我這許多年,如今越發好了,幫著別人,不幫著我老爺,一點忠心都沒有了!”跟班的被他催得無可如何,只得出去打了一個轉身,仍舊空著手回來,說:“沒有。”隨鳳占不免又拿他埋怨了頓,怪他無用,一定要自己去討,后來還是被舅老爺勸下的。交代算清,听說前任明天就要回省。他一听不妙,忙忙的連夜出門,找齊了城廂內外地保,叫他們去吩咐各煙館,各賭場,以及私門頭窯子:“凡是右堂太爺衙門有規矩的,都通知他們一概不准付。倘若私自傳授,我太爺一定不算,從新要第二分的。況且他是署事,我是實缺,將來他們這些人都是要在我手下過日子的。如果不听吩咐,叫他們以后小心!”著地保分頭傳命去后,他一想:“煙館、賭場、窯子等處是我吃得住的。唯獨當舖都是些有勢力的紳衿開的,有兩家已被前任收了去,年下未必肯再送我,豈不白白的吃虧。這事須得趁早向前任算了回來,倘若被他走了,這錢問誰去找呢。”主意打定,立刻親自去拜望前任。
  前任听說他來,只得出來相見。只見他進門之后,勉勉強強作了一個揖。歸坐之后,把臉紅了几陣,要說又不爽爽快快的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道:“兄弟今日過來,有一樁事情要請教……”說到這里,又咽住了。歇了一會,又說道:“論理呢,兄弟世代為官,這几個錢也見過的。但是既然犯了本錢出來做官,所為何事?倘若一處不計較,兩處不在乎,這也可以不必出來現世了。這事論不定還是他們因我們新舊交替,趁空蒙蔽,也未可知。所以兄弟不得不過來言語一聲,大家明明心跡,這就不為小人所欺了。”
  前任署事的見他說了半天只是繞圈子里,還沒有說到本題;雖然心上也有點數,究為何事,不得而知,楞在那里,不則一聲。隨鳳占見他不答,只得又說道:“所為的并非別事,就是年下節禮一層。這筆錢雖然有限,也是名分所關,所謂‘有其舉之,莫敢廢之’,我們也犯不著做什么好人不要。但是這筆錢,兄弟一向是曉得的,總得拖到年下,他們方肯送來。有几處脾气不好的,弄到大年三十還不送來,總要派了人到他們店里去等,等到三更半夜,方才封了出來。我說他們這些人是犯賤的,一定要弄得人家上門,不知是何打算!”前任署事的听他如此講,方才順著他的嘴說道:“這班人真是可惡得很!不到年下,早一天決計不肯通融的。”隨鳳占忽然把臉一板道:“兄弟說的是別省外府州、縣,都是這個樣子,誰知此地這些人家竟其大廖不然!”前任听了他的說話,曉得他指的是自己,面子上只得做出詫愕的神气,裝作不懂。
  隨鳳占又笑嘻嘻說道:“做官的苦處,你老哥是曉得的。我們這個缺,一年之計在于三節;所以兄弟一接印之后,就忙忙的先去打听這個。這也瞞不過吾兄,這是我們養命之源,豈有不上勁之理。誰知連走几家,他們都說這分年禮已被老兄支來用了。兄弟想,兄弟是實缺,老兄不過署事。倘若兄弟是大年初一接印,這筆錢自然是歸老兄所得;倘若是二十九接印,年里還有一天,這錢就應兄弟得了。兄弟听他們說話奇怪,心想吾兄是個要面子的人,決不至于如此無恥。而且他們這筆錢一向非到年下不付,何以此番忽然慷慨肯借?所以很疑心他們趁我們新舊交替,兩面影射。兄弟一向是事事留心,所以今天特地過來請教一聲,以免為所蒙蔽。”前任署事的听他此話,一句回答不出。隨鳳占又道:“我曉得老哥決不做對不住朋友的事情,咱倆一同到兩家當舖里去,把話說說明白,也明明你老哥的心跡。”說罷,起身要走。前任署事的只是推頭明天要動身,收拾行李,實在沒有工夫出門。隨鳳占道:“老哥不去,豈不被人家瞧著真果的同他們串通,已經支用了嗎?”
  前任一想:“這事遮遮掩掩,終不是個了局,不如說穿了,看他如何。”想定主意,便哼哼冷笑了兩聲,說道:“你老哥也太精明了!固然你是實缺,兄弟是署事。你說你是憲恩高厚,叫你來收節禮的,難道兄弟不是上憲栽培,就會到這里來嗎?辛苦了一節,好容易熬到年下,才收人家這分節禮。我們算算日子看:你到任不過十几天,我兄弟在任一百多天,論理年下的這分禮統通都應該我收才是。你是實缺,做得日子長著哩,自然該我們署事的占點便宜。”
  隨鳳占見他直認不辭,不覺气憤填膺,狠狠的說道:“那可不能!通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照此說來,一定這個錢已經被你支了用了!我赶了來做什么的!我同你老實說:彼此顧交情,留下臉,小小不言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你把這預支的年禮乖乖的替我吐了出來,大家客客气气;如果要賴著不肯往外拿,哼哼,我不同你講理,我們同去見堂翁,等堂翁替我評評這個理去!”前任署事的听他說話強橫,便也不肯相讓,連連說道:“見堂翁就見堂翁,我亦不怕他什么!……”隨鳳占見他不怕,立刻走上前去一把胸脯,說了聲“我們同去”!削任署事的見他動手,也乘勢一把辮子,兩個人從右堂扭了出來,一扭扭到正堂的宅門里頭。
  把門的是認得的,連忙上前相勸。誰知兩個人都用死力揪住不放,再三的拉亦拉不開。兩家的管家都跟著。一揪揪到門房里,只見執帖門上同了几位門政大爺正在那里打麻雀牌哩。見了這個樣子,一齊上前喝阻。隨鳳占說:“他眼睛里太沒有我實缺了!我要見堂翁,請堂翁替我評評這個理!”前任亦說“一共總我只收到人家四塊錢的節禮,這錢也是我名分應得的。他要見堂翁,我就陪他來見堂翁。我沒有短處,不怕什么!”几位門政大爺听了他二人說話,無可袒護,只得上來勸的勸,拉的拉,好容易才把他兩位拉開。州里執帖門跺著腳說道:“你二位這是怎么說呢?說起來,大小是個官,怎么連著一點官禮都不要了?快別這個樣子,叫上頭听見了生气,就是旁人瞧著也要笑話的。有什么話,我們當面講講開。俗話說的好,叫做是‘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怎么你二位連這兩句話都不曉得嗎?”他倆扭進來的時候,各人都覺著自己理長,恨不得見了堂翁,各人把各人苦處訴說一頓。及至被執帖大爺訓斥一番,登時啞口無言,不知不覺,气焰矮了大半截,坐在那里,一聲不響。執帖門上又叫三小子絞手巾給他倆擦臉,又叫泡蓋碗茶,著實殷勤。
  那班打麻雀牌的人也不打了,一齊拿眼睛釘住他倆,听他說些什么,始終隨鳳占熬了半天,熬不住了,把前任預支年禮的話,原原本本述了一遍。前任見他開口。也搶著把他的苦況陳說一番。又說:“可怜我到了臨要交卸的几天,是一點勢力也沒有了。那些人真正勢利,向他們開口,說到舌敝唇焦,只有兩家一家拿出來兩塊大洋,一共總只有四塊大洋。你看,他就鬧得這個樣子!”隨鳳占道:“怎么四塊還嫌少?依你要多少?”前任還未開口,只听一個打牌的人說道:“真是你們這些太爺眼眶子淺!四塊錢也值得鬧到這個樣子!我們打麻雀,只要和上一百副就有了。旁家和一百副,做庄還不要。四塊洋錢什么稀奇!我昨天還輸了四十多塊哩!”執帖門道:“老哥,誰能比得上你?你們錢漕大爺,一年好几千的掙,人家當小老爺,做上十年官,還不曉得能夠賺到這個數目不能!”錢漕道:“我有錢賺,我可惜做不著老爺,他們大小總是皇上家的官。”又一個同賭的道:“罷罷罷!你們沒瞧見他們剛才一路扭進來的時候,為了四塊洋錢,這個官簡直也不在他二位心上,倘若有几千銀子給他賺,只怕叫他不做官都情愿的。你老哥眼饞他倆做官,我來做下中人,你倆就換一換,可好不好?”錢漕門道:“我有了錢,我不會自己捐官,我為什么要人家的?”那個同賭的道:“我只要有錢賺,就是給我官做我亦不要。”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直把個隨鳳占同前任羞得無地自容,也深悔自己孟浪,如今坍台坍在他們這一班奴才手里。當下隨鳳占也沒有再說別的,淡淡的談了兩句,自行回去。至于那前任,另有同他說得來的人,早拉他到別的屋里去了。一天大事,瓦解冰消。
  一直等到年下,隨鳳占還差人到那兩家當舖去討年禮。人家回稱早就送過了。隨鳳占道:“我沒有收到,不能算數。”后首說來說去,大家總念他大小是個朝廷的官,將來論不定或者有仰仗他的地方,也就不肯過于同他計較,又每家送了他一只大洋,方才過去。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瞬間三春易過,已到四月。向例各屬犯人,到了這個時定須解往省城,由大憲訂期會訊詳察有無冤枉,這日巡撫、司、道統通朝服升座,提犯勘驗,其名謂之“秋審大典。”其實不過點名過堂。大員之中有好名的,還捐几文錢買些蒲扇、莎藥之類,賞給那些犯人,實則為數亦甚有限。名字說是“秋審”,及至犯人上堂之后,就是有冤枉,那坐在頭上的几位大人實在也沒閒工夫同犯人說話,所以這番俱是虛應故事。
  閒話休題。且說蘄州是黃州府該管,到了這個時候,府太尊便把合屬的捕廳開了單子,酌派兩位解犯進省。這趟到省,不定有一月、半月耽擱,本缺未便久懸,例在本府候補佐貳當中輪派兩人前往代理,亦是調劑屬員的意思。這年府太尊所委兩人,偏偏有隨鳳占在內。到得四月初十邊,本府公事跟著府委代理的一同下來。隨鳳占照例交卸,解犯上省。倘若到省沒有耽擱,約計四月底、五月初就可回來,赶收節禮,尚不為晚;設遇有事,遲至節后亦未可知。隨鳳占奉到此禮,心上甚是懊悶。但是太尊所委,便也無可如何,只得將鈐記交与代理的人看管,自己跟手整頓行裝,急急進省。
  不料到省之后,各屬犯人剛剛這天到齊。臬台正要請撫台几時秋審,偏偏這天撫台得了病症,請了几個大夫都醫不好。又有人說:“撫台犯的是外症,面目浮腫,很不好看,嘴里還有一股气味,叫人聞了惡心。后首來請到一位外國大夫,方才有了把握,配了几瓶藥水,送給撫台吃過。据外國大夫說:吃了他這個藥水,有什么病症,一齊從小便里出去,決不會上頭面的了。但是一時總得避風,不能出外見客。因此就把這“秋審”一事耽誤下來。一班實缺捕廳太爺眼巴巴望著,恨不得早把此事辦過,也可以早些回任。無奈撫台病著,一時不能舉行,公事不完,又不敢擅离省城一步。各位太爺异常焦躁。
  書中單表隨鳳占隨太爺只因端節就在目前,一時不能回任,眼看著一分節禮要被人家奪去,更是茶飯無心,坐立不安。等到四月二十六這一天,听得同寅說起撫台的病雖有轉机,但一時總難出外,必須節后方能舉行秋審。他一听此信,猶如渾身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回寓后,一言不發,躊躇了半夜,方想出一條主意來。他想:“照此樣子下去,不過閒居在省,一無事事,我何如趁此擋口,赶回蘄州,就騙人家說是公事已完。人家見我回來,自然這節禮決計不會再送到別人手中去了。等到節禮收齊,安安穩穩,過完了節,我再回省。神不知,鬼不覺,豈不大妙!”主意打定,立刻叫家人收拾行李,出城過江,趁了下水輪船,徑向蘄州進發。臨走的時候,有同他住在一起一位同差的,問他那里去。他說:“接到家信,太太在蘄州生產,家里沒人照應,不得不親自回去。這里的事,千万拜托老兄不要說破。”人家見他說得如此懇切,這种順水人情自然樂得送的,便亦無話,听其自去。誰知他老人家回到蘄州,既不稟見堂翁,亦不拜客,并不与代理的見面,天天鑽在那几家當舖里,或是鹽公堂里走走,同人家說:“我已經回來了,几時几日接的印。”人家都信以為真。到了五月初三,所有的禮物都被他收了去了。
  那代理的人起先听說撫台有病,把“秋審”一事擱起,曉得實缺一時不得回來,滿心歡喜,以為這分節禮逃不出我的掌握之中。那知等到初五早上,依然杳無消息。赶緊著人出去打听,才知道早被隨太爺半路上截了去了。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出門查訪,后在一個小客棧里把隨太爺找著。見面之后,不由分說,拿隨太爺一把辮子,說他擅离職守,捏稱回任,定要扭他到堂翁跟前,請堂翁稟明太尊,請示定奪。隨太爺亦不肯相讓。因此彼此又沖突起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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