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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二 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


  詞云:

  丈失只手把吳鉤,欲斬万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君看項藉并劉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威氏,豪杰都休。

  這首詞是昔賢所作,說著人生世上,“色”字最為要緊。隨你英雄豪杰,殺人不眨眼的鐵漢子,見了油頭粉面,一個袋血的皮囊,就弄軟了三分。假如楚霸王、漢高祖分爭天下,何等英雄!一個臨死不忘虞姬,一個酒后不忍威夫人,仍舊做出許多纏綿景狀出來,何況以下之人?風流少年,有情有趣的,牽著個“色”字,怎得不蕩了三魂,走了七魄?卻是這一件事關著陰德极重,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節操的人,陰受厚報:有發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祿的,有生了貴子的,往往見于史傳,自不消說。至于貪淫縱欲。使心用腹污穢人家女眷,沒有一個不減算奪祿,或是妻女見報,陰中再不饒過的。

  且說宋淳熙末年間舒州有個秀才劉堯舉,表字唐卿,隨著父親在平江做官,是年正當秋荐,就依隨任之便,雇了一只船往秀州赴試。開了船,唐卿舉目向梢頭一看,見了那持揖的,吃了一惊。元來是十六七歲一個美貌女子,鬢鬟禪媚,眉眼含嬌,雖只是荊布淡妝,种种綽約之態,殊异尋常。女子當梢而立,儼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唐卿觀之不足,看之有余,不覺心動。在舟中密密体察光景,曉得是船家之女,稱歎道:“從來說老蚌出明珠,果有此事。”欲待調他一二句話,礙著他的父親,同在梢頭行船,恐怕識破,裝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覷梢上。卻時時偷看他一眼,越看越媚,情不能禁。心生一計,只說舟重行遲,赶路不上,要船家上去幫扯纖。

  元來這只船上老儿為船主,一子一女相幫,是日儿子三官保,先在岸上扯纖,唐卿定要強他老儿上去了,止是女儿在那里當梢。唐卿一人在艙中,象意好做光了。未免先尋些閒話試問他。他十句里邊,也回答著一兩句,韻致動人。唐卿趁著他說話,就把眼色丟他。他有時含羞斂避,有時正顏拒卻。及至唐卿看了別處,不來兜搭了,卻又說句把冷話,背地里忍笑,偷眼斜眄著唐卿。正是明中妝樣暗地撩人,一發叫人當不得,要神魂飛蕩了。

  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拔他一撩拔,開了箱子取出一條白羅帕子來,將一個胡桃系著,結上一個同心結,拋到女子面前。女子本等看見了,故意假做不知,呆著臉只自當櫓。唐卿恐怕女子真個不覺,被人看見,頻頻把眼送意,把手指著,要他收取。女子只是大刺刺的在那里,竟象個不會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纖,將要下船,唐卿一發著急了,指手畫腳,見他只是不動,沒個是處,倒懊悔無及。恨不得伸出一只長手,仍舊取了過來。船家下得艙來,唐卿面掙得通紅,冷汗直淋,好生置身無地。只見那女儿不慌不忙,輕輕把腳伸去帕子邊,將鞋尖勾將過來,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著臉對著水外,只是笑。唐卿被他急坏,卻又見他正到利害頭上如此做作,遮掩過了,心里私下感他,越覺得風情著人。自此兩下多有意了。

  明日复依昨說赶那船家上去,兩人扯纖。唐卿便老著面皮謝女子道:“昨日感卿包容,不然小生面目難施了。”女子笑道:“膽大的人,元來恁地虛怯么?”唐卿道:“卿家如此國色,如此慧巧,宜配佳偶,方為廝稱。今文鴆彩鳳,誤墮雞栖中,豈不可惜?”女子道:“君言差矣。紅顏薄命,自古如此,豈獨妾一人!此皆分定之事,敢生嗟怨?”唐卿一發伏其賢達。自此語話投机,一在艙中,一在梢上,相隔不多几尺路,眉來眼去,兩情甚濃。卻是船家雖在岸上,回轉頭來,就看得船上見的,只好話說往來,做不得一些手腳,干熱罷了。

  到了秀州,唐卿更不尋店家,就在船上作寓。入試時,唐卿心里放這女子不下,題目到手,一揮而就,出院甚早。急奔至船上,只見船家父子兩人趁著艙里無人,身子閒著,叫女儿看好了船,進城買貨物去了。唐卿見女儿獨在船上,喜從天降。急急跳下船來,問女子道:“你父親兄弟那里去了?”女子道:“進城去了。”唐卿道:“有煩娘子移船到靜處一話何如?”說罷,便去解纜。女子會意,即忙當櫓,把船移在一個無人往來的所在。唐卿便跳在梢上來,摟著女子道:“我方壯年,未曾娶妻。倘蒙不棄,當与子締百年之好。”女子推遜道:“陋質貧姿,得配君子,固所愿也。但枯藤野蔓,豈敢仰托喬松?君子自是青云之器,他日宁肯复顧微賤?妾不敢承,請自尊重。”唐卿見他說出正經話來,一發怜愛,欲心如火,恐怕強他不得,發起极來,拍著女子背道:“怎么說那較量的話?我兩日來,被你牽得我神魂飛越,不能自禁,恨沒個机會,得与你相近,一快私情。今日天与其便,只吾兩人在此,正好恣意歡樂,遂平生之愿。你卻如此堅拒,再沒有個想頭了。男子漢不得如愿,要那性命何用?你昨者為我隱藏羅帕,感恩非淺,今既無緣,我當一死以報。”說罷,望著河里便跳。女子急牽住他衣裾道:“不要慌!且再商量。”唐卿轉身來抱住道:“還商量甚么!”抱至艙里來,同就枕席。樂事出于望外,真個如獲珍寶。事畢,女子起身來,自掠了亂發,就与唐卿整了衣,說道:“辱君俯愛,冒恥仰承,雖然一霎之情,義堅金石,他日勿使剩蕊殘葩,空隨流水!”唐卿道:“承子雅愛,敢負心盟?目今揭曉在即,倘得寸進,必當以禮娶子,貯于金屋。”兩人千恩万愛,歡笑了一回。女子道:“恐怕父親城里出來,原移船到舊處住了。”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歸了,方才下船,竟無人知覽此事。誰想: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唐卿父親在平江任上,懸望儿子赴試消息。忽一日晚間得一夢,夢見兩個穿黃衣的人,手持一張紙突然來報道:“天門放榜,郎君已得首荐。”旁邊走過一人,急掣了這張紙去,道:“劉堯舉近日作了欺心事,已壓了一科了。”父親吃一惊,覺來乃是一夢。思量來得古怪,不知儿子做甚么事。想了此言,未必成名了。果然秀州揭曉,唐卿不得与荐。元來場中考官道是唐卿文卷好,要把他做頭名。有一個考官,另看中了一卷,要把唐卿做第二。那個考官不肯道:“若要做第二,宁可不中,留在下科,不怕不是頭名,不可中坏了他。”忍著气,把他黜落了。

  唐卿在船等侯,只見紛紛嚷亂,各自分頭去報喜。唐卿船里靜悄悄,鬼也沒個走將來,曉得沒帳,只是歎气。連那梢上女子,也道是失望了,暗暗淚下。唐卿只得看無人處,把好言安慰他,就用他的船,轉了到家,見過父母。父親把夢里話來問他道:“我夢如此,早知你不得中。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事來?”唐卿口里賴道:“并不曾做甚事。”卻是老大心惊道:“難道有這樣話?”似信不信。及到后邊,得知場里這番光景,才曉得不該得荐,卻為陰德上損了,遲了功名。心里有些懊悔,卻還念那女子不置。到第二科,唐卿果然領了首荐,感念女子舊約,遍令尋訪,竟無下落,不知流泛在那里去了。后來唐卿雖得及第,終身以此為恨。看官,你看劉唐卿只為此一著之錯,罰他磋跎了一科,后邊又不得團圓。蓋因不是他姻緣,所以陰騭越重了。奉勸世上的人,切不可輕舉妄動,淫亂人家婦女。古人說得好:

            我不淫人妻女,妻女定不淫人。
            我若淫人妻女,妻女也要淫人。

  而今听小子說一個淫人妻女,妻女淫人,轉輾果報的話。元朝沔州原上里有個大家子,姓鐵名鉻,先祖為繡衣御史。娶妻狄氏,姿容美艷,名冠一城。那漢沔風俗,女子好游,貴宅大戶,爭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個美婦,只恐怕別人不知道,倒要各處去賣弄張揚,出外游耍,与人看見。每每花朝月夕,士女喧闐,稠人廣眾,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為意。臨晚歸家,途間一一品題,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說著好的,喧曄謔浪,彼此稱羡,也不管他丈失听得不听得。就是丈失听得了,也道是別人贊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便有兩句取笑了他,總是不在心上的。到了至元,至正年間,此風益甚。鐵生既娶了美妻,巴不得領了他各處去搖擺。每到之處,見了的無不噴噴稱賞。那与鐵生相識的,調笑他,夸美他,自不必說。只是那些不曾識面的,一見了狄氏,問知是鐵生妻子,便來扭相知,把言語來撩拔,酒食來攛哄,道他是有緣之人,有福之人,大家來奉承他。所以鐵生出門,不消帶得本錢在身邊,自有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飽而歸。滿城內外人沒一個不認得他,沒一個不怀一點不良之心,打點勾搭他妻子。只是鐵生是個大戶人家,又且做人有些性气剛狠,沒個因由,不敢輕惹得他。只好干咽唾沫,眼里口里討些便宜罷了。古人兩句說得好:

            謾藏誨盜,冶容誨淫。

  狄氏如此美艷,當此風俗,怎容他清清白白過世?自然生出事体來。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同里有個人,姓胡名綏,有妻門氏,也生得十分嬌麗,雖比狄氏略差些儿,也算得是上等姿色。若沒有狄氏在面前,無人再賽得過了。這個胡綏亦是個風月浪蕩的人,雖有了這樣好美色,還道是讓狄氏這一分,好生心里不甘伏。誰知鐵生見了門氏也羡慕他,思量一网打盡,兩美俱備,方稱心愿。因而兩人各有欺心,彼此交厚,共相結納。意思便把妻子大家兌用一用,也是情愿的。鐵生性直,胡生性狡。鐵生在胡生面前,時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來。胡生將計就計,把說話曲意倒在鐵生怀里,再無推拒。鐵生道是胡生好說話,畢竟可以圖謀。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机會營勾狄氏,卻不漏一些破綻出來。鐵生對狄氏道:“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据我所見,胡生之妻也不下于你,怎生得設個法儿到一到手?人生一世,兩美俱為我得,死也甘心。”狄氏道:“你与胡生恁地相好,把話實對他說不得?”鐵生道:“我也曾微露其意,他也不以為怪。卻是怎好直話得出?必是你替我做個牽頭,才弄得成。只怕你要吃醋捻酸。”狄氏道:“我從來沒有妒心的,可以幫村處,無不幫村,卻有一件:女人的買賣,各自門各自戶,如何能到惹得他?除非你与胡生內外通家,出妻見子,彼此無忌,時常引得他到我家里來,方好覷個机會,弄你上手。”鐵生道:“賢妻之言甚是有理。”

  從此愈加結識胡生,時時引他到家里吃酒,連他妻子請將過來,叫狄氏陪著。外邊廣接名姬狎客,調笑戲謔。一來要奉承胡生喜歡,二來要引動門氏情性。但是宴樂時節,狄氏引了門氏在里面帘內窺看,看見外邊淫昵褻狎之事,無所不為,隨你石人也要動火。兩生心里各怀著一點不良之心,多各賣弄波俏,打點打動女佳人。誰知里邊看的女人,先動火了一個!你道是誰?元來門氏雖然同在那里窺看,到底是做客人的,帶些拘束,不象狄氏自家屋里,怎性瞧看,惹起春心。那胡生比鐵生,不但容貌胜他,只是風流身分,溫柔性格,在行气質,遠過鐵生。狄氏反看上了,時時在帘內露面調情,越加用意支持酒肴,毫無倦色。鐵生道是有妻內助,心里快活,那里曉得就中之意?鐵生酒后對胡生道:“你我各得美妻,又且兩人相好至极,可謂難得。”胡生謙遜道:“拙妻陋質,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鐵生道:“据小弟看來,不相上下的了,只是一件:你我各守著自己的,亦無別味。我們做個痴興不著,彼此更換一用,交收其美,心下何如?”此一句話正中胡生深机,假意答道:“拙妻陋質,雖蒙獎賞,小弟自揣,怎敢有犯尊嫂?這個于理不當。”鐵生笑道:“我們醉后謔浪至此,可謂忘形之极!”彼此大笑而散。

  鐵生進來,帶醉看了狄氏,抬他下頦道:“我意欲把你与胡家的兌用一兌用何如?”狄氏假意罵道:“痴烏龜!你是好人家儿女。要偷別人的老婆,到舍著自己妻子身体!虧你不著,說得出來!”鐵生道:“總是通家相好的,彼此便宜何妨?”狄氏道:“我在里頭幫村你湊趣使得,要我做此事,我卻不肯。”鐵生道:“我也是取笑的說話,難道我真個舍得你不成?我只是要勾著他罷了。”狄氏道:“此事性急不得,你只要攛哄得胡生快活,他未必不象你一般見識,舍得妻子也不見得。”鐵生摟著狄氏道:“我那賢惠的娘!說得有理。”一同狄氏進房睡了不題。

  卻說狄氏雖有了胡生的心,只為鐵生性子不好,想道:“他因一時間思量勾搭門氏,高興中有此痴話。万一做下了事,被他知道了,后邊有些嫌忌起來,礙手礙腳,到底不妙。何如只是用些計較,瞞著他做,安安穩穩,快樂不得?”心中算計已定了。一日,胡生又到鐵生家飲酒,此日只他兩人,并無外客。狄氏在帘內往往來來示意胡生。胡生心照了,留量不十分吃酒,卻把大甌勸鐵生,哄他道:“小弟一向蒙兄長之愛,過于骨肉。兄長俯念拙妻,拙妻也仰幕兄長。小弟乘間下說詞說他,已有几分肯了。只要兄看顧小弟,不消說先要兄長做百來個妓者東道請了我,方与兄長圖成此事。”鐵生道:“得兄長肯賜周全,一千個東道也做。”鐵生見說得快活,放開了量,大碗价吃。胡生只把肉麻話哄他吃酒,不多時爛醉了。胡生只做扶他的名頭,抱著鐵生進帘內來。狄氏正在帘邊,他一向不避忌的,就來接手攙扶,鐵生已自一些不知。胡生把嘴唇向狄氏臉上做要親的模樣,狄氏就把腳尖儿勾他的腳,聲喚使婢艷雪、卿云兩人來扶了家主進去。剛剩得胡生、狄氏在帘內,胡生便抱住不放,狄氏也轉身來回抱。胡生就求歡道:“渴慕极矣,今日得諧天上之樂,三生之緣也。”狄氏道:“妾久有意,不必多言。”褪下褲來,就在堂中椅上坐了,蹺起雙腳,任胡生云雨起來。可笑鐵生心貪胡妻,反被胡生先淫了妻子。正是:

            舍卻家常慕友妻,誰知背地已偷期?
            賣了餛飩買面吃,恁樣心腸痴不痴!

  胡生風流在行,放出手段,盡意舞弄。狄氏歡喜無盡,叮矚胡生:“不可泄漏!”胡生道:“多謝尊嫂不棄小生,賜与歡會。卻是尊兄許我多時,就知道了也不妨礙。”狄氏道:“拙失因貪賢閫,故有此話。雖是好色心重,卻是性剛心直,不可惹他!只好用計賺他,私圖快活,方為長便。”胡生道:“如何用計?”狄氏道:“他是個酒色行中人。你訪得有甚名妓,牽他去吃酒嫖宿,等他不歸來,我与你就好通宵取樂了。”胡生道:“這見識极有理,他方才欲營勾我妻,許我妓館中一百個東道,我就借此机會,攛唆一兩個好妓者絆住了他,不怕他不留戀。只是怎得許多纏頭之費供給他?”狄氏道:“這個多在我身上。”胡生道:“若得尊嫂如此留心,小生拼盡著性命陪尊嫂取樂。”兩個計議定了,各自散去。

  元來胡家貧,鐵家富,所以鐵生把酒食結識胡生,胡生一面奉承,怎知反著其手?鐵生家道雖富,因為花酒面上費得多,把膏腴的產業,逐漸費掉了。又遇狄氏搭上了胡生,終日攛掇他出外取樂,狄氏自与胡生治酒歡會,珍饈備具,日費不資。狄氏喜歡過甚,毫不吝惜,只乘著鐵生急迫,就与胡生內外攛哄他,把產業賤賣了。狄氏又把价錢藏起些,私下奉養胡生。胡生訪得有名妓就引著鐵生去入馬,置酒留連,日夜不歸。狄氏又將平日所藏之物,時時寄些与丈失,為酒食犒賞之助。只要他不歸來,便与胡生暢情作樂。

  鐵生道是妻賢不妒,越加放肆,自謂得意。有兩日歸來。狄氏見了千歡万喜,毫無喧妒之意。鐵生感激不胜,夢里也道妻子是個好人。有一日,正安排了酒果,要与胡生享用,恰遇鐵生歸來,見了說道:“為何置酒?”狄氏道:“曉得你今日歸來,恐怕寂寞,故設此等待,已著人去邀胡生來陪你了。”鐵生道:“知我心者,我妻也。”須臾胡生果來,鐵生又与盡歡,商量的只是行院門中說話,有時醉了,又挑著門氏的話。胡生道:“你如今有此等名姬相交,何必還顧此糟糠之質?果然不嫌丑陋,到底設法上你手罷了。”鐵生感謝不盡,卻是口里雖如此說,終日被胡生哄到妓家醉夢不醒,弄得他眼花撩亂,也那有閒日子去与門氏做綽趣工夫?

  胡生与狄氏卻打得火一般熱,一夜也間不的。礙著鐵生在家,須不方便。胡生又有一個吃酒易醉的方,私下傳授了狄氏,做下了酒,不上十來杯,便大醉軟灘,只思睡去。自有了此方,鐵生就是在家,或与狄氏或与胡生吃不多儿杯,已自頹然在旁。胡生就出來与狄氏換了酒,終夕笑語淫戲,鐵生竟是不覺得。有番把歸來時,撞著胡生狄氏正在歡飲,胡生雖悄地避過,杯盤狼藉,收拾不迭。鐵生問起,狄氏只說是某親眷到來留著吃飯,怕你來強酒,吃不過,逃去了。鐵生便就不問。只因前日狄氏說了不肯交兌的話,信以為實,道是個心性貞洁的人。那胡生又狎呢奉承,惟恐不及,終日陪嫖妓,陪吃酒的,一發那里疑心著?況且兩個有心人算一個無心人,使婢又做了腳,便有些小形跡,也都遮飾過了。到底外認胡生為良朋,內認狄氏為賢妻,迷而不悟。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漸漸多了,編者一只《嗇調山坡羊》來嘲他道:

  那風月場,那一個不愛?只是自有了嬌妻,也落得個自在。又何須終日去亂走胡行,反把個貼肉的人儿,送別人還債?你要把別家的,一手擎來,誰知在家的,把你雙手托開!果然是糴的到先糴了,你曾見他那門儿安在?割貓儿尾拌著貓飯來,也落得与人用了些不疼的家財。乖乖!這樣貪花,只算得折本消災。乖乖!這場交易,不做得公道生涯。

  卻說鐵生終日耽于酒色,如醉如夢,過了日子,不覺身子淘出病來,起床不得,眠臥在家。胡生自覺有些不便,不敢往來。狄氏通知他道:“丈夫是不起床的,亦且使婢們做眼的多,只管放心來走,自不妨事。”胡生得了這個消息,竟自別無顧忌,出入自檀,慣了腳步,不覺忘怀了,錯在床面前走過。鐵生忽然看見了,怪問起來道:“胡生如何在里頭走出來?”狄氏与兩個使婢同聲道:“自不曾見人走過,那里甚么胡生?”鐵生道:“适才所見,分明是胡生,你們又說沒甚人走過,難道病眼模糊,見了鬼了?”狄氏道:“非是見鬼。你心里終日想其妻子,想得极了,故精神恍惚,開眼見他,是個眼花。”

  次日,胡生知道了這話,說道:“雖然一時扯謊,哄了他,他后邊病好了,必然靜想得著,豈不疑心?他既認是鬼,我有道理。真個把鬼來与他看看。等他信實是眼花了,以免日后之疑。”狄氏笑道:“又來調喉,那里得有個鬼?”胡生道:“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落得与你歡樂,明日我妝做一個鬼,走了出去,卻不是一舉兩得。”果然是夜狄氏安頓胡生在別房,卻叫兩個使婢在床前相伴家主,自推不耐煩伏侍,圖在別床安寢,撇了鐵生徑与胡生睡了一晚。

  明日打听得鐵生睡起朦朧,胡生把些靛涂了面孔,將鬢發染紅了,用綿裹了兩只腳要走得無聲,故意在鐵生面前直沖而出。鐵生病虛的人,一見大惊,喊道:“有鬼!有鬼!”忙把被遮了頭,只是顫。狄氏急忙來問道:“為何大惊小怪?”鐵生哭道:“我說昨日是鬼,今日果然見鬼了。此病凶多吉少,急急請個師巫,替我禳解則個!”

  自此一惊,病勢漸重。狄氏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得去訪求法師。其時离原上百里有一個了臥禪師,號虛谷,戒行為諸山首冠。鐵生以禮請至,建忏悔法壇,以祈佛力保佑。是日臥師入定,過時不起,至黃昏始醒。問鐵生道:“你上代有個繡衣公么?”鐵生道:“就是吾家公公。”臥師又問道:“你朋友中,有個胡生么?”鐵生道:“是吾好友。”狄氏見說著胡生,有些心病,也來側耳听著。臥師道:“适間所見甚奇。”鐵生道:“有何奇處?”臥師道:“貧僧初行,見本宅土地,恰遇宅上先祖繡衣公在那里訴冤,道其孫為胡生所害。土地辭是職卑,理不得這事,教繡衣公道:‘今日南北二斗會降玉笥峰下,可往訴之,必當得理。’繡衣公邀貧僧同往,到得那里,果然見兩個老人。一個著緋,一個著綠,對坐下棋。繡衣公叩頭仰訴,老人不應。繡衣公訴之不止。棋罷,方開言道:“福善禍淫,天自有常理。爾是儒家,乃昧自取之理,為無益之求。爾孫不肖,有死之理,但爾為名儒,不宜絕嗣,爾孫可以不死。胡生宣淫敗度,妄誘爾孫,不受報于人間,必受罪于陰世。爾且歸,胡生自有主者,不必仇他,也不必訴我。’說罷,顧貧僧道:‘爾亦有緣,得見吾輩。爾既見此事,爾須与世人說知,也使知禍福不爽。’言訖而去,貧僧定中所見如此。今果有繡衣公与胡生,豈不奇哉!”狄氏听見大惊,沒做理會處。鐵生也只道胡生誘他嫖蕩,故公公訴他,也還不知狄氏有這些緣故。但見說可以不死,是有命的,把心放寬了,病休減動了好些,反是狄氏替胡生耽憂,害出心病來。

  不多几時,鐵生全愈,胡生腰痛起來。旬日之內,癰疽大發。醫者道:“是酒色過度,水竭無救。”鐵生日日直進臥內問病,一向通家,也不避忌。門氏在他床邊伏侍,遮遮掩掩,見鐵生日常周濟他家的,心中帶些感激,漸漸交通說話,眉來眼去。鐵生出于久幕,得此机會,老大撩拔。調得情熱,背了胡生眼后,兩人已自搭上了。鐵生從來心愿,賠了妻子多時,至此方才勾帳。正是:

            一報還一報,皇天不可欺。
            向來打交易,正本在斯時。

  門氏与鐵生成了此事,也似狄氏与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膠似漆,曉得胡生命在旦夕,到底沒有好的日子了,兩人恩山義海,要做到頭夫妻。鐵生對門氏道:“我妻甚賢,前日尚許我接你來,幫村我成好事。而今若得娶你同去相處,是絕妙的了。門氏冷笑了一聲道:“如此肯幫村人,所以自家也會幫村。”鐵生道:“他如何自家幫村?”門氏道:“他与我丈夫往來已久,晚間時常不在我家里睡。但看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你難道一些不知?”鐵生方才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曉得胡生騙著他,所以臥師入定,先祖有此訴。今日得門氏上手,也是果報。對門氏道:“我前日眼里親看見,卻被他們把鬼話遮掩了。今日若非娘子說出,道底被他兩人瞞過。”門氏道:“切不可到你家說破,怕你家的怪我。”鐵生道:“我既有了你,可以釋恨。況且你丈失將危了,我還家去張揚做甚么?”悄悄別了門氏回家里來,且自隱忍不言。

  不兩日,胡生死了,鐵生吊罷歸家,狄氏念著舊情,心中哀痛,不覺掉下淚來。鐵生此時有心看人的了,有甚么看不出?冷笑道:“此淚從何而來?”狄氏一時無言。鐵生道:“我已盡知,不必瞞了。”狄氏紫漲了面皮,強口道:“是你相好往來的死了,不覺感歎墮淚,有甚么知不知?瞞不瞞?”鐵生道:“不必口強!我在外面宿時,他何曾在自家家里宿?你何曾獨自宿了?我前日病時親眼看見的,又是何人?還是你相好往來的死了,故此感歎墮淚。”狄氏見說著真話,不敢分辯,默默不樂。又且想念胡生,闔眼就見他平日模樣。懨懨成病,飲食不進而死。

  死后半年,鐵生央媒把門氏娶了過來,做了續弦。鐵生与門氏甚是相得,心中想著臥師所言禍福之報,好生警悟,對門氏道:“我只因見你姿色,起了邪心,卻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這是我的花報。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淫媾,今日卻一時俱死。你歸于我,這卻是他們的花報。此可為妄想邪淫之戒!先前臥師入定轉來,已說破了。我如今悔心已起,家業雖破,還好收拾支撐,我与你安分守己,過日罷了。”鐵生就禮拜臥師為師父,受了五戒,戒了邪淫,也再不放門氏出去游蕩了。

  漢沔之間,傳將此事出去,曉得果報不虛。臥師又到處把定中所見勸人,變了好些風俗。有詩為證:

            江漢之俗,其女好游。自非文化,誰不可求!
            睹色相悅,彼此營勾。宁知捷足,反占先頭?
            誘人蕩敗,自己綢繆。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還報,不爽一籌。奉勸世人,莫愛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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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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