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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詩曰:
               黑蟒口中舌,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話說婦人家妒忌,乃是七出之條內一條,极是不好的事。卻這個毛病,象是天生成的一般,再改不來的。宋紹興年間,有一個官人乃是台州司法,姓葉名荐。有妻方氏,天生殘妒,猶如虎狼。手下養娘婦女們,棰楚挺杖,乃是常刑。還有灼鐵燒肉,將錐溯腮。性急起來,一口咬住不放,定要咬下一塊肉來,狠极之時,連血帶生吃了,常有致死了的。婦女里頭,若是模樣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他,一發受苦不胜了。司法那里還好解勸得的?雖是心里好生不然,卻不能制得他,沒奈他何。所以中年無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

  后來司法年已六旬,那方氏他也五十六六歲差不多了。司法一日懇求方氏道:“我年已衰邁,豈還有取樂好色之意?但老而無子,后邊光景難堪。欲要尋一個丫頭,与他養個儿子,為接續祖宗之計,須得你周全這事方好。”方氏大怒道:“你就匡我養不出,生起外心來了!我看自家晚間盡有精神,只怕還養得出來,你不要胡想!”司法道:“男子過了六十,還有生子這事,几曾見女人六十將到了,生得儿子出的?”方氏道:“你見我今年做六十齊了么?”司法道:“就是六十,也差不多兩年了。”方氏道:“再与你約三年,那時無子,憑你尋一個浮婦,快活死了罷了!”司法唯唯從命,不敢再說。

  過了三年,只得又將前說提起。方氏已許出了口,不好悔得,只得裝聾做啞,听他娶了一個妾。娶便娶了,只是心里不伏气,尋非廝鬧,沒有一會清淨的。忽然一日對司法道:“我眼中看你們做把戲,實是使不得。我年紀老了,也不耐煩在此爭嚷。你那里另揀一間房,獨自關得斷的,与我住了。我在里邊修行,只叫人供給我飲食,我再不出來了,憑你們過日子罷。”司法听得,不胜之喜,道:“慚愧!若得如此,天從人愿!”遂于屋后另筑一小院,收拾靜室一間,送方氏進去住了。家人們早晚問安,遞送飲食,多時沒有說話,司法暗暗喜歡道:“似此清淨,還象人家,不道他晚年心性這樣改得好了。他既然從善,我們一發要還他禮体。”對那妾道:“你久不去相見了,也該自去問侯一番。”

  妾依主命,獨自走到屋后去了,直到天晚不見出來。司法道:“難道兩個說得投机,只管留在那里了?”未免心里牽挂,自己悄悄步到那里去看。走到了房前,只見門窗關得銑桶相似,兩個人多不見。司法把門推推,推不開來;用手敲著兩下,里頭雖有些聲晌,卻不開出來。司法道:“奇怪了!”回到前邊,叫了兩個粗使的家人同到后邊去,狠把門亂推亂踢。那門框脫了,門早已跌倒一邊。一擁進去,只見方氏扑在地下。說時遲,那時快,見了人來,騰身一跳,望門外亂竄出來。眾人急回頭看去,卻是一只大虫!吃了一惊。再者地上,血肉狼藉,一個人渾身心腹多被吃盡,只剩得一頭兩足。認那頭時,正是妾的頭。司法又苦又惊道:“不信有這樣怪事!”連忙去赶那虎,已出屋后跳去,不知那里去了。又去喚集眾人點著火把,望屋后山上到處找尋,并無蹤跡。

  這個事在紹興十九年。此時有人議論:“或者連方氏也是虎吃了的,未必這虎就是他!”卻有一件,虎只會吃人,那里又會得關門閉戶來?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腸狠毒,元自与虎狼气類相同。今在屋后獨居多時,忿戾滿腹,一見妾來,怒气勃發,遞變出形相來,怒意咀啖,傷其性命,方掉下去了,此皆毒心所化也!所以說道婦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即此便是榜樣。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希奇驀?只因有個人家,也為內眷有些妒忌,做出一場沒了落事,几乎中了人的机謀,哄弄出折家蕩產的事來。若不虧得一個人有主意,處置得風恬浪靜,不知炒到几年上才是了結。有詩為證:
            些小言詞莫若休,不須經縣与經州。
            衙頭府底賠杯酒,贏得貓儿賣了牛。

  這首詩,乃是宋賢范龠所作,勸人体要爭訟的話。大凡人家些小事情,自家收拾了,便不見得費甚气力;若是一個不伏气,到了官時,衙門中沒一個肯不要賺錢的。不要說后邊輸了,真一真費用過的財物已自合不來了。何況人家弟兄們爭著祖、父的遺產,不肯相讓一些,情愿大塊的東西作成別個得去了?又有不肖官府,見是上千上万的狀子,動了火,起心設法,這邊送將來,便道:“我斷多少与你。”那邊送將來,便道:“我替你斷絕后患。”只管埋著根腳漏洞,等人家爭個沒休歇,蕩盡方休。又有不肖縉紳,見人家是爭財的事,容易相幫。東邊來說,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左袒”;西邊來說,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右袒”。兩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飽滿了。世間自有這些人在那里,官司豈是容易打的?自古說鶴蚌相持,漁人得利。到收場想一想,總是被沒相干的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虧,錢財還只在自家門里頭好?

  今日小子說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見識高強的。這件事也出在宋紹興年間。吳興地方有個老翁,姓莫,家資巨万,一妻二子,已有三孫。那莫翁富家性子,本好浮欲。少年時節,便有娶妾買婢好些風流快活的念頭,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隨地討著几房,粉熏三千,金釵十二也不難處的。只有一件不湊趣處,那莫老姥卻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一恨天地,二恨爹娘,三恨雜色匠作。你道他為甚么恨這几件?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別家女人就不該生了,為甚天地沒主意,不惟我不為希罕,又要防著男人。二來爹娘嫁得他遲了些個,不曾眼見老儿破体,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處。更有一件,女人溺尿總在馬子上罷了,偏有那些燒窯匠,銅鍋匠,弄成溺器与男人撒溺,將陽物放進放出形狀看不得。似此心性,你道莫翁少年之時,容得他些松寬門路么?后來生子生孫,一發把這些閒花野草的事体,回個盡絕了。

  此時莫翁年已望七,莫媽房里有個丫鬟,名喚雙荷,十八歲了。莫翁晚間睡時,叫他擦背捶腰。莫媽因是老儿年紀已高,無心防他這件事,況且平時奉法惟謹,放心得不慣了。誰知莫翁年紀雖高,欲心未己,乘他身邊伏侍時節,与他捏手捏腳,私下肉麻。那雙荷一來見是家主,不敢則聲;二來正值芳年,情竇已開,也滿意思量那事,盡吃得這一杯酒,背地里兩個做了一手。有個歌儿,單嘲著老人家偷情的事:

  老人家再不把浮心改變,見了后生家只管歪纏。怎知道行事多不便:提腮是皺面頰,做嘴是白須髯,正到那要緊關頭也,卻又軟軟軟軟軟。

  說那莫翁与雙荷偷了几次,家里人漸漸有些曉得了。因為莫媽心性利害,只沒人敢對他說。連儿子媳婦為著老人家面上,大家替他隱瞞。誰知有這樣不作美的冤家勾當,那妮子日逐覺得眉粗眼慢,乳脹腹高,嘔吐不停。起初還只道是病,看看肚里動將起來,曉得是有胎了。心里著忙,對莫翁道:“多是你老沒志气,做了這件事,而今這樣不尷尬起來。媽媽心性,若是知道了,肯干休的?我這條性命眼見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淚落下來。莫翁只得寬慰他道:“且莫著急,我自有個處置在那里。”莫翁心下自想道:“當真不是耍處!我一時高興,与他弄一個在肚里了。媽媽知道,必然打罵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縱或未必致死,我老人家子孫滿前,卻做了這沒正經事,炒得家里不靜,也好羞人!不如趁這妮子未生之前,尋個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帶胎去別人家生育了,糊涂得過再處。”真計已定,私下對雙荷說了。雙荷也是巴不得這樣的,既脫了狠家主婆,又別配個后生男子,有何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釋了好些。果然莫翁在莫媽面前,尋個頭腦,故意說丫頭不好,要賣他出去。莫媽也見雙荷年長,光景妖燒,也有些不要他在身邊了。遂听了媒人之言,嫁出与在城花樓橋賣湯粉的朱三。

  朱三年紀三十以內,人物盡也濟楚,雙荷嫁了他,真做得郎才女貌,一對好夫妻。莫翁只要著落得停當,不爭財物。朱三討得容另,頗自得意,只不知討了個帶胎的老婆來。漸漸朱三識得出了,雙荷實對他說道:“我此胎實奈主翁所有,怕媽媽知覺,故此把我嫁了出來,許下我看管終身的。你不可說甚么打破了机關,落得時常要他周濟些東西,我一心与你做人家便了。”朱三是個經紀行中人,只要些小便宜,那里還管青黃皂白?況且曉得人家出來的丫頭,那有真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熱,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過來五個多月,養下一個小廝來,雙荷密地叫人通与莫翁知道。莫翁雖是沒奈何嫁了出來,心里還是割不斷的。見說養了儿子,道是自己骨血,瞞著家里,悄悄將兩桃米、几貫錢先送去与他吃用。以后首飾衣服与那小娃子穿著的,沒一件不支持了去。朱三反靠著老婆福蔭,落得吃自來食。那儿子漸漸大起來,莫翁雖是暗地周給他,用度無缺,卻到底瞞著生人眼,不好認帳。隨那儿自姓了朱,跟著朱三也到市上幫做生意。此時已有十來歲。街坊上人點點搐搐,多曉得是莫翁之种。連莫翁家里儿子媳婦們,也多曉得老儿有這外養之子,私下在那里盤纏他家的,卻大家妝聾做啞,只做不知。莫姥心里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面前了,又沒人敢提起,也只索罷了。忽一口,莫翁一病告殂,家里成服停喪,自不必說。

  在城有一伙破落戶管閒事吃閒飯的沒頭鬼光棍,一個叫做鐵里虫宋禮,一個叫做鑽倉鼠張朝,一個叫做吊睛虎牛三,一個叫得洒墨判官周丙,一個叫得白日鬼王癟子,還有几個不出名提草鞋的小伙,共是十來個。專一捕風捉影,尋人家閒頭腦,挑弄是非,打幫生事。那五個為頭,在黑虎玄壇趙元帥廟里敵血為盟,結為兄弟。盡多姓了趙,總叫做“趙家五虎”。不拘那里有事,一個人打听將來,便合著伴去做,得利平分。平日曉得賣粉朱三家儿子,是莫家骨血,這日見說莫翁死了,眾兄弟商量道:“一樁好買賣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媽媽只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万不了。我們攛掇朱三家那話儿去告爭,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儿万之數,我們幫的也有小富貴了。就不然,只要起了官司,我們打點的打點,賣陣的賣陣,這邊不著那邊著,好歹也有几年纏帳了,也強似在家里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鐵里虫道:“我們且去見那雌儿,看他主意怎么的,設法誘他上這條路便了。”多道:“有理!”一齊向朱三家里來。

  朱三平日賣湯粉,這五虎日日在衙門前后走動,時常買他的點饑,是熟主顧家。朱三見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見諭。”那吊睛虎道:“請你娘子出來,我有一事報他。”朱三道:“何事?”白日鬼道:“他家莫老儿死了。”雙荷在里面听得,哭將出來道:“我方才听得街上是這樣說,還道未的。而今列位來的,一定是真了。”一頭哭,一頭對朱三說:“我与你失了這泰山的靠傍,今生再無好日了。”鑽倉鼠便道:“怎說這話?如今正是你們的富貴到了。”五人齊聲道:“我兄弟們特來送這一套橫財与你們的。”朱三夫妻多惊疑道:“這怎么說?”鐵里虫道:“你家儿子,乃是莫老儿骨血。而今他家里万万貫家財,田園屋宁,你儿子多該有分,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与他吃場官司,料不倒斷了你們些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儿子不著,与他滴起血來,怕道不是真的?這一股穩穩是了。”朱三夫妻道:“事到委實如此,我們也曉得。只是輕另起了個頭,一時住不得手的。自古道貧莫与富斗,吃官司全得財來使費。我們怎么敵得他過?弄得后邊不伶不俐,反為不美。況且我每這樣人家,一日不做,一日沒得吃的,那里來的人力,那里來的工夫去吃官司?”鐵里虫道:“這個誠然也要慮到,打官司全靠使費与那人力兩項。而今我和你們熟商量,要人力時,我們几個弟兄相幫你衙門做事盡勾了,只這使費難處,我們也說不得,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五個弟兄,一人應出一百兩,先將來不本錢,替你使用去。”你寫起一千兩的借票來,我們收著,直等日后斷過家業來到了手,你每照契還我,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也不為多。此外謝我們的,憑你們另商量了。那時是白得來的東西,左有是不費之惠,料然決不怠慢了我們。”朱三夫妻道:“若得列位如此相幫,可知道好,只是打從那里做起?”鐵里虫道:“你只依我們調度,包管停當,且把借票寫起來為定。”朱三只得依著寫了,押了個字,連儿子也要他畫了一個,交与眾人。眾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面收拾銀錢停當了,明日再來計較行事。”朱三夫妻道:“全仗列位看顧。”

  當下眾人散了去,雙荷對丈夫道:“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來的么?”朱三道:“總是不要我費一個錢。看他們怎么主張,依得的只管依著做去,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見得。用去是他們的,得來是我們的,有甚么不便宜處?”雙荷道:“不該就定紙筆与他。”朱三道:“秤我們三個做肉賣,也不值上几兩。他拿了我千貫的票子,若不奪得家事來,他好向那里討?果然奪得來時,就与他些也不難了。況且不寫得与他,他怎肯拿銀子來應用?有這一紙安定他每的心,才肯盡力幫我。”雙荷道:“為甚孩子也要他著個字?”朱三道:“奪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著字?這個到多不打緊,只看他們指拔怎么樣做法便了。”

  不說夫妻商量,且說五虎出了朱家的門,大家笑道:“這家子被我們說得動火了,只是扯下這樣大謊,那里多少得些与他起個頭?”鐵里虫道:“當真我們有得己里錢先折去不成?只看我略施小計,不必用錢。”這四個道:“有何妙計?”鐵里虫道:“我如今只要拿一匹粗麻布做件衰衣,与他家小廝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撩得莫家母子惱躁起來,吾每只一個錢白紙告他一狀,這就是五百兩本錢了。”四個拍手道:“妙,妙!事不宜遲,快去!快去!

  鐵里虫果然去騰挪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剪開了,縫成了一件衰衣,手里拿著道:“本錢在此了。”一涌的望朱三家里來,朱三夫妻接著,道:“列位還是怎么主張?”鐵里虫道:“叫你儿子出來,我教道他事体。”雙荷對著孩子道:“這几位伯伯,幫你去討生身父母的家業,你只依著做去便了。”那儿子也是個乖的,說道:“既是我生身的父親,那家業我應得有的。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討才是?”鐵里虫道:“不要你開口討,只著了這件孝服,我們引你到那里。你進門去,到了孝堂里面看見靈幃,你便放聲大哭,哭罷就拜,拜了四拜,往外就走。有人問你說話,你只不要回他,一徑到外邊來,我們多在左側茶坊里等你便了。這個卻不難的。”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眾人道:“這是先送個信与他家。你儿子出了門,第二日就去進狀。我們就去替你使用打點。你儿子又小,官府見了,只有可怜,決不難為他的。況又實實是骨血,腳踏硬地,這家私到底是穩取的了,只管依著我們做去!”朱三對妻子道:“列位說來的話,多是有著數的,只教儿子依著行事,決然停當。”那儿子道:“只如方才這樣說的話,我多依得。我心里也要去見見親生父親的影像,哭他一場,拜他一拜。”雙荷掩淚道:“乖儿子,正是如此。”朱三道:“我到不好隨去得。既是列位同行,必然不差,把儿子交付与列位了,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晚來討消息罷。”當下朱三自出了門。

  五虎一同了朱家儿子,往往莫家來。將到門首,多走進一個茶坊里面坐下,吃個泡茶。叮矚朱家儿子道:“那門上有喪牌孝帘的,就是你老儿家里。你進去,依著我言語行事。”遂視衰衣与他穿著停當了,那孩子依了說話,不知其么好歹,大踏步走進門里面來。一直到了孝堂,看見靈幃,果然唳天倒地价哭起來,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那孝堂里頭听見哭響,只道是吊客來到,盡旨來看。只見是一個小廝,身上打扮与孝子無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聲聲叫著親爹爹。孝堂里看的,不知是甚么緣故,人人惊駭道:“這是那里說起?”莫媽听得哭著親爹,又見這般打扮,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嚷道:“那里來這個野貓,哭得如此异樣!”虧得莫大郎是個老成有見識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忙對母親說道:“媽媽切不可造次,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喪之際,必有奸人動火,要來挑釁,扎成火囤。落了他們圈套,這人家不經折的。只依我指分,方免禍患。”

  莫媽一時間見大郎說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著不嚷,冷眼看那外邊孩子。只見他哭罷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轉身,莫大郎連忙跳出來,一把抱住道:“你不是那花樓橋賣粉湯朱家的儿子么?”孩子道:“正是。”大郎道:“既是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該認了媽媽。你隨我來。”一把扯他到孝幔里頭,指著莫媽道:“這是你的嫡母親,快些拜見。”莫媽倉卒之際,只憑儿子,受了他拜已過。大郎指自家道:“我乃是你長兄,你也要拜。”拜過,又指點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嫂,二嫂,多叫拜見了。又領自己兩個儿子,兄弟,一個儿子,立齊了,對孩子道:“這三個是你侄儿,你該受拜。”拜罷,孩子又望外就走。大郎道:“你到那里去?你是我的兄弟,父親既死,就該住在此居喪。這是你家里了,還到那里去?”大郎領他到里面,交付与自己娘子,道:“你与小叔叔把頭梳一梳,替他身上出脫一出脫。把舊時衣服脫掉了,多替他換了些新鮮的,而今是我家里人了。”孩子見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里雖也歡喜,只是人生面不熟,又不知娘的意思怎么,有些不安貼,還想要去。大郎曉得光景,就著人到花樓橋朱家去喚那雙荷到家里來,說道有要緊說話。

  雙荷曉得是儿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要來吊喪,急忙換了一身孝服,來到莫家。靈前哭拜已畢,大郎即對他說:“你的儿子,今早到此,我們已認做兄弟。而今与我們一同守孝,日后与我們一樣分家,你不必記挂。所有老爹爹在日給你的飯米衣服,我們照帳按月送過來与你,与在日一股。這是有你儿面上。你沒事不必到這里來,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議論,到妝你儿的丑。只今日起,你儿子歸宗姓莫,不到朱家來了。你分付你儿子一聲,你自去罷。”雙荷听得,不胜之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面上,如此處置停當,我燒香點燭,祝報大郎不盡。”說罷,進去見了莫媽与大嫂,二嫂,只是拜謝。莫媽此時也不好生分得,大家沒甚說話,打發他回去。雙荷叮矚儿子:“好生住在這,小心奉事大媽与哥哥嫂嫂。你落了好處,我放心得下了。方才大郎說過,我不好長到這里。你在此過几時,斷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到朱家來相會罷。”孩子既見了自家的娘,又听了分付的話,方才安心住下。雙荷自歡歡喜喜,与丈夫說知去了。

  且說那些沒頭鬼光棍趙家五虎,在茶房里面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出來,就去做事,狀子打點停當了。誰知守了多時,再守不出。看看到晚,不見動靜,疑道:“莫非我們閒話時,那孩子出來,錯了眼,竟到他家里去了?”走一個到朱家去看,見說儿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娘子去,一發不解。走來回复眾人,大家疑惑,就象熱盤上蟻子,坐立不安。再者一個到朱家伺侯,又說見雙荷歸來,老大歡喜,說儿子已得認下收留了。眾人尚在茶坊未散,見了此說,個個木呆。正是:
            思量撥草去尋蛇,這回卻沒蛇儿弄。
            平常家里沒風波,總有良平也無用。

  說這几個人,聞得孩子已被莫家認作儿了,許多焰騰騰的火气,卻象淋了几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气!撞著這樣不長進的人家。難道我們商量了這几時,當真倒單便宜了這小廝不成?”鐵里虫道:“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們白住了手。”眾人道:“而今還好在那里入腳?”鐵里虫道:“我們原說与他奪了人家,要謝我們一千銀子,他須有借票在我手里,是朱三的親筆。”眾人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們并不曾幫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討得。況且朱三是窮人,討也沒干。”鐵里虫道:“昨日我要那孩子也著個字的,而今揀有頭發的揪。過几時,只与那孩子討,等他說沒有,就告了他。他小廝家新做了財主,定怕吃官司的,央人來与我們講和,須要贖得這張紙去才干淨。難道白了不成?”眾人道:“有見識,不在尚你做鐵里虫,真是見識硬掙!”鐵里虫道:“還有一件,只是眼下還要從容。一來那票子上日子沒多兩日,就討就告,官府要疑心;二來他家方才收留,家業未有得就分与他,他也使沒有得拿出來還人,這是半年一年后的事。”眾人道:“多說得是。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等等弄他。”自此一伙各散去了。

  這里莫媽性定,抱怨儿子道:“那小業种來時,為甚么就認了他?”大郎道:“我家富名久出,誰不動火?這兄弟實是爹爹親骨血,我不認他時,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狀,明日一狀告將來,告個沒休歇。衙門人役個個來詐錢,親眷朋友人人來拐騙,還有官府思量起發,開了口不怕不送。不知把人家折到那里田地!及至拌得到底,問出根由,少不得要斷這一股与他,何苦作成別人肥了家去?所以不如一面收留,省了許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媽媽見說得明白,也道是了,一家歡喜過日。

  忽然一口,有一伙人走進門來,說道要見小三官人的。這里門上方要問明,內一人大聲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見說得不好听,自家走出來,見是五個人雄赴赴的來施禮問道:“小令弟在家么?”大郎道:“在家里,列位有何說話?“五個人道:“令弟少在下家里些銀子,特來与他取用。”大郎道:“這個卻不知道,叫他出來就是。”大郎進去對小兄弟說了,那孩子不知是甚么頭腦,走出來一看,認得是前日趙家五虎,上前見禮。那几個見了孩子,道:“好個小官人!前日我們送你來的,你在此做了財主,就不記得我們了?”孩子道:“前日這邊留住了,不放我出門,故此我不出來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財主,這一千銀子該還得我們了。”孩子道:“我几曾曉得有甚么銀子?”五虎道:“銀子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卻是為你用的,你也著得有花字。”孩子道:“前日我也見說,說道恐防吃官司要銀子用,故寫下借票。而今官司不吃了,那里還用你們甚么銀子?”五虎發狠道:“現有票在這里,你賴了不成?”大郎听得聲高,走出來看時,五虎告訴道:“小令弟在朱家時借了我們一千銀子不還,而今要賴起來。”大郎道:“我這小兄弟借這許多銀子何用?”孩子道:“哥哥,不要听他!”五虎道:“現有借票,我和你衙門里說去”一哄多散了。

  大郎問兄弟道:“這是怎么說?”孩子道:“起初這几個攛掇我母親告狀,母親回他沒盤纏吃官司。他們說,‘只要一張借票,我每借來与你。’以后他們領我到這里來,哥哥就收留下,不曾成官司,他怎么要我還起銀子來?”大郎道:“可恨這些光棍,早是我們不著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處,他必不肯干休,定然到官。你若見官,莫怕!只把方才實情,照樣是這等一說,官府自然明白的。沒有小小年紀斷你還他銀子之理,且安心坐著,看他怎么!”

  次日,這五虎果然到府里告下一紙狀來,告了朱三、莫小三兩個名字騙劫千金之事,來到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与兄弟寫下一紙訴狀,訴出從前情節,就用著兩個哥哥為證,竟來府里投到。府里太守姓唐名篆,是個极精明的。一干人提到了,听審時先叫宋禮等上前問道:“朱三是何等人?要這許多銀子來做甚么用?”宋禮道:“他說要与儿子置田買產借了去的。”太守叫朱三問道:“你做甚上勾當,借這許多銀子?”朱三道:“小的是賣粉羹的經紀,不上錢數生意,要這許多做甚么?”宋禮道:“見有借票,我們五人二百兩一個,交付与他及儿子莫小三的。”太守拿上借票來看,問朱三道:“可是你寫的票?”朱三道:“是小的寫的票,卻不曾有銀子的。”宋禮道:“票是他寫的,銀子是莫小三收去的。”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應了一聲走上去。太守看見是個十來歲小的,一發奇异,道:“這小廝收去這些銀子何用?”宋禮爭道:“是他父親朱三寫了票,拿銀子与這莫小三買田的。見今他有許多田在家里。”太守道:“父姓朱,怎么儿子姓莫?”朱三道:“瞞不得老爺,這小廝原是莫家孽子,他母親嫁与小的,所以他自姓莫。專為眾人要幫他莫家去爭產,哄小的寫了一票,做爭訟的用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娘与兩個哥子竟自認了,分与田產。小的与他家沒訟得爭了,還要借銀做甚么用?他而今据了借票生端要這銀子,這那里得有?”太守問莫小三,其言也是一般。太守點頭道:“是了,是了。”就叫莫大郎起來,問道:“你當時如何就肯認了?”莫大郎道:“在城棍徒無風起浪,無洞掘蟹。虧得當時立地就認了,這些人還道放了空箭,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當時略有根托,一涉訟端,正是此輩得志之秋。不要說兄弟這千金要被他詐了去,家里所費,又不知几倍了!”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義,又見高識。可敬,可敬!我看宋禮等五人,也不象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象借人千金的。元來真情如此,實為可恨!若非莫大有見,此輩人人飽滿了。”提起筆來到道:“千金重利,一紙足憑。乃朱三赤貧,貸則誰与?莫子乳臭,須此何為?細訊其詳,始燭其詭。宋禮立又蹄之約,希蝸角之爭。莫大以對床之情,消鬩牆之釁。既漁群謀而喪气,猶挾故紙以垂涎。重創其奸,立毀其券!”

  當時將宋禮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問擬了“教唆詞訟詐害平人”的律,脊杖二十,刺配各遠惡軍州。吳興城里去了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几句口號來:“鐵里虫有時至不穿,鑽倉鼠有時吃不飽,吊睛老虎沒威風,洒墨判官齊跌倒。白日里鬼胡行,這回儿不見了。”

  唐太守又旌獎莫家,与他一個“孝義之門”的匾額,免其本等差徭。此時莫媽媽才曉得儿子大郎的大見識。世間弟兄不睦,靠著外人相幫起訟者,當以此為鑒。詩曰:
            世間有孽子,亦是本生枝。
            只因靳所為,反為外人資。
            漁翁坐得利,鶴蚌在相持。
            何如存一讓,是名不漏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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