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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詩云:

           一陌金餞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
           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
           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惡多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

  這首詩乃令狐撰所作。他鄰近有個烏老,家資巨万,平時好貪不義。死去三日,重复還魂。問他緣故,他說死后虧得家里廣作佛事,多燒諸錢,冥宮大喜,所以放還。令狐撰聞得,大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陽世間貪官污吏受財枉法,賣富差貧,豈知陰間也自如此!”所以做這首詩。后來冥司追去,要治他謗仙之罪,被令狐撰是長是短辨析一番。冥司道他持論甚正,放教還魂,仍追烏老置之地獄。蓋是世間沒分剖處的冤枉,盡拼到陰司里理直。若是陰司也如此糊涂,富貴的人只消作惡造業,到死后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多燒些諸錢,便多退過了,卻不与陽間一樣沒分曉?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詩。其實陰司報應,一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間,明州有個夏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衣錢,買扑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夏家出得本錢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卻是經紀營運盡是林家家人生當。夏家只管在里頭照本算帳,分些干利錢。夏生簿是個忠厚人,不把心机提防,指望積下几年,總收利息。雖然零碎支動了些,攏統算著,還該有二千緡錢多在那里。若把銀算,就是二千兩了。去到林家取討時,林家在店管帳的共有八個,你推我推,只說算帳未清,不肯付還。討得急了兩番,林家就說出沒行止話來道:“我家累年价辛苦,你家打點得自在錢,正不知錢在那里哩!”夏生簿見說得蹊蹺,曉得要賴他的,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狀。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將貓儿尾拌貓飯吃,拼得將你家利錢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嬴的。”遂將二百兩送与州官,連夜叫几個干仆把簿藉盡情改造,數目字眼多換過了,反說是夏家透支了,也訴下狀來。州宜得過了賄賂,那管青紅皂白?竟斷道:“夏家欠林家二千兩。”把复生簿收監追比。

  其時郡中有個劉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劉元八郎,平時最有直气。見了此事,大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鄉有這樣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錢,告狀反致坐監,要那州縣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證,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這些沒天理的個個吃棒!”到一處,嚷一處。林家這八個人見他如此行徑,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過案來。商量道:“劉元八郎是個窮漢,与他些東西,買他口靜罷。”就中推兩個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問道:“兩位何故見款?”兩人道:“仰幕八郎義气,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說起夏家之事,兩人道:“八郎不要管別人家閒事,且只吃酒。”酒罷,兩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來送与八郎,道:“主人林某曉得八郎家貧,特將薄物相助,以后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听罷,把臉儿漲得通紅,大怒起來道:“你每做這樣沒天理的事,又要把沒天理的東西贓污我。我就餓死了,決不要這樣財物!”歎一口气道:“這等看起來,你每財多力大,夏家這件事在陽世間不能勾明白了,陰間也有官府,他上不得有剖雪處。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過來,問道:“我每三個吃了多少錢鈔?”酒家道:“真該一貫八百文。”八郎道:“三個同吃,我該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解當了六百文錢,付与酒家。對這兩人拱拱手道:“多謝攜帶。我是清白漢子,不吃這樣不義無名之酒。”大踏步竟自去了。兩個人反覺沒趣,算結了酒錢自散了。

  且說夏主簿遭此無妄之災,沒頭沒腦的被貪贓州官收在監里。一來是好人家出身,不曾受慣這苦。二來被別人少了錢,反關心牢中。心中气蠱,染了牢瘟,病將起來。家屬央人保領,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臨將死時,分付儿子道:“我受了這樣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扑官酒坊公店,并林家欠錢帳目与管帳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內。吾替他地府申辨去。“才死得一月,林氏与這八個人陸陸續續盡得暴病而死。眼見得是陰間狀准了。

  又過一個多月,劉八郎在家忽覺頭眩眼花,對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對證,勢必要死。奈我平時沒有惡業,對證過了,還要重生。且不可入殮!三日后不還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兩日,活將轉來,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這口惡气!”家人間其緣故,八郎道:“起初見兩個公吏邀我去,走勾百來里路,到了一個官府去處。見一個綠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來,仔細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謝我道:‘煩勞八郎來此。這里文書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證明,不必憂慮。’我抬眼看見丹墀之下,林家与八個管帳人共頂著一塊長枷,約有一丈五六尺長,九個頭齊齊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報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見過,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須說得。旗亭吃酒一節,明白說來。’我供道:‘是兩人見招飲酒,与官會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對左右歎道:‘世上卻有如此好人!須商議報答他。可檢他來算。’吏道:‘他該六十九。’王道:‘窮人不受錢,更為難得,豈可不賞?添他陽壽一紀。’就著元追公吏送我回家。出門之時,只見那一伙連枷的人赶入地獄里去了。必然細細要償還他的,料不似人世間葫蘆提。我今日還魂,豈不快活也!”后來此人整整活到九十一歲,無疾而終。

  可見陽世間有冤枉,陰司事再沒有不明白的。只是這一件事,陰報雖然明白,陽世間欠的錢鈔到底不曾顯還得,未為大暢。而今說一件陽間賴了,陰間斷了,仍舊陽間還了,比這事說來好听:

           陽世全憑一張紙,是非顛倒多因此。
           豈似幽中業鏡台,半點欺心沒處使。

  話說宋紹興年間,廬州合江縣趙氏村有一個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貪奸不義,一味欺心,設謀詐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計設法,直到得上手才住。掙得泊天也似人家,心里不曾有一毫止足。看見人家略有些小釁隙,便在里頭挑唆,于中取利,沒便宜不做事。其時昌州有一個人,姓陳名祈,也是個狠心不守分之人,与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為何?只因陳祈也有好大家事。他一母所生還有三個兄弟,年紀多幼小,只是他一個年紀長成,獨享家事。時常恐怕兄弟每大來,這家事須四分分開,要趁權在他手之時做個計較,打些偏手,討些便宜。曉得毛烈是個极有算計的人,早晚用得他著,故此与他往來交好。毛烈也曉得陳祈有三個幼弟,卻獨掌著家事,必有欺心手病,他日可以在里頭看景生情,得些漁人之利。所以兩下親密,語話投机,胜似同胞一般。

  一日,陳祈對毛烈計較道:“吾家小兄弟們漸漸長大,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我枉替他們自做這几時奴才,心不甘伏。怎么處?”毛烈道:“大頭在你手里,你把要緊好的藏起了些不得?”陳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盤子,須藏不得。”毛烈道:“只要會計較,要藏時田地也藏得。”陳祈道:“如何計較藏地?”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么公用,將好的田地賣了去,收銀子來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陳祈道:“祖上的好田好地,又不舍得賣掉了。”毛烈道:“這更容易,你只揀那好田地,少些价錢,權典在我這里,目下拿些銀子去用用,以后直等你們兄弟已將見在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后你自將原銀在我處贖了去。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陳祈道:“此言誠為有見。但你我雖是相好,產業交關,少不得立個文書,也要用著個中人才使得。”毛烈道:“我家出入銀兩,置買田產,大半是大胜寺高公做牙儈。如今這件事,也要他在里頭做個中見罷了。”陳祈道:“高公我也是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寫下了文書,去要他著字便了。”原來這高公法名智高,雖然是個僧家,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處。頭一件是好利,但是風吹草動,有些個賺得錢的所在,他就鑽的去了,所以囊缽充盈,經紀慣熟。大戶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著的,分明是個沒頭發的牙行。毛家債利出入,好些經他的手,就是做過几件欺心事体,也有与他首尾過來的。陳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將田立券典与毛烈。因要后來好贖,十分不典他重价錢,只好三分之一,做個交易的意思罷了。陳祈家里田地廣有,非止一處,但是自家心里貪著的,便把來典在毛烈處做后門。如此一番,也累起本銀三千多兩了,其田足植万金,自不消說。毛烈放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只為陳祈自有欺心,所以情愿把便宜与毛烈得了去。以后陳祈母親死過,他將見在戶下的田產分做四股,把三股分与三個兄弟,自家得了一股。兄弟們不曉得其中委曲,見眼前分得均平,多無說話了。

  過了几時,陳祈端正起贖田的价銀,徑到毛烈處取贖。毛烈笑道:“而今這田卻個是你獨享的了?”陳祈道:“多謝主見高妙。今兄弟們皆無言可說,要贖了去自管。”隨將原价一一交明。毛烈照數收了,將進去交与妻子張氏藏好。此時毛烈若是個有本心的,就該想著出的本錢原輕,收他這几年花息,便宜多了。今有了本錢,自該還他去,有何可說?誰知狠人心性,卻又不然。道這田總是欺心來的,今贖去獨吞,有好些放不過。他就起個不良之心,出去對陳祈道:“原契在我拙荊處,一時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簡尋。過一日還你罷。”陳祈道:“這等,寫一張收票与我。”毛烈笑道:“你曉得我寫字不大便當,何苦難我?我与你甚樣交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間翻出來就送還罷了。”陳祈道:“几千兩往來,不是取笑。我交了這一主大銀子,難道不要討一些把柄回去?”毛烈道:“正為几千兩的事,你交与我了,又好賴得沒有不成?要甚么把柄?老兄忒過慮了。”陳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日相好,其言可信,料然無事。

  隔了兩日,陳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還推道一時未尋得出。又隔了兩日去取,毛烈躲過,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兩番,陳祈走得不耐煩,再不得見毛烈之面,才有些著急起來。走到大胜寺高公那里去商量,要他去問問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銀時不曾通我知道,我不好管得。”陳祈沒奈何,只得又去伺侯毛烈。一日撞見了,好言与他取券,毛烈冷笑道:“天下欺心事只許你一個做?你將眾兄弟的田偷典我處,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道欺心,再要你多出兩千也不為過。”陳祈道:“原只典得這些,怎要我多得?”毛烈道:“不与我,我也不還你券,你也管田不成。”陳祈大怒道:“前日說過的說話,怎到要詐我起來?當官去說,也只要的我本錢。”毛烈道:“正是,正是。當官說不過時,還你罷了。”

  陳祈一忿之气,歸家寫張狀詞,竟到縣里告了毛烈。當得毛烈豫先防備這著的,先將了些錢鈔去尋縣吏丘大,送与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領諾。比及陳祈去見時,丘大先自裝腔了,問其告狀本意,陳祈把實情告訴了一遍。丘大只是搖頭道:“說不去。許多銀兩交与他了,豈有沒個執照的理?教我也難幫襯你。”陳祈道:“因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討得執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說得明白。”丘大含糊應承了。卻在知縣面前只替毛烈說了一邊的話,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順意思与知縣了,知縣听信。到得兩家听審時,毛烈把交銀的事一口賴定,陳祈真實一些執照也拿不出。知縣聲口有些向了毛烈,陳祈發起极來,在知縣面前指神罰咒。知縣道:“就是銀子有的,當官只憑文券;既沒有文券,有甚么做憑据斷還得你?分明是一划混賴!”倒把陳祈打了二十個竹蓖,問了“不合圖賴人”罪名,量決脊杖。這三千銀子只當丟去東洋大海,竟沒說處。陳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准了;及至問起來,知是縣間問過的,不肯改斷,仍复照舊。又到轉運司告了,批發縣間,一發是原問衙門。只多得一番紙筆,有甚么相干?落得費坏了腳手,折掉了盤纏。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歡。陳祈失了銀子,又吃打吃斷,竟沒處伸訴。正所謂:

           渾身似口不能言,遍休排牙說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賊偷落得還賊沒。

  看官,你道這事多只因陳祈欺瞞兄弟,做這等奸計,故見得反被別人賺了,也是天有眼力處。卻是毛烈如此欺心,難道銀子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還有話在后頭。且說陳祈受此冤枉,沒處叫撞天屈,气忿忿的,無可擺布。宰了一口豬、一只雞,買了一對魚、一壺酒。左近邊有個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擺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陳祈,將銀三千兩与毛烈贖田。毛烈收了銀子,賴了券書。告到官司,反問輸了小人,小人沒處申訴。天理昭彰,神目如電。還是毛烈賴小人的,小人賴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內求個報應。”叩了几個頭,含淚而出。到家里,晚上得一夢,夢見社神來對他道:“日間所訴,我雖曉得明白,做不得主。你可到東岳行宮訴告,自然得理

  次日,陳祈寫了一張黃紙,捧了一對燭,一股香,竟望東岳行宮而來。進得廟門,但見:殿字巍峨,威儀整肅。离婁左視,望千里如在目前;師曠右邊,听九幽直同耳畔。草參亭內,爐中焚百合明香;祝獻台前,案上放万靈杯玫。夜听泥神聲諾,朝聞木馬號嘶。比岱宗具体而微,雖行館有呼必應。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庄嚴法相前?陳祈銜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來,將心中之事,是長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時一樣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仿佛有人聲到耳朵內道:“可到夜間來。”陳祈吃了一惊,曉得靈感,急急站起,走了出來。侯到天色晚了,陳祈是气忿在胸之人,雖是幽暗陰森之地,并無一些畏怯。一直走進殿來。將黃紙狀在燭上點著火,燒在神前爐內了,照舊通誠,拜禱已畢,又听得隱隱一聲道:“出去。”陳祈親見如此神靈,明知必有報應。不敢再讀,悚然歸家。此時是紹興四年四月二十日。

  陳祈時時到毛烈家邊去打听,過了三日,只見說毛烈死了。陳祈曉得蹊蹺。去訪問鄰舍間,多說道:“毛烈走出門首,撞見一個著黃衣的人,走入門來楸住。毛烈奔脫,望里面飛也似跑,口里喊道:‘有個黃衣人捉我,多來救救。’說不多几句,倒地就死。從不見死得這樣快的。”陳祈口里不說,心里暗暗道是告的陰狀有應,現報在我眼里了。又過了三日,只見有人說,大胜寺高公也一時卒病而死。陳祈心里疑惑道:“高公不過是原中,也死在一時,看起來莫不要陰司中對這件事么?”不覺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里,就昏暈了去。少頃醒將轉來,分付家人道:“有兩個人追我去對毛烈事休,聞得說我陽壽未盡,未可入殮。你們守我十來日著,敢怕還要轉來。”分付畢,即倒頭而臥,口鼻俱已無气。家人依言,不敢妄動,呆呆守著,自不必說。

  且說陳祈隨了來追的人竟到陰府,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一同帶見判官,判官一一點名過了,問道:“東岳發下狀來,毛烈賴了陳祈三千銀兩,這怎么說?”陳祈道:“是小人与他贖田,他親手接受,后來不肯還原券,竟賴道沒有。小人在陽間与他爭訟不過,只得到東岳大王處告這狀的。”毛烈道:“判爺,休听他胡說。若是有銀与小人時,須有小人收他的執照。”判官笑道:“這是你陽間哄人,可以借此廝賴。”指著毛烈的心道:“我陰間只憑這個,要甚么執照不執照!毛烈道:“小人其實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業鏡過來。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面鏡子來照著毛烈。毛烈、陳祈与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里面,只見里頭照出陳祈交銀,毛烈接受,進去付与妻子張氏,張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見在。判官道:“你看我這里可是要甚么執照的么?”毛烈沒得開口。陳祈合首掌向空里道:“今日才表明得這件事。陽間官府要他做甚么干?”高公也道:“元來這銀子果然收了,卻是毛大哥不通。”當下判官把筆來寫了些甚么,就帶了三人到一個大庭內。只見旁邊列著兵衛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么人,遠望去是冕旒兗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說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口里大聲分付道:“縣令听決不公,削去已后官爵。縣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陽壽一半。”又喚僧人智高問道:“毛烈欺心事,与你商同的么?”智高道:“起初典田時,曾在里頭做交易中人,以后事休鄉不知道。”又喚陳祈問道:“贖田之銀,固是毛烈要賴欺心。將田出典的緣故,卻是你的欺心。”陳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這個推不得,与智高僧人做牙儈一樣,該量加罰治。兩人俱未合死,只教陽世受報。毛烈作業尚多,押入地獄受罪!”

  說畢,只見毛烈身邊就有許多牛頭夜叉,手執鐵鞭、鐵棒赶得他去。毛烈一頭走,一頭哭,對陳祈、高公說道:“吾不能出頭了。二公与我傳語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陳兄原券在床邊木箱上內,還有我平日貪謀強詐得別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紙,也在箱里。可叫這一十三家的人來一一還了他,以減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陳祈見說著還他原契,還要再問個明白,一個夜叉把一根鐵棍在陳祈后心窩里一搗,喝道:“快行。”

  陳祈慌忙縮退,颯然惊醒,出了一身汗,只見妻子坐在床沿守著。問他時節,已過了六晝夜了。妻子道:“因你分付了,不敢入殮。況且心頭溫溫的,只得坐守,幸喜果然還魂轉來。畢竟是毛烈的事對得明白否?”陳祈道:“東岳真個有靈,陰間真個無私,一些也瞞不得。大不似陽世間官府沒清頭沒天理的。”因把死后所見事休備細說了一遍。抖搜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縣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燒得精光,止燒得這一家火就息了。陳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訪問高公,看果然一同還魂?意思要約他做了證見,索取毛家文券。人回來說:“三日之前,寺中師徒已把他荼毗了。“說話的,怎么叫做“荼毗”?看官,這就是僧家西方的說話,又有叫得“闍維”的,總是我們華言“火化”也。陳祈見說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惊道:“他与我同在陰間,說陽壽未盡,一同放轉世的。如何就把來化了?叫他還魂在何處?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么收場?”

  陳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見了毛家儿子,問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么影響否?”毛家儿子道:“為何這般問及?”陳祈道:“在下也死去六日,到与尊翁會過一番來,故此動問。”毛家儿子道:“見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說話否?”陳祈道:“在下与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還我典田文書,有這些爭訟。昨日到虧得陰間對明,說文書在床前木箱里面,所以今日來取。”毛家儿子道:“文書便或者在木箱里面,只是陰間說話,誰是證見,可以來取?”陳祈道:“有到有個證見,那時大胜寺高師父也在那里同見說了,一齊放還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將他身尸火化,沒了個活證。卻有一件可信,你尊翁還說另行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來路不明的田產,叫還了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輕些,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這須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儿子听說,有些呆了。你道為何?原來陰間業鏡照出毛妻張氏同受銀子之時,張氏在陽間恰像做夢一般,也夢見陰司對理之狀,曾与儿子說過,故听得陳祈說著陰間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進去与母親說知,張氏道:“這項銀子委實有的。你父親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著文書不与他,意思還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賴了,又不料死得這樣詫异。今恐怕你父親陰間不宁,只該還了他。既說道還有一十三紙,等明日一總翻將出來,逐一還罷。”毛家儿子把母親說話對陳祈說了,陳祈道:“不要又象前番,回了明日,漸漸賴皮起來。此關系你家尊翁陰間受罪,非同陽間儿戲的。”毛家儿子道:“這個怎么還敢!”陳祈當下自去了。毛家儿子關了門進來。

  到了晚間,听得有人敲門,開出去卻又不見,關了又敲得緊。問是那個,外邊厲聲答道:“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為你家父親賴了典田銀子,我是原中人,被陰間追去做證見。放我歸來,身尸焚化,今沒處去了。這是你家害我的,須憑你家里怎么處我?”毛家儿子慌做一團,走進去与母親說了。張氏也怕起來,移了火,同儿子走出來。听听外邊,越敲得緊了,道:“你若不開時,我門縫里自會進來。”張氏听著果然是高公平日的聲音,硬著膽回答道:“曉得有累師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們母子也沒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師父罷。”外邊鬼道:“我命未該死,陰間不肯收留。還有世數未盡,又去脫胎做人不得,隨你追荐陰功也無用處。直等我世數盡了才得托生。這些時叫我在那里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開去了。”毛家母子只得燒些紙錢,奠些酒飯,告求他去。鬼道:“叫我別無去處,求我也沒干。”毛家母子沒奈何,只得戰顫顫兢兢過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尋僧道做道場,一來追荐毛烈,二來超度這個高公。母子親見了這些异樣,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還了。

  誰知陳祈自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來,一痛發便待此去,記起是陰中被夜叉將鐵棍心窩里搗了一下之故,又親听見王者道“陳祈欺心,陽世受報”,曉得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個兄弟來,把毛家贖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卻是心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時,除典田之外,他欺心處還多。自此每一遭痛發,便去請僧道保禳,或是東岳燒獻。年年所費,不計其數。此病隨身,終不脫休。到得后來,家計到比三個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為高公之鬼不得离門,每夜必來扰亂,家里人口不安。賣掉房子,搬到別處,鬼也隨著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時時齋醮。以后看看聲音遠了些,說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雖然与我無益,時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暫時去去,終是放你家不過的。”以后果然隔著几日才來。這里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纏帳多時,支持不過,毛家家私也逐漸消費下來。以后毛家窮了,連這些佛事,法事都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來了。

  可見欺詐之財,沒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陰司比陽世間公道,使不得奸詐,分毫不差池。這兩家顯報,自不必說。只高公僧人,貪財利,管閒事,落得陽壽未終,先被焚燒。雖然為此攪破了毛氏一家,卻也是僧人的果報了。若當時徒弟們不燒其尸,得以重生,畢竟還与陳祈一樣,也要受些現報,不消說得的。人生作事,豈可不知自省?

           陽間有理沒處說,陰司不說也分明。

  若是世人終不死,方可橫心自在行。又有人道這詩未盡,番案一首云:

           陽間不辨到陰間,陰間仍舊判陽還。
           縱是世人終不死,也須難使到頭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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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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