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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喜相逢師生談故舊 巧遇合賓主結新親


  話說唐敖道:“為何此地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莫非這些‘狗頭民’都善烹調么!”
  多九公道:“你看他雖是狗頭狗腦,誰知他于‘吃喝’二字卻甚講究。每日傷害無數生靈,想著方儿,變著樣儿,只在飲食用功。除吃喝之外,一無所能,因此海外把他又叫‘酒囊、飯袋’。”唐敖道:“我們何不上去看看?”多九公吐吞道:“聞得他們都是有眼無珠,不識好人。設或上去被他狂吠亂咬起來,那還了得!”唐敖道:“小弟聞犬封之旁,有個鬼國,其人可有形象?”多九公道:“《易》有‘伐鬼方’之說。若無形象,豈能空伐。”林之洋道:“他既有形,為甚把他叫鬼?”多九公道:“只因他終夜不眠,以夜作晝,陰陽顛倒,行為似鬼,故有‘鬼國’之稱。”
  這日路過元股國。那些國人,頭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一條魚皮褲,并無鞋襪。上身皮色与常人一樣,惟腿腳以下黑如鍋底。都在海邊取魚。唐敖道:“原來元股卻這樣荒涼!
  ”正与多九公商量可以不去,因眾水手都要買魚,將船泊岸。林之洋道:“這里魚蝦又多又賤,他們買魚,俺們為甚不去望望?”唐敖道:如此甚好。”
  三人于是上去,沿著海邊,看國人取魚。只見有一漁人,网起一個怪魚,一個魚頭,十個魚身。眾人都不認識。唐敖道:“請教九公,這魚莫非就是呲水所產‘茈魚’么?聞說此魚味如蘼蕪,聞如蘭花之香,不知可确?”多九公還未答言,林之洋听了,即到此魚跟前,彎下腰去聞了—聞。不覺眉頭一皺,口中嘔了一聲,吐出許多清水道:“妹夫這個頑笑利害!俺只當果真香如蘭花,上前狠狠一聞,誰知比朱草赶的濁气還臭!”多九公笑道:“林兄怎么忽然哇出來了?你且慢哇,且去踢他一腳,不知其鳴可象犬吠?”言還未畢,那魚忽然鳴了几聲,果如犬吠一般。唐敖猛然想起道:“九公,此魚想是‘何羅魚’了?”林之洋道:“此魚既不是茈魚,妹夫為甚不早說,卻教俺聞他臭气?”多九公道:“何羅魚同茈魚形狀都是一首十身,其所分的,一是香如蘼蕪,一是音如犬吠。這怪他鳴的遲了,并非唐兄有意騙你。”只見那邊又网起几個大魚,才撂岸上,轉眼間,一齊騰空而去。唐敖道:“小弟向聞飛魚善能療痔,可是此類?”多九公連連點頭。林之洋道:“這魚若不飛去,俺們帶几條替人醫痔瘡也是好的。”多九公道:“當日黃帝時,仙人宁封吃了飛魚,死了二百年复又重生。豈但醫痔,還能成仙哩!”林之洋道:“吃了這魚,成了神仙,雖是快活,就只當中死的二百年,糊里糊涂,令人難熬。”忽見海面遠遠冒出一個魚背,金光閃閃,上面許多鱗甲,其背豎在那里,就如一座山峰。唐敖道:“海中竟有如此大魚,無怪古人言:大魚行海,一日逢魚頭,七日才逢魚尾。”
  只見有個白發漁翁走來拱手道:“唐兄請了!可認得老夫么?”唐敖看時,其人頭戴竹篾斗笠,身披魚皮坡肩,兩腿黑如鍋底,赤著一雙黑腳,并無鞋襪,也是本處打扮。再把面貌仔細一看,只嚇的惊疑不止。原來卻是原任御史、業師尹元。看了這宗光景,忍不住一陣心酸,連忙深深打躬道:“老師何日到此?為何如此打扮?莫非門生做夢么?”尹元歎道:
  “此話提起甚長。今日難得海外幸遇。此間說話不便,寒舍离此不遠,賢契如不棄嫌,就請過去略賂一敘。”唐敖道:“門生多年未見老師,無日不思,今日得瞻慈顏,不胜欣慰,自應登堂叩謁。”當時尹元同多、林二人見禮,問了名姓。一齊來至尹元住處。只見兩扇柴門,里面兩間草屋,十分矮小,屋上茅草俱已朽坏,景象甚覺清寒。四人進了草屋,重夏行禮。因無桌椅,就在下面席地而坐。尹元道:“老夫自從嗣圣元年因主上被廢,武后臨朝,心中郁悶,曾三上封章,勸其謹守婦道,迎主還朝,武后俱留中不發。嗣因讒奸當道,朝政日非,老夫勤王無計,恥食周祿,隨即挂冠而歸。在家數載,足不出戶。此賢契所深知的。不意前歲忽有新進讒臣,在武后面前提起當年英公敬業之事,言起事之由,俱系老夫代為主謀。老夫聞知,惟恐被害,逃中外洋。無奈囊橐蕭瑟,衣食甚難。飄流到此,因見漁人謀食尚易,原想打魚為生,無如土人向來不准外人來分其業。舉虧小女結得好网,賣給漁人,可以稍獲其利。后來鄰舍怜我异鄉寒苦,命老夫暗將腿足用漆涂黑,假冒土人,鄰居認為親誼,眾人這才听我取魚,因此尚可糊口。近來朝中光景如何?主上有無复位佳音?賢契今來外洋,有何貴干?”唐敖歎道:“原來老師被人讒害,以致流落异鄉,若非今日相遇,門生何由得知。近年以來,唐家宗室,被武后屠戮殆盡。主上雖無复位佳音,幸而遠在房州,尚未波及。門生今春僥幸登第,因當年同徐、駱諸人結盟一事,被人參奏‘妄交匪類’,依舊降為諸生。門生有志未遂,殊慚碌碌紅塵,兼得异夢,擬結來世良緣,是以浪游海外。不意老師境界竟至如此!令人回想當年光景,能無傷感!近日師母可安?世弟、世妹多年未見,諒已長成?求老師領去—見。”
  尹元歎道:“拙妻久已去世。儿名尹玉,現年十二,女名紅萸,現年十三。賢契既要相見,好在多、林二兄都是令親,并非外人。”因大聲叫道:“紅萸女儿同尹玉都過來見見世兄。”只听外面答應,姐弟二人,登時進來。大家連忙立起。尹元引著二人,都見了禮。唐敖看那尹玉生得文質彬彬,极其清秀;尹紅萸眼含秋水,唇似涂朱,体度端庄,十分艷麗。
  身上衣服雖然襤褸,舉止甚是大雅。二人見禮退出,大家仍舊歸坐。唐敖道:“門生當年見世妹、世弟時,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庄福相,將來老師后福不小。”尹元道:“老夫年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漁人,還講甚么后福!喜得他們還肯用心讀書,因此稍覺自慰。”庸敖道:“近年讒臣參奏當日与徐、駱同謀之人,武后每每察訪,因事隔多年,并無實在劣跡,亦多置之不問。老師之事,大約久已消滅。据門生愚見,老師年高,此間舉目無親,在此久居,終非良策,莫若急歸故鄉。不獨世弟趁此青年可以應試,就是兩位婚姻之事,故鄉親友也易于湊合。”尹元道:“老夫因年紀日漸衰邁,未嘗不慮及此。奈現在衣食尚費張羅,何能計及數万里路費。況被害一事,据賢契之言,雖可消滅,究竟吉凶未卜,豈可冒昧鑽入羅网。”唐敖道:“老師慎重固是。第久住在此,日与這些漁人為伍,所謂‘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輕,以老師之家教,固不在乎‘擇鄰’,但海外之大,何處不可栖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國,都是民風淳厚,禮義傳家,何必定居此?”尹元歎道:
  “老夫豈愿處此惡劣之地。左思右想,舍此無可為生,莫可如今幸遇賢契,快慰非常。倘蒙垂念衰殘,替我籌一善地,脫此火坑,得免饑寒,老夫又豈甘為漁人。無如賢契亦在客中,此時說來恐亦無用,惟望在意。他日歸來,路過此地,尚望上來—看。倘老夫別有不測,賢契俯念師生之情,提攜孤儿弱女,同歸故鄉,不致飄流海外,就是賢契莫大之德了。”
  唐敖听罷,思忖多時,忽然想起廉家西席一事,因說道:“此時雖然有一安身之處,但系西賓,老師可肯俯就?”尹元道:“离此多遠?是何地名?”唐敖把救廉錦楓之事告知,因又說道:“現在其母极要儿女讀書,因無力延師,是以蹉跎。其家現有空房三間,去歲本有西賓在彼設帳,以房租作為修金;今歲西賓另就他席,廉家尚未延師。莫若門生寫一信去,老師就在他家處館,再招几個蒙童,又有世妹作些針黹,大約足可糊口。惟恐別有缺乏,門生再備百金,老師帶去,以備不虞。日后門生如果回來,自然要到水仙村,彼時再議同回故鄉,也是一舉兩便。”尹元听了,不覺大悅道:“倘得如此,老夫以漁人忽升西賓之尊,不獨免了風霜勞苦;兼且儿女亦可專心讀書,將來回鄉亦便;又得賢契慨贈,得免饑寒。如此成全,求之師生中實為罕有!第恨老夫業已衰邁,只好來世再為圖報了。”
  唐敖道:“老師言重!門生如何禁當得起!剛才門生偶然想起廉錦楓入海行孝—事,自古少有。兼之品貌端正,舉筆成文,可謂才、德、貌三全。門生本欲聘為儿婦,适因他們姐弟同世妹、世弟比較,不獨年貌相當,而且門第相對,真是絕好兩對良姻。門生意欲作伐,成此好事。就是老師在彼,彼此都有照應,門生也好放心。老師意下如何?”尹元道:“如此孝女佳儿,得能一為儿婦,一為東床,仍有何言!奈老夫現在境界如此,彼處焉肯俯就?
  只怕有負賢契這番美意。”唐敖道:“老師如攜門生信去,此事斷無不諧。就只事成后,世妹、世弟做了晚親,門生未免叨長,這卻于理不順。”尹元道:“這有何妨。但只何以賢契信去此事就能必成?”唐敖就把良氏囑托儿女婚姻之事告訴一遍。尹元不覺喜道:“當日既有此話,賢契如有信去,此事必有八九。第如此孝女,賢契不替令郎納采,今反舍已從人,教老夫心中如何能安!”唐敖道:“門生犬子定婚尚可從緩。且此女之外,還有一個孝女,亦可与犬子聯姻。將來尚望老師留意。”于是就把東口山遇見駱紅蕖打虎認為義女之事,說了一遍。尹元道:“東口山既在君子國境內,將來到了廉家,略為消停,老夫必當至彼,以成這段良姻。況駱年伯當日与我同朝,最為相契,此事一說必成。賢契只管放心!”唐敖道:“倘蒙老師作伐,門生感激不淺!此時諸事既已酌定,門生就此回船,把書信寫來,以便老師作速起身,恐廉家一時請了西賓,未免又有許多不便。”尹元連連點頭。唐敖即同多、林二人告辭回船,把信寫好。帶了兩封銀子,又取几件衣服上來,送交尹元。師生洒淚而別。
  尹元置了鞋襪,洗去腿上黑漆,換了衣服,帶著儿女,由水路到了水仙村,投了書信。
  良氏見了尹家姐弟,十分心歡;尹元見了廉亮,也甚喜愛。于是互相納聘,結為良姻.一同居住,俟回故鄉再儀合巹。過了几日,尹元到了東口山,見了駱龍,把駱紅蕖姻事替唐小峰說定。回到水仙村,就在廉家課讀儿子女婿,并又招了几個蒙童,兼有女儿紅萸作些針黹,一家三口,頗可度日。
  尹元因念駱賓王兩代同僚之誼,見駱龍年老多病,時常前去探望。未几,駱龍去世。駱紅蕖自唐敖去后,又殺二虎,大仇已報,即將唐敖留存銀兩,置了棺槨,把路龍葬在廟旁。
  良氏聞駱紅蕖是唐敖儿息,既系至親,兼感唐敖周濟之德,即懇尹元把駱紅蕖并乳母、蒼頭接來,一同居住。隔了兩年,因唐敖杳無音信,恐其另由別路回家,大家只得商酌同回家鄉,投奔唐敖去了。
  唐敖那日別了尹元,來到海邊,离船不遠,忽听許多嬰儿啼哭。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有個漁人网起許多怪魚。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里觀看。唐敖進前,只見那魚鳴如儿啼,腹下四只長足,上身宛似婦人,下身仍是魚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魚”。唐兄來到海外,大約初次才見,何不買兩個帶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魚鳴聲甚慘,不覺可怜,何忍帶上船去!莫若把他買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漁人盡數買了,放人海內。這些人魚攛在水中,登時又都浮起,朝著岸上,將頭點了几點,倒象叩謝一般,于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付了魚錢,眾水手也都買魚登舟。
  行了兩日,過了毛民國,林之洋道:“好端端的人,為甚生這一身長毛?”多九公道:
  “向日老夫也因此事上去打听。原來他們當日也同常入一樣,后來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后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給他一身長毛。那知久而久之,別處凡有鄙吝一毛不拔的,也托生此地,因此日見其多。”
  又走几時,這日到了一個大邦。多九公把羅盤望一望道:“原來前面卻是毗騫國。”唐敖听了,不覺滿心歡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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