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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說酸話酒保咬文 講迂談腐儒嚼字


  話說三人來至關前,許多兵役上來,問明來歷,個個身上搜檢一遍,才放進去,林之洋道:“關上這些囚徒竟把俺們當作賊人,細細盤查。可惜俺未得著躡空草,若吃了躡空草,俺就攛進城去,看他怎樣!”三人來到大街,看那國人都是頭戴儒巾,身穿青衫,也有穿著藍衫的,那些做買賣的,也是儒家打扮,斯斯文文,并無商旅習气。所賣之物,除家常日用外,大約賣青梅、齏菜的居多,其余不過紙墨筆硯,眼鏡牙杖,書坊酒肆而已。唐敖道:“此地庶民,無論貧富,都是儒者打扮,卻也异樣。好在此地語言易懂,我們何不去問問風俗?”走過鬧市,只听那些居民人家,接連三,莫不書聲朗朗。門首都豎著金字匾額:也有寫著“賢良方正”的,也有寫著“孝悌力田”的,也有“聰明正直”的,也有“德行耆儒”的,也有“通經孝廉”的,也有“好善不倦”的;其余兩字匾額,如“休仁”、“好義”、“循禮”、“篤信”之類,不一而足。上面都有姓名、年月。只見旁邊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上寫“經書文館”四字。門上有副對聯,寫的是:
  优游道德之場,休息篇章之囿。
  正面懸著五爪盤龍金字匾額,是“教育人才”四個大字。里面書聲震耳。
  林之洋指著包袱道:“俺要進去發個利市,二位可肯一同走走?”唐敖道:“舅兄饒了我罷!我還留著几個‘晚生’慢慢用哩!前在白民國賤賣几個,至今還覺委屈。今到此地,看這光景,固非賤賣,但非其人,也覺委屈。”林之洋道:“當日妹夫如在紅紅、亭亭跟前稱了晚生,心中可委屈?”唐敖道:“小弟若在兩位才女跟前稱了晚生,不但毫不委屈,并且心悅誠服。俗語說的:‘學問無大小,能者為尊。’他的學問既高,一切尚要求教,如何不是晚生?豈在年紀?若老大無知,如白民之類,他在我眼前稱晚生,我還不要哩,二位才女如此通品,舅兄卻直稱其名,未免唐突。”林之洋道:“當日你們受了黑女許多恥笑,還有‘問道于盲’的話,彼時他們雖系羞辱九公,与妹夫無涉,但不把你放在眼里,隨嘴亂說,也甚狂妄;今日提起,你不恨他也罷了,為甚反要敬他?”唐敖道:“凡事無論大小,如能處處虛心,不論走到何處,斷無受辱之虞。我們前在黑齒,若一切謙遜,他又從何恥笑?
  今不自己追悔,若再怨人,那更不是了。”多九公道:“那几日老夫奉陪唐兄游玩,每每游到山水清秀或幽僻處,唐兄就有棄絕凡塵要去求仙之意。此雖一時有感而發,若据剛才這番言談,莫作先賢忠恕之道,倘諸事如此,就是成佛作祖的根基。唐兄學問度量,老夫万万不及,將來諸事竟要叨教了。”林之洋道:“兩個黑女才學高,妹夫肯稱晚生,那君子國吳家弟兄跟前,妹夫也肯稱晚生么?”唐敖道:“那吳氏弟兄學問雖不深知,据他所言,莫不盡情盡理,純是圣賢仁義之道。此等人莫講晚生,就是在他跟前負笈擔囊拜他為師,也長許多見識。”
  林之洋道:“俺們只顧亂講,莫被這些走路人听見。你們就在左近走走,俺去去就來。
  ”說罷,向學館去了。二人仍舊閒步,只見有兩家門首豎著兩塊黑匾額,一寫“改過自新”,一寫“同心向善”,上面也有姓名、年月。唐敖道:“九公:你道此匾何如?”多九公道:“据這字面,此人必是做甚不法之事,所以替他豎這招牌。仔細看來,金字匾額不計其數,至于丑匾卻只此兩塊。可見此地向善的多,違法的少。也不愧’淑士‘二字。”
  二人信步又到鬧市,觀玩許久。只見林之洋提著空包袱,笑嘻嘻赶來。唐敖道:“原來舅兄把貨物都賣了。”林之洋道:“俺雖賣了,就只賠了許多本錢。”多九公道:“這卻為何?”林之洋道:“俺進了書館,里面是些生意,看了貨物,都要爭買。誰知這些窮酸,一錢如命,總要貪圖便宜,不肯十分出价。及至俺不賣要走,他又戀戀不舍,不放俺出來。扳談多時,許多貨物共總湊起來,不過增价一文。俺因那些窮酸又不添价,又不放走,他那戀戀不舍神情,令人看著可怜;俺本心慈面軟,又想起君子國交易光景,俺要學他樣子,只好吃些虧賣了。”多九公道:“林兄賣貨既不得利,為何滿面笑容?這笑必定有因。”林之洋道:“俺生平從不談文,今日才談一句,就被眾人稱贊,一路想來,著實快活,不覺好笑。
  剛才那些生童同俺講价,因俺不戴儒巾,問俺向來可曾讀書,俺想妹夫常說,凡事總要謙恭,但俺腹中本無一物,若再謙恭,他們更看不起了。因此俺就說道:‘俺是天朝人,幼年時節,經史子集,諸子百家,那樣不曾讀過!就是俺們本朝唐詩,也不知讀過多少!’俺只顧說大話,他們因俺讀過詩,就要教俺做詩,考俺的學問。俺听這活,倒嚇一身冷汗。俺想俺林之洋又不是秀才,生平又未做甚歹事,為甚要受考的魔難?就是做甚歹事,也罪不至此。
  俺思忖多時,只得推辭俺要趲路,不能耽擱,再三支吾。偏偏這些刻簿鬼執意不肯,務要听听口气,才肯放走。俺被他們逼勒不過,忽然想起素日听得人說,搜索枯腸,就可做詩,俺因极力搜索。奈腹中只有盛飯的枯腸,并無盛詩的枯腸,所以搜他不出。后來俺見有兩個小學生在那里對對子:先生出的是‘云中雁’,一個對‘水上鷗’,一個對‘水底魚’。俺趁勢說道:‘今日偏偏“詩思”不在家,不知甚時才來;好在“詩思”雖不在家,“對思”卻在家。你們要听口气,俺對這個“云中雁”罷。’他們都道:‘如此甚好。不知對個甚么?
  ’俺道:‘鳥槍打。’他們听了,都發愣不懂,求俺下個注解。俺道:‘難為你們還是生童,連這意思也不懂?你們只知“云中雁”拿那“水上鷗”、“水底魚”來對,請教:這些字面与那“云中雁”有甚爪葛?俺對的這個“鳥槍打”,卻從云中雁生出的。’他們又問:
  ‘這三字為何從“云中雁”生發的?倒要請教。’俺道:‘一抬頭看見云中雁,隨即就用鳥槍打,如何不從云中雁生出的?’他們听了,這才明白,都道:‘果然用意甚奇,無怪他說諸子百家都讀過,据這意思,只怕還從《庄子》“見彈而求鴞炙”套出來的。’俺听這話,猛然想起九公常同妹夫談論‘庄子、老子’,約略必是一部大書,俺就說道:‘不想俺的用意在這書上,竟被你們猜出。可見你們學問也是不凡的,幸虧俺用“庄子”;若用“老子、少子”,只怕也瞞不過了。’誰知他們听了,又都問道:‘向來只有《老子》,并未听見有甚“少子”。不知這部“少子”何時出的?內中載著甚么?’俺被他們這樣一問,倒問住了。俺只當既有‘老子’,一定該有‘少子’;平時因听你們談講‘前漢書、后漢書,’又是甚么‘文子、武子’,所以俺談‘老子’隨口帶出一部‘少子’,以為多說一書,更覺好听;那知剛把對子敷衍交卷,卻又鬧出岔頭。后來他們再三追問,定要把這‘少子’說明,才肯放走。俺想來一想,登時得一脫身主意,因向他們道:‘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游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卜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球、斗草、投壺,各种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這書俺們帶著許多,如不嫌污目,俺就回去取來。’他們听了,個個歡喜,都要觀看,將物价付俺,催俺上船取書,俺才逃了回來。”
  唐敖笑道:“舅兄這個‘鳥槍打’幸而遇見這些生童;若教別人听見,只怕嘴要打腫哩!”林之洋道:“俺嘴雖未腫,談了許多文,嘴里著實發渴。剛才俺同生童討茶吃,他們那里雖然有茶,并無茶葉,內中只有樹葉兩片。倒了多時,只得淺淺半杯,俺喝了一口,至今還覺發渴。這卻怎好?”多九公道:“老夫口里也覺發干,恰喜面前有個酒樓,我們何不前去沽飲三杯,就便問問風俗?’林之洋一聞此言,口中不覺垂涎道“九公真是好人,說出話來莫不對人心路!”
  三人進了酒樓,就在樓下檢個桌儿坐了。旁邊走過一個酒保,也是儒巾素服,而上戴著眼鏡,手中拿著折扇,斯斯文文,走來向著三人打躬陪笑道:“三位先生光顧者,莫非飲酒乎?抑用菜乎?敢請明以教我。”林之洋道:“你是酒保,你臉上戴著眼鏡,已覺不配;你還滿嘴通文,這是甚意?剛才俺同那些生童講話,倒不見他有甚通文,誰知酒保倒通起文來,真是‘整瓶不搖半瓶搖’!你可曉得俺最喉急,耐不慣同你通文,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來!”酒保陪笑道:“請教先生:
  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道:“甚么‘乎’不‘乎’的!你只管取來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俺先給你一拳!”嚇的酒保連忙說道:“小子不敢!小子改過!”隨即走去取了一壺酒,兩碟下酒之物,一碟青梅,一碟齏菜,三個酒杯,每人面前恭恭敬敬斟了一杯,退了下去。
  林之洋素日以酒為命,見了酒,心花都開,望著二人說聲:“請了!”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那酒方才下咽,不覺緊皺雙眉,口水直流,捧著下巴喊道:“酒保,錯了!把醋拿來了!”只見旁邊座儿有個駝背老者,身穿儒服,面戴眼鏡,手中拿著剔牙杖,坐在那里,斯斯文文,自斟自飲。一面搖著身子,一面口中吟哦,所吟無非‘之乎者也’之類。正吟的高興,忽所林之洋說酒保錯拿醋來,慌忙住了吟哦,連連搖手道:“吾兄既已飲矣,豈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爾懇焉。兄耶,兄耶!切莫語之!”唐、多二人听見這几個虛字,不覺渾身發麻,暗暗笑個不了。林之洋道:“又是一個通文的!俺埋怨酒保拿醋算酒,与你何干?為甚累你?倒要請教。”老者听罷,隨將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兩擦,道:“先生听者:今以酒醋論之,酒价賤之,醋价貴之。因何賤之?為甚貴之?
  真所分之,在其味之。酒昧淡之,故而賤之;醋味厚之,所以貴之。人皆買之,誰不知之。
  他今錯之,必無心之。先生得之,樂何如之!第既飲之,不該言之。不獨言之,而謂誤之。
  他若聞之,豈無語之?苟如語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討之;你自增之,誰來管之。
  但你飲之,即我飲之;飲既類之,增應同之。向你討之,必我討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
  苟亦增之,豈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与之。你不与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尋我之。
  我縱辨之,他豈听之?他不听之,勢必鬧之。倘鬧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唐、多二人听了,惟有發笑。林之洋道:“你這几個‘之’字,盡是一派酸文,句句犯俺名字,把俺名字也弄酸了。隨你講去,俺也不懂。但俺口中位股酸气。如何是好!”
  桌上望了一望,只有兩碟青梅、齏菜。看罷,口內更覺發酸。因大聲叫道:“酒保!快把下酒多拿兩樣來!”酒保答應,又取四個碟子放在桌上:一碟鹽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林之洋道:“這几樣俺吃不慣,再添几樣來。”酒保答應,又添四樣: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皮,一碟醬豆腐。一碟糟豆腐。林之洋道:“俺們并不吃素,為甚只管拿這素菜?還有甚么,快去取來!”酒保陪笑道:“此數肴也,以先生視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論之,雖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過如斯數樣耳。先生鄙之,無乃過乎?止此而已,豈有他哉!”多九公道:“下酒菜業已夠了,可有甚么好酒?”酒保道:“是酒也,非一類也,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其味噥;次等者,其味淡;下等者,又其淡也。先生問之,得無喜其淡者乎?”唐敖道:“我們量窄,吃不慣噥的,你把淡的換一壺來。”酒保登時把酒換了。三人嘗了一嘗,雖覺微酸,還可吃得。林之洋道:“怪不得有人評論酒味,都說酸為上,苦次之。原來這話出在淑士國的。”只見外面走進一個老者,儒巾淡服,舉止大雅,也在樓下檢個座儿坐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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