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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圣主臨軒親判斷 金鑾報捷美團圓


  詞曰:
  
  金鑾報捷,天子龍顏悅。不是一番磨与滅,安見雄才大節?明珠應產龍胎,娥眉自解怜才。費盡人情婉轉,成全天意安排。
                       右調《清平樂》

  話說平如衡既聘定冷絳雪,燕白頷訪著閣上美人消息,二人心下十分快活。到了場期,二人歡歡喜喜進去,做得三場文字,皆如錦繡一般。二人十分得意。三場一完,略歇息數日,燕白頷即邀平如衡同到蘇州胡同去尋蔡老官。此時場事已畢,不怕人知,竟往大街上一直走去。
  不期才走到棋盤街上,忽頂頭撞見接引庵的普惠和尚。燕白頷忙拱手道:“老師何往?”普惠看見二人,也不顧好歹,便一只手扯著一個道:“二位相公一向在何處?卻叫小僧尋得好苦?”燕、平二人大惊道:“老師尋我為甚?”普惠道:“小僧不尋相公,是吏部尚書張老爺有疏,參二位相公与山小姐做詩勾挑,傷了風紀,奉旨拘拿御審。各各人犯俱齊,獨不見了二位相公,至今未審。有一位宋相公,說二位相公曾在庵中題詩,小僧認得,就叫差人押著小僧到處找尋。差不多找尋了半年,腳都走折了。今日僥幸才遇著。”燕白頷道:“這等說來,難為你了。只是這件事也沒甚要緊,況已久遠,朝廷也未必十分追求。若是可以通融用情,待學生重重奉酬何如?”普惠道:“天子輦轂之下奉旨拿人,誰敢通融?這個使不得!”旁邊押和尚的差人見和尚与二人說話有因,便一齊擁到面前,問和尚道:“這兩個可就是趙縱、錢橫么?”普惠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眾差人听得一個“是”字,便不管好歹,拿出鐵索套在燕白頷、平如衡頸里,便指著和尚罵道:“你這該死的禿狗!一個欽犯罪人,見了不拿,還与他斯斯文文,講些甚么?莫非你要賣放么?”普惠嚇得口也不敢開。燕白頷、平如衡還要与他講情,當不得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扯著便走。平如衡還強說道:“你們不必動粗。我二人是新科解元,舉人,須要存些体面。”眾差人道:“解元,舉人只好欺壓平民百姓,料欺壓不得皇帝。莫要胡說,還不快走!”二人沒法,只得跟他扯到禮部。
  眾差人稟知堂上,說欽犯趙縱、錢橫拿到了。堂上吩咐暫且寄舖,候明日請旨。眾差人領命,隨即又將燕、平二人帶到舖中,交付收管,方各各散去。禮部見趙縱、錢橫二人拿到,便一面報知張吏部,一面報知山相公,好料理早晚听審。到次早,即上疏奏報:“趙縱、錢橫已拿到,乞示期候審。”圣旨批發道:“人犯既齊,不必示期,遇御殿日,不拘早晚,隨時奏審。山黛,冷絳雪路遠,不到可也。”禮部得旨,各處知會不題。
  卻說天子留意人才,到了放榜之日,絕五更即親御文華殿,听候揭曉。禮部因遵前旨,隨即將一千人犯都帶入朝中。眾官朝賀畢,禮部出班,即跪奏道:“吏部尚書張夏時參舊閣臣山顯仁女山黛与趙縱、錢橫情詞交媾,一案人犯已齊。蒙前旨,遇御殿日奏審。今圣駕臨軒,謹遵旨奏請定奪。”天子道:“人犯既齊,可先著趙縱、錢橫見駕。”禮部領旨下來,早有校尉旗官將燕白頷、平如衡二人帶至丹墀下面俯伏。天子又傳旨帶上,二人只得匐伏膝行,至于陛前。天子展開龍目一觀,見二人俱是青年,人物十分俊秀,皆囚首桎梏,因傳旨開去。方問道:“誰是趙縱?”燕白頷道:“臣有。”天子又問:“誰是錢橫?”平如衡應道:“臣有。”天子又問:“朕御賜弘文才女山黛,乃閣臣之女,你二人怎敢以淫詞勾挑?”燕白頷答奏道:“山黛蒙圣恩寵愛,賜以才女之名,付以量才之任,滿朝名公,多曾索句,天下才士,半与衡文。即張吏部之子張寅,亦曾自往比試,豈獨臣二人就考便為勾挑?若謂勾挑,前考較之詩尚在御前,伏祈圣覽。如有一字涉淫,臣愿甘罪。況張寅擅登玉尺樓,受山黛涂面之辱,人人皆知。此豈不為勾挑?反責臣等勾挑,吏臣可謂溺愛矣!伏乞圣恩詳察。”
  天子因傳旨帶張寅見駕。張寅也匐伏至于御前。天子問道:“張寅,你自因調戲受辱,卻誣他人勾挑,唆父上疏欺君,是何道理?”張寅伏在御前,不敢仰視。听得天子詰責,只得抬起頭來要強辯。忽看見旁邊跪著燕白頷、平如衡,因惊奏道:“陛下,一發了不得!勾挑之事,其罪尚小,且慢慢奏聞。只是這二人不是趙縱、錢橫,欺君之罪,其大如天。先乞陛下究問明白,以正其辜。”天子听了,也著惊道:“他二人不是趙縱、錢橫,卻是何人?”張寅奏道:“一個是松江燕白頷,一個是洛陽平如衡。”天子一發著惊,道:“這一發奇了!莫不就是學臣王袞荐舉的燕白頷,平如衡么?”張寅奏道:“万歲爺,正是他。”天子又問道:“莫不就是新科南場中解元的燕白頷,与中第六名的平如衡么?”張寅奏道:“万歲爺,正是他。”
  天子因問二人道:“你二人實系燕白頷、平如衡么?”燕白頷、平如衡連連叩頭,道:“臣該万死!臣等實系燕白頷、平如衡。”天子道:“汝二人既系燕白頷、平如衡,已為學臣荐舉,朕又有旨征召,力何辭而不赴,卻更改姓名,去勾挑山黛?此中實有情弊,可實說,免朕加罪。”二人連連叩頭,奏道:“微臣二人,本一介書生,幸負雕虫小技,為學臣荐舉,又蒙圣恩征召,此不世之遭際也,即當趨赴。但聞圣上搜求之意,原因山黛女子有才,而思及男子中豈無有高才過于山黛者乎?故有是命。臣恐負征召之虛名,至京而考,實不及山黛,豈不羞士子而辱朝廷?故改易姓名為趙縱、錢橫,潛至京師,以就山黛量才之考。不期赴考時山黛不出,而先命二青衣出与臣等比試。張寅所呈十四詩,即臣与二青衣比試之詞也。臣因見二青衣尚足与臣等抗衡,何況山黛?遂未見山黛而逃歸。途遇學臣,再三勸駕。臣等自慚不及山黛,故以小疏上陳,愿歸就制科,以藏短也。又幸蒙圣恩拔置榜首及第六,實實感恩之無已也!然歷思從前,改名實為就考;就考實為征召;辭征召而就制科,實恐才短而辱朝廷。途雖錯出,而黼黻皇猷之心,實無二也。若謂勾挑,臣等實未見山黛,也只勾挑二青衣也。伏乞圣恩鑒察。”
  天子听說出許多委曲,滿心歡喜,道:“汝二人才美如此,而又虛心如此,可謂不驕不吝矣。這也罷了。只是你二人既中元魁,為何不早進來會試?朕已敕學臣,一到即要召見,因甚直至此時方來?”燕、平二人又奏道:“臣等聞:才為天下公器,最忌夤緣。臣等幸遭圣明,為學臣所荐,陛下所知。今又僥幸南闈,若早入京未免招搖耳目。倘圣恩召見而后就試,即叨一第,天下必疑主司之迎合。臣固遲遲其行,僅及場期而后入。中与不中,不獨臣等無愧,适足彰皇上至公無私之化矣。”天子听了,龍顏大悅,道:“汝二人避嫌絕私,情實可嘉。朕若非面審,几誤加罪于汝。”因命張吏部責諭道:“衡文雖圣朝雅化,亦須自量。山黛之才已久著國門;即燕白頷,平如衡,為學臣特荐如此,尚不敢明試,而假名以觀其深淺。才子既無出類之才,乃公然求婚,且擅登玉尺樓,妄加調戲,何無忌憚至此!及受辱而歸,理宜自悔,及复唆卿瀆奏,以圖報复,暴戾何深!本當重罪,念卿銓務勤勞,姑免究。”張吏部忙叩首謝罪謝恩。
  天子還要召山顯仁,諭以擇婿之事,忽天門放榜,主考已先獻進會試題名錄來。天子展開一看,只見第一名會元就是平如衡,第二名會魁就是燕白頷,龍顏大悅。此時燕白頷、平如衡尚囚首俯伏于地,天子因命平身。就叫近侍將會試錄遞与二人看。二人被系入朝,又為張寅識破姓名,心下惶惶,懼有不測之禍,誰還想到會試中与不中?今見天子和容審問,絕不苛求;平如衡忽又見自家中了會元,燕白頷忽又看見自家中第二名會魁。明明一個鬼,忽然變了仙,怎不快活?慌忙頓首于地,稱謝道:“皇恩浩蕩,真捐頂踵不足以上報万一。”天子道:“汝二人不依不附,卓立之志,可謂竟成矣。”又說道:“今日且完制科之事,异日還要召汝与山黛御前比試,以完荐舉之案。暫且退出,赴瓊林宴,以光大典。”二人謝恩而退。走出文華殿門,早有許多執事員役拿中式衣冠与他換了,簇擁而去。
  天子然后召山顯仁,面諭道:“平如衡,燕白頷二人俱少年英才,殿試后,朕當于二人中為汝擇一佳婿,方不負汝女才名。”山顯仁方叩頭謝恩而出,遂回府与山黛細細說知從前許多委典之事。山黛方知趙縱、錢橫果是燕白頷、平如衡,因与冷絳雪說道:“燕、平二人即春闈得意,圣上面許擇婚,則平自歸姊,燕自屬妹,平郎与姐姐,可謂天從人愿矣;燕郎与平郎,互相伯仲,得結絲蘿,未嘗非淑人君子。但有閣下一段机緣,終不能去怀。若是前日尋訪不著,也還可解;不料我以題壁之詩訪他,他即以和韻詩怀我,才情緊緊相對,安能使人釋然?但許場后即來相訪,不知為何至今竟又不來?”冷絳雪道:“許場后來,則必場前有事;若場前既有事,則場中或得或失,場后羈遲,未為爽約。小姐須寬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賤妾之事尚屬未妥。”山小姐道:“此是為何?”冷絳雪道:“天下事最難意料。妾雖知平郎得意,平郎卻未必知妾在此。他少年得雋,誰不羡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為之奈何?”山小姐道:“這個不難。待小妹与父親說知,明日就叫一個官媒婆去議親,便万無可慮矣。”冷絳雪道:“如此方妙。”
  山小姐遂与山顯仁說知,山顯仁隨叫個官媒婆去議親。那官媒婆去議了,來回复道:“平爺說,‘蒙太師爺垂愛,許結朱陳,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誠生平之愿。但恨緣慳,前過揚州,偶有所遇,已納采于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試后踵門荊請。’”山顯仁听了,說与冷絳雪,把一個冷絳雪呆得啞口無言,手足俱軟,默然不胜憤恨。正是
  
  漫道幽閒盡性成,須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才到美,誰知禁性不情生?

  且不說冷絳雪在閨中幽悶,卻說燕白頷与平如衡中后,蒙圣恩放出赴宴。宴罷瓊林,歸到寓所,十分得意。只有燕白頷,因不曾去訪得閣上美人,以為失約,終有几分怏怏。欲要偷工夫去訪,又因要謝恩謁圣,見座師,見房師,拜同年,百事蝟集,一刻不得空閒。欲要悄悄去訪,比不得舊時做秀才,自去自來,如今有長班人役跟隨,片時不得脫空。只捱到晚間,人役散去,方叫一個家人打了一個小燈籠,悄步到蘇州胡同來尋訪。喜得蔡老官人認得,一問就著。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見燕白頷來尋,宛如得了异寶,連說道:“相公原許場后就來,為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漢等得不耐煩。”燕白頷道:“我場后己曾來訪,不期路上遇了一場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瞞你說,放榜后,又中了進士,日日奔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約,故乘夜而來。煩你拜上小姐,既有垂愛之情,須寬心少待,等我殿試后,公務稍暇,定來見你,商議求媒,以結百年之好。”蔡老官道:“原來相公中了,事忙。既是這等,我老漢就去回复小姐。只是万万不可失信!”燕白頷道:“我若失信,今日也不來了。只管放心。”蔡老官道:“說得有理。我放心在此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頷囑咐明白,方才回寓,与平如衡說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絳雪,小弟再和合了閣上美人,便可謂人生得意之极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患不成!”二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
  不數日,廷試過。到了傳臚這日,天子臨軒,百官齊集,三百進士濟濟伏于丹墀之下。御筆親點燕白頷狀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賜御酒三杯,簪花挂紅,赴翰林院去到修撰、編修之任。到過任,敕賜游街三日,十分榮耀。
  過了數日,天子又召學臣王袞面諭道:“爾前特荐燕白頷,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掄元奪魁,不負所荐。賜爾加官一級,以旌荐賢得實。”王袞叩頭謝恩。天子又諭道:“朕前敕爾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閣臣有親女山黛与義女冷絳雪,才美過人。朕以為女子有此异才,豈可男子中反無,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以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難,朝廷得才,不可不深加愛惜。眼前四才,适男女各半,又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為之主婚:狀元燕白頷,賜婚山閣臣親女;探花平如衡,賜婚山閣臣義女。如此則才美相宜,可彰圣化。特賜爾為媒,銜朕之命,聯合兩家之好。”王袞叩頭稱頌道:“圣上受才如此,真無异于天地父母。不獨四臣感恩,雖天下才人,皆知所奮矣。”遂謝恩退出。因暗想道:“圣上命我為媒,我若兩邊去說,恐他各有推卻,便費气力。既奉欽命,莫若設一席,請他兩邊共集一堂。那時明宣詔旨,則誰敢不遵?”主意定了,遂擇了吉日,發帖分頭去請。又著人面稟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議事,不可不到。”
  至臨期,山顯仁与燕白頷、平如衡前后俱到。王袞接入相見。禮畢,略敘敘閒話,王袞即邀入席。山顯仁東邊太師位坐了,王袞西席相陪,燕白頷、平如衡坐于下面客席。飲過三杯,王袞即開談道:“學生今日奉屈老太師与狀元、探花者,非為別事。因昨日蒙圣恩面諭,人才難得,不可處之不得其當。山老太師有此二位奇才閨秀,實系天生;今科又遇狀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從岳降。況年相近而貌相仿,可謂聚淑人君子于一時。若不締結良姻,以彰《關雎》、《桃夭》之化,不足顯朝廷愛才之盛心也。故特命學生恭執斧柯,和合二姓。故敢奉屈,以宣天子之命。老太師与狀元,探花,禮宜遵旨謝恩。”山顯仁道:“圣命安敢不遵。但陳人聯姻新貴,未免抱不宜之愧。”燕白頷心中雖要推辭,卻一時開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著急,因連連打恭,說道:“勿論圣上鴻恩所不敢辭,即老恩師嚴命豈敢不遵。況山太師泰山之下,得附絲蘿,何幸如之!但恨賦命涼薄,已有糟糠之聘。風化所關,尚望老師代為請命。”王袞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義,謂之小節;從君父之制,謂之大命。孰輕孰重,誰敢妄辭?”平如衡道:“愚夫愚婦立節,圣主旌之,非重夫婦也,敦倫也。門生之聘,謂門生之義,則輕則小,謂朝廷之倫,則重,則大也。尚望老師為門生回天。”王袞道:“事有經,亦有權;從禮為經,從君為權。事有實,亦有虛:娶則為實,聘尚屬虛。賢契亦不可固執。”山顯仁見二人互相辯論,因說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堅欲守禮,亦未為不是朝。依老夫看來,必須以此二義上請,方有定奪。”王袞与平如衡一齊應道:“是。明早當同入朝請旨。”燕白頷听見說請旨,因說道:“門生亦有隱情,敢求老師一同上請。”王袞道:“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狀元隱情,何以形之奏犢?這個決難領教。”燕白頷遂不敢再言。大家又飲了几杯,遂各各散去。
  到了次早,王袞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面圣。不期揚州知府竇國一,因平如衡中了會元,探花,与冷大戶說知,叫他速速報知女儿定親之事。自家在揚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來京中謀复原職。因討了繼表的差,竟同冷大戶赶進京來。
  到了京師,冷大戶竟到山府去見女儿。竇知府這日恰恰朝見,在朝房劈面与平如衡撞見。平如衡忽然看見,滿心歡喜,道:“竇公祖几時到京?恰來得好,有證見了!”因引与王袞相見,道:“門生的媒是竇公祖做的。”竇知府忙問道:“探花已占高魁,為著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圣恩賜婚,欲以有聘面圣懇辭。今恐無据,圣主不信。恰喜公祖到來,豈非一證?”竇知府道:“原來為此。俟面圣時,理當直奏。”王袞道:“探花苦辭固自不妨,只可惜辜負圣上一段怜才盛意。”竇知府道:“請教王大人,圣上怎生怜才?”王袞道:“圣上因愛探花有才,又愛山閣下令愛有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強也。探花苦苦推辭,豈非辜負其意乎?”竇知府听了,著惊道:“圣上賜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閣臣之女山黛么?”王袞道:“不是山黛,是第二位義女冷氏。”竇知府听了,大笑道:“若果是義女冷氏,王大人与探花俱不必爭得,也不必面圣。請回,准備合巹。我學生一向還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媒了。”王袞与平如衡俱惊問道:“圣上賜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為何不消爭得?”竇知府道:“圣上所賜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總是一婚,何消爭得?探花,你道山相公義女是誰?即冷絳雪也。”平如衡又惊又喜,道:“冷絳雪在揚州,為何結義山府?”竇知府道:“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盡。但令岳聞知探花高發,恐怕要做親,已同學生赶進京來,昨已往山府報知令愛去了。”王袞与平如衡听了,歡喜不胜,道:“若非恰遇竇老先生,說明就里,我們還在夢中,不知要費多少唇舌。”竇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請回,學生朝見過,即來奉賀矣。”說罷,王袞与平如衡先回不題。
  卻說冷大戶到京,問知山顯仁住處,連晚出城,直到皇庄來見。山顯仁聞知冷絳雪父親來到,忙接入后廳相見。冷大戶再三拜謝恩養。山顯仁一面就留飲,一面就叫冷絳雪出來拜見父親。冷絳雪拜畢,冷大戶就說道:“我不是也還不來,因与你許了一頭好親事,只怕早晚要做親,故赶來与你說知。”冷絳雪著惊道:“父親做事,為何這等孟浪!既要許人,為何不早通知?如今這邊已蒙圣上賜婚了,父親只好回他。”冷大戶听見說圣上賜婚,只好回他,竟嚇呆了。半晌方說道:“為父的聘已了,如何回他?”冷絳雪道:“不回他,終不然倒回圣上?”冷大戶道:“若是一個百姓之家便好回他,他是新科的黃甲進士,又是揚州知府為媒,叫我怎生開口?”冷絳雪道:“說也徒然。知府,進士難道大如皇帝?”冷大戶听了默然,愁眉歎气,連酒也不敢吃。山顯仁看見,道:“親翁且不必煩惱,還喜得賜婚之人也曾聘過,明早還要面圣懇辭。若辭准了,便兩全矣。且請問親翁,受了何人之聘?”冷大戶道:“門下晚生原自不敢專主,當不得竇知府再三騙我,說他是個有名的大才子,新科中了亞魁。這進京會試,不是會元,定是狀元。說得晚生心動,故受了他的聘定。”山顯仁道:“他如今中了進士,則竇知府也不為騙你了。”冷大戶道:“中倒果然中了會元,又殿了探花。雖不是騙我,只是騙我把事做差了,如今怎處?”山顯仁听了大惊,道:“會元,探花,這等是平如衡了?”冷大戶道:“正是平如衡。”山顯仁听了,看著冷絳雪大笑道:“大奇,大奇!平如衡苦苦說揚州已聘者,原來就是你!”冷大戶忙問道:“老太師為何大笑稱奇?”山顯仁道:“親翁不知,圣上賜婚的,恰正是平如衡。你道好笑不好笑?你道奇也不奇!”冷大戶与冷絳雪各各歡喜。
  到次早,山顯仁忙著人去報知王袞,不料王袞也將朝房遇著竇知府說明之事,來報知山顯仁了。兩個俱各歡喜。只有燕白頷与山黛心下微微有些不快。王袞隨將此事奏知,天子愈加歡喜,因說道:“竇國一既系原媒,著复原官,一同襄事。”因賜大第一所,与燕白頷、平如衡同居。又命欽天監擇吉成婚。又敕同榜三百進士,伴狀元,探花親迎;又撤金蓮寶炬十對賜之。文武百官見圣上如此寵眷,誰敢不來慶賀?金帛表禮,盈庭充室;衣冠車馬,塞戶填門。滿長安城中,聞知欽賜一雙才人娶一雙才女,大家小戶,盡來爭看。
  到了正日,鼓樂笙簫,旌旗火炮,直擺列至皇庄。燕白額与平如衡,烏紗帽,大紅袍,簪花挂紅,騎了兩匹駿馬,并轡而行。王袞、竇國一与三百同年,俱是吉服,于后相陪。道旁百姓看見燕白頷、平如衡青年俊美,無不嘖嘖稱羡。這邊山黛与冷絳雪金裝玉裹,翠繞珠圍。打扮的如天仙一般。山顯仁穿了御賜的蟒眼,冷大戶也穿了中書冠帶,相隨接待。須臾二婿到門,行禮款待畢,然后山顯仁与羅夫人送二女上轎,隨從侍妾足有上百。一路上,火炮与鼓樂喧天,旗彩共花燈奪目。真個是天子賜婚,宰相嫁女,狀元,探花娶妻,一時富貴,占盡人間之盛。娶到了第中,因父母不在堂,惟雙雙對拜,送入洞房。外面眾官的喜筵,都托了王袞、竇國一兩個大媒代陪不題。
  卻說平如衡与冷絳雪在房中彼此覿面,俱認得是閔子祠相遇之人,各敘天緣,与別后系心,今得相逢之故,万分得意,不必細說。燕白頷与山小姐雖各有閣上美人,閣下書生一段心事,然到此地位,燕白頷娶了天下第一個才女,山小姐嫁了天下第一個才人,今日何等風騷!就是心有所負,也只得丟開罷了。不意到了房中,對結花燭,揭去方巾,彼此一看,各各暗惊。這個道:“這分明是閣上美人。”那個道:“這分明是閣下書生。”但侍妾林立,恐有差誤,不敢開口。二人對飲合巹,在明燭下越看越像。燕白頷忍耐不住,便取出蔡老官尋訪的那柄詩扇,叫侍妾傳与山小姐看,道:“下官偶有一詩,請教夫人,幸不嫌唐突。”山小姐接了一看,忽眉宇間神情飛躍,竟不回言,也低喚侍儿,取出一柄詩扇,傳与燕白頷,道:“賤妾也偶有一詩,請教狀元,幸勿鄙輕浮。”燕白頷接了一看,見就是前日付与蔡老官的和詩,喜得燕白頷滿心奇痒,不知搔處。只見眾侍妾觀望,不敢敘出私情,只哈哈大笑,道:“這段姻緣雖蒙圣恩賜配,又蒙泰山俯就,夫人垂愛,然以今日而論,實系天緣也。”山小姐不好答應,只是微微而笑。飲罷,同入鴛幃。一雙才子才女,青年美貌,這一夜真是百恩百愛,說不盡万种風流。
  到了次日,夫妻閨中相對,燕白頷見侍妾如云,只不見前日對考的青衣記室,因問山小姐道:“莫非記室体尊,不屑侍御,不曾攜來?”山小姐道:“已來矣,滿月時當与狀元相見。”燕白頷出見平如衡,說知閣上美人即系山小姐,平如衡大喜,道:“真可謂奇緣也!”燕白頷又說及青衣之事,平如衡道:“小弟也曾問來,弟婦也是如此說。”
  到了滿月,山顯仁与冷大戶一齊都來,兩位新人出房相見。山小姐冷絳雪与燕白頷、平如衡是姐夫妹夫,大姨小姨,交相拜見。拜罷,山小姐因指著冷絳雪對燕白頷說道:“狀元要見青衣記室,此人不是么?”冷絳雪也指著山小姐對平如衡道:“探花要見青衣記室,此人不是么?”燕白頷与平如衡看了,俱各大笑,道:“原來就是大姨娘,小姨娘假扮了,耍我們的。我就說天下哪有如此侍妾?今日方才明白。不然叫我抱慚一世。”山顯仁笑說道:“若不如此,二位賢契如何肯服輸?”惟冷大戶不知,因問其故。山顯仁對他說明,也笑個不了。說罷,合家歡宴,其樂無极。
  到次日,山顯仁因約了王袞、竇國一,率領二婿兩女,同詣闕謝恩。天子親御端門賜宴,因召說道:“朕向因見山氏《白燕詩》方知閨閣有此奇才。复因閨閣有才,方思搜求天下奇才。今獲二才子,二才女,配為夫婦,以彰文明之化,足稱朕怀矣。汝四人之婚,雖朕所主,今日思厥由來,實白燕為之媒也。汝四人還能各賦一《白燕詩》以謝之么?”四人同奏道:“陛下圣命,敢不袛承。”天子大悅,因命各賜筆墨。四人請韻,天子因思說道:“不必另求,即以平、山、冷、燕四韻可也。”四臣領旨,各各揮毫。此時方顯真才之妙,但見紙落云煙,筆飛鶻兔,日晷不移,早已詩成四韻,一齊獻上。天子展開,次第而觀。只見平如衡的是:
  
  疑是前身太白生,雙飛珠玉兆文明。
  不須更羡丹山鳳,興賁衣裳天下平。

  山黛的是:
  
  云想衣裳玉想鬟,不將紫頷動龍顏。
  若非毓种瑤池上,定是修成白雪山。

  冷絳雪的是:
  
  紅芳付与群芳領,雙雙玉殿飛無影。
  九重春色正融融,白雪滿身全不冷。

  燕白頷的是:
  
  尋鶯御柳潛還見,結夢梨花成一片。
  天子臨軒賞素文,始知不是尋常燕。

  天子覽畢,龍顏大悅,即賜与山顯仁、王袞、竇國一遍觀。因諭說道:“汝四人有才如此,不負朕求才之意矣。”又賜歡飲。飲至日午,欽天臨奏:才星光映北闕,當主海內文明,國家祥瑞,天子大喜,因各賜金帛彩緞。山顯仁因率領諸臣謝恩退出。
  自此之后,燕白頷与山黛,平如衡与冷絳雪,兩對夫妻,真是才美相宜,彼此相敬,在閨中百种風流,千般恩愛。張寅与宋信初時猶欲与他二人作對,到此時,見他一時榮貴,只得攛轉面皮來趨承慶賀。燕白頷、平如衡度量寬大,不念舊惡,仍認作相知,优禮相待。山顯仁得此二婿,十分快活,竟不出來做官,只优游林下快活。
  后來燕白頷同山黛榮歸松江,生子繼述書香。平如衡亦同冷絳雪回到洛陽,重整門閭,祭祀父母,連叔子平教官都遷任得意。
  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城中俱盛傳平、山、冷、燕為四才子。閒窗閱史,不胜忻慕,而為之立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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