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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柳婆子歸家設計 丘石公偽寫情書


  
  神鬼千般奸計,變態渾如魑魅,何處可提防?早是深閨聰慧。聰慧,聰慧,玉碗金甌几碎。
                  右調《如夢令》

  不說江潮回去日夕相思,且說丘石公思量要害江潮,只是不得其便;要把那飲酒宿娼的事情申向學院,又是眾友同知證見,說他不上。當日歸家,見了嫂子,妖妖嬈嬈,先問嫂子道:“姑娘吳衙去了么?”弄儿道:“今早拉了潘娘娘,同到玄妙觀北寺里燒香去了。”丘石公道:“如此正好了我們心事。”乃閂上了房門,与弄儿做了一篇文章。剛了大結,柳婆已回來扣門。二人忙整衣裳,開了房門。柳婆久知此事,也是司空見慣,竟不問起。丘石公道,“姑娘出去燒香,曾會那張和尚、李道士么?”柳婆笑道:“儿嗄,我是老人家了,怎比得你們后生家,來說這樣風流的話。”丘石公笑道:“卻不道女人入土方休哩!”柳婆道:“聞你做分頭,拉分子与江家小官人虎丘遣病,可有這事么?”丘石公道:“正是有的呢!”柳婆道:“哪小官人雪婆說他十分標致,果然生得如何?”丘石公道:“美是美的,只是心地不端,他只指望天鵝肉吃,昨夜席間,王妙娘要与他睡,他只是不肯,暗自流淚。像是与吳小姐有帳的一般,不然怎么這等相思得緊?”柳婆罵道:“天殺的,說這樣話!我家小姐住在深閨,也是我們這樣人家詐眼詐瞎,胡亂〔說〕得的?”丘石公道:“姑娘,你且細細尋思,有雪婆這個歪貨,或者牽引見面也未可知。雖未曾真個云云,風情卻是有的。”柳婆一聞“雪婆”二字,不覺的咬牙切齒,連小姐也怪將起來,道:“儿,我做姑娘的活了許多年紀,并不曾受這樣毆气。你說与我出气,怎么今日倒不題起了?”丘石公道:“我千般算計,那江小畜生十分乖覺,用盡心机,弄他不得,正在這里要与姑娘算計。”柳婆道:“我只恨那雪婆,与江家小官人又無宿怨。你是有仇,与我何干?”丘石公焦躁道:“姑娘,你也是這樣不伶俐的!只因雪老乞婆与他兩個通情,吳小姐為著他把雪婆好。姑娘,你不要出气也罷了,若要出气,不要說江小畜生,姑娘,你莫怪我說,連吳小姐也不得干淨哩!”柳婆道:“罪過!罪過!我這吳小姐,冰清玉洁,怎么好說坏他!也不怕天理不容的么?”丘石公道:“姑娘,大凡男女大了,自諳風情。必竟吳小姐曾与江小畜生在哪里會過,故此兩下有情。姑娘,你再去仔細想一想來。”柳婆道,“小姐自出娘胎,只有三月十六日支硎山去燒香,也是雪婆撩撥他去的。這日我也同在那里,只因人多擠散,曉煙、非霧伴著小姐在東邊淨室中坐了半晌。難道此時有什緣故?”丘石公拍手道:“是了!是了!江潮也是那日去支硎山還愿的。我在你大侄館中,要同他去,他有些卻我之意,我不曾去得。你再記一記,可曾見一個標致學生子么?”柳婆凝思了一刻,道:“我記得了!我同雪婆扶小姐的轎,未進山門,在沿江大堤上。前面人煙簇擁著一個醉漢,那醉人舞將上來,剛值小姐的轎子与前面一肩轎子——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官人,生得標致得緊——兩肩橋子交肩過去,擠了那醉人下水。小姐与那官人劈面這樣一撞。”丘石公道:“原來如此。”柳婆道:“這小官人好心,拔金簪一枝,付与雪婆道:‘我与府上轎儿擠下醉人,各出些鈔,雇人撈救起來方好。’雪婆也拔小姐金簪付他。因這醉人是別船上撈起來了,故此各換金簪,說姓名居址。也是雪婆穿珠點翠的主顧。是我不在心上,忘了他的姓名。這小官人雖然生得標致,卻是小小的童儿,只恐不是吳家的對頭哩!”丘石公道,“怎么不是!他与吳小姐曾說話否?”柳婆道:“小姐害羞得緊的,低著頭儿,气也不出,只覺臉上通紅,怎肯說話?比及到殿,又是虧這小官人來擠開一條路,小姐方得上前。霎時人來得猛,將我擠散了,后來尋著小姐,只見小姐与雪婆閂著門儿,清清坐下,并沒有一個人影儿。”丘石公道:“是了!是了!可惜小姐千金的身子,被那江小殺才著了手也。”柳婆道:“難道江小官人是這般一個瑣小的?”丘石公道:“十五足歲的童子也不為短短了。就是吳小姐的身材難道倒長似他么?”柳婆道:“一般長短,果是一對好夫妻!”丘石公道:“我卻气他不過!如今要算他已有題目了。”柳婆道:“不可造次,待我去訪,設果真有此情,也不可坏了吳小姐名節。”丘石公道:“待我設計,試他一試,自有無窮妙處。”說完,竟走出門,定計去了。
  原來弄儿与丘石公弄了半日,弄得辛苦了,睡在床上。柳婆當時喚女儿起來,叫他關上門儿,徑往吳衙去了。丘石公适值還在門前,隨了他一路,叮嚀道:“我明日到來,你只說不認得的。如此,如此……”柳婆應允而去,丘石公回來,仍与嫂子綢繆。有只曲儿單道丘石公与嫂子綢繆之妙:
  
  時刻不曾饒,恨當年,枉打熬,昔時拋擲青春好。今日呵,芳心似膠,芳魂暗銷。巫峰痴夢知多少?陣云高,將軍戰馬,几斷小蠻腰。
                        曲名《黃鶯儿》

  丘石公明日起身已是日高三丈,弄儿整些朝飯与他吃了。買了一張箋紙,又把紙儿起草,吟哦了半日。弄儿正要弄弄儿,只見他吟哦不已,弄儿道:“叔叔,今日是做文章么?”丘石公道:“不是,我在這里寫情書。”弄儿罵道:“短命的,寫与哪個?”丘石公笑道:“從不曾見叔子偷婆娘,要嫂子吃醋。我喊起來,看你如何?”弄儿打他道:“你喊我便打。”丘石公道:“你打我,我撞你一個頭拳。”弄儿道:“撞了進去怎好?”丘石公道:“撞進去你倒快活,只是我要被人罵夾頭烏龜哩!”弄儿憋气道:“可知你有了別人,今日故意冷落我了。”丘石公道:“嫂嫂,你是個乖人,怎么相疑至此。料你叔叔身畔并無財物,相貌又不十分,只有這陽王在此。用盡痴心,哪個肯來上鉤?”弄儿道:“什么叫陽王?”丘石公道:“眾人里邊只有你叔子的物偉,故此進爵為王。”弄儿笑而不疑。
  丘石公假江潮与吳小姐的書已草就了,只說江潮相思病重,命在旦夕,他是江潮好友,央他去通信的。求得回書,便是把臂了。那石公心雖狠毒,設計雖巧,爭奈掙不出那兔穎上邊的靈事;就是偷得個秀才,不過將就支吾几篇极爛時文,都是時人放的香屁,他便咿咿唔唔吃了几千百個在肚里。得了題目,便依草附木的慢慢撒將出來,他自己便認為筆彩惊天,万言立就,別人看來,還要笑破了口哩。閒話住著,如今且說丘石公,假了情書,念与嫂子听,真是不通。書上道:
  
  薄命小丈夫江潮大病中拜与吳小姐嬌妻妝台之上。為了支硎山擦轎子,扑著嬌妻的時節,小丈夫之此物登時過意不去,思量要放在嬌妻香陰之內。慌忙赶到佛殿來,与嬌妻推開眾人,親近一時。已后要弄嬌妻,如隔万万里路程,山水之迢遙者也!云乎哉!如今熬不過,嬌妻又不能飛將過來睡睡,熬出大病來,即日要去見閻羅大王的老子了,你今日若寫回書一封來,我看而死,我在閻羅王面前不說吳小姐出來;若是慢而不寫情書來,我薄命小丈夫死去,聲聲喚著那閻羅大王的老子,說道:“閻羅王爺爺呀,都是我嬌妻吳小姐,干而不干,江潮是為著他熬殺的呢!”咦,那閻羅大王的老子好怒气哩,將案子拍了又拍,喝道:“唗!這妮子這等可惡,藏過陰物,熬死丈夫。”叫叫叫,叫十個怕人得狠的小鬼、二十個嚇殺人君的判官、三十個刀斧手、四十個大無常,鳴鑼打鼓,吹著叫子,听听堂堂,低低多多,大家執著雪亮的鋼叉,又在你們煙囪里下來,只消針大的一個洞儿。鑽進嬌妻房里,扯開帳子,遂個個走將上床來,先要在你陰物上打望哩!一把頭發扯將去,后面鋼叉、金瓜錘、雪白撥風刀亂搠將來,你敢強一強么?到了閻羅大王面前,那閻羅大王還要把你的陰物相驗哩!今日速寫情書回复了我,我死去再不說你了。哀哉可傷!嬌妻,快寫,快寫!

  丘石公一頭念,做許多手勢。又道,“嫂嫂,這一封書,這樣神妙的文字,嫂嫂為何笑倒?”弄儿道:“好是好的,只覺念法不雅。”丘石公道:“女子极是怕鬼神的,故此把鬼嚇他。他一來愛著江潮,二來怕死,看了咱書,難道不寫么?”弄儿道:“只恐說了許多鬼儿,嚇坏了他。”丘石公道:“處女极是怕羞,我說要看陰物,他慌了,一發肯寫回書了。”弄儿道:“妙!妙!”丘石公手舞足蹈的道:“可惜,這樣出奇文字盡在別人名下去也。說不得了。此書一去,自然必有回書拿在手中,先詐千金,還要睡他一個足意,然后害他性命,有何不可?”欣欣然出門而去。有詩為證:
  
  殺人猶可怒,情理最難容。
  若得斯人首,將來下一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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