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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射怪物孫癩子辭師 賣人頭鄧法官炫技


  話說孫癩子得意洋洋的出了伏虎寺,自以為這事做得痛快,師傅必然稱贊他。回到洞中,見師傅照常在石床上打坐,不敢惊動。正要做自己的功課,畢南山忽張眼呼他到跟前,說道:“你下山去罷,我這里容不了你這樣粗暴這樣大膽的徒弟。幸虧你的野性顯露得早,若再過几年,你自己的內丹有了火候,那還了得。”說時,待伸手向孫癩子頂門拍去。孫癩子不覺大惊失色,知道這一拍,是要將他自己所得的內功和法術,一股腦儿收回去,立時仍變了個尋常人,嚇得趁勢跪拜下去,閃開了這一拍,叩首哀求道:“弟子有過犯,求師傅責罰,就是打死也情愿,只求師傅不要驅逐下山。”畢南山指著孫癩子罵道:“你這東西,敢如此膽大妄為,還了得。幽冥鐘妨礙我的修煉,已有一個月了,若可以將鐘毀坏,還待你去動手么?故念你這番妄動,居心是在要不耽延我修煉的時刻,尚可饒恕。只是你粗暴大膽的處分,不能寬免。罰你吊餓三天,看你下次敢也不敢?”隨用手向房角上一揮,孫癩子便身体不由自主的,仿佛腳跟上有繩索捆綁了,身体即刻在房角上倒懸起來。偷眼看師傅,閉目打坐如故。鉤起腰去摸腳跟,卻又摸不著甚么。初吊時還能支持,吊了一會,就漸覺難受了,只得運用起工夫來。經過一晝夜,肚中又饑餓,身体又痛楚,甚么工夫也運用不靈了,忍不住痛哭求饒。畢南山又責罵了一頓,才將他放下。從此沒有幽冥鐘響,畢南山每夜作法起霧,便用不著等候了。
  又過了些時,這夜孫癩子正跟著畢南山在山頂上修煉。此時孫癩子的法力,己比初出洞時高強几倍了,無論如何濃厚的霧,能一眼看個透明。這夜的月色,也分外皎洁,孫癩子看見离畢南山約有百步之外,有一只絕大的狐狸,朝著畢南山,和人一般的跪在地下,搗蒜也似的叩頭。口里銜著一件白色的東西,初看分不出是甚么。孫癩子揉了揉眼睛,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個人的頭顱骨,大約是從墳堆里掘出來的。只不知他是這們銜在口里叩頭,有甚么用處。再看自己師傅,似乎還不曾覺著的樣子,只是閉著眼不作理會。那狐狸叩了一陣頭,和人一般的用兩腳立起身來,向前走了几步,重复跪下叩頭,又叩了几十個頭,又立起身向前走几步。如是者三四次后,跪下去就將頭顱骨放在地下。每叩一個頭,朝著華南山“吱吱”的叫几聲。孫癩子見狐狸開口叫起來了,以為自己師傅必然張眼看看。誰知畢南山竟象是睡著了的一樣,仍是不作理會。狐狸叫后又銜了頭顱骨向前走,孫癩子見狐狸已走近畢南山不過十來步遠近了。心想:時常听人說,狐狸是會迷人的,莫不是這孽畜不怀好意,這們一步一步的逼過來,想將我師傅迷惑?我師傅若不是被他迷了,怎么在跟前這般叫喚也不听得呢?我不在旁邊看見便罷,既看見了,豈有袖手旁觀,不救師傅之理?并且人人都一般的傳說:狐狸精是害的東西,我殺死他也可算是除了一個害。
  孫癩子主意已決,他此時已得畢南山傳授了不少的法術,當下就用左手結了一個雷訣,才舉起來還不曾發放,那狐狸仿佛已經察覺有人暗算了,掣身就待逃走。孫癩子到這時那里肯容他逃脫,一面將雷訣向狐狸發去,一面口里喝道:“孽畜,待逃到那里去!”就這一舉手之間,煙雷生于掌握,霹靂起于空中,眼見那狐狸被雷劈得就地一滾,山岭都搖搖震動,即見畢南山的袍袖一拂,張眼向孫癩子叱道:“胡鬧,他干犯了你甚么,應當傷害他的性命。你既居心如此狠毒,我這里容你不得,就此下山去罷。”畢南山這一番發作,只嚇得孫癩子魂都掉了,慌忙翻身跪下,說道:“我并不是居心狠毒,要將他處死。只因見他一步一步的向師傅跟前逼過來,師傅閉目靜坐不曾覺著的樣子,恐怕他不怀好意,想乘師傅不覺,暗加傷害,所以用雷火傷他。”
  畢南山當下鼻孔里哼了一聲道:“豈有此理,你的法術能制伏的東西,能傷害我么?我當時初帶你出洞的時候,是如何吩咐你的?象你這般浮躁的人豈是載道之器。”孫癩子不敢多辯,惟有叩頭哀求饒恕。畢南山的气忿雖已漸漸平了,然終不肯答應容留他的話。畢南山走近那狐狸,指給孫癩子看道:“你瞧見了他這般皮焦肉爛的樣子,心里也得安然么?你雖是為要救我才殺他,但傷生為修道人第一件宜守的戒律,我曾屢次叮嚀吩咐,你于今既犯了這條戒,沒奈何只得教你下山去。你此后雖离開了我,然一般的可以修煉,倘修到了須我指引的時候,我這里自然知道,自然前來指引你,若不努力,就休想此生再見我了。你看,天色已經亮了,你就此下山去罷,這山下有我收藏的一錠銀子,你可拿去做回瀏陽的路費,到家還充足有徐。”孫癩子本是個無家可歸的人,這回師徒相處又有几年了,忽一日教他分离,他那里舍得,當下忍不住便哭起來。畢南山安慰他道:“人生遇合都是前緣,一點儿不能勸強。你只牢牢的記著:此后多行功德之事。猛勇精迸,与我會面之期,必不在遠。如果拿著這點法術下山去胡作亂為。你只一轉念頭,我便完全知道,雖在万里以外,也能在頃刻之間,取你性命。”孫癩子原想哀求再容留几時,因看畢南山的神气十分決絕,料知是有定數,無可挽回的了。只得依依不舍的拜別師傅,含淚下山。
  才行了十來步,滿山云霧都頓時開朗了,一輪紅日已冒上地面來,映射得滿山樹木戴露的枝葉上,一道一道的光芒閃灼,仿佛每株樹上,結了千万顆明珠。孫癲癩到峨嵋雖住了几年,卻不曾有一次在這時候出來,流連過這般美景。少年人的心性容易轉變,無論甚么憂愁的事,只須換一個境界都忘怀了,師徒离別之感,也只在一剎那。當時看了這种朝陽初上的麗景,便立住腳舉眼向四山望了一望,想道:“我記得初到這山里的時候,己在黃昏過后了,暮色蒼茫,山上形勢,全看不見,并且連來路的方向,此時都想不起來了。究竟瀏陽在那里?我于今當向何方走去才不錯呢?”隨即又轉念道:“好在我并沒有父母兄弟和田產在瀏陽,雖是瀏陽人,也不必就赶回瀏陽去,慢慢的訪問,便多走時日也沒要緊,且下了山再打听罷。”
  想到這里,剛待提步下山,猛然想起一件事來,連連的跺腳,說道:“糟了,糟了!師傅說,他有一錠銀子,收藏在山下,教我取了做回瀏陽的盤纏。這樣大一座峨嵋山,我不問個明白,知道那一錠銀子藏在山下甚么地方呢?若圍著這座山尋找,只怕尋找三年五載,也是枉然。這山下不是沒有人來往的,收藏了若干年,沒被人拾去,可知收藏得很深密。我不回去問明收藏的所在,是不能成行的。”邊想邊回身走了几步,看畢南山平日打坐的一塊大岩石,依然光滑滑的受著日光,只岩石上已不見了師傅的蹤影,再者那狐狸倒斃之處,也不見狐尸的所在了,但是細看地上還有一團燒焦了的狐毛,旁邊丈多遠一棵大松樹底下,有一個小小的新墳,泥土還松,一看就知道是新筑的。
  孫癩子暗想道:我每夜跟隨師傅在這里修煉,這里周圍半里來遠近的一草一木,我都認看得仔細了,何嘗見過有這們一個墳堆呢,可見得這墳就是那狐狸藏骨之所。我拜別師傅才走了十來步就回來,耳內不曾听得一點儿聲響,這墳堆便已筑成了。我若有了這种神通,就不在師傅跟前,也不愁修不成道了。想罷,又向墳堆默祝道:“我因制不住一時火性,胡亂傷了你的性命,以至被師傅驅逐,后悔也來不及了。你死在九泉之下,不用怨我,等我修道成功的時候,一定首先超度你。”孫癩子此時還有些稚气,以為是這般默祝一陣,可以表示悔意,算是向狐狸道歉。那知道默祝已畢,耳里就听得有很嬌嫩的女子聲音說道:“你孫癩子不要假意慈悲,我母親無端屈死在你手里,我只恨自己力弱,不能即時將你碎尸万段,誰稀罕你將來超度。”孫癩子吃了一惊,連忙回頭看左右前后,都沒有甚么形跡。心想:我不過心里默祝一番,并不曾說出聲音來,這小狐狸精居然知道。怪道師傅說,只須我念頭一轉,他老人家便完全知道。我此后存心,倒是疏忽不得。小狐狸精既明說了自恨力弱,奈何我不得,我也用不著理他,到洞里見師傅問那錠銀子去罷。遂掉臂不顧的向平日回洞的道路走去。
  約莫走了二三里,不由得心中詫异道:“我記得洞口离山頂沒有多遠,平日來回都是一會儿就到了,怎么此時走了這們遠,還不見那大石岩呢?并且這山的形勢,也不像平日常經過的、難道每日來回兩次的熟路,也會走錯嗎?必是不留神的走過了,不回頭必越走越遠。”遂又回頭走著,細細的向左右察看,越看越不像洞的情景。這一來,可把個孫癩子弄糊涂了,找來找去,又找到了山頂葬狐狸的墳堆跟前。孫癩子定了定心神,想道:“必是剛才在我耳根邊說話的小狐狸精怀恨,有意是這般捉弄我,迷了洞口,使我見不著師傅,問不到藏銀子的所在,沒有盤纏回瀏陽。也罷,沒有銀子,難道我就走不動嗎?莫說我還有這多法術,就是不會法術,也不見得不能回瀏陽。”
  想到這里,便決心不再尋洞口了,大踏步順路向山下走去。已走到离山腳不遠了,忽听得樹林中有“嚶嚶”的哭泣之聲。側耳听去,覺得十分悲慘。忖度這哭聲是個女子,离身邊并不甚遠。孫癩子少年好事,思量這一帶樹林里并沒有人家,有甚么女子一清早起來,就獨自跑到這樹林中哭泣呢?大凡放聲哭泣的人,為是有不得了的事。師傅吩咐我多行功德之事,我若能替這哭泣的女子出力。或救她的性命,或減她的痛楚,豈不就做了一件功德之事。自覺這念頭有理,即時遵著發聲的方向走進樹林,覺得哭聲更近了,耳里并听得出是如怨如訴的女儿哭母聲,仿佛就在离身數尺遠近。孫癩子一听清楚是女儿哭母,登時就想起那說話的小狐狸精了,向左右望去,卻仍是看不見形跡。忍不住用腳在地下一頓,喝道:“哭的到底是狐是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這們橫行,還了得嗎?”這几句話一喝出口,即見一只渾身黑毛的狐狸,連頭尾足有五尺來長,靠近一株樹根伏著,似乎知道自己露出了原形,很是著急,慌里慌張要逃走的樣子。孫癩子不曾在白天看過這們大的狐狸,卒然發見了,自免不得也吃了一惊,正待看個仔細,那狐狸也拖著掃帚一般的尾巴,不顧命的逃跑。孫癩子雖不敢再存傷害了他的心,然因想看他逃到那里去,不知不覺的就跟著追赶。只見那狐狸跑不上兩三箭遠近,就鑽進一個小小的石岩里面去了。
  孫癩子追到石岩跟前,低頭伏身看石岩里面,也好象是一個石洞,漆黑的看不見里面深淺大小的情形,只是岩下的窟窿极小,便是三五歲的瘦弱小孩,光著身也不容易鑽進去。窟窿周圍的石上,都磨擦得非常光滑,可知不斷的有狐狸進出。孫癩子笑道:“原來這地方就是你這小狐狸精的巢穴。我雖用雷劈了你的母親,但我師傅既將你母親的尸体埋葬了,并筑了墳堆,我又在墳前默祝了后悔之心,并許了超度他,你不應該迷了我的方向,使我不能回洞,見不著師傅,得不著盤纏。我原是不恨你的,至此也不能不恨你了,性命可以不傷害你的,但須扰得你暫時不能在洞里存身,以泄我迷途之忿。”
  舉頭看岩邊有好几株樹。孫癩子在看牛的時代,就慣會上樹當即爬上樹去,折了一枝大樹丫下來。兩腳剛著地,瞥眼就看見那只黑狐狸從洞里竄了出來,跑的真快,霎霎眼便沒看見了。孫癩子疑心是自己的眼花了,料想狐狸不能逃跑得這般快。隨把樹丫的小枝去了,僅留了頭上几根小枝葉,從窟窿口塞將進去,以為這樣狐狸的巢穴,縱深也不過數尺,有這們的樹枝,足夠戳到底下。誰知塞進窟窿去,毫無阻擋,直塞到樹丫都進了窟窿,孫癩子還不舍得放手,自己將身体伏在地下,伸直了右臂,也送到窟窿里面去。在里面握緊樹丫,用力攪動了几下,忽覺得窟窿旁邊,有一件尖銳的硬東西碰得手痛,順手放下樹丫一摸,摸著了似很沉重,取出來看時,原來竟是一個大元寶,朝窟窿口的一方面,也磨擦得非常光滑了。不由得喜出望外,連忙跪在地下叩頭謝了師傅的賞賜,起身待走,忽又轉念道:“照這情形看來,我是錯怪小狐狸精了,他原形都保不住不顯露,那里能有神通迷我的路。我無端將樹丫塞迸他窟窿里,若不取出來,他果然早已逃出了窟窿,到還罷了,不過從此回不得巢穴。倘若還在里面躲著,不能出來覓食,不活活的將他餓死嗎?”遂揣好了銀子,仍伏身把樹丫拖了出來,才下山尋人打听了回瀏陽的道路。
  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少時日,向人打听了多少次路程,一日畢竟被他走到了瀏陽縣。他既沒有家可以回去,又沒有親朋戚友之家可以投奔,初到瀏陽,只得權且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他雖是在瀏陽生長的人,然一則因生長在鄉下,不曾到這縣城,二則因那時年紀太輕,又出自窮家小戶,所以對于瀏陽的一切情形皆不熟悉,不過一口瀏陽話還不曾忘記說就是了。一到了瀏陽縣,心里說不盡的高興,每日在客棧里吃了早飯,就到街上去閒逛。打算在客棧里略住些時,再到自己生長的鄉下去,謀安居生活之道。
  這日,他正在街上緩緩的走著,忽見前面遠遠的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個眉開眼笑的,不知圍擁著一件甚么東西,邊看邊走。孫癩子是專在街上瞧熱鬧的,看了這情形,自然加緊了腳步,迎上前去看,他不看倒也罷了,這一看几乎惹出一場大禍來。原來大家圍擁著看的。乃是一條三尺來長的木凳,凳上放著一顆人頭。木凳并沒人推挽,自然會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動。那人頭雖是自頸以下截斷了,但是不見一點儿血跡。兩眼并和平常人一樣,能左顧右盼。頭發朝天綰了一個道裝髻,還戴了一枝古玉簪。周圍看的人雖多,連小孩子都沒一個敢動手去探摸的。孫癩子看了,雖知道是有人賣弄法術,然不知道這人是誰,是何等樣的人物?正想找一個年老的人打听,湊巧有個人看了,向旁人稱歎道:“象鄧法官這們高強的法術,普天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這人听了點頭道:“法木确是高強得很,不過說普天下找不出第二個,就怕未必,只我瀏陽自然沒人及得他。”又有一個离木凳遠些儿的人听了,答道:“我瀏陽若有人能及得他時,他也不敢這們橫行無忌了。”這人說還未了,就有個年老些儿的,連忙搖手止住道:“快不要隨口亂道,你以為他只有一顆頭在這里走,便听不出你的說的話么?此時這頭不能開口,等一會剃過了頭發回去,一般的能將眼里看的情形,耳里听的言語,一五一十說法給那鄧法官听呢。”那說話的人道:“隔了這們遠,我方才說的聲音又不大,料他也不听得。并且看他的人這們多,他即算听得了,也不見得便知道是我。”孫癩子這才知道是鄧法官的頭,因想看這頭究竟如何舉動,便不暇多听這几個人談話,即跟上人頭同走。
  又走了十來家后面,到一家剃頭店門口停了,只見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人,裝束情形与普通剃頭的差不多,好象歡迎上賓的神气,慌忙走出店門,恭恭敬敬的對這頭拱手,笑道:“鄧法官今日又來光顧小店子,請進、請進。”說著,將雙手先在自己衣上揩擦了几下,覺得揩擦干淨了,才誠惶誠恐的捧起那頭來,走進店就一張高凳子上安放了,和平常人剃頭一般的剃起頭來。剃干淨了,仍捧出來安放在長凳上,那凳又自然能行走了,孫癩子是個會法術的人,見了這种情形,如何肯舍了不看個究竟,遂又跟著長凳行走。不知跟得一個如何的結果?且待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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