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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大相國寺閒听評話 小校場中私搶狀元



  卻說牛皋跟了那兩個人走進圍場里來,舉眼看時,卻是一個說評話的擺著一個書場,聚了許多人,坐在那里听他說評話。那先生看見三個人進來,慌忙立起身來,說道:“三位相公請坐。”那兩個人也不謙遜,竟朝上坐下。牛皋也就在肩下坐定,听他說評話。卻說的北宋金槍倒馬傳的故事。正說到:“太宗皇帝駕幸五台山進香,被潘仁美引誘觀看透靈牌,照見塞北幽州天慶梁王的蕭太后娘娘的梳妝樓,但見樓上放出五色毫光。太宗說:‘朕要去看看那梳妝樓,不知可去得否?’潘仁美奏道:‘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何況幽州?可令潘龍繼旨,去叫蕭邦暫且搬移出去,待主公去看便了。’當下閃出那開宋金刀老令公楊業,出班奏道:‘去不得。陛下乃万乘之尊,豈可輕人虎狼之域?倘有疏虞,干系不小!’太宗道:‘朕取太原,遼人心膽已寒,諒不妨事。’潘仁美乘勢奏道:‘楊業擅阻圣駕,應將他父子監禁,待等回來再行議罪!’太宗准奏,即將楊家父子拘禁。傳旨著潘龍來到蕭邦,天慶梁王接旨,就与軍師撒里馬達計議。撒里馬達奏道:‘狼主可將机就計,調齊七十二島人馬,湊成百万,四面埋伏,待等宋太宗來時,將幽州圍困,不怕南朝天下不是狼主的。’梁王大喜,依計而行。款待藩龍,搬移出去,恭迎天駕往臨。潘龍复旨,太宗就同了一眾大臣离了五台山,來到幽州。梁王接駕進城,尚未坐定,一聲炮響,伏兵齊起,將幽州城圍得水泄不通。幸虧得八百里淨山王呼必顯藏旨出來,會見天慶梁王,只說:回京去取玉璽來獻,把中原讓你!方能得騙出重圍,來到雄州,召楊令公父子九人,領兵來到幽州解圍。此叫作八虎闖幽州,楊家將的故事。”說到那里就不說了。
  那穿白的去身邊取出銀包打開來,將兩錠銀子遞与說書的道:“道友,我們是路過的,送輕莫怪。”那說書的道:“多謝相公們!”二人轉身就走,牛皋也跟了出來。那說書的只認他是三個同來的,那曉得是听白書的。牛皋心里還想:“這廝不知搗他娘什么鬼?還送他兩錠銀于。”那穿紅的道:“大哥,方才這兩錠銀于,在大哥也不為多。只是這里本京人看了,只說大哥是鄉下人。”那穿白的道:“兄弟,你不曾听見說我的先祖父子九人,這個個祖宗,百万軍中沒有敵手?莫說兩錠,十錠也值!”穿紅的道:“原來為此。”牛皋暗想:“原來為祖宗之事。倘然說著我的祖宗,拿什么与他?”只見那穿白的道:“大哥,這一堆去看看。”穿紅的道:“小弟當得奉陪。”兩個走進人叢里,穿白的叫一聲:“列位!我們是遠方來的,讓一讓。”眾人听見,閃開一條路,讓他兩個進去。那牛皋仍舊跟了進來,看又是作什么的。原來与對門一樣說書的。
  這道友見他三個進來,也叫聲:“請坐。”那三個坐定,听他說的是興唐傳。正說到:“秦王李世民在枷鎖山赴五龍會,內有一員大將,天下數他是第七條好漢,姓羅名成,奉軍師將令,獨自一人拿洛陽王王世充、楚州南陽王朱燦、湘州白御王高談圣、明州夏明王竇建德、曹州宋義王孟海公。”正說到:“羅成獨要成功,把住山口。”說到此處就住了。這穿紅的也向身邊拿出四錠銀子來,叫聲:“朋友!我們是過路的,不曾多帶得,莫要嫌輕。”說書的連稱:“多謝!”三個人出來,牛皋想道:“又是他祖宗了。”
  列位,這半日在牛皋眼睛里,只曉得一個穿紅的,一個穿白的,不曉得他姓張姓李。在下卻認得:那個穿白的,姓楊名再興,乃是山后楊令公的子孫。這個穿紅的,是唐朝羅成的子孫,叫作羅延慶。當下楊再興道:“兄弟,你怎么就与了他四鍍銀子?”羅延慶道:“哥哥,你不听見他說我的祖宗狠么?獨白一個在牛口谷鎖住五龍,不比大哥的祖宗,九個保一個皇帝,尚不能周全性命。算起來,我的祖宗狠過你的祖宗,故此多送他兩錠銀子。”楊再興道:“你欺我的祖宗么?”羅延慶道:“不是欺哥哥的祖宗,其實是我的祖宗狠些。”楊再興道:“也罷,我与你回寓去,披挂上馬,往小校場比比武藝看。若是胜的,在此搶狀元;若是武藝丑的,竟回去,下科再來考罷!”羅延慶道:“說得有理。”兩個爭爭嚷嚷去了。
  牛皋道:“還好哩!有我在此听見。若不然,狀元被這兩個狗頭搶去了!”牛皋忙忙的赶回寓來,上樓去,只見他們還睡著沒有醒,心中想道:“不要通知他們,且等我去搶了狀元來,送与大哥罷!”遂將雙股鑭藏了,下樓對主人家道:“你把我的馬牽來,我要牽他去飲飲水,將鞍轡好生備上。”主人听了,就去備好,牽出門來。牛皋便上了馬,往前竟走,卻不認得路,見兩個老儿攝條板凳,在篱笆門口坐著講古話。牛皋在馬上叫道:“呔!老頭儿,爺問你,小校場往那里去的?”那老者听了,气得目瞪口呆!只眼看著牛皋,不作聲。牛皋道:“快講我听!”那老者只是不應。牛皋道:“晦气!撞著一個啞子。若在家里,惹我老爺性起,就打死他。”那一個老者道:“冒失鬼!京城地面容得你撒野?幸虧是我兩個老人家,若撞著后生,也不和你作對,只要你走七八個轉回哩。這里投東轉南去,就是小校場了。”牛皋道:“老殺才,早替爺說明就是,有這許多嚕蘇。若不看大哥面上,就一鑭打死你!”說罷,拍馬加鞭去了。那兩個老儿肚皮都气破了,說道:“天下那有這樣蠢人!”
  卻說牛皋一馬跑到小校場門首,只听得叫道:“好槍!”牛皋著了急,忙進校場,看那二人走馬舞槍,正在酣戰,就大叫一聲:“狀元是俺大哥的!你兩個敢在此奪么?看爺的鑭罷!”耍的就是一鑭,望那楊再興頂梁上打來。楊再興把槍一抬,覺道有些斤兩,便道:“兄弟,不知那里走出這個野人來?你我原是弟兄,比甚武藝,倒不如將他來取笑取笑!”羅延慶道:“說得有理。”遂把手中槍緊一緊,望牛皋心窩戳來。牛皋才架過一邊,那楊再興也一槍戳來。牛皋將兩根銀盤頭護頂,架隔遮攔,后來看看有些招架不住了。你想牛皋出門以來,未曾逢著好漢。況且楊再興英雄無敵,這杆爛銀槍,有酒杯儿粗細;羅延慶力大無窮,使一杆鏨金槍,猶如天神一般。牛皋那里是二人的對手。幸是京城之內,二人不敢傷他的性命,只逼住他在此作樂。只听得牛皋大叫道:“大哥若再不來,狀元被別人搶去了!”楊、羅二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气:“這個呆子叫什么大哥大哥?必定有個有本事的在那里,且等他來,會他一會看。”故此越把牛皋逼住,不放他走脫了。
  且說那客店樓上,岳大爺睡醒來,看見三個人都睡著,只不見了牛皋,便叫醒了三人,問道:“牛兄弟呢?”三人道:“你我俱睡著了,那里曉得?”岳大爺便同了三個人忙下樓來,問主人家。主人家道:“牛大爺備了馬去飲水了。”岳大爺道:“去了几時了?”店上人道:“有一個時辰了。”岳大爺便叫:“王兄弟,你可去看他的兵器可在么?”王貴便上樓去,看了下來道:“他的雙鑭是挂在壁上的,如今卻不見了。”岳大爺听了,嚇得面如土色,叫聲:“不好了!主人家快將我們的馬備來。兄弟們各把兵器來端正好了,若無事便罷,倘若惹出禍來,只好備辦逃命罷了!”
  弟兄們上樓去扎縛好了,各將器械拿下樓來。主人家已將四匹馬備好在門首了。岳大爺又問主人道:“你見牛大爺往那條路去的么?”主人道:“往東首去的。”那弟兄四人上了馬,向東而行,來到了三叉路口,不知他往那條路上去的。卻見篱笆門口,有兩個老人家坐著拍手拍腳,不知在那里說些什么。岳大爺就下了馬,走上前把手一拱道:“不敢動問老丈,方才可曾見一個黑人漢,坐一匹黑馬的,往那條路上去的?望乞指示。”那老者道:“這黑漢是尊駕何人?”岳大爺道:“是晚牛的兄弟。”那老者道:“尊駕何以這等斯文,你那個令弟怎么這般粗蠢?”就把問路情狀說了一遍,道:“幸是遇著老漢,若是別人,不知指引他那里去了!他如今說往小校場去,尊駕若要尋他,可投東轉南,就望見小校場了。”岳大爺道:“多承指教了。”遂上馬而行,看看望見了,只听得牛皋在那里大叫:“哥哥若再不來,狀元被別人搶去了!”岳大爺忙進內去,但見牛皋面容失色,口中白沫亂噴。又見一個穿白的坐著一匹白馬,使一杆爛銀槍;一個穿紅的坐一匹紅馬,使一杆鏨金槍,猶如天將一般。一盤一旋,纏住牛皋,牛皋那里招架得住。岳大爺看得親切,叫聲:“眾兄弟不可上前,待愚兄前去救他。”說罷,就拍馬上來,大叫一聲:“休得傷了我的兄弟!”楊、羅二人見了,即丟了牛皋,兩杆槍一齊挑出。岳大爺把槍望下一擲,只听得一聲響,二人的槍頭著地,左手打開,右手拿住槍鑽上邊。這個武藝名為“敗槍”,再無救處的。二人大惊,把岳大爺看了看,說道:“今科狀元必是此人,我們去罷。”遂拍馬而走。岳大爺隨后赶來,大叫:“二位好漢慢行,請留尊姓大名!”二人回轉頭來,叫道:“我乃山后楊再興、湖廣羅延慶是也。今科狀元權且讓你,日后再得相會。”說罷,拍馬竟自去了。
  岳大爺回轉馬頭,來到小校場,看見牛皋喘气未定,便道:“你為何与他相殺起來?”牛皋道:“你說得好笑!我在此与他相殺,無非要奪狀元与大哥。不想這廝凶狠得緊,殺他不過。虧得哥哥自來贏了他,這狀元一定是哥哥的了。”岳大爺笑道:“多承兄弟美意。這狀元是要与天下英雄比武,無人胜得才為狀元,那里有兩三個人私搶的道理?”牛皋道:“若是這等說起來,我倒白白的同他兩個空殺這半天了。”眾弟兄大笑,各自上馬,同回寓中,不表。且說楊再興、羅延慶兩人回到寓處,收拾行李,竟回去了。
  再說岳大爺次日起來,用過早飯,湯怀与張顯、王貴道:“小弟們久要買一口劍來挂挂,昨日見那兩個蠻子都有的,牛兄弟也自有的。我們沒有劍挂,覺得不好看相,今日煩哥哥同去,各人買一口,何如?”岳大爺道:“這原是少不得的,我因沒有余錢,故爾不曾提起。”王貴道:“不妨,哥哥也買一口,我有銀于在此。”岳大爺道:“既如此,我們同去便了。”
  當時各人俱帶了些銀兩,囑咐店家看管門戶,一同出門。來到大街上走了一回,看著那些刀店內挂著的都是些平常的貨色,并無好鋼火的,況且那些來往行人擁擠得很。岳大爺道:“我們不如往小街去看看,或者倒有好的,也未可定。”就同眾兄弟們轉進一個小胡同內來,見有好些店面,也有熱鬧的,也有清淡的。看到一家店內擺列著几件古董,壁上挂著名人書畫与五六口刀劍。岳大爺走進店中,那店主就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道:“眾位相公請坐,敢是要踢顧些什么東西?”岳大爺道:“我們非買別物,若有好刀或是好劍,乞借一觀。”店主道:“有,有,有!”即忙取下一口劍來,揩抹于淨送將過來。岳大爺接在手中,完把劍匣一看,然后把劍抽將出來一看,便道:“此等劍卻用不著,若有好的取來看。”店主又取下一把劍來,也不中意。一連看了數口,總是一樣。岳大爺道:“若有好的,可拿出來;若沒有,就告辭了,不必費手。”店主心上好生不悅,便道:“尊駕看了這几口劍,還是那一樣不好?倒要請教。”岳大爺道:“若是賣与王孫公子富宦之家,希圖好看,怎說得不好?在下們買去,卻是要上陣防身、安邦定國的,如何用得?倘果有好的,悉憑尊价便是。”牛皋接口道:“憑你要多少銀子,決不少你的,可拿出來看,不要是這等寒抖抖的。”那店主又舉眼將眾兄弟看了一看;便道:“果然要好的,只有一口,卻是在舍下。待我叫舍弟出來,引相公們到寒舍去看,何如?”岳大爺道:“到府上有多少路?”店主道:“不多遠,就在前面。”岳大爺道:“既有好劍,便走几步也不妨。”主人便叫小使:“你進去請二相公出來。”小使答應進去。不多時,里邊走出一個人來,叫道:“哥哥,有何吩咐?”店主道:“這几位相公要買劍,看過好几口都不中意,諒來是個識貨的。你可陪眾位到家中去,看那一口看。”那人答應一聲,便向眾人把手一拱說:“列位相公請同步。”岳大爺也說一聲:“請前。”
  遂別了店主,一同出門行走。岳大爺細看那人時,只見:頭帶一頂晉陽巾,面前是一塊羊脂白玉;身穿一領藍道袍,腳登一雙大紅朱履。手執湘妃金扇,風流俊雅超然。
  行來卻有二里多路,來到一座庄門,門外一帶俱是垂楊,低低石牆,兩扇篱門。那人輕輕把門扣了一下,里邊走出一個小童,把門開了,就請眾位進入草堂,行禮坐下。小童就送出茶來,用過了。岳大爺道:“不敢動問先生尊姓?”那人道:“先請教列位尊姓大名,貴鄉何處?”岳大爺道:“在下相州湯陰縣人氏,姓岳名飛,字鵬舉。”那人道:“久仰,久仰!”岳大爺又道:“這位乃大名府內黃縣湯怀,這位姓張名顯,這位姓王名貴,都是同鄉好友。”牛皋接口道:“我叫作牛皋,陝西人氏。我自家有嘴的,不須大哥代說。”岳大爺道:“先生休要見怪!我這兄弟性子雖然暴躁,最好相与的。”那人道:“這也難得。”
  岳大爺正要問那人的姓名,那人卻已站起身來道:“列位且請坐,待學生去取劍來請教。”一直望內去了。岳大爺抬頭觀看,說道:“此乃好古之家,才有這古畫挂著。”又看到兩旁對聯,便道:“這個人原來姓周。”湯怀道:“一路同哥哥到此,并未問他姓名,何以知他姓周?”岳大爺道:“你看對聯就明白了。”眾人一齊看了道:“并沒有個‘周’字在上邊呀!”岳大爺道:“你們只看那上聯是‘柳營春試馬’,下聯是‘虎將夜談兵’。如今不論營伍中皆貼著此對,卻不知此乃是唐朝李晉王贈与周德威的,故此我說他是姓周。”牛皋道:“管他姓周不姓周,等他出來問他,便知道了。”
  正說間,只見那人取了一口寶劍走將出來,放在桌上,复身坐下道:“夫陪,有罪了!”岳大爺道:“豈敢!請教先生尊姓貴表?”那人道:“在下姓周,賤字三畏。”眾皆吃惊道:“大哥真個是仙人!”三畏起身道:“請岳兄看劍。”岳大爺就立起身來,接劍在手,左手拿定,右手把劍鋒抽出才三四寸,覺得寒气逼人。再抽出細看了一看,連忙推進,便道:“周先生,請收了進去罷!”三畏道:“岳兄既然看了,為何不還价錢?難道還未中意么?”岳大爺道:“周先生,此乃府上之寶,价值連城。諒小子安敢妄想,休得取笑!”三畏接劍,仍放在桌上,叫聲:“請坐。”岳大爺道:‘不消,要告辭了。”三畏道:“岳兄既識此劍,還要請教,那有就行之理?”岳大爺無奈,只得坐下。三畏道:“學生祖上原系世代武職,故遺下此劍。今學生已經三代改習文學,此劍并無甚用。祖父曾囑咐子孫道:‘若后人有識得此劍出處者,便可將此劍贈之,分文不可取受。’今岳兄既知是寶劍,必須請教,或是此劍之主,亦未可定。”岳大爺道:“小生意下卻疑是此劍,但說來又恐不是,豈不貽笑大方?今先生必要下問,倘若錯了,幸勿見笑。”三畏道:“幸請見教,學生洗耳恭听!”那岳大爺選兩個指頭,講一番言語,直說得:報仇孝于千秋仰,節婦賢名万古留。不知這劍委是何等出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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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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