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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眾英才花下談心


  詩曰:
  
  云山到處可舒襟,風月閒情試共尋。
  世界□場觀莫淺,古今儡傀看須深。
  春秋滿腹非無意,笑罵皆文各有心。
  不是千年明眼士,當時芳臭孰知音。

  話說嘉靖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秀才姓柳,名素心,表字友梅,原是唐朝柳宗元之后,父親柳繼毅,官至京兆尹,不幸在十三歲上邊,就亡過了;母親楊氏,賢能有志,就苦心守節,立志教柳友梅讀書,日夜不輟,真個是:
  
  三更燈火五更雞,雪案螢窗志足奇。
  自古書香傳奕葉,果然庭訓振家儀。

  自幼的時節,日間母親做些女工,友梅便隨母侍讀,夜間燃燈,楊氏就課子讀書,那咿我之聲,往往与牙尺剪刀聲相間。楊氏訓子之嚴,無异孟母斷机;友梅讀書之勤,亦不啻歐陽畫荻。友梅生得一表人材,美如冠玉,又且穎悟過人,做的文章,便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十五歲上,就領了錢塘縣學批首。雖然他父親已故,門庭冷落,那友梅生性豪爽,貧乏二字,全不在他心上,平日只以讀書做文為事,或遇看花賞月,臨水登山,卻也做些詩詞自娛。同輩朋友,卻又嘖嘖稱羡他的才華。生平因慕李太白的風流才品,又取個別字月仙,取謫仙愛月之意。隱居山陰縣中,那山陰山所在,真個千巒竟秀,万壑爭流,無窮好景,應接不暇。友梅的住居卻彎彎抱著一帶流水,遠著數點青山,門栽几樹垂楊,宛似當年陶令宅;徑植百竿翠竹,依然昔日辟疆園。月到梅花,吟不盡林逋佳句;杯浮綠葉,飲不盡李白瓊漿。曾有一詩單贊柳友梅的人才,詩云:
  
  美如冠玉潤如珠,倚馬文章七步詩。
  錦繡心腸能脺面,山川秀麗見丰姿。
  陳思妙句應無敵,衛玠儀容差合宜。
  一段風流誰得解,能挑卓女醉西施。

  又有一詩單贊柳友梅的住居:
  
  門淹垂楊綠樹東,小橋曲徑漫相通。
  青山點點參云表,流水淙棕落澗中。
  地產才郎知毓秀,花無俗气自吟風。
  當年欲訪幽人跡,卻与西施舊宇逢。

  原來柳友梅的住居,就在當初范蠡訪西施的所在,那浣紗遺(足亦),至今尚存。柳友梅性又愛梅,他母親生他這日,夢見梅花滿樹,落滿怀中,因此父親自小喚他是友梅。后園中,栽著無數梅花,乃是他父親的手栽。柳友梅生性愛梅,凡遇梅花開放時節,或把酒對花自斟自詠,或攜朋摯友迭唱迭和,興致最高。臥房常時供一枝梅花,古秀曲折,令人描畫不就;無梅時節,更挂一幅梅花的單條,墨花飛舞,生气飄動,常自題其上云:
  
  吟成白雪心如素,曼到梅花香也清。
  昔日浣紗今日恨,玉人如許愿相親。

  因這一首詩,有分教:陽春白雪,詩中聯羅綺之緣;柳艷梅香,花下結鴛鴦之帶。
  一日,正值初春,梅花競盛,開滿園林,也有兩葉的,也有單瓣的,也有綠萼,也有玉疊,或紅、或白、或老、或嫩,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引起那林和靖的風流,鼓舞得孟浩然的興致。昔賢高李迪有詩詠那梅花之妙: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瀟瀟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几回開。

  其二:
  
  斷魂只有月明知,無限春愁在一枝。
  不共人言惟獨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花殘別院燒燈夜,妝罷深宮覽鏡時。
  舊夢已隨流水遠,山窗聊復伴題詩。

  柳友梅是日正在那里把酒賞玩,對花吟詠,忽見小童抱琴走進來道:“外邊竹相公、楊相公來訪。”原來竹、楊二生就是友梅同筆硯的朋友。竹生名干霄,表字鳳阿,乃是兵部竹淇泉的嫡侄,与柳友梅又是年家,為人少年老成,最重義气,且文武兼長。楊生名怀璧,字連城,乃是柳友梅母親的內侄,做人雅有情誼。三人交往甚厚,平日間不是你尋我,便是我訪你。柳友梅听見說二人來訪,忙出來迎接。三人因平日往來慣了,全無一點客套,一見了,柳友梅便笑說道:“兩日梅花開得十分爛漫,二兄為何不來一賞?”竹鳳阿道:“前兩日因家叔父復命進京,匆忙數日,不得工夫,昨日要來,不期剛剛出門,撞見老劉厭物拿一篇壽文,立等要致与嚴相公夫人上壽,他說‘頃間去柳兄處尋不見,只得來央及兄’,又誤了一日工夫。今早見風日晴和,弟恐錯過花期,所以約了楊兄,不速而至。”楊生道:“小弟連日也為些俗冗羈絆,未免辜負芳辰。”柳友梅道:“我說老劉昨日來尋,必有緣故,原來又要奉承權貴耳。”三人說著話,待過茶,遂邀進后園看梅。果然清香扑鼻,素色精神,引起人無限興致,真不減玉樹風前,何异瑤台月下!柳友梅即于花下展開一幅花箋,吟詩一首,詩云:
  
  素姿雅秀奪春開,壓倒群花獨占魁。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濃雪里動詩才。
  淡籠煙水疑圖畫,點綴瓊瑤胜剪裁。
  無限深情誰得解?相思不盡題相陪。

  竹、楊二生接詩吟玩,俱夸獎道:“有此好花,不可無此佳句。更值芳辰對景,知己談心,今日可謂二美具,四難并矣!”柳友梅道:“拙詠欠工,還求和韻。”竹、楊二生齊應道:“這個自然。”竹鳳阿隨即吟成一首,和著柳友梅的韻,題于錦箋上云:
  
  气稟先天得早開,名傳南國播花魁。
  難凋三友冰霜操,易賦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臥,影疏振約美人裁。
  年來有子堪調鼎,燮理陰陽可重陪。

  柳友梅道:“鳳阿兄詩句,聲口超卓,絕無寒士气,鼎鼐才也!”楊連城看了,也贊道:“詩情雄壯,大有盛唐音韻,非中晚可及!”隨即自己也展開一幅詩箋,花前題就,呈与柳、楊二生。柳友梅接來一看,上寫云:
  
  欲識天心待雨開,流芳已占百花魁。
  一枝初試陽亨象,數點中宣造化才。
  遜雪難為郢客和,斗艷疑屬壽陽裁。
  不須攀折相尋問,半領春風得意陪。

  柳友梅看罷贊道:“楊兄佳句,當為翰苑仙才!”竹鳳阿道:“但觀末后一聯,分明是春風得意,看花長安之意了。”三人互相題詠,賞玩了一回。
  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肴,即于花下對酌。飲了數杯,竹鳳阿道:“此花秀而不艷,美而不妖,眾花俱萎,此獨凌寒自開,万木未榮,此獨爭春先放,雖然骨瘦姿清,而一种瀟洒出塵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与小弟交,淡而自濃,久而加敬。終不似老劉這班俗子,伺候侯門,趨迎府縣,未免為花所笑。”友梅道:“雖如此說,只怕他又笑你我不為功名,終日飲酒賦詩,与草木為伍。”楊連城道:“他們笑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差了。”竹鳳阿道:“如何笑差?”楊連城道:“你我做秀才的,無不博個脫白挂綠,若弟輩功不成、名不就,又不會鑽刺,又不去干謁,終日以詩酒陶情,哪能個平地一聲雷,便扶搖万里去乎?”柳友梅道:“富貴從來有命,讀書豈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狀元,人道他一生吃著不盡,他尚云‘我志不在溫飽’。据小弟看來,功名還是易事,尚有難于功名者耳。”竹鳳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云程,自在玉堂金馬之內。楊兄苦志螢窗,埋頭雪案,其功名亦自不小,瀛洲奪錦,雁塔題名,應有日也。若弟賦性愚魯,意不在書,志欲學劍,當效班孟堅投筆,覓個封侯万里,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說有難似功名的,更是何謂?”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難于顯言。”竹鳳阿道:“知己談心,不妨傾腸倒肚,何必拘擬,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后狂愚,不覺自陳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隱藏?”楊連城也道:“既系心交,不妨直道。”三人一邊說,一邊飲酒,柳生至此已飲了數杯,不覺乘著酒興笑說道:“小弟想人有五倫,弟不幸先父先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已失了二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一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柳友梅空為人在世一場!枉讀了許多詩書,埋沒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只是美玉藏輝,明珠含媚,天下雖有絕色佳人;柳友梅哪能個一時便遇?所以小弟說尚有難于功名耳。”楊竹二生齊道:“如兄之才,怕沒有佳偶相諧么?只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几個?有才無貌,不可謂之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于吾柳友梅無脈脈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鳳阿道:“听兄說來,古詩云‘傾國与傾城,佳人難再得’,良有以也。”楊連城道:“昔相如見賞于文君,李靖受知于紅拂,佳人才子,一世風流動成千古美談,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志愿,還不止此。文君雖慧,已非處子,紅拂雖賢,終為婢妾,況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終屬不經,若小弟決不為此。”楊、竹二生道:“如此說來,怪不得兄說難于功名矣。”
  三人談笑飲酒,正說得情投意洽,忽見抱琴進來道:“外面劉相公來訪。”三人听見,各不歡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曉得我与竹相公、楊相公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劉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處問,說在柳相公園中看梅,故此特來。’又望見內園花色。自要進來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動,只听見劉有美已在前廳叫道:“友梅兄,鳳阿兄,好作樂!”柳友梅只得出來迎接。
  原來這劉有美名斐然,也是個挂名秀才,勉強做几句丑時文,卻一味抄襲舊文,鑽刺當道,為人又且言語粗鄙,外好濫交,中藏險惡,又因新斷了弦,終日在外邊尋些露柳牆花,品行一發不端了。為此三人都憎厭他。這一日走進來,望見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么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楊來賞,怎么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學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該邀兄,只恐兄貴人多忙,無暇干此寂寞事耳。就是楊、竹二兄,也非小弟邀來,不過是偶然小集。兄若不棄嫌,請同到小園一樂何如?”劉有美听了,一徑就同到后園。竹鳳阿与楊連城看見,只得起身相迎,因說道:“今日劉兄為何有此清興?”劉有美与楊連城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在為何瞞著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与竹鳳阿作揖致謝道:“昨賴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与本縣趙老師看了,便十分歡喜,大加稱贊,若送到嚴相公府中看了,不知還有多少褒獎哩。今小弟增光,倘后有什么余榮,皆吾兄神力矣!”竹鳳阿道:“趙縣尊歡喜,乃感兄高情厚禮,未必便為這几句文章。”劉有美道:“常言說‘秀才人情半張紙’,小弟寒儒,賀相國之壽,只有這壽文足矣,倒沒有什么厚禮。”楊連城道:“小弟瞞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縣尊之堂,拜相國夫人之壽,拋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笑起來。原來那位夫人,就是趙文華拜他做干娘的,因往天竺進香,趙文華就接他到縣,恰好正值他的生辰,趙文華与他做起壽來,便哄動了合縣的士夫。劉有美是個极勢利的,況又拜在趙文華門下,因此做這篇壽丈,兼備些禮物去上壽。只有柳友梅与竹鳳阿、楊連城三人,一般有傲气的,不去上壽。那山陰縣的矜神,哪一個不去的?這一日在席間提起,劉有美道:“今日与趙老師令堂上壽,雖是小弟背兄,也是情禮上卻不過。還有一事,特來請三兄商議,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保管有些好處。”柳友梅道:“有何好處見諭?”劉有美道:“嚴相國有一內親的令愛,年已及笄,曾与會稽縣朱世良割襟,近日朱家家事消乏,嚴相國的內親要趙老師作主,替他另配一個女婿。縣中人聞知,紛紛揚揚,說嚴府倚仗勢力,謀賴婚姻,人都不服。我想這些人卻痴,干你什事?會稽縣學中,第一是老方出頭,要替他女婿告狀。趙老師听得些風聲,又不好發覺。今日与小弟師弟至情,偶然談及,小弟想同學的朋友,通好說話,只有老方有些假道學,又尚气,為人敢作敢為,再不思前算后,与小弟再說不來。我曉得他与三兄极相契厚,三兄若出一言阻當了老方,其婿徽商,不諳這里的事,只合罷休。不惟趙老師深感,就是嚴府里曉得了,那婚事也有些意思,包你宗師下來,嚴相公自然荐舉,今年科舉穩穩的了。這是上門生意,极討好且不費力。”竹鳳阿听了,心下便有几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論他倚仗嚴府勢力,賴人婚姻,就是老方不出頭,小弟与兄,也該持一公論,事關風化,如何劉兄反要与他周旋?未免太勢利了!”劉有美見竹鳳阿辭色不順,遂默默不語。柳友梅道:“小弟只道劉兄今日特來看花,原來又為著嚴府的公事。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來邀兄賞梅了。”楊連城也笑道:“良辰美景,只宜飲酒賦詩,若是花下談俗事,頗覺不雅,劉兄該罰一世巨觴,以謝唐突花神之罪。”劉有美被竹鳳阿搶白几句,已覺抱慚,又見楊、柳二生帶笑譏刺,他甚沒意思,只得勉強道:“小弟与竹兄偶然談及,如何便有罰酒?”柳友梅道:“這個一定要罰。”叫抱琴斟上一大杯,送与劉相公。劉有美拿著酒,說道:“小弟便受罰,倘后有談及俗事者,小弟也不饒他!”竹鳳阿道:“這個自然,不消說!”劉有美吃干酒,看見席間筆墨淋漓,便笑道:“看來三兄在此有興做詩,何不見教?”柳友梅道:“弟輩詩已做完,只求劉兄也做一首!”楊、竹二生也道:“劉兄有興,也和友梅兄原韻,以見一時之胜!”劉有美道:“兄等又來奈何小弟了!小弟于這七言八句,實實來不得。”柳友梅道:“吾兄長篇壽文,稱功頌德,与相國夫人上壽,偏來得,為何這七言八句不過數十字,就來不得?想道知此梅花沒有荐舉么?”劉有美便嚷道:“柳兄該罰十杯!小弟談俗事,便罰酒,像者兄這等,難道就罷了?”隨即斟了一大杯,遞与柳友梅。楊連城道:“若論說壽文,也還算不得俗事。”竹鳳阿道:“壽文雖是壽文,卻与俗事相關,若不關俗事,劉兄連壽文也不做了。友梅兄該罰!該罰!”柳友梅笑了笑,把酒一飲而干。
  四人正在那里飲酒賞玩,抱琴走到,呈上一個封筒,上面用一個圖書。柳友梅道:“是哪里傳來的?”抱琴道:“是錢塘學的齋人傳來,說是杭州府雪太爺的詩題,發到學里,為此特之傳來,三日內就要繳去哩!”柳友梅就拆開一看,原來是兩幅錦箋,上寫兩個詩題,一個是《春閨》,一個是《春郊》,首尾限韻,首韻是個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八字,尾是谿、西、雞、齊、啼五字。竹鳳阿道:“原來就是敝年伯出的,這詩題出得有些意思。友梅兄,你道他為著什來?”柳友梅道:“這無非要征取詩篇,觀賞人文的意思耳。”竹鳳阿道:“雖則如此,据我想來,另有深意。恐出此題,還不是敝年伯自出的。”劉有美笑道:“鳳阿兄,又奇了,若不是太尊出的,諒一詩題,請誰代筆?”楊連城道:“鳳阿兄与雪公在京邸時曾与素心晨夕,他必然得知細里。”柳友梅道:“原來如此,一定要請教了。”竹鳳阿道:“今日天色已暮,酒又深了,且暫告別。”柳友梅尚欲留飲,竹鳳阿道:“這倒不必了,明日是二月花朝,就是小弟作東,屈三兄往西湖一掉,乘此春光,便好將此詩題,我就好与三兄說明詩題的意思,豈非上下兩得?”眾人齊道:“如此甚好!”四人即于花前分袂,同作揖,直出門而別。正是:
  
  一杯一杯復一杯,几人對酌山花開。
  既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未知柳友梅游潮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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