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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貪利工人生歹意 知恩店主犯官刑

  詩曰:
    跬步之中有戈矛,小人之中有君子。
    神蛟失水欲張羅,野豕突篱咸嚙指。
    一介村夫胡不惊,周旋甘以身為市?
    夫宁為私不畏公,詢是土為知己死。
  話說王驃騎領了圣旨,將馬軍五百分為二處,自領二百五十軍,徑出北門,另委部下家將盧德鄰,領二百五十軍,奔出西門,分頭追赶。再說各郡府縣官員見了上司批文,奉圣旨追捕逃僧一員林太空,系謗君重犯,十分緊急,即忙發下六街三市、各村里保鄉正,捱查捕捉,如風火一般搜捕將來。這江宁縣乃建康所屬縣分,縣尹祝(昆鳥)聞知此事,心下慌張,當堂點委緝捕使臣、巡兵民壯,至京都內外遍處捱查,不拘庶民官宦,國戚皇親,庵觀寺院,捱家搜捉。果然是山搖地動,鬼哭神愁,惱得滿城百姓,遍村入戶,不安生理。但見:
    做公的成行逐隊,手內拿器械麻繩;傳令的快馬如飛,一路上鳴鑼
  擊鼓。家家搜檢,那管臥房內室,徑入來揭帳翻床;戶戶捱查,縱是宦族
  富家,也要去敲門擊戶。睜著眼到處行凶,倚著勢隨方嚇詐。中意的飲
  酒食肉,起身時還索鈔取錢;拂意的擄袖揮拳,動口處是窩家賊党。攪
  得六家沒火种,都來四境不平安。
  再說林澹然被李秀苦苦留住在家,雖然坐在房里,心下憂惊不決。侵晨捱到午,午捱到晚,度日如年。只听沸沸地門外有人捱查尋究,軍馬之聲,喧嚷不絕。林澹然如坐針氈,十分憂悶。忽見李秀奔入房中,連聲道:“恩爺,禍事了!朝廷頒下圣旨,附近郡縣村坊市鎮,張挂榜文,限三日內,務要尋獲爺爺投獻,窩藏者全家處斬。又差王驟騎帶領鐵甲軍五百,四散追赶,半日之間,伺止三五起人搜尋過去。事已至急,爺爺暫且在窖子內藏躲,待后再尋活路。”林澹然道:“俺已分定一死,奈何貽累足下一家耽惊受怕,怎生是好!”李秀道:“且不要講這話。”急忙撬開石板,點了燈,林澹然走入里邊,李秀拿些干糧餅食,付与澹然充饑,依舊將石板蓋上,移過大廚,放在上面。一連兩晝夜,不住的有人闖入李秀前后房屋搜檢。自古說:“官無三日緊。”這各處官吏、巡捕軍兵,一連辛苦了兩晝夜,人人疲倦,個個懈弛,也不比在前緊急了。這王驃騎兩處人馬,皆渡大江,一枝往和州追赶,一枝往揚州進發,一晝夜馬不停蹄,追上三百余里,不見一些蹤跡,只得收回軍馬,進朝覆旨待罪。
  話分兩頭。且說李秀酒店中,新換了一個酒生,姓陳,小名阿保,做人狡猾不端。從進店之后,便偷摸物件,況又躲懶貪嘴,被李秀搶白了數場。當日因店內缺少酒藥,李秀取一二十貫錢,令陳阿保進城去買酒藥。陳阿保吃了早飯,馱了一只舊袋,取路進城。行到通濟門邊,覺得有些倦了,就在城門側首一條石凳上坐了,歇一歇力。有兩個賣草鞋的后生,也坐在石塊上閒講,一個道:“我今日偏不利市,自早到午了,草鞋一雙也未曾賣去,好生煩惱。”這一個答道:“大哥,正是偏不湊巧,甚難脫手,卻也惱人情緒。仔細想起來,我与老哥賣這些草鞋,止好度日,怎的得個出頭日子?”那一個道:“沒干。自古說得好,囗蹺的不吃跌,八字腳捉定的。我和老兄命合貧窮,只索苦守罷了。”這個道:“目今有一場大富貴,只是你我沒福。”那個笑道:“大哥又來笑話,那里有什么大富貴輪得到我們。”這個道:“你原來不知,如今妙相寺里逃走了副住持林太空,各門張挂榜文,講有人曉得林太空投獻者,官給賞銀三百兩。我思量怎地待我撞得林和尚獻官,這三百兩卻不是我的了?”那個道:“你我有這樣造化,不賣草鞋了,只好做夢。”二人大笑。
  陳阿保細細听得明白,起身提了叉袋,到舖中買了酒藥,取路出城回家。一面走,一面心里暗想道:“我替人家做酒生理,起早落夜,終日勞碌,吃的是粗茶淡飯,一日所得工錢几何,那里討得几百兩銀子的快活?我想日前那胖大和尚夜深沽酒,主人一見,就叫他是林住持。散了賭場,令我先睡,和小韓邀他入內室講什么鐘守淨,這不是林太空是誰?決与主人有親,將他藏匿在家。叵耐主人無理,常常欺罵,我不如趁這机會,往縣里首告,把這廝且去受些刑法,我便得這三百兩雪花銀子,娶一個標致渾家,買一所齊整房子,置几十畝好田地花園,討几個丫鬟小使,終日風流,一生快活,豈不樂哉?煞強似在這里佣工受苦。”又算計道:“且住,我如今就去縣里首告何如?倘或林和尚走了去時,豈不害煞阿保?不如去与姐夫酌量,先著一個守住了這廝,然后去出首,方才這三百兩是穩穩的。”一頭走路,一頭忖度,不覺行至店門首,口里兀自喃喃的自講自道。李秀看見,問道:“阿保,你回來了,口里念誦什么鬼話?”除阿保方才省悟,忙應道:“不不不,我自算酒藥帳。”走入店里,將酒藥算明,進与李秀。李秀收了道:“你饑渴了,快去吃些酒飯。”陳阿保進側房吃酒飯去了。有詩為證:
    妄想錢財意不良,自言自語貌張惶。
    若非李秀机關巧,俠士何由入魏疆。
  李秀終是個机巧的人,雖然一時窩藏林澹然在家,心中時時擔著血海于系,凡一應來往的人,俱留心察言觀色,以妨漏泄。這陳阿保心下有了三百兩銀子打攪,一刻也把持不定,吃罷酒飯,即站立門首呆想。面皮變色。李秀故意把些閒話挑撥他,陳阿保口雖答應,卻是半吞半吐,有前沒后。李秀心下甚是疑惑,一面門前做著交易,一面款住陳阿保,不放他走開。捱至天晚,燙了几壺好酒,切了一盤熟牛肉,上了門扇,叫陳阿保到后邊房里,坐下飲酒。陳阿保道:“今日為何叨主人盛設?”李秀道:“你且吃酒,有一樁心腹事,要和你商議,特意請你酌一杯。”陳阿保又吃了几碗,問道:“主人委實有什么事分付小人?講明了吃得下。”李秀道:“你今日進城買酒藥,可听得有甚新聞异事么?”陳阿保暗想道:“這廝問我甚的新聞,必有緣故,不如將机就机,把几句言語試探他,看他如何回答。”即應道:“別無什么新聞,但主人藏留那夜買酒的和尚在家,甚是干系。日前止見巡捕捱查,不知道有甚賞銀。今日小人進城,聞人傳說,有人拿得林和尚者,官給賞銀三百兩。我也有些不信,想官府要這住持得緊,故將此言哄人,若見了林住持時,又舍不得三百兩了。”李秀綽口道:“怎的哄人?血瀝瀝榜文各門張挂,有了林住持,自然當官領賞。今正為這三百兩銀子,与你計議。那夜林太空買酒之時,我已認定他了。他告訴逃奔一事,我想是朝廷重犯,故假意款留住了,希圖一場富貴,親無心腹之人可以行事,故此躊躕不決。”陳阿保此時已有几分酒意,不覺笑道:“不瞞主人講,小人初意正欲首告林太空出來,請受那賞錢享用,但恐連累主人,因此不敢發動,不期主人先有此心。”李秀拍手笑道:“我不為此銀子,留這林和尚在此何用?我和你明早同去出首,領的賞銀,我得七分,你得三分。”陳阿保道:“若主翁肯挈帶小人時,得來賞銀,任憑分派,小人焉敢討論。”李秀道:“既与你同行出首,財帛必要分明。我留養著他,該得二百兩,你得一百兩,方見公道。但此事切要机密,不可泄露。”陳阿保道:“主人分付,焉敢漏泄。”
  二人又吃了數壺酒,陳阿保被李秀灌得大醉,斜倒在桑木凳上,齁齁的睡著了。李秀用繩索縛住了手腳,將房門鎖上,忙進臥房,移開廚,掇過石板,跳下窖子里,見林澹然細道其事。又道:“這廝被我將酒灌醉了,鎖在房內,特來和爺爺酌議。”林澹然歎气道:“事已到頭,亦難回避。”李秀道:“不是這等說。小人先把這狗男女殺了,爺爺另生計較,脫离此處便了。”林澹然道:“這一場禍患,皆由前生种成罪孽,今世領受。俺今生死听天,大數由命,豈可妄害他人性命?煩足下与尊閫整頓些干糧,待夜闌人靜,俺只索离此遠去。惟慮難脫虎口,這也听其自然,若稍遲緩,立刻必遭大禍,連你一家送了性命。”李秀忽然垂下淚來道:“小人只是舍不得恩人遠去,便是我一家受害,亦所甘心情愿。”林澹然道:“不然,害了你一家,仍救俺不得,彼此受累,有何益哉?或者脫得此難,日后還有相見之期,也未可知。若不放格去時,畢竟你俺皆遭羅网,那時海之無及。俺卻罷了,你須無辜,何苦何苦!”有詩為證:
    要出天羅地网,怎辭宿水饗風。
    騏驥豈拘駑櫪,鳳鸞肯鎖營籠?李秀拭淚,轉入廚房,和渾家安排炊餅干糕果食之類,盛貯一袋。卻才齊備,又早三更天气。林澹然問李秀取了一方皂帕包了頭,帕上又戴一頂矮檐黑色氈帽,身上著一領青布道袍,腳下穿一雙軟底布鞋,飽饗酒飯,提了禪杖,背了包裹,辭別李秀。李秀送到門前,再三囑付:“路上小心,前途保重。”林澹然道:“感承厚情,他日再圖相見。”李秀又不敢送遠,二人在門首揮淚而別。有詩為證:
    執手臨歧淚滿襟,感恩報德諾千金。
    村夫反有英豪志,愧殺忘恩負義人。
  且說林澹然夜深逃難,取路望西北而行。此是鄉村僻地,又無月色星光,顧不得腳步高低,忙忙地走了半夜。漸漸城樓鼓罷,野寺鐘鳴,又早天色將曙。林澹然欲尋一個藏身的去處,待至天晚再行。轉進山弄,遠遠望見一伙樵夫,三三兩兩,口里唱著歌儿,都上山來砍柴。林澹然不敢行動,將身閃入山崗之下,讓那樵夫過去。忽見一座破窯,澹然想道:“在此可以安身。”低頭走入,放下包裹禪杖,揀一塊沒草處坐了。打開包裹,取些干糧吃了,舖開衣服,在地上權睡。直到夜靜,依舊取路而行。
  再說李秀送林澹然出門之后,心中怏怏不樂,和渾家商量道:“林長老雖然去了,陳阿保這廝怎生發付他?欲待殺了,又恐惹禍;不殺時,酒醒后聲揚起來,難免這場爭鬧,怎么是了?”渾家道:“清平世界,怎講這殺人的話。如今林長老已去,看這廝醒來怎的講。便出首到官,差人搜捕,又無本犯,可以廝賴。那時還要問他一個捏情虛詐的罪哩,怕他怎地!”李秀听了渾家言語,執燈開了側屋,輕輕將陳阿保繩索解了,自收拾和渾家回房歇息。
  這陳阿保被酒灌醉,一覺睡著了,從凳上滾落地下。直到天色微明,看看酒醒,覺得身上隱隱的寒冷,手腳有些麻木。將手摸一摸,卻睡在地上。口里道:“卻不作怪!”雙手將眼睛擦了几下,一骨碌爬起看時,乃是桑木凳邊。自怨道:“昨晚為何吃醉了,卻睡在這里?”坐在凳上,呆呆地思想。猛見側門開處,李秀蓬著頭,走出來叫道:“小陳,怎地不做生活,在這里閒坐?”陳阿保笑道:“昨晚扰了主人好酒,只顧貪杯,吃得沉醉,适才酒醒起來,方知在地上睡了一夜。主人昨晚講的心事如何?”李秀笑道:“你真醉了。昨晚講甚心事來?”陳阿保道:“主人体要取笑,昨晚計議的事情,止隔一夜,豈就忘了?”李秀道:“是什么事?”陳阿保笑道:“小人醉了,主人不醉,為何顛倒問我?就是出首林和尚這一樁事。”李秀睜著眼道:“林和尚在何處?甚時和你商議?你敢搜得出來么?你這油嘴蠢材,昨日吃了餓酒,今日反來我跟前搗鬼。”陳阿保听罷,气得眼中火爆,喊道:“明明地和你商量了一個黃昏,今日推聾妝啞,遮掩胡謅。眼見得你放他走了,把這活現的三百兩銀子脫下海去了。气殺我也,如今和你不得于休!”李秀罵道:“我把你這不識高低、不知進退的蠢牛,敢在我跟前撤潑放刁!如今且不和你對口,你只要尋出林和尚來,就是三百兩銀子。”陳阿保罵道:“騙賊,分明昨夜將我哄醉,放這禿驢走了。這是你的奸計,放走了人,好對我廝賴。我如今死活畢竟要你個明白。”李秀道:“放你娘屁,有甚明白!”即伸手將阿保照臉打一個滿天星。陳阿保激怒,一頭撞將入來,李秀側身閃過。陳阿保又复赶進一步,李秀將手劈胸擋住。陳阿保揮拳劈面打來。李秀隔開,將右腳挑入陳阿保褲襠,右手將衣襟一扯,這喚做順手牽羊,將阿保扑的跌了一個狗吃屎,李秀揮拳打下。外面鄰居庄客并過往的人,听得這里邊喧嚷,一同赶進來看,將李秀勸住了。陳阿保爬起來,一直往外跑了,口里喊叫道:“天大一件事,你倒放了去,白白的沒我三百兩賞錢,反要行凶打我!”眾人方知林澹然躲在李秀家里。內中為好的鄰友,扯住陳阿保的手,勸他住口,那里掩得他的口住,在門前橫跳八尺,豎跳一丈,只顧嚷叫。來往看的人,哄做一團。有詩為證:
    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只因言不忍,惹出禍根苗。
  卻惊動了一起緝捕公人,為因江宁縣知縣祝(昆鳥)差委搜捕這林澹然不著,被本縣兩日一比卯,十數日間,眾人受了許多限責。為頭一人姓刁,名應祥,也是個積年有名的緝捕。手下管轄六七班眼明手快公人,各村鄉市鎮,古寺深山,分頭追覓。正在沒做理會處,當日領著這一班人,卻好打從李秀門首經過,見一伙人在那里打哄爭鬧,都立住了腳。近前察听,只見一人披頭散發,指手畫腳的喊叫,口里不住的恨說沒了三百兩銀子。刁應祥諒得有些腳气,分開眾人,向前將陳阿保捉住。問道:“你這蠻子,口里講甚三百兩賞錢,好好對我實講,饒了你。不然,送到縣中去。”陳阿保將李秀收留林澹然,因我要出首,賺醉放逃相打的事,說了一遍。刁應祥听罷,取麻繩將陳阿保縛了,交与公人,自卻赶入李秀家里。李秀正出門來分辯,劈頭相撞,刁應祥動手也將繩索縛了。這些勸鬧和閒看的人,見勢頭不好,俱各四散走了。
  刁應祥帶著李秀、陳阿保,徑到江宁縣里來,就如拾得珍寶一般。李秀卻也有些心慌,口里還硬,一路嚷道:“雇工人打家主,該得何罪?反把這沒影的事刁我,不要慌,到官和你分說。”一霎時已到城內,齊擁到縣中,正值縣尹升堂。刁應祥先進堂上稟道:“小人領老爺鈞牒,比限捉拿逃僧林太空,今日打從雞嘴鎮北山坳里緝訪,偶見一伙人暄嚷,小人向前探听,乃是一個酒生,為家主放走了什么和尚,沒了三百兩賞銀。根究起來,酒保說家主李秀收藏林和尚,用計放走了等語。小的擒拿二人到縣,听候老爺詳審,便知端的。”
  祝(昆鳥)听罷,十分歡喜,笑道:“這場大功,是你成了。快帶進來。”刁應祥將二人帶到廳上,祝(昆鳥)叫將李秀帶下去,陳阿保跪上來。李秀跪在廳下,陳阿保跪在案桌前。祝(昆鳥)細細審問,陳阿保將李秀窩藏林澹然的根由,一一說明。祝(昆鳥)再叫帶李秀上來,怒道:“世上有你這一等大膽潑皮。那林澹然是奉圣旨擒拿的重犯,你焉敢擅自窩藏在家?如今縱放何處去了?好好從實供招,免受重刑。”李秀道:“這話卻都是陳阿保捏造出來誣害小人的。當初是小人晦气,雇這廝在店做酒,不想日逐偷盜,又將酒做坏了,屢被小人責罵,因此記恨在心。昨日又將小人酒缸打破,故早間和他爭論几句,他反恃強毆打小人。小人說雇工人毆家主,律有明條,畢竟要告官懲治。他情知理虧,難以對理,故把這一樁沒影大事誣陷小人,有何指實?乞爺爺明鏡,電豁冤枉。”祝(昆鳥)道:“我跟前尚要花嘴強辯。你道無据,他打你可曾有傷證么?不動刑法,如何肯招!”叫左右夾起來。兩班公人一齊向前,施動夾棍,將李秀雙足夾起。李秀連聲叫屈,不肯招認。帶夾棍又打三十板,打得皮開肉綻,血流滿地,只是不招。祝(昆鳥)叫將李秀連陳阿保暫且收監,好生看管,晚堂再問。退入后堂,令人叫刁應祥進衙,分付帶兩個公人,徑往李秀家里去拘他妻子,速來見我,不可泄露遲誤。
  刁應祥領火牌,飛星奔到李秀家內,將渾家秦氏鎖了,進縣衙回覆。祝(昆鳥)隨即升堂。秦氏跪下,祝(昆鳥)叫左右取那重刑具過來,大喝道:“這婦人,你丈夫窩藏林澹然和尚在家,俱已招明,說有百余兩贓銀,是你藏匿,特地叫你對證。好好從實講來,便不傷你,不然,一体治罪。”秦氏道:“婦人夫妻二人,靠賣酒度日,不曾留甚和尚,也沒有甚銀兩。婦人不知。”祝(昆鳥)怒道:“你這刁鑽潑婦,丈夫一筆供招,你反扯賴。”叫拶起來。左右將秦氏雙手抄起。終是女人家捱不得痛苦,才收拶,就疼得淚流昏暈,只得招成道:“收藏林和尚是實,百兩銀子是虛。”祝(昆鳥)笑道:“你且講為甚緣故藏匿著他,看你說得實否,若有虛言,再加刑法。”秦氏哭道:“林和尚原与丈夫有舊,因避難至婦人家里,丈夫推他不去,役奈何暫且容留。昨夜出陳阿保要行首告,丈夫乘黑夜打發他去了。若問百兩贓銀,藏于何處,實是屈情。”
  祝(昆鳥)依秦氏口詞,細細寫錄明白,令監里帶出李秀、陳阿保來。李秀一見渾家跪在堂上,心下大惊道:“罷了,罷了!這一條性命,斷送在這婦人口里。早知昨夜不要听他言語,將陳阿保殺了,今日決無這場大禍。”只得到堂跪下。祝(昆鳥)喝道:“李秀,這婦人是你何人?”李秀答道:“是小人妻子。”祝(昆鳥)笑道:“你這刁徒,昨夜放林澹然何處去了?你妻子俱已招成,這番如何抵賴。”李秀低頭招認道:“青天爺爺在上,小人死罪難逃。但林澹然昨夜逃竄,小人不知去向。”祝(昆鳥)道既已供招,喝左右又打三十。喚該房書吏分忖道:“這是朝廷重犯,不比尋常。取具招由,疊成文卷,爾等用心,不可有誤。”令取一面長枷,將李秀枷了收監。秦氏、陳阿保,俱發套監。
  次日五更,祝(昆鳥)進朝面駕。武帝道:“妙相寺林和尚犯罪逃竄,朕有旨大索,著該衙門嚴緝。今已數日,如何并無回奏?似此單身和尚,從禁城中逃出,兀自捕捉不著,倘僻野地面,崇山海島,峻險去處,盜賊生發,何以剿滅?從今日始,各衙門俱要用心搜捕。七日后再無消息,皆住俸問罪。擒得此犯者,与獲敵同功,連升重用。”眾臣面面相覷。班中走出一臣,執簡當胸,俯伏殿下,奏道:“臣乃建康府江宁縣知縣祝(昆鳥),特為林太空一事,啟奏陛下。”武帝道:“敢是卿擒得林太空來?”祝(昆鳥)奏道:“此犯雖未現獲,臣已知其蹤跡。昨有鄉民陳阿保首告店主李秀,窩藏林僧在家,因阿保欲行出首,李秀故放逃竄去了。臣拘李秀拷問,俱已招成,今將首人窩犯,俱下獄中。臣諒林太空逃去不遠,若差老成緝捕,督領會事公人四方追擒,必然可獲。不敢自專,伏乞圣裁。”武帝道:“卿既知其蹤,就委卿差撥能事人,必須于關津要路仔細盤詰,從東魏去的路,急追勿失。卿能捕得此僧,即加爾為侍中大夫。李秀等罪犯,照旨施行。”祝(昆鳥)叩頭領旨。又一大臣出班,乃是大司寇陳慶文,奏道:“臣奉圣旨,勘問晉陵郡丞丘吉妄荐野僧,件触圣駕。本宜治以重罪,姑念為國之心,一時錯舉,實無交結私情。謹擬削職為民,伏候天斷。”武帝道:“既非同謀,依卿所奏。”陳慶文謝恩而退。又著中書省官,頒旨三道,差武士飛馬馳驛,赶至近魏邊界,敕守關總制等官,欽遵謹守關隘,盤詰奸細。凡一應游僧野道,俱要嚴加搜檢,勿致漏脫,取罪不赦。眾武士領旨出朝,各自分頭飛馬去了。
  再說祝(昆鳥)回縣欽遵圣旨,將秦氏、陳阿保放回。應領賞銀,待捉獲逃僧之日,另行給發。李秀問成大辟,上了鐐扭,監禁獄中。當晚金押牌票,次早拘集人役,點起二百名軍兵,又選二十名積年能事了得的公人,刁應祥為頭,外給一匹快馬,帶領人眾,离皇城取路望西北而進。一面追赶,一面搜尋,一路張挂榜文,真個是海沸山搖。遍處傳說林和尚有了窩主,事露在逃,凡西北一帶郡縣地方,關防愈加嚴緊。
  這林澹然自從別了李秀,在破窯中躲了一日,至晚又行。一路歷盡艱辛,日間藏躲古寺深山、鄉村僻野之處,黑夜行路。一連奔馳了四五夜,奈是黑夜行走不便,故此遲滯,不能遠遁。此際干糧已完,當日卻又夜行,乘著月色赶路。心里暗想:“如今抄路而來,幸喜荒野之地,可以行走。再往前進,卻是城郭去處了,怎地閃得過去!”心下十分煩惱。行不上十余里,早是二更天气。一路俱是山弄,兩邊茅草過人,單身獨行,甚是凄楚。看看走出山弄來,又是一座大岭,生得險峻。林澹然嗟歎道:“前生造甚冤孽,今世受這般苦楚。你看峻岭高山,好怕人也!”但見:
    巍巍崗岭,滾滾塵沙。滿山怪石插狼牙,遍地亂峰排劍戟。雖然有
  路,滑撻撻陡壁難行;四顧無人,靜悄悄神仙也怕。蕭蕭削面,一天風露
  逼人寒;颯颯惊心,四下松杉遮眼暗。走一步倒退一步,渾身戰栗不能
  升;上一層又是一層,滿目凄涼無處歇。深草內虫聲唧唧,僻坳里鬼哭
  啾啾。黑中又怕虎狼侵,腳下常憂蛇蝎咬。
  正行之間,不覺雙腳被物一絆,跌倒地上,禪杖拋在半邊。急待掙扎,只听得銅鈴響處,兩邊山坳里走出五六個大漢來,將林澹然捉住,用索縛了。一個大漢拾了禪杖,一個奪了包裹,這三四個吆吆喝喝,一齊笑道:“今日卻造化,得這一頭行貨,必有重賞。”將林澹然橫拖倒扯,一直推上岭來。澹然歎口气道:“早知如此,不如自去投到,便吃了一刀,也得個清白之名。今日如何死于此處!”正是:
    才脫得虎穴龍潭,又遇著天羅地网。
  不知林澹然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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