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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活地獄忍气吞聲 假慈悲寫經了愿


  詞曰:
  
  日恩日愛,試問而今安在?眼瞎心聾,兼之口啞,何用大惊小怪。曾明蓋載一思之,已在地天之外。此等情人,若想為歡,定然遭害。
                        右調《蝶戀花》

  話說翠翹認得是束生,正欲上前廝認,听得小姐恁的稱呼,想著姥姥臨別分咐,叫他見熟人切莫廝認,性命要緊之說,連連收住了口。暗點頭道:“我道我怎的得到這里,原來是妒婦的計較。我且忍气上前,又作道理。”含住眼淚,走近前,朝著束生道:“姑爺磕頭。”
  束生一則初回,二則翠翹已死一載,那知他落難在此,三來裙布素裝,不似當時華麗也,再不想被這女平章弄在家里。一見翠翹磕過了頭,因問宦氏道:“這女子從那里來的?”小姐道:“爹爹在北京討來服侍我的。這丫頭倒也能干,擅新聲,彈得好弦子。”束生聞此二語,打動了他思翠翹的念頭,不覺一陣心酸,淚盈眼眶。故推整衣,拭了情淚道:“他叫甚名字?”小姐道:“叫做花奴。”束生道:“花奴,你起來,好生服侍小姐。”翠翹含淚應了一聲,起來立在宦氏身邊。束生一眼看去,惊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目瞪心呆。這花奴兀的不是王翠翹!暗暗叫苦道:“罷了,中了這妒婦計了!他當時不認我娶妾,正是此意。今日教我如何招架,如何解救!可不苦殺翹儿也。這是我害他了!”忍不住淚流滿臉。宦氏道:“相公因甚下淚?”束生道:“起服在邇,念及你婆婆,不覺心酸淚下。”宦氏道:“相公若為婆婆淚下,可謂至孝矣。”翠翹見束生如此牽情,那眼淚那里禁得,便扑簌簌吊將落來。恐怕宦氏看破,即推故走進去了。有古詩為證。
  詩曰:
  
  今日何迂次,新官与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宦氏心知二人情況不堪,暗暗歡喜道:“這番奈何得他有趣,強似殺這淫婦一刀矣。待我慢慢處置他。”分咐整酒,替相公洗塵。束生道:“途中勞頓,不堪任酒,則索罷休。”小姐道:“花奴頗擅音律,叫他在旁司酒,強飲一杯,以慰久闊,勿阻妾之敬意。”束生無奈,只能勉強應承。
  須臾酒至,二人坐下。宦氏叫花奴來斟酒,翠翹至,執壺斟酒。小姐道:“姑爺是要進前服侍的,但不要違老夫人之命。服侍管待無妨,我不比那吃醋拈酸,不能容人的婦女,今日卻要你多勸相公吃几杯。”翠翹斟酒,束生如坐針氈,几遍价欲待掀翻桌面,推倒酒埕,抱著翠翹嚎天痛哭。那禁宦氏甜言蜜語,嘻笑諧濾,頻斟苦勸。束生堅辭不飲。宦氏道:“君再不飲,吾將效王愷故轍。”遂對翠翹道:“若不能勸姑爺飲此巨觥者,即以軍令施行。快持觥跪奉姑爺!”翠翹不敢違命,低頭奉酒,跪在束生前。束生手足無措,勉強一飲而盡,道:“小生已如命矣,幸恕花奴之罪。”小姐大笑道:“吾能為王愷,君不能效王敦!此酒可謂美人飲也。”束生道:“小生之惡醉強酒,亦猶王□當日之以人命為重也。”宦氏道:“相公可謂惜花人矣。花奴,再獻姑爺酒。你善胡琴,可彈一曲,勸姑爺飲。”翠翹不敢違命,取胡琴,將壺斟酒。在束生、宦氏面前道:“姑爺、小姐請酒,花奴奏胡琴侑觴。”小姐道:“只揀上好簇新中听的彈上來。若彈得不好,卻是要打的哩。賞你酒一鐘,肉二片,先吃后彈。”翠翹不敢不吃,束生看了心如刀割,淚從肚落。翠翹是打怕的人,怎敢違拗?整頓胡琴,和平韻律。因觀束生昔是同床侶,今為席上賓,相看而不能相認,感慨興亡,感悲今日,遂彈云。詞曰:
  
  妾身薄命落娼家,嫁得良人實富華。
  綺羅隊里笙歌迭,翡翠營中音律奢。
  迍遭妒雨隨風泊,又向侯門寄浪槎。
  笑啼不敢如無我,喜怒由人只問他。
  聞道主翁千里返,相逢卻是舊儂家。
  一為座上風流婿,一為廚下十庸娃。
  四目相看生气斷,兩心相照死爭些。
  漫把胡琴調舊怨,悲哉今日實堪嗟。
  悲今日兮,位次何迂;
  憶舊事兮,按拍長吁。
  相逢不語兮,肝腸欲斷;
  何時重會兮,雙雙同飛!

  彈未畢,凄風楚雨,啾啾唧唧,扑至筵前。宦氏亦正襟危坐,愀然不樂。束生則兩淚交流,不禁涕之無從矣。而翠翹心灰腸斷,涕泗交橫。束生怕露出腳色,便隱几而睡。宦氏道:“花奴,我叫你勸姑爺酒,怎彈出恁般詞曲,將始爺彈得睡著了?姑爺不醒,卻要打你。”束生連連抬頭道:“卑人不睡,聆音察理,隱几少思維耳。此曲真是彈得好,訴自己情衷,令他人耳聰,妙妙。”宦氏道:“果然好,知音者芳心自懂。但調太凄愴,殊非下酒之物。再彈一曲,要使人聞者神爽,乃恕爾之罪。”束生道:“一之為甚,何必再也。”宦氏道:“再斯可矣,庸何傷乎?花奴再彈上來,遲則重責不貸。”翠翹含淚道:“姑爺小姐請酒,待花奴再彈一曲好的。”乃复整弦彈云。詞曰:
  
  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
  餐沆瀣兮帶朝霞,渺翩翩兮薄天游。
  齊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這一曲彈完,聞者心曠神恰。束生道:“高著崇山,宛若流波,美哉,胡琴技至此乎。”宦氏道:“飛纖指以馳騖,紛澀□以流漫,果是絕妙好技,請相公滿飲大白以賞之。”束生無奈,又強吞了一杯。眼中看翠翹憑般折磨,講又講不得,說又說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怜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那有心去飲酒。況听那樣傷心曲調,一發割肚牽腸,吞聲忍气。但只怕難為了翠翹,故勉強下酒。
  宦小姐快心滿意,騰倒得他二人對面不能識認。一為座上主翁,一為筵前歌婢,見他兩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語安慰。冷眼覷了,又可怜,又可笑。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气矣。”翠翹上前不是,退后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銅肝鐵膽的女羅剎;看了那束生,乃情深義重的舊夫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良人見面,懼的是羅剎當前。翠翹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兩個,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別人之妒,不過打罵相爭,吵鬧使气,名分猶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兩句,丈夫也好衛護得半聲,旁人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這樣的毒計,借了娘家的名色,將我劈空擒來,打入使女班中。夫婦相逢,明明認得,不敢廝認;實實有情,不能使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待之,絕不認真,一味嘻笑怒罵,也不管活活的逼死他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線,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翠翹生不能報你之荼毒,死當為厲鬼以啖爾魂!”
  值更闌人靜,宦小姐看他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穩,暗道:“也夠這一對孽种受用了。罷,今日且饒他一著,明日再擺布他。”對束生道:“相公倦极無聊,似不任酒者。想鞍馬勞頓,多管要睡也。”束生正在難過時節,听得此言,好似天子降下赦書,將軍傳來免帖,慌忙道:“連日辛苦,十分神疲力倦,不能暢賢妻雅意,來日精神旺,再當領教。”小姐道:“夫婦之間怎說此話。”叫花奴撤了酒筵,掌燈進房去。翠翹便喚值廚的收了酒席,秉燭房中道:“燭已有了,請姑爺、小姐回房。”宦小姐道:“相公請行。”束生道:“同行就是。”
  來到房中,束生道:“花奴叫他去睡吧。”宦氏道:“要他原為服侍,相公睡了他再去未遲。花奴,替相公脫鞋襪。”翠翹怎敢不遵。束生只要完事打發他去睡,連忙脫了衣服,鑽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里,候服侍小姐,隨即与他卸下首飾,要拿湯來漱口,替他通了頭,又要拿湯淨面,要爐內焚香。然后替他脫了膝褲,換了睡鞋,等他上過馬桶,拿湯來洗了坐腳,服侍得個不耐煩,宦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厭起來,方分咐道:“你去睡吧。”
  翠翹歸得房,已是五更時分。想道劍老燕山,珠沉海底,這活地獄何時脫得,不如一死黃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條拴腰汗巾,欲去自縊。轉想道:“一死有何難處,但我無限傷心苦楚,不能与束生一罄,若死在此處,雞犬不如。且甘心忍耐几時,束生少不得要生一個計較救我,大抵續緣二字則索罷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報。”流淚吞聲,徹夜不寐。
  卻說束生上床,身雖伴著宦氏,心中實慮著翠翹。暗恨道:“這潑婦怎用出恁般絕計,如今已落在他圈套中,緣情一節是不消妄想了。但怎生用一奇謀,脫了翠翹的苦海,等他另尋生路方好。若隨他恁的胡行,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在這妒婦,立視其死,只當拔去眼中一根釘;在我,視死不救,豈非假手殺之耶。我那嬌嬌滴滴的翠翹,能禁几個磨滅。這妒婦明知我兩人廝認,故做不知,大肆其梟張狼顧之心,其惡焰正未有抵止哩。”計無所出,展轉竟不成眠。
  次早起來,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禮物到岳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著,道:“賢婿几時回的?”束生道:“昨日。”宦夫人道:“你丈人恐女孩儿當家心煩,特從京中討一使女來服侍他,可中用么?”束生道:“上好。”宦夫人道:“這丫頭在我手中用過半載,頗知法度。賢婿卻要尊重,勿使此輩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你妻子也是恁般說,倒是老身過慮了。然少年讀書人,多有犯此病的,胡要說明。”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來,只見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里。束生魂膽俱消,救之無策。只得賠著笑臉,走進堂上道:“賢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說來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問這賤婢。昨日之酒,散也未遲,哪里就辛苦了。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之四鼓方睡。昨日一晚,今早他替我點妝抿鬢,星眼紅暈,語倒言顛。我問他為甚事作此光景,他道心感舊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裝妖作怪的賤婢。好好從直說來,其言有理,自當原情;若胡支胡掩,我這里上了拶子,發還老夫人活活敲死這賤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問一番!”
  束生、翠翹听了,四目相視,魂魄都不知那里去了。束生忖道:“若不應承拷問,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翹定然受苦;我若拷問,怎下得手!”展轉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遲一日。花奴,有甚心事從直快些招來,免小姐生怒。”翠翹淚流滿臉道:“待花奴自供。”宦小姐道:“丫頭,取紙筆把他。”翠翹提起紙筆,兩淚交流,稟道:“花奴生死,盡在小姐手中,只求大發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道:“你且供來。”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他討饒,怎奈一毫不涉著他,又是丈人送來的使女,哪里鑽得進身子去。這叫做啞子吃黃連,苦在心里。宦氏見他二人如此恩愛,偏要裝威作勢。翠翹那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算來束生不能救他,研墨揮毫,一筆供就云:
  
  供狀婢花奴,供為猿聞斷腸事。婢生北京,父遭冤難,墮落娼家,從良遠嫁臨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門。奴顏婢膝,榆楊易長几春秋;垢面蓬頭,鏡匣塵埋多歲月。〔曾〕怜薄命,欲將金剪斷青絲;淚滴紅顏,几〔折〕玉釵銀燭冷。思鄉路遠,更更點點碎愁腸;思夫莫覿,日日時時彈血淚。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經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壽以多男。披肝瀝血,所供是實。

  獻上宦氏,宦氏道:“原來你也是有丈夫的,但事勢不同,境界各异。既在這里,就要行這里事。唎唎唧唧,象甚規矩!”對束生道:“花奴丈夫也在臨淄,相公若去,替他訪問一聲。若得他夫婦重圓,也是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好事。”束生唯唯。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當慈沐浴。”
  翠翹回房想道:“虧得一紙供狀,倒也得他開了一線地步。雖不能夫婦完情,也暫避當場出丑。且我滿腔怨恨,無門控訴,正好向觀音大士前哀告苦情。我翠翹如此命蹇,立著活現現的丈夫在跟前不敢廝認。若使當日竟出了家,也免了許多丑態。到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難進難退。”正是:
  
  早知鴛牒難憑信,悔不當初竟出家。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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