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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回 用反言喁喁試妾婦 明大義侃侃責夫君


  話說洪廣武出了內書房,到了里面,他妻子向他問道:“你那表兄与你究竟有什么話說?曾与你談過了不成?那一個究竟是誰?”廣武道:“此事可真也笑話,你道我那表兄為著何事而來?那人是那一個?打量你再也猜不出。想不到真是出人意外之事。”他妻子道:“有什么猜不出?我早猜著了。我從前曾听你說過,你那表兄不是現在宁王府里做了官了嗎?他此來光景是約你一同前去,到宁王駕前為官,可是這件事么?”廣武道:“雖不是這件事,卻猜得有些影響儿。”他妻子又道:“既不是這件事,如何又說我猜得有些影響呢?”廣武道:“這件事是一件极重极大的要事,你是個婦人家,何能使你知道?若被你知道,万一漏了風聲,不但有殺身之禍,而且還有滅族之患。等到成功之后,卻是一件极好的事,封妻蔭子,顯親揚名,皆在這件事上。”
  他妻子听說這話,好不明白,當下追問道:“我与你夫婦,兩人便是一人,你好便是我好,你有殺身之禍,我又豈可能免?你為什么不肯對我說?既不肯告訴我,必然是一件极不好的事,不然,又何不來告訴我呢?而況你我平日,那件事不同商量?獨有今日,你表兄前來這件事,就不肯告訴我,這是何意?難道將我不作人看么?”廣武道:“我非不告訴我,惟恐你漏出風聲,關系甚大,所以不敢相告。”他妻子道:“你盡管告訴我,我絕不說一句的,你放心罷。”廣武道:“你真個不說?”他妻子道:“我又何必騙你呢?”
  廣武便附著他妻子耳畔,低低說道:“你道我表兄同來的那人是什么人?原來就是宁王!只因他被王守仁帶兵將他打敗,現在正德皇帝又御駕親征,他南昌基業全行敗坏,現在与雷大春逃在我處。因為我平日仗義疏財,專好結交天下英雄好漢,因此他來投我,欲我此后相助,幫他前去報仇。將來他得了江山,登了大寶,允我封個王位。我想宁王雖然叛背朝廷,有心奪取正德的基業,他到底是個藩王,与別人不同。今雖被王師打敗,我看他一表非俗,真是個帝王之相。我想身居山麓,雖守得些先人余業,終久是個山野村夫,既不能顯親揚名,又不能封妻蔭子,碌碌一生,不過与草木同腐而已。難得有此机會,宁王到了我家,約我与他共圖大事。將來事成,他還封我一個王位。如此好机會,做夢也想不到。我所以已經答應于他,情愿幫他招軍買馬,積草屯糧,共圖大事,奪取正德天下。將來我做他一個開國元勳,何等光輝榮耀!不但我自豪榮顯,而且祖宗有追贈,妻子有封蔭,真是平地封王,顯榮之至。若是稍不机密,圣駕現在南昌,离此能有多少遠?倘露了風聲,被正德皇帝知道了,立刻派人前來將我捉去,說我藏匿反王,潛謀不軌。那時,不但我有殺身之禍,連你們大家皆不免身首异處。而況王守仁那里,手下的人個個本領高強,武藝出眾,我一個人豈是他們的對手!若不去做這件事,眼見得王位可封,又不忍將他拋去,過此以往,再沒有這樣的好机會了。所以務要机密,不能為一個人知道。我所以不肯告訴你,怕你們婦人家不知利害,一听我說有王位可封,你便自命是個王妃,不知不覺泄漏出去,那時畫虎不成反受犬害,豈不可惜?我現在雖然通告訴了你,你若將來要做王妃,卻万万不可泄漏。你若要滅族之禍,你便泄漏出來。”
  廣武說了這番話,只見他妻子急急走開,搶到房門口,將房門關好,又用門閂閂起來;然后复走到洪廣武面前,雙膝望下一跪,眼中流淚,哀哀哭道:“妾与你做了八九年的夫妻,也給你生下兩個孩儿,妾也算對得起你了。今者妾聞君言,妾如做夢方醒。在平時以為君是識、膽兼优之輩,那里知道是個不知大義的匹夫。宁王既是反王,而又為王師征討,御駕親征,將他逼得窮無所之,逃遁到此。不必說他惡貫滿盈,罪在不赦;就使他謀臣如雨,猛將如云,賊子亂臣,人人得有可許之義。君乃不察此中之理,而反誤為反王所愚,背義貪功,不顧利害。幸而君為妾道出;設若竟背妾而行,不使妾知道,不但妾為君所累,即祖宗也不免為君所累了!而況君上承祖宗之業,雖不能稱家財百万,就你我一身也斷用不了,在家安居樂業,做一個承平世界的農夫,何等不好?何等不樂?反要去佐助好王,甘心助逆。不成則家亡族滅,即使可成,亦落得万世唾罵。雖我輩不能為官作府,碌碌一生,与草木同腐,也還不失為安分良民。君如鑒妾之言,即早臥心轉意,速速將他二人放走,任其所之。若固執不從,定要助好王造反,隨后之封王封侯,妾皆不愿過問。妾惟有請君即刻將妾置之死地,妾不忍見將來有滅族之虞。”說罷,痛哭不已,拜伏在地。
  洪廣武見他妻子這番話實在可感可敬,暗想:“我那里真要佐助反王?不過以言相試,看你究竟能否明白這個大義。今既如此,可真也明白了。”因即將方氏扶起,說道:“卿真不受人騙。我所以如此說者,特試卿之言也。我止因此而來,与你商量個善處之法。今好王既在我家,我想御駕既為他親征,今見他逃走,不曾獲到,必然各處訪拿。我若隱藏,眾目昭彰,又如何瞞得?我若將他放走,外面人雖不認識他是反王,將來必然知道;若不去南昌呈報,我將來仍不免有個隱匿不報的罪名;若將他二人擒獲,送往南昌,我這又何必下此毒手?而況還有我個表兄在內,看母親的面上,仍是不可。我所以各种猶疑,欲報不行,不報不可;放他又不能,不放他又不得,你看還有什么主意?我与你商定了,便去行事,免得將他二人留在我家,貽害非淺。”
  方氏道:“你果真不助反王,前言實在戲我么?”廣武道:“若有虛言,神靈共殛!”方氏道:“既如此,真是我家之幸,君之明也!据妾看來,不如還是將他二人放走,也不去呈報。諒這村中所有的人家皆是我們的佃戶,也未必亂說。而況他們也不認識,不如早早將他二人放走,免貽后患。但不知君之意何如?”洪廣武道:“我卻有個主意,照‘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之意,就將他縛綁起來,送往南昌,也不為過。若照省事無事的辦法,就將他二入放走,然卻不能保無后患。不如我先去南昌呈報,就說現在已經設法拘住,請他派人來拿,我一面赶回家中,再將他二人放走,這不是兩全其美?我既免了后患,他二人逃走之后,若再被捉住,也不能見怪我了。你道如何呢?”方氏道:“此計雖好,究竟不妙。你去呈報說已被你拘住,請官兵來拿。即至官兵前來,你倒又將他放走,這不是出乎爾反乎爾者么?若官兵不認他二人逃走的話說,反責成你交人,你那時又到何處將人交出?反致受累無窮,此一不妥也。或者官兵不責成你交人,竟在別處將他二人擒獲,將來拷問出來,他二人說是始則留客,繼且放走,再扳定了你,你又何法与他辨白?那不是還要得個罪名?此又一不妥也。依妾愚見,或者就照‘亂臣賊子,人人可誅’之義,當將他二人綁縛到官;或者就將他二人拘禁家中,飛速飭令心腹去往南昌,請官兵前來捉獲。若謂你礙著母親的分上,不忍使你表兄身首异處,我看這件事倒不必過于拘泥。即使母親。尚在,他老人家也未必能容。誰不思顧大義,保全身家?若只圖徇私,終久是個后患,古人所謂‘大義滅親’,便是這個道理。妾雖女流,不諳時事,然以理度事,還是這兩層最為妥當。君請擇而行之。”
  廣武听罷這番說話,覺得甚是有理,而且直截爽快。因道:“卿言甚善,我當照你所說的第二層辦理便了。”方氏听罷,這才把心放下未,不似前者那般惊慌無措了。畢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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