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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胜地名流楔修上巳 金樽檀板曲奏長生


  話說明經略奏凱班師,一路偕荷生察看形勢,增減防兵,直到二月抄始抵太原。闔城官員,以次排設慶賀筵宴。三軍鳧藻,万姓歡虞,也不用舖張揚厲。還有那本地紳士,因荷生破賊有功,便邀了荷生同年梅小岑太史、歐劍秋侍講,定于上巳日,專席特請荷生洗塵;傳齊本年花選上十妓潘碧桃、顏丹翬、張曼云、薛瑤華、冷掌珠、傅秋香、賈寶書、楚玉壽、王福奴、劉梧仙,都到柳溪彤云閣伺候。

  柳溪在陽曲縣署西一里,汾堤之東。宋天禧中,陳堯佐知并州,因汾水屢漲,筑堤周五里,引汾水注之,旁植柳万株。中有秋華堂,堂外有芙蓉洲。每歲上已,太守泛舟修楔,郡人游觀于此。數百年來,久圯于水。十年前,太原太守率官吏士民,立汾神台駐祠,因复舊跡。彤云閣是上下兩層、溪北最高之處,四面明窗,俯瞰柳陰中漁庄稻舍,酒肆茶經,宛如天然圖畫。溪南一帶,桂樹造列如屏,便是秋華堂。東邊一帶垂楊,汾流環繞。西邊池水一泓,縱橫數畝,源通外河,便是芙蓉洲。

  到了這一日,彤云閣下層,早排設得錦天繡地一般。巳初一刻,教坊十妓齊集。不一會,縉紳和梅小岑、歐劍秋陸續也到了。一面催請荷生。小岑、劍秋和那十妓說說笑笑,都說道:“就現在教坊腳色論起來,今年花選,秋痕壓在煞尾,也算抱屈了。”秋痕系梧仙小字。秋痕冷笑道:“這也沒有憑据,若說第一,那個不想取上呢?我們本是憑人擺弄的,愛之加膝,不愛之便要墜淵,又有什么憑据可說得出來?”丹翬也說道:“這個是平心的話。”

  正說著,外面報說:“韓師爺來了!”縉紳大家也就走下台階拱候。十妓都迎接出去,在閣門外一字儿花搖柳顫,排著等候。停了一回,只見一匹頂馬從柳陰中轉出,便見四人抬、兩人扶一座藍呢大轎,中間坐著彩云皓月一般的韓荷生。后頭一群人,約有十余個跟著。將到大門,教坊早已奏動鼓樂,十妓都請過安,荷生轎里也點一點頭。轎子停下,荷生出轎,將他們打諒一回,便移步跨進門來。見大家都在階下,使躬身上前,与大家相見,問了好,即攜著小岑的手,同上台階。大家跟著進了彤云閣,重新見。

  大家讓小岑陪荷生上炕坐了。家人獻上茶來,荷生道:“諸公如此盛設,小弟何以克當!”那縉紳中有一個姓苟名才,字子慎,搶著站起來,陪笑說道:“聊備杯酌,以伸景仰之意,還求荷翁勿以簡褻為罪哩。”劍秋笑道:“我們都是軟紅塵里弟兄,不說套話吧。”

  此刻吹打停了,湘帘高卷,十枝花裊裊婷婷,都在兩席,也有說笑的,也有理鬢的,也有更衣的。掌班們盡催著他們上去伺候,秋痕道:“我是不上去的。你看一屋子堆著許多人,這般早,上去做什么。”說著,便攜著掌珠,從西廊小門向堤邊逛去了。這里碧桃、丹翬、曼云三人,只得移步上來,對荷生請了安。荷生知道這些都是花案上及第的,便也世故起來,攙住碧桃的手道:“都非凡艷!”隨將姓名年紀一一問過,便說道:“我下轎時瞧見一位穿藕紫衫、蔥綠裙的,怎么不見呢?”小岑道:“那是梧仙。”子慎赶著立起身來,走到帘邊,傳喚梧仙。狗頭急忙答應,卻四處找尋不見。玉壽道:“他剛才和掌珠從這角門出去。”狗頭便從角門去追尋二人,掌珠班長也跟著。一會,才把兩人領來。這里卻將秋香、寶書、瑤華、玉壽、福奴,都喚上去了。狗頭便將秋痕送到帘邊。

  看官!你道這狗頭是什么人呢?卻是秋心院一個掌班,因他生得怪頭怪腦,以此都喚他做個‘狗頭”。而且他又有個怪相,是兩眼下有二黑斑,也像兩眼,以此人又喚做“四眼狗”。后來鬧得几多事出來,這且按下。

  當下秋痕和掌珠到了帘邊,看見一群儿都圍在炕前,便推著掌珠先走,自己落后。座上人臉都向上,听著荷生說話,也不瞧見他兩個。倒是小岑從人縫中看見掌珠,便問道:“秋痕呢?”于是群花閃開,掌珠攜著秋痕,向荷生同請了一安。荷生見秋痕別是一种洒落的神情,因向小岑道:“我卻不想并州盡有許多佳麗,就這榜末秋痕,已自出人頭地了!”小岑道:“一經品題,聲价十倍,吾兄賞識,自是不凡”

  再看秋痕,早是秋波盈盈,默然不語。荷生便向群花說道:“站了好一會,今日太難為著二十瓣金蓮了,請散開坐坐吧。”子慎便跟著說道:“兩旁空椅,你們隨意坐著。韓師爺是個怜香惜玉的人,再不拘你們的。”秋痕早輕移蓮步,從東走向窗下花架傍一把小方椅那里去了。大家也有跟著走去的,也有向西窗下去的。

  荷生便向眾縉紳談了一回潼關破賊的事,复又笑道:“人生蹤跡,不能預料。兩月以前,戎馬倥傯,豈知今日群花圍繞,玉軟香溫?但今年花選,小弟不揣冒昧,卻要重訂一過,諸公以為何如?”劍秋笑道:“吾兄又要翻案了。”眾鄉紳同接著口道:“這又何妨呢,千金請不到這樣名公評定哩!”荷生笑道:“豈敢豈敢!只是這游戲筆墨,各存一說,諒亦無礙。”子慎便說道:“今年花選,本來公論是不依呢。”正說著,家人口說:“酒筵已備。”荷生便立起身來,和小岑、劍秋招著秋痕、丹翬、曼云,閥門外散步。

  這里七手八腳,將席抬上。正面擺著一席,兩邊排著四席。每席先是三個座。兩廊教坊吹打三次,家人捧上酒來,大家送酒安席。正面是荷生,小岑、劍秋陪坐。縉紳們分坐四席,每席兩枝花伺候。小岑、劍秋曉得荷生意思,便喚跟班排兩個座在下橫頭,令丹翬、秋痕坐了。于是四席也照樣起來。然后大家都換了便衣。

  酒行三巡,曼云等出位,走到正面席前,以次呈上歌扇。秋痕、丹翬也站起來。荷生就隨意將各人都點了,只把秋痕的扇子握在手中,且令歸坐。慢慢的讓酒吃菜,听那曼云等或二簧,或小調,抑揚亢墜,百轉嬌喉,合著琵琶、洋琴、三弦諸般樂器的繁音促節,已是眉飛色舞,豪情勃發了。

  好一會,曼云等以次唱完。小岑笑道:“如今該是秋痕昆腔一開生面了!”荷生便向秋痕笑道:“你這扇上大半是《燕子箋》、《桃花扇》、《西樓記》、《長生殿》,可見是個名家了。只是你有會得全出的沒有?”秋痕站著答應道:“只有《長生殿·補恨》旦曲是全會的。”荷生喜道:“好极!我就請教這一出。”劍秋笑道:“我雖不懂這些,只全出旦曲,就是難為人的事。”秋痕道:“不妨。”于是大家靜悄悄的。荷生要過鼓板,親自打著;教坊子弟吹著笛,彈著三弦,听秋痕斂容靜气的唱道:

    “歎生前,冤和車,才提起,聲先咽。單則為一點情根,种出那歡苗
  愛葉。他怜我慕,兩下無分別。誓世世生生体拋撇。不提防慘凄凄月
  墜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斷生絕!”[普天樂]

  荷生見秋痕一開口已經眼眶紅了,到未了“只落得死斷生絕”這一句,竟有忍不住淚的光景,便將青萍才泡上蓮心菜親手捧給秋痕道:“你吃了這鐘茶,下一支我唱吧。”便一面打鼓板,一面唱道:

    “听說舊情那些,似荷絲劈開未絕,生前死后無休歇。万重深,万重
  結。你共他兩邊既恁疼熱,況盟言曾共設!怎生他陡地心如鐵,馬嵬坡
  便忽將伊負也?”[雁過聲]

小岑、劍秋俱拍案道:“好!”荷生笑道:“我們少唱,板眼生疏得很,不及他們的嫻熟。”秋痕道:“韓師爺板眼自然是講究的,我們班里總不免有含糊處。”便接著唱道:

   “傷嗟,豈是他頓薄劣。想那日遭魔劫,兵刃縱橫,社稷阽危,蒙難
  君王怎護臣妾?安甘就死,死而無怨,与君何涉!怎忘得定情釵盒那根
  節。”〔傾杯序〕

荷生喝聲“好”,便說道:“未免有情,誰能遣此?”

  劍秋道:“詞本好的,秋痕又能体會出作者的意思,抑揚頓挫,更令人魂銷。”荷生道:“我要浮一大白了!”于是丹翬執壺,秋痕斟酒,劍秋、小岑、荷生俱干了一大杯。秋痕歸坐。小岑道:“如今我獻丑吧。”便討一鐘茶,漱了口,唱道:

    “你初心誓不賒,舊物怀難撇。是千秋慘痛,此恨獨絕。誰道你不
  將殞骨留微憾,只思斷頭香再薰。蓬萊宮闕,化愁城万疊。怕無端又令
  從此墮塵劫。”[玉芙蓉]

大家都拍手道:“好呀!”子慎道:“我從來不曉得小岑會昆曲,今日才請教呢。”小岑向秋痕笑道:“貽笑大方!”秋痕便也向著小岑一笑,接著唱道:

    “位縱在神仙列,夢不离唐宮闕。千四万轉情難滅。雙飛若注鴛鴦
  牒,三生舊好緣重結。又何惜人間再受罰折!”[小桃紅]

秋痕唱了這支,眼眶又紅了。

  小岑瞧著,便說道:“等我再效勞吧。”接著唱道:

    “那壁廂人間痛絕,這壁廂仙家念熱。兩下里痴情恁奢,痴情恁
  奢。我把彼此精誠,上請天闕。補恨填愁,万古無缺。”

秋痕背過臉,接著唱道:

    “還只怕孽障周遮,緣尚塞,會猶賒!”[大催拍]

荷生笑向秋痕道:“以下便是尾聲了。”就唱道:

    “團圓等候仲秋節,管教你情償意愜。”

當下秋痕向著荷生一笑,也背過臉接著唱道:

    “只我這万种傷心,見他怎地說!”

秋痕唱完,荷生十分歡喜,教丹翬斟上大杯酒,和小岑、劍秋每人喝了三大杯,四席上縉紳也隨意飲了几杯。丹翬陪了三大杯,秋痕量小,只得將小杯陪飲。荷生道:“先前散步,瞧著堤邊預備有船,我們出些酒,到船上去坐一回,也算不負修楔良辰。”大家俱欣然愿意。

  劍秋過:“船上那里容得這多人呢?”子慎道:“早預備過,船有五六支,分開坐吧。”于是五支船,仍是五席。小岑、劍秋陪著荷生下船。一會,蕩入水心。遙望著曠遠芋綿,水煙凝碧,那秋華堂、汾神廟,樓閣參差,倒影波中,澄澈空明,真令人胸襟漱滌,不著一塵。那教坊子弟打起《十番》,十妓便齊聲唱起《采蓮歌》來。前后嬌聲婉轉,響遏行云。當下水陸并進,珍錯羅列。到了黃昏,方才將船仍落到彤云閣。荷生早已醺然。叫索安將一百兩銀錁分賞十妓,另將自己身上帶的一塊翡翠九龍佩,送給秋痕。轉身謝了眾人,先坐轎去了。各縉紳車隨到,也隨出了。

  只有小岑、劍秋、子慎三人車久不到,便和十妓說些閒話。丹翬等見荷生今日如此看重秋痕,也有妒忌的,也有替他歡喜的,那秋痕終是冷冷的。子慎便說道:“秋痕,你也該懂些巴結。譬如今日韓師爺這樣另眼看待你,你就沒有一點格外招呼,你們到底是為著什么來呢?”

  秋痕今日因是走開閒逛,誤了呼喚,已受狗頭一番絮聒,听著子慎教訓他,便哭起來,說道:“自己會巴結,盡管巴結;人家不會巴結,必要教人巴結,這是何心呢!”子慎听了,又羞又怒,登時變起臉來道:“你這東西真是個不成材料!我好好的和你說話你為什么哭起來?你到底有人教管沒有?”秋痕正要發疾,劍秋忙過來,扯到里間,說道:“你哭什么呢?苟老爺說你,原是好意,你不要認錯了。”小岑也將子慎扯到炕上,和曼云一塊坐著,說道:“這妮子脾气總是這樣,難怪人嫌”子慎道:“我一團好意,倒惹的他搶白起我來叫我怎么不惱!”小岑只得十分排解,劍秋里邊也勸了秋痕許多話才把兩下的气都平了。好是子慎車先到了,便招呼著大家,上車而去。劍秋力勸秋痕出來送子慎上車,秋痕抵死不肯。子慎去了,小岑、劍秋便叫秋痕班長先送秋痕坐車回去。小岑、劍秋隨后車來也就走了。丹翬大家自有各人的班長各人的車馬伺候。客都散完,便鶯梭燕掠的一般,紛紛的分路回家。正是:

    酒闌人散,月上星稀;
    錦天繡地,轉眼皆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四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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