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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甹夆水閣太史解圍 邂逅寓齋校書感遇


  話說秋痕那日從柳溪回家,感激荷生一番賞識,又忿恨苟才那般糟蹋,想道:“這總是我前生作孽,沒爹沒媽,落在火坑,以致賞識的也是徒然,糟蹋的倍覺容易!”就酸酸楚楚的哭了一夜。

  嗣后,荷生重訂的《芳譜》喧傳遠近,便車馬盈門,歌采纏頭,頓增數倍。奈秋痕終是顧影自怜,甚至一屋子人酒酣燭池,嘩笑雜沓,他忽然淌下淚來;或好好的唱曲,突然咽住嬌喉,向隅拭淚。問他有甚心事,他又不肯向人說出。倒弄得坐客沒意思起來,都說他有些傻气。

  五月初五這一天,是馬鳴盛、苟才在芙蓉洲請客,看龍舟搶標。他所請的客是誰呢?一個錢同秀,一個施利仁,前文已表。餘外更有卜長俊,字天生,是個初出山的幕友;夏旒,字若水;胡苟,字希仁,是一個未人流;原土規,字望伯,是個黃河渡口小官,現被經略撤任。那苟才又請了梅小岑,小岑那里肯和這一班人作隊?奈子慎是小岑隔鄰,自少同學,兩世交誼,面上放不下來,也就依了。今年花選,是馬鳴盛頭家,因此傳了十妓,那十妓是不能一個不到的。

  只可怜秋痕,懶于酬應,挨時挨刻,直到午后,才上車赴芙蓉洲來。遠遠听得人語喧嘩,鼓聲填咽,正是龍舟奮勇竟渡之時。岸上游人,絡繹不絕。那時水亭上早擺上三席:中席是卜長俊、胡希、夏旒,秋香、瑤華、掌珠伺候;西席是錢同秀、施利仁、馬鳴盛,碧桃、玉壽、福奴伺候;東一席是梅小岑、原士規、苟才,曼云、寶書、丹翬伺候。狗頭見赶不及上席,下車時將秋痕著實數說,硬著頭皮領著上去。果然苟才、馬鳴盛一臉怒气,睜開圓眼,便要向秋痕發話。秋痕低著頭,也不言語。

  小岑早已走出位來,攜著秋痕的手,說道:“怎么這几日不見,更清瘦了?不是有病嗎?”秋痕答應道:“是。”馬鳴盛、苟才見小岑如此,也就不敢生气,立刻轉過臉色來。這小岑即吩咐家人,在自己身邊排下一座,給秋痕坐了。狗頭便跟上來,教秋痕送酒,招呼大家。小岑笑道:“有我哩,你下去吧。”狗頭諾諾連聲,不敢言語。倒是鳴盛前后過來應酬小岑。小岑丟將眼色,著秋痕向前。秋痕才勉勉強強的斟上酒,敬過鳴盛,又敬苟才,說道:“晚上感冒,發起寒熱,今日本不能來,緣老爺吩咐,不准告假,早上掙扎到這會,才能上車,求老爺們擔待吧。”苟才赶著說道:“我說秋痕向來不是有脾气的,幸虧沒有錯怪了你,大家都知道,這就罷了。”于是三席豁拳轟飲一會。

  秋痕默默坐在小岑身傍,見西席上碧桃把同秀短煙袋裝好了煙,點著了,送過來給同秀;卻把水汪汪的兩眼溜在利仁身上。利仁卻抱住福奴,要吃皮杯,鳴盛勸著福奴敬他。中一席卜長俊、夏旒、胡希三個,每人身邊坐一個,毛手毛腳的,丑態百出,穢語難聞。這一邊席上,小岑是与丹翬—杯一杯的較量,苟才也只好斯斯文文的說笑;只有士規和寶書做了鬼臉,一會,向小岑道:“听說杜采秋來有一個多月,只是總不見客哩。”小岑道:“這卻怪不得他,他媽現在病重得很呢。”又停了一會,鳴盛有些醉了,和苟才換過坐,卻不坐在苟才坐上,自己將椅子一挪,便擠在秋痕下手。迷著兩只小眼,手里理著自己几莖鼠須,大有親近秋痕之意。急得秋痕眼波溶溶,只往小岑這邊讓過來。小岑見那兩邊席上鬧得實在不像,又怕秋痕沖撞了人,恰好亭外一條青龍、一條白龍,轟天震地的搶標,便扯著秋痕道:“我和你看是那一條搶去標。”便立起身來,向后邊過路亭上看去。丹翬乖覺,也就跟了出來。乘著大家向前爭看搶標,他三人便悄悄分開蘆竹,尋出路徑,望秋華堂緩步而來。

  到得秋華堂,不想心印為著這几天閒雜人多,倒把秋華堂門窗拴得緊緊,中間的垂花門落了大鎖。三人只得繞到堂后假山,上亭子就石墩上小想一會。此時龍舟都散去歇息,看龍舟的人也都散去,各處鬧步。這秋華堂就有三五成隊來了。小岑只得領著丹舉秋痕下來,從東廊出去。丹章見壁間嵌著一塊六尺多高木刻,無心將手一按,卻活動起來,丹翬惊愕。小岑道:“這是個門,通過那邊汾神廟,平素是關住的,不知開得開不得。”把手用力一推,那門年代久了,里頭關鍵久已朽坏,便“扑落”一聲掉了下來。

  第二重月亮門卻是開的。三人以次進去,見是個小院落,上面新搭著涼棚,對面一座小樓,靠南是正屋后身。就有人也跟進來,小岑說道:“這是我的書屋,大家不得進來。”那几個人才退出去了。小岑便把月亮門閉上,拴好,笑道:“這都是你兩個累我。”說畢,領著兩人,由樓邊小徑繞到屋子前面。見兩邊都是紗窗,靠西垂著湘帘,便說道:“這地方像有人住了。”秋痕先走向卷窗一瞧,說道:“沒個人影儿。”就掀開正屋帘子,讓丹翬進去,自己隨后跟來。見屋內十分雅洁,上面擺一木炕,炕上橫几擺滿了書籍。直几上供一個磁瓶,插數枝水桅花,芬香扑鼻。中間挂一幅橫披,寫著“國破山河在”的杜詩一首,筆意十分古拙,款書“痴珠試筆”。旁挂的一聯集句是:

    豈有文章惊海內,莫拋心力作詞人。

款書“痴珠瑩”三字,俱是新裱的。

  秋痕沉吟一會,向小岑道:“這痴珠是誰?你認得么?”小岑道:“我不認得。只此古拙書法,定是個潦倒名場的人了。”丹翬笑道:“我看起來,這‘痴珠’兩字,好像是個和尚。”秋痕見東屋挂著香色布帘,中鑲一塊月白亮紗,就也掀開進去。窗下擺一長案,是雨過天青的桌罩。一座彌勒榻,是舊來錦的坐褥,便坐下去。瞧那桌上擺著一個白玉水注,兩三個古硯,也有圓的,也有方的,一把退筆和那十余本書,都亂堆在靠窗這邊。隨手將書檢出一本,見隸書“《西征吟草》上冊”六字,翻開第一頁,題是《觀劇》,下注“碎琴”二字。詩是:

    鐘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寫心。
    賞雅几能還賞俗,絲桐悔作伯牙琴。

便點點頭,歎一口气,就也不往下看了。

  這小岑坐在外間炕上,將几上《藝海珠塵》隨便看了兩頁。丹翬陪著無味,便走進來,說道:“你看什么?”秋痕未簽,小岑也進來了。見上面挂一聯,是:

    白發高堂游子夢;青山老屋故園心。

一邊傍書“張檢討句”,一邊末書“痴珠病中試筆”。中間直條款書“小金台舊作”五字,看詩是:

    士為黃金來,士可丑!燕王招士以黃金,王之待士亦已苟。樂毅鄒
  衍之賢,乃以黃金相奔走。真士聞之將疾首!胡為乎,黃金台,且不朽;
  小金台,且繼有!

便說道:“逼真《鐵崖樂府》。又是一枝好手筆,足与韓荷生旗鼓相當。只是這人福澤不及荷生哩。”秋痕道:“他案上有詩稿,你看去吧。”丹翬瞧著東壁道:“你看這一幅小照,不就是痴珠么?”小岑、秋痕近前看那小照,畫著道人,約有三十多歲,神清骨秀。小岑笑向秋痕道:“你先前要認此人,如今認著,日后就好相見。”秋痕兩道眼波注在畫上,答道:“曉得是他不是他?小岑、丹翬抿著嘴笑,秋痕也自不覺。

  小岑正要向案上找詩稿看,听得外面打門,便說道:“房主人來了。”秋痕道:“他空空洞洞的一個屋子,我們不來,他叫什么人開哩?”正說著,只听西屋一人,從睡夢中應道:“來了。”小岑搖手,叫兩個不要說話,偷向卷窗看打門是誰。一會,轉過屏門來,卻是心印。只听心印一路說進來道:“秋華堂那一座門,不知今天是誰推倒?幸你月亮門早是拴上,不然,怕沒有人跑來么?”小岑掀開帘子笑道:“卻早有人跑來了。”倒把心印和禿頭嚇了一跳。小岑接著說道:“你那板門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兩個侍儿來你這里窩藏哩。”心印也笑道:“梅老爺真會耍人,卻不知你那管家和兩三個人到處找你哩。”

  小岑拉著心印進來里間,見了丹翬、秋痕。這心印不認是誰,卻也曉得是教坊里的人,便接口道;“真個王母兩個侍儿,被老爺拐來了。”小岑指著上面的聯道:“這痴珠單名瑩,可就姓韋?可就是從前獻那《平倭十策》韋瑩么?”心印道:“是。”小岑道:“他什么時候來你這里住呢?”心印便將痴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細說一遍。小岑、丹翬也都為扼腕歎惜,只秋痕脈脈不語。小岑又問心印道:“韋老爺怎的今日不在家養病呢?”心印道:“說來也奇,那一日搬進來,遇著老僧,算是他鄉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觀音閣燒香,又遇著十五年前受業女弟子,就是大營李鎮軍的夫人,你說奇不奇的?這李夫人卻認真愛敬先生,那日就來這屋子請安,見他行李蕭條,回去便送了許多衣服,以及書籍古玩。第二日,李鎮軍親自過來,要請他搬入行署,他執意不肯。今日是端陽佳節,一早就打轎過來接去了。回來大約要到二更多天。”丹翬道:“這真叫做人生何處不相逢呢!”秋痕道:“這夫人就也難得。’”四人談了一會,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翬、秋痕跟人,都已找著,知道水閣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

  單說秋痕這一夕回來,想道;“痴珠淪落天涯,怪可怜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經濟,卓絕一時,《平倭十策》雖不見用,也自轟轟烈烈,名聞海內。到如今栖栖此地,真是与我一樣,有話向誰說呢!我這會得個虛名,就有許多人瞧起我來,過了數年,自然要換一番局面,我便是今日的痴珠了。那時候從何處找出一個舊交?咳!這不是我后來比他還不如么?瞧他那《觀劇》的詩,一腔子不合時宜,受盡俗人白眼,怎的与我梧仙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時宜,便這般淪落;我不合時宜,更不知要怎樣受人糟蹋哩。大器晚成,他后來或有出路,我后來還有什么出路?而且他就沒有出路,那著作堆滿案頭,后來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飛的煙、化的灰,再沒痕跡了!”因又轉一念道:“咳!我這种作孽的人,還要講什么死后?這起發呆了!”又想道:“今日席間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獸,沒有半點羞恥!他們倆和我鬧起來,這便是梧仙的死期到了!”這一夜凄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難受。次日便真病了。正是:

    有美一人,獨抱孤憤。
    怜我怜卿,飄飄意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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