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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窄路遇黃衫無心下种 隔鄰窺白面有意尋跟


  詞曰:
  
  雨覆云翻不定,情拴意鎖難開。閒中下著巧安排,后挽前推宛在。邂逅已逢适愿,清揚猶費疑猜。瑤篇著是未銜來,錯眼兀誰擔帶。
                      右調《西江月》

  話說皇明,浙江有少曾浣雪者,母葉氏,父名青,字又青,嘉靖間進士,官光祿大夫。与同年翰林吳應松,字幹甫,江南陵人,時常相過。青性耿介,不合于時,与都御史蘇廷策有隙。慮其謀已也,遂致仕返于嘉興,在城外三十里黑浪墩居住。歸囊甚淡,所居者半畝青山、一灣綠水而已。生下女儿浣雪,十分伶俐。五六歲教以讀書習字。自是文情詩思,月异而歲不同。遂自作一字曰云娥,別字蟬照。養二婢,一曰惜花,一曰愛月。公夫婦以乏嗣鐘愛,故未嘗締姻。不期公年老得疾,竟淹然而逝。云娥与母孤孀,仍以詩史為消愁之助。奈家事未几零落,親婢惜花遂托媒媼賣与商人,只留愛月一婢。云娥有所著作,輒命磨墨洗硯,以致愛月亦頗通文字。不圖鄰人失火,延及曾家,猶幸主婢三人及一個老奴俱獲脫身,遂投城內親舅葉家。葉公名渡,號曰小舟,官三邊總制。夫人劉氏,見其始并甥女罹難來投,遂收拾后亭,留夫人大家居住。
  亭中有高樓,樓下有芭蕉,名曰“蕉樓”。隔樓有亭一座,系黃尚書書亭,亭名“駐春園”。其公子名玠,字玉史,肄業其中。抱質有倚馬露布之才,負貌有羊車擲果之態。先大人名之榜,號酉山,官兵部尚書。在日与在京翰林吳幹甫締姻,翁亦溪為媒,其官刑科也。厥后黃公逝世,吳公繼歿,黃夫人致書于吳,道及親事。不意吳夫人念母子孤孀,不忍遠別,欲將小姐擬配他人。繼而黃家夫人亦殞,兩家全不提起此事。幸得吳小姐承先人遺言,矢心待字。生以音書遙隔,盟約必諭,全不以之為意,益勵志攻書。与同鄉歐陽穎締交莫逆,朝夕聚首于駐春園,分題拈韻,叩缽成篇。
  一日,歐陽游楚中,生獨坐高吟。五更時,忽一人從牆跳下,生攜燈視之,乃魁然奇男子。問其故,曰:“小弟姓王名慕荊,近因知己為勢豪誣陷,弟不胜憤懣。昨夜提刀刺中豪者,恐人迫捉,暫匿貴國,望其垂庇。”生知是負俠為知己報恨,遂挾以入。須臾天明,命書童,名墨奴者,置酒款之。到黃昏時,取白金數十,對慕荊道:“敝園淺狹,恐事久覺露,薄具微物贈兄,兄可別處藏身,非敢相卻也。”荊見生如此,便道:“蒙一日收禮,恩已過重,寵賜決不敢領。”生道:“兄俠人也,何故作此腐談?人生相逢,遇有事時,若不能為知己報恨、同類解紛,真罵名千古。此微物耳,安足挂意?”荊乃拜受,別去不提。生外間探偵,知己遠揚,遂放下熱腸。
  卻說一日云娥無事,同愛月登樓晚眺。忽見隔亭疏竹外一垂髫美男子,年十五六上下,姿洒潘安,神清司馬,心甚怜之。生行吟階前,亦舉頭見那隔牆花陰柳色間,一佳人倚風獨盼,一阿鬟背后侍立,時時為姐姐捻發,不覺爽然若失。須臾,云娥掩著樓窗帶笑而下,到房中對愛月道:“才見佳郎,令人心折,若得佳婿如其人,不負我生平怜才至意矣。但外貌雖甚可人,未知其實學何如。”愛月道:“須密察之。”
  卻說生見佳人下樓,神魂飛越,如有所失。佩遙香散,乃返坐書窗。不覺遙遙月上,射入樓頭,猶留艷影。挑燈染墨,以紀奇逢,有詩為證。詩曰:
  
  有美人兮,飛舞客光。
  含笑凝睇兮,素面相當。
  望不可即兮,在水一方。
  褰裳從之兮,道阻且長。
  彼美人兮,從何處來?
  洞前客与兮,仿佛天台。
  劉郎咫尺兮,耽待遲回,
  羽翼見假兮,飛越牆隈。
  彼美人兮,奚所思?
  情牽肺腑兮,語在眉。
  泄春心兮,獨余知,
  待相呼兮,一問之。
  怀美人兮,倚畫欄,
  靜掩玉宇兮,离云端。
  渺不見兮,月光寒,
  強拈毫兮,睡未安。
                《彼美人》四章

  吟畢,一夜無眠。早起出外,見門前眾人圍聚喧嚷,查問根由,一相識的人指須發半白者道:“這老頭儿行動慌忙,全無關顧,將孩子絆倒在地,把那手中所攜油瓶打碎。孩子拉住勒賠,反揎拳要打這孩子,十分可惡。鄉鄰不服,將他扭住毒毆一頓泄泄气。”生進前一看,認是葉家老家人,因對眾人道:“此老無心鹵莽,身邊又無錢鈔相賠,以此相爭。應該多少?我原代賠,勿要爭鬧。”眾見生發語肯代出錢相賠,大家放開。生令身旁墨童進內取鈔。墨童乖覺,將老家人帶入內廳,回身將錢交付為首的人,一哄而去。
  生進內堂,老家人忙來稱謝道:“幸蒙相公救解,得免毆傷,只累相公破鈔,老漢心甚不安。”生道:“小可出力,何必挂口?我雖与汝隔鄰,汝老爺外任,未獲登堂,不知家內親眷尚有几人?”老家人道:“我原是城外曾老爺家人,近因祝融無家,來此借住。老爺姓曾名青,字又青,原任太常卿,娶過夫人葉氏,即葉總制大人胞妹。我老爺并無公子,亦未曾承繼,單生一位小姐,取名浣雪,十分才貌,尚未議姻。今日葉夫人壽誕,小姐命我出來買些東西与他上壽。起得太早,老眼不濟,撞跌孩童,身上無錢,故有此番口舌。回去報知夫人,令其知道相公好心。”遂引退而別。
  生送他出門,歡喜自慰道:“無意中得知樓上美人消息。他家人既云在此寄居,則此女的系曾又青之女、葉氏舟之甥女無疑矣。”意欲傳情嬌容,無因再睹。思及歐陽生好友,將次到家,當往一探。遂命墨童看園,出門而去。時見愛月取水,生認得是樓上侍立阿鬟,兩下各相顧盼而去。
  愛月歸,將生外出之事對云娥說過。云娥沉吟半晌,命愛月開采花潛往鄰園一探,便知公子何人,慎勿令其瞧見。愛月領命,不數武便到駐春園,佯問墨奴道:“亭中可有人否?”墨童道:“我公子外出,獨我在家。”愛月又問道:“是何公子?”墨奴道:“是我家尚書老爺公子。”愛月道:“公子可有多少年紀?曾婚娶与否?”墨童道:“年方十六。我家公子素負大志,乃以未登科甲,欲娶無媒,加以老爺夫人早逝,是故遲延,至今孤子,尚未議婚。姐姐今日來此何干?”愛月便托詞道:“我家夫人昨日登樓,見辛夷盛開貴園,敢思一枝獻佛。”墨童見愛月如此說,便听其直進。愛月見書窗几上有一卷新書,面上書“駐春園新稿”五字,知是生之窗稿,遂拾置袖中,仍向亭上折辛夷一枝而歸。乃帶笑對云娥道:“今日不負此行矣。”云娥問故,愛月遂將墨童所言述了一遍,仍向袖內把藏來富稿遞与云娥。云娥遂整窗拂几,焚香展讀。但見一卷,約五六十篇,題目下書“黃玠著稿”四字。云娥看畢,只見字字金玉,篇篇錦繡,不忍釋手。愛月見云娥只管翻玩,帶笑問道:“公子肝腸,今日盡為小姐所見,畢竟實學何如?”云娥歎息一聲,便叫愛月道:“天也!余志決矣,不必复言。”二人論了一番。
  生訪歐陽生,尚未回來。歸到房中,不見几上窗稿,忙問墨童道:“适有何人到此?”墨童俱以實告,遂將愛月討花細述一番。生知此稿恐是愛月竊去以達小姐,遂置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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