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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柴君貴過量生災 鄭子明擅權發貨


  詩曰:
  
  北山种松柏,南山植蒺藜;
  彼此雖同趣,志向各有宜。
  華歆慕勢焰,管宁樂清夷;
  割席分相處,友道將何期。
  君看朋類者,口腹已難齊;
  資財成冷刺,酒食作品題。
  我自陶我情,彼亦從彼意;
  會忍高枕臥,一任合与离。

  話說鄭恩不見了褲儿里的銀子,展開雨傘不住的翻騰尋覓,并無影響,口內不住的唔哇。那柴榮在旁問道:“你尋什么東西,這般悶著?”鄭恩道:“大哥,你可見那褲儿里的銀子么?”柴榮道:“這銀子在木鈴關外未出店時,你連被套儿一總放在車儿上的,怎么如今問起我來?”鄭恩又把傘儿搬下几包,細細尋覓,蹤跡全無,急得心頭火發,暴跳如雷,大叫道:“不好了,失了財帛了,不知什么時候被那個驢球入的偷了去!”柴榮听了,也跳起來道:“黑賊,我曾叫你把銀子安放中間下面,將傘包儿壓住。你偏扭著己心,放在上邊,自為穩妥,還說會得照應;如今卻把來失了,究竟你的照應何如?”鄭恩不听猶可,听了此言,不覺大怒,噘著唇,努著嘴,暴著眼,蹙著眉,喝聲道:“老柴,你講什么老大的話?樂子在前拽絆,你在后面推走,樂子又沒有背后眼珠,好來睜看,你在后面倒不看見,你去想著,這個照應該是你的,該是樂子的?自己不肯當心,反來埋怨樂于,兀的不屈气殺了人!”柴榮一發怒极道:“你這黑賊,只因你拗著自己主意,不肯听我的言語,輕輕的把這銀子失了,反道我埋怨你。你且想著,這是明明你自己差了,倒來喧嚷于我,我怎肯服你?”鄭恩听了,把柴榮啐了一聲道:“原來你是個不明道理的騃漢,只顧說這些屈話,怨著樂子。可知得這些銀子,不是容易得來的,費盡了樂子多少心思,多少气力,方才取得這項財帛。我那有仁有義恩愛的二哥,分毫不要,把來都与你做販傘的本錢。誰知你福薄命窮,沒有造化,反送与別人受用。不去怨恨自己運低,偏來怨著樂子沒有照應。你這樣不明道理的人,樂子有甚气力,再与你說話?”說罷,鐵青了臉面,向外坐著,只是歎气。
  那柴榮听了這一席說話,倒覺得頓口無言,低頭歎气,暗想:“鄭恩之言亦似有理,這事原算我不是,我埋怨他愈覺差了。”只得開言道:“三弟,如今也不必說了,果系愚兄命運低微,難受這异途之物。但既經失脫,已落他人之手,想要重去尋來,難言可望矣。俺們為今之計,且把被套收拾起了,將這傘儿撣掃塵埃,收拾好了,便去發店。貨完之后,也好去尋你二哥,以圖相會。你也不必气怒,快來動手。”鄭恩見柴榮如此,方才回過臉來,說:“大哥說得不差。”遂把被套放在炕上,轉身与柴榮一齊卸下雨傘,一柄一柄的撣去灰塵,現出新鮮顏色,又點一點數目,仍舊安放在車中,推向外廂空房中放下了。
  看看天色將晚,二人忙了一回,肚又覺饑了,柴榮便叫店小二收拾粥來用。鄭恩道:“大哥,這粥湯空松易餓,怎能充得饑腸?小二哥,你可打上十斤面餅,□下一鑊面湯,才夠我弟兄兩個一飽。”柴榮道:“也罷,小二哥,你粥也煮來,餅也打來,各隨其便。”小二道:“柴客官,你在我店中住的遭數已多,難道不知我們店里只有一副鍋灶?怎么做得兩樣飲食?不如就依了這位黑客人,打上面餅面湯,吃在肚中,也可耐餓。”鄭恩听了,滿心歡喜道:“小二哥,你怎么的這般伶俐?做人湊趣,說來合著樂子的心窩,咱樂子其實歡喜著你。你快去收拾進來,咱們好受用。”常言道:“賣飯的不怕大肚漢。”店小二巴不得這一聲,便順著鄭恩的主意,即忙答應了一聲出去,登時收拾,打了兩盤大餅,□了一鍋面湯,遂即送進客房,攤在桌上。鄭恩見了,只喜得心花開放,眉眼笑揚,說道:“好,好。”一面說著,一面拿起筷子,也不管柴榮吃不吃,也不顧熱湯難吞,竟似狼餐虎咽,任性舖啜,吃一回餅,飲一回湯。不消半個時辰,早吃得盤底朝天,罄空盡竭,方才把筷子放下,叫聲:“大哥,這樣好東西,你怎么不吃?”柴榮道:“等你吃得夠了,我才來吃。”鄭恩道:“大哥,你原來好爭嘴的。”叫聲:“店小二,你再去多多的添些面湯,打上些好餅進來,等咱大哥好用。”小二听了,把脖子一縮,舌頭一伸,暗忖道:“這黑廝藏著什么量儿?看他把兩個人的飲食,竟自一個獨吞,還要叫添,真是個囊食包了。”即時在店中又打了兩盤餅,□了一鑊湯,送將進來。鄭恩道:“大哥,如今可吃些了。”柴榮笑了一笑道:“好,好。”即便拿起筷子,取了一個餅,盛了一盞湯,慢慢地吃下。只吃得兩個餅,兩碗湯,便把筷子放下了。鄭恩道:“大哥,這樣好東西,怎么只吃得一點儿就住了手?”柴榮道:“愚兄量淺,已是滿腹足矣,不能再吃。”鄭恩見他不吃,遂揀了兩個大餅,又盛了一盞湯,送將過來,必要他吃。柴榮拗他不過,只得熬著飽,勉強加了下去。其余的餅湯,又是鄭恩包下了肚。遂把碗碟叫小二收拾了去。
  此時已是黃昏光景,弟兄兩人各自收拾床炕,兩下都已安歇。鄭恩飲食滿望,心事毫無,躺上炕,竟是呼嚕呼嚕感夢去了。不想那柴榮食量淺小,多吃了這兩個餅,肚中就作禍起來,眠在炕上,甚覺發痛。又想著鄭恩量大,供給費多,千思百想的挨著肚痛。側耳听那外面,适值天又下起雨來,心下又自想著明日的貨,都分是發不成了。又添了這一段愁悶,翻來覆去,那里睡得著?耳邊又听了鄭恩這般好睡,但聞他呻呻吟吟,嘴內說出許多夢話,真是無挂無礙,适性安眠,不覺歎了一口气道:“你看我恁的晦气,枉有了這廝作伴、遇著事情,只憑著自己粗魯,通無商量,除了這吃睡兩項,其外一件也不曉,半點也不管,實為可惱。”因此又添了這一段憂慍,不覺气裹食,食斗气,气食相攻,固結不解,漸漸的頭發重,眼發昏,那心頭一似炭火般的發燒起來,一夜里呼喚呻吟,何曾合眼?
  挨至天明,鄭恩即便起來,叫聲:“大哥,你看天色已是明透的了,只是有些雨濛濛儿。你快些起來,趁著雨還不大,便去往店家發脫了貨,收齊了帳,极早回去,好會咱的二哥,莫要延挨遲了日子。”柴榮听言,指望將身坐起,誰知頭眩眼花,捉身不住,挨了半晌,那里掙扎得起。鄭恩道:“想是大哥有些不耐煩么?這不妨,可著店小二□些軟軟的面湯,吃下几碗,包管就好。”柴榮道:“三弟,我只為昨夜多吃了几個面餅,腹中停阻,得了此病,怎的再吃?若有熱水,要些來呷呷。”鄭恩遂叫店小二燒了一壺熱水,打發柴榮吃了几口,依舊躺在炕上,不住的哼哈聲喚。
  鄭恩并不理論,把柴榮的銀包煞在腰間,往街坊上閒撞。望見酒店,即便買些酒食充腸,吃得有八分酒意,然后回來。那柴榮正在炕上熱极心昏,唇喉干燥,叫聲:“三弟,若有冷水,要些來呷呷。”連叫數聲,不見答應。翻身向外一看,只見鄭恩正進房來,立腳不定,把身子搖擺,口中只叫:“好酒,好酒!樂子再吃不得了。”柴榮見了,气惱不過,欲要責罰他几句,又礙著情義兩字,只得隱忍下了。正是:
  
  病者悶千般,不病自欣歡。
  縱他長好飲,情義便爾寬。

  當下柴榮又叫道:“三弟,你把些冷水我吃。”鄭恩帶著酒意,便叫店小二取了一瓢水來。柴榮呷了几口,依然睡倒。那鄭恩已入醉鄉,任游夢境。
  從此以后,看看約過了三四日,柴榮的病症越加沉重。自己無奈,只得叫聲:“三弟,你去央煩店家,去請一位明理的太醫來,看看這脈息何如?”鄭恩依言,出來對店小二說了。小二就去請了一位太醫,叫做劉一帖,真個脈理分明,用藥效驗,曾有《西江月》一詞,贊他好處;
  
  歷代相傳醫學,望聞問切匪夸。難經脈訣探精華,生死机關的确。藥按君臣佐使,分錢配合無差。症痾彰治不虛花,一帖名傳海角。

  當下小二請了來家,延進客房,來至柴榮炕前坐下,舉著三個指頭,將兩手六脈細細的診了一番,已自明白。又把那身体看了一遍,但見四肢冰冷,遍体發燒,鼻孔流青,臉面帶腫,唇干口燥,神气虛浮,說道:“尊兄的貴恙,乃是夾气傷寒,勢非輕比。理宜舒气消食,凝神發表為當。最要不可動气,若一動气,雖不喪命,其症恐難即愈。”遂攝了兩帖柴胡散,藥案開寫明白:加引燈心、竹葉、生姜,用水兩盞,煎至八分溫服。寫畢,并藥遞与店家,相囑病人務要小心保養,調气安神。柴榮稱謝,就叫店家在外取了一把戥子,將鄭恩身邊的銀子稱了三錢,用紙封了,送与劉一帖,為藥資之敬。那劉一帖又說了一句:“保重。”辭謝了,便自回家。
  店小二遂把藥餌并藥罐、火爐、柴炭等類遞与鄭恩,道:“鄭客人,你可用心煎劑,足要八分,即刻溫服。我因事忙,不及奉陪了。”鄭恩道:“樂子知道。”便把那藥抖在罐里,加了藥引,又加兩盞清水,完備了,隨將火爐內炭生發好了,才把藥罐端上煎熬起來。誰知鄭恩此時已有几分酒意,醉眼矇矓,看守了一回,不覺打盹起來,呼呼睡去。約有半個時辰光景,忽被感夢惊覺,睜眼一看,那藥已煎干冒煙焦臭了。鄭恩暗暗跌腳,心內叫苦。沒法奈何,只得又舀了一盞清水,添入藥內,煎了一回,不管七分八分,涼了一涼,拿到柴榮面前,叫道:“大哥,起來吃靈丹妙藥。”柴榮仰起身來,接過湯藥,一飲而盡,叫道:“三弟,這藥因甚有些荷包灰气?”鄭恩笑道:“大哥,你可也不听見那太醫說么,這藥叫做柴胡散,自然有些荷包臭的。如今只要病好,管甚气味?”說罷,接了盞儿,又去煎那第二帖藥。這一回,鄭恩就著實用心了。煎夠多時,恰有八分,把來遞与柴榮吃了,仍复睡好。無如病熱隨常,不能痊愈。
  鄭恩全不在意,任性閒游,每日只好酒食上留情,花費暢怀,臨晚帶醉而歸,口里常說酒話。柴榮見了,一言不出,悶在心頭,終日望輕,其如反重。只因積气在心,有憂無樂,所以不惟藥醫無效,更且病熱轉添,十分沉重。鄭恩那里放在心上,自己只管胡廝。一日早起無事,猛可的想起道:“這棗樹,樂子自從十八灣相救二哥以來,一路上虧了這件妙物,打賊防身。只是粗細不勻,彎曲得不好看相。如今趁著大哥有病在此,樂子又空閒無事,何不把他去出脫出脫,也得光光儿好看,覺到有些威勢。”想定主意,掮了棗樹,走出店門,往街坊一路行來,尋著了一家木作店舖,遂叫匠人整治起來。頃刻之間,溜成了一根大大的棍儿,瑩潤光圓,堅剛周正。鄭恩拿在手中,甚覺合适,心下十分歡喜。即時身邊取出些銀子,謝了匠人,回身便走。路上又買些酒食,吃飽了,慢慢的回到店房。只見柴榮昏昏沉沉睡在炕上,他也不去問安一聲,竟自放下了棍子,走至炕前,仰翻身軀,開怀安睡。正是:
  
  任君多少名和利,怎比安然醉臥閒。

  自此,鄭恩終日往街坊閒走快樂,不上几天,早把柴榮的那包銀子吃得罄盡。
  約過了十七八日,柴榮的病勢尚不能痊。這日清晨,鄭恩起來,剛欲出門,只見店小二攔住道:“鄭客人,且慢出去,小人有一言奉告。”鄭恩道:“胸有什么話儿?快些說來。”小二道:“小人的愚意,欲把這食用房錢,算這一算,告求繼發則個。喏,帳簿在此,客人自己去看。除了病人不算,只是客人一位所用,每日二錢,共有一十八天,該付足銀三兩六錢。望即見惠,感激之至。”鄭恩道:“小二哥,你与樂子算帳卻不中用,等咱大哥病体好了,也不為遲。”小二道:“客人,你要体諒我的下情,我是開店的人,靠這生涯過日,又無田產,又無屋宇,如何有這長本錢把來供養?況且每日伺候客人的飲食,多是賒來的,若是等你貴伙計病好還帳,知道几時才能夠好?眼見得目前便沒米下鍋,連小人的店舖也是開不起來。不如把這宗銀子先清了,又好從新措辦;且得客人在此,容易服侍了。豈不兩全其美?”鄭恩想了一想道:“小二哥,這飯錢雖該還你,但是咱大哥的銀子,多被樂子用完了,這卻怎處?”小二道:“客人,你原來真是呆的,現放著米囤儿,情愿餓死,卻不自害自身?你銀子用完,這貨物尚在,何不把這車儿雨傘發脫他一半,還了我飯錢,余下的又好終朝使用了。”鄭恩道:“小二哥,你的主意果然不差,樂子其實歡喜著你。”說罷,即同店小二出去,往兩個舖家說了,遂把雨傘發脫了一半,共得十二兩銀子。當時回至店中,付還了三兩六錢飯錢,剩下八兩有余,鄭恩別在腰間,供給自己酒食之費。不上八九日,早已用完,只剩下精光身体。不意鄭恩自得小二提醒,把雨傘發賣,吃了這甜頭,沒有使用,便把雨傘貨賣,不消半月,又把那半車儿的雨傘做了烏有先生。正是口里肥膩,皮里消肉。
  看看約有四五十天,那銀、傘銷完,柴榮的病也就輕了,漸漸鮮艷,略可掙扎得起。一日,柴榮叫店家進來算帳。那店小二進來,對柴榮說道:“柴客人,這帳也不必再算,除了令弟兩次還過六兩六錢,余外只該找我三兩之外,便是清楚。從明日又是重起。”柴榮听言,呆了一回,心內想道:“諒這一包銀子,多分被他用完的了。雖然他的食量甚大,費用過多,然也虧了他煎藥服侍,也就罷了。”只得對店家道:“既如此,煩你去請那主顧舖家來,我就當面發脫了貨,收齊銀兩,便好找你的飯錢房金,我們也得回鄉生意。”那店家听了這話,頓時間臉儿上泛紅泛白,沒做理會處,只是呆呆的望著那鄭恩點頭瞅眼。那鄭恩也是慌慌的搓手躑躅,看著店家。兩個瞧了半晌,通沒理會。那鄭恩低頭想道:“完了,樂子只顧了自己使用,不該瞞著大哥,把傘儿一齊發脫干淨,如今只好對他說話。”又挨了一會,料瞞不過,只得叫聲:“大哥,你的雨傘,原要發脫的,卻是樂子替你賣了。”柴榮听了,如半空中打個霹靂,惊駭不迭,慌忙問道:“三弟,你又不知行价,怎的發脫了?不知賣了多少銀子?拿來我見見數目。”鄭恩道:“不瞞大哥說,樂子因你有病,在此擔擱日子,其實清淡不過,將這銀子每日使用,不道多花費在肚內了,因此這銀子毫厘也都沒有。”
  柴榮听了這話,大叫一聲:“坑殺吾也!”將身栽倒,閉了雙眼,暈去半個時辰,悠悠醒轉,口中吐出濁痰,眼內流些清淚,開言道:“我推車販傘,指望趁些蠅頭微利,權為糊口養身之計。不幸病在店中,挨了多日。感今病体略好,思量發貨,誰想憑空的銀、傘全尤,本利絕望,閃得我無依無靠,叫我怎好回鄉?”說罷,又是流淚。那店小二在旁,心內也十分過意不去,只得相勸道:“柴客人,你也不必气苦了,這財帛是人掙下的,今日用完,明日生意起來,仍然滿載。那里有現放著貨物,不去變賣使用,甘心受苦熬饑?況你患病將好,調養身体要緊,怎的自己不惜,便要動气?這鄭客人生來的耿直,雖然把本錢銷化去了,卻是与你又是義气相交,不比別人。小人勸你莫要生气,和好為上。縱然欠下几兩店帳,也是小事,你只消下次來還我就是。從今再住几日,這房錢分文不要。可自放心安養,不必挂怀。”那小二勸了一回,自覺不好意思,只推外邊有事,告辭去了。
  柴榮只得自解自歎,把气漸漸的消了。側目看那鄭恩,倒把這火盆般的大嘴噘得高高的,在那里怒气。柴榮無可如何,只得叫道:“三弟,你也不要惱了,想來這些變更,也多是我的命運該當,還要說他則甚?如今有話与你商量。”鄭恩也就放下怒容,回言道:“大哥,雨傘賣盡了,盤纏用完了,只有樂子与大哥兩個精光身子,還有什么商量?”柴榮道:“雖然如此,我還有一個法儿,与你商議而行。”只因有這一番商議,有分教:蚕食鯨吞,還盡了口腹之債;時乖運蹇,生遍了床席之災。正是:
  
  英气未能舒展日,雄身正屬困危時。

  不知柴榮有甚商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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