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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單珪覆沒蛇盤谷 怀德被困鐵籠原


  詩曰:
  
  兵書久閒習,往戰數曾經。
  平云如陣色,半月類城形。
  對岸流沙白,緣河柳色青。
  年少多游俠,結客好輕身。
                    右摘錄王褒《從軍行》

  話說周世宗一心优著趙匡胤受困,無計可救,因此出榜招募熟知地徑之人,好待兵從間道而救。是夕,憂愁不寐,巡視諸營,忽听營后遠遠的有作歌之聲,世宗側耳而听,喜得更深人靜,字爽聲清,真有激昂青云之志,陽春白雪之風。其歌道:
  
  “天地翻覆兮,吾志能維;干戈扰攘兮,吾計可夷。明珠藏于匣兮,燦爛常晞;良土隱于山兮,功施無机。已矣已矣!識者何希?”

  世宗听罷,暗思:“此人必非凡品,吾須訪之。”
  次日,令人暗暗尋訪。不多時,只見同一壯士進營,朝拜已畢,世宗問其姓氏。壯士奏道:“小人姓史,名魁,字彥升,乃史建瑭之子也。”世宗道:“原來是名將之后。昨夜清吟,公所作乎?”史魁奏道:“小人向因流落江湖,力營度日。前在絳州遁跡,偶遇單令公相招,隨軍效力。無如令公竟不見用,故有所感而寫怀。”世宗邀入后帳,設酒食以相待,因謂之道:“既壯士有此襟怀,何郁郁居于人下,不自計其榮顯乎?”史魁道:“未逢知遇,安望顯榮?小人誠有所待也。”世宗道:“朕聞良禽擇木而栖,賢臣擇主而事。朕從來所最關心者,賢士耳,今見公具此大才,朕實欣慕,欲以微位為屈,不知公肯為朕效勞乎?”史魁見世宗實意用人,便乘机進道:“陛下此言,足見為國之心矣,小人安敢不以實奏?小人雖為單令公帳下牙將,向慕陛下求人若渴,久有投順之心,恨無其便,故暫止耳。今見單令公用計,將陛下之將趙匡胤困住谷中,彼不知趙匡胤与小人有萍水心交,早欲相救,正在窺伺机會。适遇陛下皇榜招募,故小人作歌以探耳,實欲相投陛下,而救匡胤也。”世宗听言大喜,优容而謝道:“公若果有此心,朕之大幸也。但不知用何策而可救?愿聞其詳。”史魁密奏道:“此計必須里應外合,方可成功。小人回營,誆取人馬,預先伏在谷中;陛下當于第三日夜間,但看火起為號,須便領兵殺入;小人在谷內接應,內外夾攻,匡胤便可出矣。”世宗听了此計,歡喜無限道:“若得成功,必當重報。”
  史魁辭了世宗,竟自回營。第一日無話。至第二日,史魁來見單珪,告道:“小將觀趙匡胤乃世之虎將,周主倚為安危,故匡胤雖困谷中,而周兵堅屯于外,總為匡胤一人而已,彼此貯兵久持,非善策也。小將自投帳下,未建寸箭之功,愿領一支兵,徑往谷中,乘他食寡力微,斬取匡胤首級,號令軍前。彼見匡胤已死,必無戰心,其兵自然退矣。此舉非惟可解河東之厄,更得將軍早早奏凱,不致勞兵日久也。”單珪依言,即撥兵与史魁前去、史魁出營,与心腹將劉勇計議,告以投順世宗之故。又言:“汝于明日夜間,在營中放火,我從谷內殺出,外面自有周兵接應。救出匡胤,汝功不小。須當緊記,不可有誤。”劉勇依議。
  史魁領兵來至谷口,見了守圍軍士,傳了令公之令,那軍士不敢違阻,讓史魁進了谷去,仍然守住。那史魁進得各來,望見匡胤坐在石上,默默無言;四下兵馬不上千余,都垂頭喪气,饑餓形容。史魁嗟歎不已。便將帶來人馬扎定一處,獨自一個走至匡胤跟前,叫聲:“將軍困甚矣!可認得故人史魁么?”匡胤此時見谷內有人馬進來,打算上前拼力而斗;見他把人馬扎住,獨自前來,心下又是疑惑;及至走近跟前,留心一看,見是史魁,方才放心。立起身來,叫聲:“恩兄因何至此?得非來救匡胤乎?”二人并坐石上。史魁將前后事情,及明夜夾攻殺出谷口之計,細細說了一遍。匡胤大喜道:“前蒙恩兄在五索州相救,今又如此周全,小弟銘德不忘,必當重報。”史魁道:“些微照應,何足挂齒?”匡胤又道:“小弟部領五千兵,受困在此,已有二十余天,餓死大半;剩下軍士,殺馬而食,這般饑餒,明日怎好沖突?”史魁道:“不妨,小弟帶得糧米在此,盡可教他飽食。”遂令軍士各各取出糧米。原來史魁帶來的軍士,每人身旁多夾帶著糧米。當下眾軍把米遞与那些餓兵,登時做飯,各各狼餐虎咽了一頓,覺得眼光頓亮,精力复生。過了一宵,至明日,眾軍一齊飽餐已畢,等著號火起時,便要動手。
  將至三晚,劉勇在營中放起火來。周營中諸將見了,放起几個號炮,領軍望谷中殺來。那里面匡胤、史魁听得外面炮響連天,知是周兵已到,率領眾兵一齊奮勇沖出,沖到谷口,把守把的兵士亂殺,如砍瓜切菜一般,勢如山倒。史魁正在沖殺之際,當頭來了一將,乃是單守俊攔住去路,大罵:“反賊,往那里走?”史魁不應,手起一槍,刺守俊于馬下。殺散眾軍,舉眼看那北營里,火勢正旺,北軍亂竄。史魁領了兵馬,保著匡胤,出得谷口,正迎著了單珪。單珪大罵:“反賊怎敢誆我軍馬,反來助賊?”揮動大刀,劈面砍來。史魁舉槍相迎,未及一合,后面高怀德早又沖到,唰的一槍刺來,單珪措手不及,抽回刀來架時,不防刺斜里匡胤殺來,手起刀落,把單珪分為兩截。守杰見事不濟,棄營單騎而走,正遇鄭恩,交馬不三合,被鄭恩一刀揮于馬下。劉武、守信為亂軍所殺。守能連人帶馬被火焚死。其余人馬,殺的殺,降的降,逃的逃,不留一個。比及天明,看那北軍,僵尸數十里,棄下輜重不計其數。查點將士俱全,只有北將劉勇死于亂軍之中,史魁甚為傷歎。張永德收兵回營。
  匡胤入見世宗,拜伏帳下。世宗道:“朕以二御弟被困,坐臥不安。若非彥升進計,險遭其禍。”匡胤拜謝,又謝了眾將。眾將皆來賀喜。世宗以史魁之功,封為左參軍。其余眾將,各皆重賞。
  自此,周兵軍勢大振,遠近皆惊。丁貴的犄角之兵,那里還敢出戰?暗暗退入城中去了。世宗乃移兵汾水界,扎下營寨,督令將士重困晉陽,攻打倍急,晝夜不息。劉崇慌得心惊膽碎,坐臥不安,忙召群臣計議道:“單令公全軍戰沒,周兵攻城甚急,契丹駐兵不動,消息全無,眼見國家破在旦夕,汝等眾臣有何計策可退周兵?”丁貴進道:“主公勿憂。臣觀河東之地,北控大遼,西接山后,城郭堅固,且有數万精銳之兵,尚在未動,周兵雖然緊圍,急切亦不能下。今山后應州山王金刀楊令公,高祖倚為泰山之重,現今手握精兵,帳列勇將,坐鎮應州,各處皆聞其威名。主公可差官召他相救,管叫此人一到,周兵立破矣。”劉崇依言,即差使臣繼了詔旨,前往應州,召取令公去了。
  卻說這楊令公名業,字繼業,太原人氏。生得面如重棗,五綹長髯,相貌威嚴,身材凜凜。使一輛大杆刀,上陣如風,因此名為金刀楊令公,軍中又號楊無敵。深明韜略,廣有机謀。夫人余氏,暢曉兵机,熟諳陣法,慣使一個流星錘,勇力倍常,也是個無人敢近得他的。這夫人生長在綠林之中,父親佘志龍,乃是一籌好漢,山寨稱尊,各處響應。當楊業年幼時,奉了父親楊袞之命,遠使探親,路過此山,被這夫人阻住,要討買路錢,兩下里廝殺起來。不道一般的少年,配定無二的武藝,兩個戰了多時,竟是個對手。那佘志龍見楊業一表人材,十分愛慕,便請他上山,款曲勸諭,納作了乘龍之客。這夫妻兩口儿,真是天緣巧合,分外恩勤。那楊業也把許多忠言美語,勸志龍改邪歸正,圖取功名。志龍乃是鐵錚漢子,焉有不依?一听其言,便心說誠服。因此,楊業回見父親,把這委曲緣由,一一說了。楊袞便請旨招安,封官外鎮,做了封疆大臣。這是從古以來的英雄好漢,做事光明,直截痛快的作用。那楊業所生七子:長曰延平,次曰延定,三曰延輝,四曰延朗,五曰廷德,六曰延昭,七曰延嗣。又有義子怀亮。這八位郎君,弓馬嫻熟,武藝出眾,都有万夫不當之勇。又有兩個女儿,稱為八娘、九妹,也是勇敢非常。所以其時盛稱山后楊家兵為最。
  當日楊業正在府中与八個孩儿議事,忽報北漢主差官來召,楊業受旨訖,与牙將王貴說道:“吾曾屢闖北漢主兵敗河東九郡,單珪全軍覆沒,周師強盛,無有其敵。今北漢主既然來召,不得不去救援一遭。”王貴道:“公今若去,小弟亦愿同行。”楊業大喜,即日點起三万精兵,同了八子与王貴,一齊起行。到了金鎖關,放炮安營。早有探子報入周營。
  世宗聚齊眾將商議。匡胤奏道:“臣聞山后之兵,天下莫敵。今彼既來對壘,豈有畏避之理?臣愿協同眾將,領兵与之決戰,無勞圣慮也。”世宗依允,下令諸將各宜仔細以待。
  是夜三更,世宗宿于軍中,夢見一個婦人,寬衣博帶,走進帳中。后面隨著許多女從,約有二十余人,手里多拿著一塊木牌,牌上畫著云霓,中間寫個大大的“水”字,見了世宗,只把這牌儿來晃。那婦人走近前來,對世宗說道:“陛下軍威已盛,遠人莫不敬畏矣。車駕即宜速返,不然,恐數万兵馬受苦也。我乃本城城隍,特來報知,望陛下留意。”言罷而退。世宗步出帳來,要問端的,卻被袍服一絆,跌了一交,頓然惊覺,卻是一夢。見案上留下一簡,世宗起來看時,見簡上有詩四句,墨跡未干。那上面寫的是:
  
  百戰功成第一机,全憑汾水隔華夷。
  貪功不解波濤涌,數万雄師俱受欺。

  世宗看了,不解其意。至天明,召群臣詳解,皆不能知。又召鄉民問之,內有老者對道:“离汾水十五里之地,有一后土夫人神廟,莫非此神顯靈,來報陛下也?”世宗听言,即命匡胤繼香燭往探,如有神廟,可即上香。匡胤領旨去看,不多時回奏道:“汾水西南,果有后土夫人廟,臣已焚香,謹來回旨。”
  正言間,忽報北漢楊業兵馬已到了。世宗听報,便問諸將:“誰敢領兵去敵?”匡胤奏道:“臣愿往。”世宗許之。匡胤帶領精兵一万,与鄭恩、高怀德等,到平川曠野,列開陣勢,兩軍相遇。周兵見山后兵果然雄壯,与單珪兵馬大不相同,眾各嘖嘖稱羡。三通鼓罷,放炮一聲,只見主帥楊業騎馬而出,上首牙將王貴,下首義子怀亮。匡胤歎道:“人稱山后之兵為最,果不虛也!”言未畢,一將出馬,乃高怀德也。怀德拍馬挺槍,跑至陣前,高聲喝道:“誰敢出來會我?”對陣楊怀亮看見,縱馬出陣,喝聲:“俺來也。”舞起竹節鋼鞭,与高怀德相迎。兩下金鼓齊鳴,喊聲大舉。二將戰上四十余合,不分胜負。楊業在馬上見子不胜,稱羡怀德之勇。時天色已暮,兩下各自收兵。
  楊業進關,与王貴議道:“今觀周將之戰,果是英雄。必須定計先捉此人,其余不足介意矣。”王貴道:“公用何計,可以擒之?”楊業道:“离金鎖關四里之地,有一所在,名鐵籠原,山上并無樹木,四面峻岭,便于埋伏。明日,令怀亮交戰佯輸,將他賺到原中。我与公登山觀望,指揮四面人馬,只看周兵到處,重疊圍困,可擒周將也。”王貴道:“公之妙計,真鬼神莫測也。”于是楊業暗傳號令,命總管馮益領兵三千,埋伏去了。那馮益原是鄆州守將,因得罪逃亡,投在楊業麾下。
  次日,楊業放炮出關,搖旗擂鼓,陣前討戰。匡胤引兵而出。高怀德道:“昨日未定輸贏,今日出去,誓必擒他,以挫其勢。”匡胤道:“北將亦是勁敵,汝不可輕視,須要小心。”言畢,兩軍對圓,高怀德挺槍躍馬,望北軍殺來。北陣上楊怀亮舞鞭相迎。二將交馬,約戰十余合,怀亮回馬,望本陣而走。楊業帶兵先走,軍勢敗北。高怀德拍馬追赶,后面趙匡胤驅兵繼進,勢著山崩,北軍盡棄盔甲而逃。怀德要立功勞,追入深地,將近鐵籠原來,只听得一聲炮響,馮益伏兵齊起,將周兵沖作兩段,北將楊延昭拖住后兵,不能前進。怀德被北兵逼入原中,部下只有一千人馬,那里沖突出來!又怎當楊業在于山上,手執紅旗,指揮三軍圍裹,任你插翅也不得出來。匡胤与鄭恩正在后面追來,聞知怀德被北軍所困,便与鄭恩鼓兵沖至山前,那山上弩箭似雨,炮石如雹,周兵傷折無數,只得收兵退十五里安營。
  楊業与馮益把守谷口,差人報捷于北漢主。劉崇知楊家兵已胜,遣使繼羊酒至營前賞軍。楊業分散眾軍,皆令列于營門之外,奏樂縱飲。如是者數日。有伏路軍校將此報知周營。鄭恩道:“賊將戰胜自負,不理軍情,可乘他怠惰,領兵去劫他營寨,便可救怀德了。”匡胤道:“不可。楊業乃智勇之將,必有整備,賢弟若去,恐中其計。待等主公駕到,商議救怀德之計。”鄭恩道:“若待駕到,怀德困死多時了。二哥既然怯他,不去劫營,吾領本部兵自去破他。”匡胤再三阻擋,不肯听從,只得引兵隨后接應。
  卻說楊業每日縱令軍士在營前鼓樂飲酒,當有王貴諫道:“主帥縱令軍士長飲,不理軍情,倘周兵得知,鼓勇而來,恐非吾之所利。”楊業道:“無妨。周兵大敗而去,气已餒矣,安敢再來?公何必多疑?”王貴道:“小將聞將驕兵惰,必敗之道也。公蹈驕惰之失,倘一旦兵至,何所御哉?”楊業笑道:“公行兵多年,尚不知其奧耶?此吾之計也。吾觀金星人熒惑,應在今夕周兵必來,故行此計以誘之。公可引兵往正南扎營,但看火起,乘勢殺來,可獲全胜。”王貴方才大喜,引兵欣然而去。楊業又令:“怀亮、延德各領一千軍,伏于要路,放過周兵,汝等便去劫他的營;看周兵敗回,再行擊殺。”二人領計去了。又令:“延朗、延昭各領精兵于大營左右埋伏,看周兵入營中計,汝等便放起火來,從兩旁攻殺。”二人亦領計去了。楊業分撥已定,乃空立營寨,自己領兵退于寨后,以觀動靜。
  時至二更左側,鄭恩引部兵二千悄悄而進,匡胤領馬兵隨后接應,望見北寨更點不明,寂無人聲。鄭恩引兵吶喊一聲,殺將進去,見是空營,鄭恩大惊,叫聲:“中計!”急令后軍速返,勒馬要回,忽見營外一把火起,兩旁殺出楊延朗、楊延昭,阻住去路。更深廝殺,夤夜交鋒,鄭恩不敢戀戰,沖圍而走,正遇匡胤兵到,鄭恩叫道:“二哥,賊將已有埋伏,須要仔細。”匡胤道:“三弟,你保了中軍速走,我當敵住追兵。”兩個望前正走,忽听喊聲大振,當頭殺出一將,乃是北將王貴,阻住大殺一陣,折軍大半。弟兄二人奪路而走,奔回大寨,望見營中又是火起,只見左有楊延德,右有楊怀亮,兩路兵殺來,周兵大敗,各顧性命而逃。北兵追赶十里,方始回兵。弟兄兩個見后面追兵已去,然后立住營寨。
  等到大明,鄭恩收集敗殘人馬,与匡胤回見世宗,訴奏:“楊家用兵如神。因救高怀德,故去劫營,不料他先有准備,被他伏兵殺得大敗。”世宗大怒道:“朕當親自督軍,与楊業決一胜負。”即下令各營將帥,率領所部人馬起行。至地名汾水原安下營盤,离金鎖關有二十里之遙,整備遣將討戰。不提。
  先說楊怀亮自劫營回兵繳令之后,楊業自己要退守關隘,即撥怀亮幫助馮益困守谷口。是夜,怀亮伏几而臥,忽得一夢,從夢中哭了醒來。只因有此一夢,有分教:壩篪誤分吳越,吳越仍返壩篪。
  正是:
  
  悲歡离合從天定,禍福安危怎自由?

  畢竟怀亮做的甚夢,當看下回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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