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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靠虛火施司務揚威 為干儿宋媒婆出力


  卻說梁裁縫回到家里,已是不早,將近上燈的時候,周升已在那里候了許久了。梁裁縫一見就恭喜道:“你老爺的事,十成里有了八九成了,再等几天看罷。”果然不到十天,就委了一個糧台上的收支。這個差使,也算是個极好的差使。余念祖极為感激梁裁縫,梁裁縫也就把這二千兩的一筆款予笑納了。
  那年正是中外打仗的時候,捐輸減了价。梁裁縫一想,這件事眼下是糊弄過去,但是,二千兩頭買一個差使,余念祖就是痴呆,也還不至于痴呆到這樣。他來問過几次,我听說是這個差使,只算遮人耳目的事。不然,你也沒有當過一項差使,怎么立刻就出去署事?要是一半年里余念祖得了缺,自然是不敢來追究銀子的下落。倘若就這樣下去,恐怕余念祖不肯干休,那時反為不美。我看做官也是件容易事。我本來還聚了几個錢,他又交給我一千多銀子,那張借票就算是張廢紙,盡現在的捐個把知縣,已是綽綽有余。我不如替我儿子捐了一個知縣,到遠點省分里去。我想廣東地方有錢,很可以去得。不過想有差事,似乎也不容易,听說那里的候補官,直截有五六千多。要是像這位余念祖,几年不得事,豈不把老本都吃掉了么?躊躇了好几天,才決意的替儿子捐個府知事。捧了一大筆銀子,托人去上兌。
  他儿子名叫有信,年紀二十四歲,讀過三年書,西瓜大的字也認得有一石。官場現今本不講什么識字不識字。況且,梁有信又是個小老爺,更是不關緊要。等到領了照,把各路的帳目清了一清,又把這扇招牌賣了几百塊錢,也沒同周升提起,帶了家小,一徑到廣東去了。
  廣東的地方是賭風盛行,擺賭攤子的,城中不下儿千處。梁有信每日帶了三塊洋錢,到一個賭攤子上去,下一塊錢,或是打么,或是打二,一天只認一門。要是一下著了,這天有了三塊錢,也就夠敷衍三天了。要是不著,再走一家,還是照前的樣子打。前頭打的要是四,還是打四,難得三下都得不著。就是不著,他還有從前打到余下來的,也可以勻著用。所以,家里的零用到不消說得,是盡夠的了,還有多余。
  有天,梁有信正在一個攤子上看了一看,想去打四。忽然,背后爬上一個人來,拿了十塊錢打四。梁有信看得四好,也把一塊錢放在四上,那個人把眼斜著看了梁有信一眼。一回開出來,一看卻是三。那人登時放下臉來,嘰咕道:“人家打四,管他什么事?也要來改屁股。如今,害得我也不著了,天下有這种渾小子。”梁有信也不理他,就走了出來。換了一個地方,還是他的老門道,依舊是打四。那人卻已跟了過來,看了看注碼,都是么、二、三的,大約好有六七十塊錢,四上就只一塊洋錢。那人又摸出十塊錢,押在三上,又問了一聲:“四上這塊錢是那一位的?”梁有情接口道:“是我的。”那人看見,就是方才同他在那個攤子上同押四的人,心上大不高興,連忙回過頭吐了一口唾沫。那時得開出來一看,果然是四。那人大怒說道;“明明是個三,被他這個混帳東西一塊錢壓了去的。這些錢你們都收回去,所輸的通叫那個崽子賠。”擺攤子的兩手按住,早已把錢擄了進來道:“那就不成話了,這寶久已搖定了,那里就會壓了去?”那人更怒,擄起袖子,惡狠狠對著梁有信搶過來,想要打他的神色。梁有信連忙躲開,又對擺攤子的道:“存在你處,我明天來取罷。”說罷,回頭就走。那人要追著去打,早被旁人勸住,還祖宗八代的罵了一大頓,梁有信只當沒有听見。那人看見梁有信走遠了還在那攤子邊混吵。早有人過來勸說,把那人的十塊錢依舊還了他,那人方才把气平了,又到別的攤子上打三去了。
  原來這個人姓施,叫子順,向來剃頭為業。剃頭的手藝卻不坏,在廣東撫台衙門里吃一分工食。因為這位撫台有一個古怪脾气,他剃頭是只許剃頭的一手動,自洗頭、剃發、光臉、剃胡子,不許剃頭的用那只手。多少剃頭的都做不到,只有這個施子順,單會這种手藝,還另有一种推拿的功夫,也是极好的,撫台身上要有點不舒服,非得他推拿几下子不成。他本是京里人,撫台外放知府,就帶了他出來,一直升道台、臬台,轉藩台,升撫台,都是他跟著,也算是舊人了。在衙門里日子久了,一切情形都也熟悉,便在外邊招搖撞騙,無惡不作,甚至于說是替人家求缺、求差。也有人上他的當,到后來都不敢發作,只索自認晦气。他生性是最歡喜賭,可是最怕輸,輸了便有許多的賴皮法子。因此大家都怕他,這些擺攤子的,尤其見了他頭痛,卻又不敢得罪他,現在已求著撫台,賞了他一個五品功碑,居然也是水晶項子,他便做了袍套,買了一副補子。
  他在廣東的時候久了,已娶妻生子,一樣在外間賃了房子,房子門口貼上“施公館”的條子。家里也用著男的、女的好几個,都稱他為老爺,他的女人就稱太太,气派很不小,仿佛是什么候補道府的樣子。有時候出來,也還坐轎子。撫台也有點曉得,教訓過几回,他亦如同無事一樣。
  他隔壁有一個媒婆子,姓周,娘家姓宋。本來也常常走動衙門,到得這位撫台手里,更是走動的勤了。這個媒婆子非但會說會講,有几分姿色,他還有個降神本事。撫台的太太時常有病,每逢發了病,一定要來媒婆去請神,求了方子,服下去就好。因此格外待他好,竟是一天不能离開。《四書》上有句話是:“惟女子与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這兩個人就里勾外連的朋比為奸,鬧的不成樣子。廣東官場上的人,奔走這個媒婆子門口的,十停里到有八停。一天少說點,也有四五十乘轎子。有的見,有的不見,還有一种下流東西去拜干娘的。逢年逢節送的東西,堆積如山,都不必說。
  這天施子順打賭攤子上回來,踱到這邊,施子順說要開賭,宋媒婆就答應了,派了几個用人,分頭去招呼人,不到兩個時辰,早都已一個一個的來了,宋媒婆叫他儿子有福去陪客。宋媒婆年紀不到四十歲,早已嫁過五個男人。這個有福,還是宋媒婆第二個男人生的,因為家里沒有人,宋媒婆就領了過來。現在,宋媒婆因為已經嫁了五嫁,自己發過誓永不再嫁人了。有福陪著客,里面一邊收拾開賠的桌子,一切齊備,方把大家請到里面去。
  施子順躺在炕上抽煙,不過略略抬抬身子。宋媒婆偏做出一种殷勤的樣子,一個個都應酬到,方才請施子順坐上去搖庄。搖了一庄,施子順輸了五百塊錢,已經有點面紅耳熱起來,嘴里已很有點不干淨了。大家曉得,他最是怕輸的,只得大家商通了,詐為詐輸。怎樣叫詐輸呢?等他要開寶盆的時候,大家就拼著命揀那注碼項少的一門喊。譬如,明明開了二,二上的注碼多,便叫三,其余都是如此。一連二十下,施子順不但不輸,反贏了千把塊錢。偏偏有一個不知輕重的候補知縣馬廉,他因為自己要顧本,卻都是冷門上下籌碼。到得四更多天,方才歇手,也有輸一二百的,也有輸二三百的,只有馬廉,非但不輸,倒贏了六百多塊。施子順心上很怪著他,當時,也不好怎樣。眉頭一皺,想了一個法子出來,一定要叫馬廉去搖庄。
  馬廉先前不肯,后來看見施子順聲色俱厲,只得格遵台命。那曉得,那班人還是這個宗旨,只要施子順押在那里,便替他喊那里。不到四攤,馬廉已下去了二百多塊,馬廉急了。這一會施子順押了一個四,卻開出一個二來,大家都赶著喊四。馬廉忍不住了,只得指著寶盆說:“明明是個二,如何是四呢?”有一位穿缺襟馬褂的,對馬廉擠擠眼道:“兩個三,兩個五,如何不是四?”馬廉道:“一夜不睡,老哥眼花了,這是兩個二,兩個五,明明是個二罷哩。”當時大家無話,馬廉就把贏的收了進來。接著,施子順又押了一下么,開出來,卻是四,大家還是齊聲說么,馬廉道:“一個五,一個四,一個六,一個么,如何會是么?”就有人拿腳去踢馬廉,是叫他不要頂真的意思。
  馬廉看了寶盆,用手指頭一個一個屈著數給他看。施子順心上大不耐煩,不由的翻了臉。搶過寶盆,往地下一丟,捧的粉碎,嘴里還罵道:“滾他媽的蛋,難道我施大爺還訛人么?真是不開眼的東西。”大家見施子順發怒,格外要討施子順的好,都硬派馬廉的不是。寶盆已經摔了,馬廉更覺不能分辨,真是有冤沒處訴,要改口也來不及了。不由的天良發現,一股惡气也按捺不住,站起來就走。施子順看見他并不賠話,又不把錢賠出來,格外气得不得了,不由的拍桌子大罵。大家又帶著批評他的不是,并說他是窮花了眼了。還有想管他周旋的,說是他向來不能吃酒,今天吃了几杯酒,所以失其常度;也有說他向來有個痰迷心竅的毛病;有的說大人不記小人之過。紛紛攘攘老大一回,施子順的气才有點平下去。就有人說:“明天叫他來磕頭果。”施子順道:“不稀罕他這樣的狗頭!”那人道:“那也不是稀罕,是一定的規矩。難道他得罪了你老,你老就這樣罷了不成?”施子順道:“叫他等著罷,有他的舒服日子呢!”夏天夜短,早已天明。這班人的轎夫都來伺候著上衙門,這才紛紛各散。
  施子順回了家,就睡在煙舖上抽煙,暗想:“我在廣東也算有名的人了,這個崽子竟不放我在眼里,要不給他點紅白看看,人家以后真要瞧我不起了。”眼珠子儿轉,早已想定了主意,便喊了一聲“來”。早有四五個管家進來站著,施子順道:“那個猴儿崽子明天要是來,不許他進來。”那四五個管家早就如雷的答應一聲:“是。”施子順又問道:“今天是初几?”一個管家說:“是初五。”施子順道:“今天衙門里有事,我要進衙門去,叫廚房里備點吃的,早早開飯。那天李家送的熊掌,問問炖好沒有?”管家答應了去,不一刻回來答复道:“廚子說,還不能吃,總得后天才可吃呢。”施子順道:“這個狗養的,這樣懶。去對他說,明天晚上不整好了端上來,我是送他南海縣里去。”管家答應著就去傳諭。
  這時候,太陽出了,施子順反迷迷糊糊睡著在煙盤子上。約摸晌午的時候,只听得門口有人打門,管家赶緊去開門,問什么事?才知道是撫台衙門口听差的,因為撫台要剃頭,喊不到他,發了气,所以特地來請他的。管家忙過去推醒了施子順,告訴明白。施子順也慌了,連忙擦了一把臉,披上一件馬褂,跟了來的人一同進衙門去了。
  卻說頭天晚上開賭,大家到齊后,宋媒婆也就過去安置了,所以這一夜的故事都不曾知道。到了次日,有福便—一的說了一遍。那曉得,這個馬廉是宋媒婆的心愛干儿子。听見受了施子順的气,還听說要毀他,心上頗有點不自在,就問有福道:“他的點子,你到底看見沒有?”有福道:“看見的,馬二哥實在不錯。一個五、一個四、一個六、一個么,如何會是么呢?”宋媒婆道;“雖是賭錢,都有規矩的。這又不是拿勢力壓服人的事,這是不作興的。也罷,我去勸勸他罷,叫你二哥過天賠個禮就算完了。”有福答應著。宋媒婆等到早飯過后,便去見施二奶奶,托他勸勸子順。又說自己同了小馬來磕頭就是了。
  那曉得施二奶奶更是不知高低,不听猶可,一听來媒婆替他說情,格外的如火上添油,索性指天畫地大罵起來,并且還夾了几句混話。宋媒婆可是能受气的人呢?早已滿腹煙生,冷笑了兩聲,走回來。又對有福道:“等到施大叔回來,你請他過來,我對他說。”一直到了上燈的時候,施子順才回家來,滿臉上不高興,大約是很碰了大人一個釘子。一到家,他的女人便把馬廉有宋媒婆的包皮,所以欺負你這一番話說了一遍。施子順一腔怒气,本來無可發泄,卻好借著這個机會痛罵了一頓。
  接著又是有福來請他,施子順道;“我不得空,我要同人做對,就做定了。我也不顧那個人的腰杆粗不粗,要有本事,各人做各人的去。”有福听見話不投机,只得回來告訴了宋媒婆。宋媒婆大怒道:“好,好,這小子竟是發了昏了!既是如此,你就去對馬二哥說,不許過去陪禮,有天大的事有我哩!就是有人殺了他的頭,我賠給他!”一面說著,一面气烘烘的叫打轎子上院。
  列位要曉得,施子順一月不過見撫台五六面。這位撫台剃頭,是按著初五、十四、二十三三個日子,所謂月忌的日子剃頭。至于推拿,往往是撫台不舒服的時候,又不敢開口多說話。施子順不過是瞎吹,其實并沒有一點權力。宋媒婆是時常進去,不見大人,就見太太、姨太太,說兩句話比什么都靈。
  這回到了院門口,下了轎,扭了過去。門口人曉得他來慣的,非但不阻擋,反到同他謙和的很。當時,宋媒婆到了上房替太太們請了安,說了些閒話,大遠轉的說到:“候補知縣馬康馬大老爺极有材具,新近不知道怎樣不見机,得罪了施司務。施司務說是要求大人不答應他,可怜他嚇的像個小鬼的一樣,昨天找我去替他求神。我勸他說是大人這樣的精明,如何能听施司務的話?再也說不信,他這到是一件新鮮笑話,說給太太解解悶。”太太道;“那個施司務?”宋媒婆道:“就是剃頭的施子順。”太太笑道:“剃頭的那有這樣能為?況且他如何會得罪施剃頭的呢?”宋媒婆冷笑了一聲,也不作聲。
  太太詫异起來,一定要問。宋媒婆道:“太太一定要問,我也不敢不說,可不是我送來說人家不好。施司務在外面是無般不做,哄嚇詐騙,件件都會。新近不知騙了什么人,說給他求個缺,講定了一大筆錢。馬老爺曉得了,勸那個人不要做,說咱們大人一清如水,那里會有這樣的事?那個人果然相信,回复了施司務,施司務問起,所以就恨极了馬老爺。在外邊各處發了話,說非求大人參他不可。就是這個緣故,太太可千万別對大人說,只當是我媒婆子來搬弄是非。”
  太太听了大為不悅道:“這還了得!大人不過因為他手藝好,所以諸事优容點,那曉得慣到他這個地步!現在是只要有個會一只手剃頭的,早已開發了他,只是沒有這人,所以他才跳上架子哩。”宋媒婆道:“一只手剃頭的人,別省卻少,廣東并不稀奇,多的很呢。”太太道:“大人問過几次,都說沒有,怎你說多得很呢?”宋媒婆道:“那是施司務的鬼。太太不相信,我明天同兩個進來,大人高興,就試試他手段如何?”太太道:“好,好,就這樣。你明天也不必自己來,打發人送來就是了。”宋媒婆道:“我不來不成,我不來,他也不得進來。”太太道:“也好,你進來談談罷。”宋媒婆又夾七夾八的說了一會,方才走了。
  到了次日,果然同了一個人進來,身材极其靈便。太太早已對大人說過了,宋媒婆一向是直出直進的,便也無人阻擋。大人卻并不是剃頭的日期,因為太太說了,就叫他進來試試手段,果然剃得好;就是推拿工夫,也胜似施司務。當時就招呼留下,開他一份工食,卻并不曾開發姓施的。姓施的曉得了,便知道站不住,央同伙里替他告假,也是試探試探的意思,那知大人也准了假。施子順便收拾了行李,戴了帽子,上來磕頭謝飯。大人又賞了四十兩銀子,給他做盤纏。大人也是怕他回到京里去說些不相干的話,因此還千分优待他。施子順嘴里雖感激,心上卻是恨极了宋媒婆了。諸事已畢,便即搭船回京去了。按下漫表。
  且說馬廉知道來媒婆替他爭了這口气,心中大樂。從此以后益發親近,問安、視膳,雖說是干儿子,就是親儿子能夠如此,也就可以算做孝子了。宋媒婆又替他謀了一次署事,是潮州府屬的大埔縣。但馬太爺并不認識什么字,幸虧身邊有一個老家人,文理卻尚通順,寫個把片子,封把信,都是這個人經手,叫做江明。馬太爺署了事,江明以為這錢治稿案一定是他的了。那知馬太爺卻又是一樣心,以為若是給他這個職事,便不能時常在身邊指使,所以只派了個伺候簽押房。江明心中很有點气,馬太爺還是一會叫他寫這個,一會寫那個,江明沒好气,便故意的延捱。馬太爺先還好說,后來便有要反臉的樣子,江明越發仇結的深了。但是日行公事,都是刑錢老夫子作了主,輪不到江明說話,江明告假又告不脫。后來,馬太爺索性訓斥起來,說:“你要不好好的辦事,一定要打你板子,辦你的遞解。”江明气得目瞪口呆,從此所辦的事,也明欺馬廉不懂,更加不成東西了。
  廣東地方上人,吃洋行里飯的人最多。有一日,馬太爺坐了堂,有一起毆辱斯文的案子。原告是個在學的生員,因為教材館,打了學生,這學生的爹是當過洋行細崽的,便來同先生吵鬧,又刷了先生兩個嘴巴。先生怒极了,便來告狀。馬太爺先問了原告,才帶上被告,一看這個細崽的妝束,竟是一個洋人,不覺吃了一惊。就連忙退堂,招呼把被告請進來,分庭抗禮坐下,又賠了許多不是,才開中門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了二十手心,還要移學注劣,總算求了下來。當時,看的人都不懂這個講究,還當是被告与馬太爺有交情呢!
  這位原告既被細崽毆辱,又被縣官無故打了二十手心,心里十分不甘。便糾了一班同學,送了一張公呈到府里去上告。府里看了也覺詫异。然而每年收受縣里的隔規不少,又不能不偏袒縣里,也含糊批駁了。這班人就大為鼓噪,一直告到省里去了。臬台准了狀子,派人下來密查,馬太爺也得了信,只得到省里去走了一趟。一則因為法案情离奇,想去設法消彌。一則因為到任后,還未接太太來署,順便可以同了太太到衙門里來。當時計議好了,一徑帶了江明,還有几個跟班,到省里來。
  他住的是東門里的公館,剛剛到得門口,看見門口出出進進的人實在不少,心里奇怪, 連忙就問是什么事? 早有留在家里的一個老管家出來請安,隨即回說:“是太太今早黎明得急症死了,現在正忙著收殮哩。”馬廉大惊,三腳兩步跨到里面,撫尸一慟,免不得買棺成殮,停喪在堂。就一面稟到,一面請了三天的假。假滿已過,各憲都問起這案子,馬太爺說是洋人做了被告,卑職為消解起見,才把原告懲責了几下。各位大憲一听見是洋人,心上早有點膽怯,只有臬台不相信,說是且等委員回來再說。
  馬廉回到宮里,心中不甚爽快,真是公私交迫。一個人睡在煙燈上呼呼的抽煙,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喚江明問道:“我看見人家帖子或是名片上,名字旁邊另有一個小戳子,是個什么講究?”江明道:“那是有了服制的意思。”馬廉道:“人家男人死了,女人替他穿服;女人死了,男人是穿几年服?”江明道:“听說是一年服。”馬廉道:“是呀,我的名片旁邊,應得要加一個小字戳子,方是正理。”江明道:“是,明天就招呼去刻一個來,不過三個錢的光景。”馬廉道:“不要刻,我有現成的。”停了一會,馬太爺的煙癮過足了,便走到房里去,開了一個洋鐵拜匣。查了一回,查出一個小戳子來,放在桌上,吩咐跟班的拿去印在名字旁邊。
  原來馬太爺向來吝嗇到极處,不拘是什么東西,都留好了。這個戳子,還是從前丁外艱的時候用的一個“制”字。馬太爺并不曉得什么講究,也并不認得這個字,但是,他的圖書及別樣的東西,這頂上都刻好一個“上”字,他卻死命把個“上”字記住了,所以也不曾倒用過什么東西。此次發給跟班,他還吩咐“這是上,這是下”六個大字。偏偏這位跟班同老爺一樣,亦是一個字不識,接過去磨了墨,就一張一張用了上去。江明一旁看見,心里明白,本待要上去說明,只因挨個不派他好行當的仇隙,也就閉口不言,好在也不是交給他用的。不多一會,馬太爺的名片上、帖子上,都刻了一個“制”字放在一邊。
  到得次日,馬太爺上過衙門,免不得去拜一拜客。有的都是擋駕,有几位見的,看見他帖子上都刻了一個“制”字,不覺詫异道:“沒有听見他丁憂呀?”后來同寅中大家談起來,才曉得他家留的名片,都是如此。就有好事的去打听,他家死了什么人?才知道是太太死了。因此,大家都傳做笑話。更有一家什么報館里替他登了報,說是“妻喪稱制,是從馬老爺為始”的話。馬老爺卻并不知道,還是各處用他的“制”字名片。到后來,馬太爺的相好知會了馬太爺,方才收了回去,另外刻了一個“服”字圖書。又因為自己發出去的,也就不能罵跟班昏蛋了。
  馬太爺在省里住了几天,查辦的委員回來了,才曉得洋行里歇出來的細崽。被臬台大大申斥了一頓,又上院請撤他的任。馬太爺听見信息不好,又是剛要收漕的時候,只得連夜回大埔去了。暗地里又切實的托了宋媒婆,宋媒婆替他极力周旋,才定了漕竣交卸的辦法,馬太爺更是感激。但是自從打省里回來,曉得是不能久任的,便百事不問。任是什么狀子,總批一個不准,除了命盜案件沒有法想,還是仍舊要去驗看。只等收過了漕,腰包里滿了,好交卸回省,另謀別事。
  這日坐在煙舖上,忽然刑名師爺走了過來,馬廉赶忙起來讓坐。刑名師爺便提起,接到省城里密信,說是制台被參。因為說是有個媒婆子出入衙署,賄買差缺,已是放了欽差的話,并且折子上牽連的人不少。馬廉一听,大惊道:“真的么?”刑名師爺便從靴頁子里抽出信來,送給東家看。無奈東家并不認識,只得胡亂假裝著看。刑名師爺從旁一看,那一張信卻是顛倒拿著,肚里好笑,也不好說什么。馬廉此時心里很不是味,當著老夫子,又不便叫江明來念講給他听,只翻了一翻,算是看完了,依舊送還刑名師爺,收入靴頁里去。師爺看見東家無精打采,便也起身去了。馬廉輾轉一想:“這事很不好,怕的是自己功名保不住。”只得喊了江明來,要專人到省里去打听。江明道:“這事要是真欽差出京,總要几個月,那是老爺已是交卸了。忙也不忙在這几日,且到那時候再說罷。”馬廉听見有理,只得暫時擱起,無奈心里總是放他不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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