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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侯道婆伙倡邪教 狄監生自控妻驢


  父慈子孝庭幃肅,夫義妻賢恩受篤。
  積慶福來多,門中杜六婆。
  六婆心最毒,不令家和睦。
  希陳富且儒,為妻自控驢。

                ——右調《菩薩蠻》

  再說明水鎮上那兩個道婆老侯老張,他的丈夫儿子,沒有別的一些營運,專靠定這兩個老歪辣指了東庄建廟,西庄鑄鐘,那里鑄甚么菩薩的金身,那里啟甚么圣誕的大醮。肯布施的,積得今生見受榮華,來世還要無窮富貴;那樣慳嗇不肯布施的,不惟來世就不如人,今世且要轉貴為賤,轉富為貧。且是那怕老公的媳婦,受嫡妻气的小老婆,若肯隨心大大的布施,能致得他丈夫回心向善,不惟不作踐那媳婦,且更要懼內起來;那做妾的人肯布施,成了善果,致得那夫主見了就似見了西天活佛一般,偏他放個臭屁也香,那大老婆說的話也臭;任那小老婆放僻邪侈,無所不為,佛力護持著,賜了一根影身草,做夫主的一些也看不見:——大約都是此等言語,哄那些呆呆的老婆。哄得那些呆呆老婆如撥龜相似,跟了他團團轉。
  那一等自己當家銀錢方便的女人,就自由自在几兩几錢的舍与他。那一等公婆管家,丈夫拘束,銀錢不得湊手,糧食不能抵盜,便就瞞了公婆,背了丈夫,將自己的簪環首飾,或是甚么衣裳,都抵盜了与他。至于人家的小婦,越發又多了一個大老婆礙眼,若說有光明正大的布施与他,這是确然沒有這事,只是偷偷伴伴,掩掩藏藏,或偷主母的東西,或盜夫主的糧食,填這兩上盜婆的溪壑。
  婦女們有那堂堂正正的布施,這是不怕公婆知道,不怕丈夫拘管。那鑄象鑄鐘的所在,建廟建醮的處所,自己的身子便也就到那里,在那万人碑上,緣簿里邊,還有個查考,這兩個盜婆于十分之中也還只可克落得六七分,還有三四分安在里面。惟這瞞了公婆,背了夫主的妾婦們,你就有成百成千的東西布施了去,他“生受”也不道你一聲。布施的銀錢,攢著買地蓋房;布施的米糧麥豆,大布袋抗到家去,擗他一家的屁股眼子;布施的衣裳,或改与丈夫儿子穿著,或披在自己身上。
  兩個盜婆合成了個和合二圣一般,你倡我和,兩家過得甚是快活日子。自從那一年七月十五在三官廟与素姐相識以后,看得素姐极是一個好起發,容易設騙的媽媽頭主子。但只是打听是狄員外的儿婦,這狄員外的為人還也忠厚,凡事也還与人留些体面;那狄員外的婆子相氏,好不辣燥的性子,這明水的人,誰是敢在他頭上動圭的?所以千思万想,無處入腳,再想等素姐回去娘家時,引他入門,也是妙著。誰知這素姐偏生不是別人家的女儿,卻是那執鼓掌板道學薛先生的小姐。這個迂板老頭巾家里,是叫這兩個盜婆進得去的?所以兩下張望,只是無門可入。后來,老狄婆子故后,這兩個婆娘伙買了一盤紙,齊去吊孝。狄家照了堂客一例相待,那時又有相家大妗子合崔家三姨相陪。況且素姐叫相大妗子打得雌牙扭嘴的,就有話也便沒空說得。
  過日,兩個又到狄家,恰好不端不正跨進門去,劈頭与狄員外撞了個滿怀,待進又不好直進,待退又不好直退,那時的趑趄的光景也甚可怜。狄員外說:“侯老道合張老道,有甚么事齊來下顧哩?”兩個道:“有句話來見見狄大嫂。”狄員外道:“那孩子家合他說甚么話,有話咱大人們說。”沒叫他家去,把他一頓固讓,讓到客位里邊,与他賓主坐下,叫家人去看茶,問說:“二位有話請說。是待怎么見教哩?”兩個盜婆說:“這二月十九日是咱這白衣奶奶的圣誕,要建三晝夜祝圣的道場,是咱這鎮上楊尚書府里奶奶為首。這白衣奶奶极有靈圣,出過布施的,祈男得男,祈女得女,再沒有不感應的。俺曾會過狄大嫂,叫他舍助些甚么,生好儿好女的。”狄員外道:“原來是說這個?极好。多謝挈帶。”從袖中掏出一塊錢來,說道:“這剛才賣麻的一百二十文整錢,二位就捎了去罷。省的我又著人送。”兩個接了那錢,沒顏落色的去了。
  過了一向,兩個又走到狄家。那時狄家還該興旺的時節,家宅六神都是保護的,有這樣怪物進門,自然惊動家堂,轟傳土地,使出狄員外不因不由,复又撞了個滿面。狄員外問道:“二位又到寒家,一定又是那位菩薩圣誕了?”兩個道:“這四月十八日泰山奶奶的圣誕,沒的就忘記了?”狄員外道:“正是,你看我就忘了。”從袖中取出一塊錢來,說:“這是五十文錢,拿出來待使還沒使哩,且做了醮資罷。”兩個道:“俺還到后頭請聲狄大嫂,到那一日早到那里參佛。”狄員外道:“二位不消合他說罷。孩子們沒有主意,万一說的叫他當真要去,少女嫩婦,不成個道理。以后二位有話只合我說,再別要合孩子們說話,傷了咱的体面。”把兩個道婆雌得一頭灰,夾著兩片淹扶跑了。
  一連這們兩遭,把那騙素姐的心腸吊起了一半,計無可施。幸得薛教授那老頭子沒了,等素姐回娘家的時候,這也有隙可乘。也一連撞了兩次,誰知這薛教授的夫人更是個難捉鼻的人,石頭上踏了兩個猛子,百當踏不進去。
  恰好薛夫人老病沒了,知道素姐在娘家奔喪,這個机會万万不可錯過。這兩個盜婆算計素姐也還十分著极,只是聞得白姑子起發那許多銀錢,料定素姐是個肯撒漫的女人,緊走緊跟,慢走慢跟,就如那九江府吊黃魚的漁父一樣,睡里飯里,何嘗有一刻放松?也又合買了一分冥錢,指了与薛夫人吊孝,走到薛家。薛如卞兄弟雖然是有正經,但是為他母親燒紙,難道好拒絕他不成?待他到了靈前,叫孝婦孝女答禮叩謝。
  這素姐見了這兩個道婆,就是見了前世的親娘也沒有這般的親熱,讓進密室獻茶。這兩個道婆見得素姐這等殷勤,他反故意做勢,說道:“俺忙得异常,要料理社中的女菩薩們往泰山頂上燒香,沒有工夫,不扰茶罷。”素姐那里肯放!狠命的讓進龍氏臥房,擺了茶果吃茶,仍要擺菜留飯。
  素姐敘說前年七月建齋放燈,甚感他兩個的挈帶。兩個亦說:“兩次曾到府上,都撞見了員外外邊截住,不放我們進內。那二月十九白衣菩薩的圣誕,建三晝夜道場,真是人山人海,只濟南府城里的鄉宦奶奶,舉人秀才娘子,那轎馬挨擠的有點縫儿么。狄大嫂,你該到那里走走好來。員外不叫俺到后邊說去,給了俺百十個錢的布施,攆出俺來了。四月十八頂上奶奶的圣誕,比這白衣奶奶的圣誕更自齊整,這是哄動二十合屬的人煙,天下的貨物都來赶會,賣的衣服、首飾、瑪瑙、珍珠,甚么是沒有的?奶奶們都到廟上,自己揀著相應的買。”
  素姐沒等他兩個說了,截著說道:“這們好事,你二位不該合我說聲,挈帶我出去走走么?”他兩個道:“還說哩!俺可是沒到那里呀?偏生的又撞見員外,又沒叫俺進去,給了俺四五十個錢,立斷出來了。員外那意思一似俺兩個不是甚么好人,見了大嫂,就哄騙大嫂似的。這各人積福是各人的,替白衣奶奶打醮,就指望生好儿好女的;替頂上奶奶打醮,就指望增福增壽的哩。員外他知道甚么?”素姐怒道:“好賊老砍頭的!他怕我使了他的家當,格住你不叫見我,難為俺那賊強人殺的也擰成一股子,瞞得我住住的,不叫我知道!由他!我合俺這賊割的算帳!”
  說著,那兩個道婆一齊都要起身。素姐道:“我難得見你二位,你再坐坐吃了飯,合我再說會話儿你去。”兩個道婆說:“要沒有緊要的事,俺也不肯就去,實是這十五日會友們待起身上泰山燒香,俺兩個是會首,這些會友們眼罩子、藍絲綢汗巾子,都還沒做哩;生口講著,也還沒定下來哩;帳也都還沒算清哩;這只四五日期程了,等俺燒香回來。俺也不敢再上那頭去,只打听得大嫂往這頭來,可俺就來合大嫂說話;還只怕這里相公嗔俺來的勤哩。”素姐道:“怎么會里不著男人作會首,倒叫你兩個女人做會首呢?”兩個道婆說:“這會里沒有漢子們,都是女人,差不多夠八十位人哩。”素姐道:“這會里的女人也有象模樣的人家么?”兩個道婆說:“你看大嫂說的好話呀!要是上不得台盤的,他也敢往俺這會里來么?楊尚書宅里娘儿們夠五六位,北街上孟奶奶娘們,東街上洪奶奶、汪奶奶、耿奶奶,大街上張奶奶,南街上汪奶奶,后街上劉奶奶娘儿們:都是這些大人家的奶奶。那小主儿也插的上么?”
  素姐道:“咱這里到泰安州有多少路?”道婆道:“人說有二百九十里路。這路好走,頂不上別的路二百里走。沿路都是大廟大寺,一路的景致,滿路的來往香客、香車寶馬、士女才郎,看不了的好處。只恨那路不長哩。”素姐問道:“那山上有景致么?”道婆道:“好大嫂,你看天下有兩個泰山么?上頭把普天地下的國度,龍宮海藏,佛殿仙宮,一眼看得真真的哩。要沒有好處,為甚么那云南貴州川湖兩廣的男人婦女都從几千几万里家都來燒香做甚么?且是這泰山奶奶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福祿。人要虔上頂燒香的,從天上挂下紅來,披在人的身上,笙簫細樂的往上迎哩;要不虔誠的,王靈官就把人當時捆住,待動的一點儿哩?心虔的人,見那奶奶就是真人的肉臉;要不虔誠,看那奶奶的臉是金面。增福赦罪,好不靈驗哩。山上說不盡的景致,象那朝陽洞,三天門,黃花嶼,舍身台,晒經石,無字碑,秦松,漢柏,金簡,玉書:通是神仙住的所在。凡人緣法淺的,也到得那里么?”
  一席話,說的個素姐心痒難撓,神情飛越,問道:“那些會里去的道友,都坐的是轎,騎的是馬?得用多少路費?路上有主人家沒有?”兩個道婆說:“這燒香,一為積福,一為看景逍遙,要死拍拍猴著頂轎,那就俗殺人罷了,都騎的通是騾馬。會里雇的長驢,來回是八錢銀子。要是騎自己的頭口,坐八錢銀子給他。起初隨會是三兩銀子的本儿,這整三年,支生本利夠十兩了。雇驢下店報名,五兩銀子拋滿使不盡的。還剩五兩買人事用的哩。”
  素姐說:“象不是會里的人也好搭上去不?”兩個道婆說:“這可看是甚么人哩。要是咱相厚的人,叫他照著眾人本利找上銀子,咱就合眾人說著,就帶挈的他去了;要是不相干的人,平白的咱就不叫他去。”素姐說:“我待跟了去看看,与奶奶燒炷香,保護我來生不照這世里不如人,受漢子气。不知你二位肯叫我去不?”兩個道婆說:“得你去,俺巴不能夠的哩。咱路上打伙子說說笑笑的頑不好呀?只是狄員外喬喬的,你三層大,兩層小,只怕自家主不下來。”素姐說:“不怕!我待去就去,他們主不得我的事。——他們也都有家里正經人跟著么?”兩個道婆說:“怎么沒有?有丈夫跟著的,有儿的,有女婿侄儿的,家人的,隨人所便。可只是使的是各人自己的盤纏。”素姐道:“仗賴二位帶挈我,著上十兩銀子,我也同去走走。”兩個道婆說:“你要去,我好添你這一分的行裝合頭口,十三日同往娘娘廟燒香演社,你可別要誤了。銀子也就叫人送了去,好添備著做甚么。”
  素姐合兩個道婆都約守去了,這是八月初十的時候。素姐一心只在燒香上面,也甚是無心替他母親奔喪,即刻把狄希陳叫到跟前,說道:“我待往泰安州替頂上奶奶燒燒香,你合我去呀?你要合我去,我好替你扎括衣裳。”狄希陳若是個有正經人,把那義正詞嚴有綱紀的話攔阻他,難道他會插翅飛去不成?爭奈這狄希陳少年流蕩心性,便也說道:“這倒也好。有人同去么?”素姐說:“剛才老侯老張說來,他會里女人們這十三日燒信香演社,十五日起身。叫我找入十兩銀子,一切攪裹都使不盡,還有五兩銀子分哩;要不騎雇的驢,還坐八錢銀子給咱。”狄希陳道:“只怕咱爹不叫咱去,可怎么樣的?”素姐道:“你去對爹說,你說下來了,我有好到你;你要說不下這事來,你渾深也過不出好日子來。”狄希陳道:“咱爹极是疼我,待我去說,只怕依了也不可知。”素姐即著狄希陳回家去說。“我立刻等著你來回話。”
  狄希陳不敢稽遲,回到家去,見了他爹,把他媳婦要去隨會燒香,說了詳細。狄員外道:“咱常時罷了,你如今做著個監生,也算是詩禮人家了,怎好叫年小的女人隨會燒香的?你就沒見那隨會社演會的女人們?頭上戴著個青屯絹眼罩子,藍絲綢裹著束香,捆在肩膀上面,男女混雜的沿街上跑,甚么模樣?他既發心待去,咱等收完了秋,頭口閒了,收拾盤纏,你兩口儿可去不遲。別要跟著那老侯婆子,他兩個不是好人。他兩個連往咱家來了兩次,我都沒叫他進去,給了他百十個錢,打發的他去了。”
  狄希陳即刻往素姐那里,把他爹的話對素姐說了。素姐不听便罷,听了不由怒起,即時紫脹了面皮,說道:“我只是如今去!我必欲去!我主意待合老侯老張去!怎么這一點事儿我就主不的呢?你快早依隨著我,是你便宜!你只休要后悔!”覺的狄希陳這會子好不作難,垂首喪气,沒了主意。
  素姐也沒等到黑,回到家去取了十兩花銀,次早仍回母家合龍氏說了。龍氏瞞著薛如卞兄弟,使人悄悄的喚了兩個道婆來家,交与他那十兩銀子,要賭气不騎家里的騾子,叫他雇了驢儿,約定十三日清早到老張家取齊。分派已定,也再不与狄員外狄希陳商量。十三日起個早,梳光了頭,搽白了粉,戴了滿頭珠翠,也不管甚么母親的熱孝,穿了那套顧繡裙衫,不由分說,叫小玉蘭跟了,佯長出門而去。狄員外合狄希陳站在一旁干瞪著眼看,沒敢言語一聲。那隨行逐隊跟了眾人燒信香演圣駕的,那百般丑態,不必細說。
  事完回到房中,脫剝了那首飾衣服,怒狠狠坐在房中。狄希陳不及防備,一腳跨到房門。素姐罵道:“我當你跌開了腦袋,跌折了雙腿,走不動了,沒跟了我去,叫我自己去了!誰知還有你么?你沒跟了我去,怎么也燒回信香來了,也沒人敢把我掐了塊子去呢?”狄希陳道:“你待去,你自家去罷呀。我戴著頂方巾,跟著你沿街上演社,成個道理么?”素姐怒道:“阿!你不跟了我去,你是怕我玷辱了你的体面么?我可偏要坏你的体面哩!我十五日起身,我叫你戴著方巾,穿著道袍子,路上替我牽著驢,上山替我掌著轎,你只敢离我一步儿,我不立劈了你成兩半個,我改了不姓薛!我叫你挽起那兩根狗扶眉毛認我認,叫你有這們造化!你若跟我,誰不說你:‘看這們鬼頭蛤蟆眼的小廝,有這們等個媳婦!’我只說是你妝門面,這那里放坏了你的面皮哩?我倒心里算計,你要跟我去呵,我把那匹藍絲綢替你做個夾襖,剩下的替你做條夾褲,再做個綾背心子,好穿著上山朝奶奶。你倒喬起腔來了!我想來:那泰山娘娘脫不了也是做女人,賭不信那泰山爺爺要像你這們拗別扭手,那泰山奶奶也沒有饒了那泰山爺爺的王皮好來!我且‘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狄希陳背地里与他爹商量。狄員外道:“他的主意定了。你待拗別的過他哩?你就強留下他,他也作蹬的叫你不肯安生。咱說得苦么?我叫人替你收拾,你和他只得走一遭去。”狄員外叫人收拾行李,稍的米面、腊肉、糟魚、醬瓜、豆豉之類,預先料理。
  再說到了十四日早辰,龍氏合薛如卞的娘子說道:“你大姑子往泰安州燒香,你妯娌們不該置桌酒与他餞餞頂么?”連氏道:“真個么!几時起身?俺怎么通不見說起呢?”龍氏道:“你是甚么大的們,凡事該先稟你知道!他說了這兩三日了,你不理論他,又說你不知道哩。”
  連氏即忙進房合丈夫說知此事,要与素姐餞頂。薛如卞听知素姐要去燒香,他只說是自己同狄希陳自去,還把雙眉緊蹙,說道:“再沒見狄大叔合這個狄姐夫沒有正經,少女嫩婦的上甚么頂!你沒見坐著那山轎,往上上還好,只是往下下可是倒坐著轎子,女人就合那抬轎的人對著臉,女人仰拍著,那腳差不多就在那轎夫肩膀上。那轎夫們,賊狗頭,又极可惡,故意的趁和著那轎子,一顛一顛的,怎么怪不好看的哩!這是讀書人家干的營生么?這頂我勸你替他餞不成,叫他怪些也罷。”及至听見入在老侯婆的社里,已是十三日燒過信香,薛如卞道:“這成甚么道理!”叫人快接素姐去家,也請狄希陳說話。
  素姐也還道是与他餞頂,慨然而回。狄希陳又是不敢不同來的,一同前后進門。薛如卞問道:“姐姐待往泰安州燒香去哩?多昝起身?合誰同去?”素姐把找銀入會,十五日起身,老侯老張是會首的話說了一遍。薛如卞道:“依我說,姐姐,你去不的。這有好人家的婦女也合人隨社燒香的么?狄姐夫他已是出了學,上了監生,不顧人笑話罷了,俺弟兄們正火碰碰也還要去學里去見人哩!這在家門子上沿街跑著燒信香,往泰安州路上搖旗打鼓,出頭露面的,人說這狄友蘇的婆子,倒也罷了;只怕說這是薛如卞合薛如兼的姐姐,他爹做了場老教官,兩個兄弟掭著面,戴著頂頭巾,積泊的個姐姐這們等!”
  素姐已是大怒,還沒發作。龍氏大怒道:“放的是狗臭大屁!你姐姐怎么來就叫你為人不的人了?他嫁出去的人,你好哩,認他是姐姐;你要不好哩,別認他是姐姐。別叫他上門。他狄家渾深也有碗飯吃,累不著你甚么!”薛如卞道:“我說的好話,倒麻犯我起來!這不姐夫這里听著,我說的有不是么?”龍氏一聲大哭:“我的皇天呵!我怎么就這們不气長!有漢子,漢子管著;等這漢子死了,那大老婆又象螞蚍叮腿似的;巴著南牆望的大老婆死了,落在儿們的手里,還一點儿由不的我呀!皇天呵!”
  薛如卞憑他哭,也沒理論,讓出狄希陳客位坐去了。薛如卞道:“姐姐待去燒香,料道姐夫你是不敢攔阻的。但你合他自家去不的么?怎么偏只要入在那兩個老歪辣的社里去,是待怎么?”狄希陳把狄員外的話合素姐怎樣發作,對著薛如卞告訴。不料素姐逼在門外頭听,猛虎般跑進門來。狄希陳扑門逃去,不曾撈著,扭住薛如卞的衣領,口里罵,手里打。薛如卞把衣裳褪下,一溜風走了。素姐也沒回到后去,竟往狄門來了。狄希陳知道自己有了不是,在家替素姐尋褥套、找搭連、縫袞肚、買轡頭、裝醬斗,色色完備,單候素姐起馬。
  睡到次日五鼓,素姐起來梳洗完備,穿了一件白絲綢小褂,一件水紅綾小夾襖,一件天藍綾机小綢衫,白秋羅素裙,白洒線秋羅膝褲,大紅連面的緞子敞徆c,脊梁背著藍絲綢汗巾包的香,頭上頂著甲馬,必欲騎著社里雇的長驢。狄員外差的覓漢上前替他那驢子牽了一牽,他把那覓漢兜脖子一鞭打開吊遠的,叫狄希陳与他牽了頭口行走,致一街兩岸的老婆漢子,又貪著看素姐風流,又看著狄希陳的丟丑。狄希陳也甚是害羞,只是怕那素姐如虎,說不得他那苦惱,只得与他牽了驢儿,夾在人隊里行走。
  偏偏的事不湊巧,走不二里多路,劈頭撞見相于廷從后庄上回來。狄希陳只道他還不曾看見,連忙把只袖子把臉遮住。誰知相于廷已經看得分明,越發在路旁站住。等狄希陳走到跟前,相于廷道:“狄大哥,你拿了袖子罷,看著路好牽驢子走,帶著袖子,看搶了臉。”素姐看見是相于廷說他,還拿起鞭子望著相于廷指了几指,然后一群婆娘,豺狗陣一般,把那驢子亂攛亂跑。有時你前我后,有時你后我前。有的在驢子上抱著孩子;有的在驢子上墩掉藝g;有的偏了鞍子墜下驢來;有的跑了頭口喬聲怪气的叫喚;有的走不上几里說肚腹不大調和,要下驢來尋空地屙屎;有的說身上不便,要從被套內尋布子夾扶;有的要叫儿吃乳,叫掌鞭來牽著韁繩;有的說麻木了腿骨,叫人從鐙里与他取出腳去;有的掉了丁香,叫人沿地找尋;有的忘了梳匣,叫人回家去取。詣登的塵土扛天,臊气滿地。這是起身光景,已是大不堪觀。及至燒了香來,更不知還有多少把戲,還得一回再說這進香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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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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