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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富家儿當場出丑 窮秀才暗地遭秧


  詩曰:
  
  千古無人解愛才,傷心國士几寒灰。
  蘇秦憔悴人多丑,張儉飄零實可哀。
  有筆空題鸚鵡賦,無家獨上鳳凰台。
  悠悠行路何須問,好向花前复酒杯。

  話說賈有道得了繆成一百兩銀子,欣然而歸。回到船上,方公問道:“你回來了,曾見聞生么?其人何如?”賈有道正色道:“人到也生得將就,只是太輕薄些。”就搖了一搖頭道:“也沒有如此輕薄的道理。”方公道:“你怎么見得他輕薄?”賈有道說:“恐伯老爺動惱,晚生不好說得。”方公越發疑心起來,嚷道:“他的輕薄与我何干?你快說來!”賈有道才向袖子里摸出詩來,說道:“老爺送他的詩稿,他意如此亂抹,豈不可惡!”方公道:“你怎么曉得?這詩從何處得來?”賈有道說:“他推病不出來相見,被晚生再三說,請晚生到書房里去。只見攤在桌上,被晚生袖來。老爺的詩果然不好,也不該如此亂抹。況且老爺尊作,天下皆稱。所以說,如今少年輕薄的多。”
  方公听了此語,已有几分怒色,乃至接來一看,不覺大罵道:“如此放肆!小畜生,我到怜他的才,哪曉得他到如此狂妄!”賈有道便接口道:“他病已好了,看老爺不在眼里,所以不肯來拜。”方公道:“如此輕薄小子,要他來拜甚么。”賈有道便說:“依晚生愚意,若是他來拜時,不要接他帖子,呵叱他一番才是。”方公未及回答,只見家人稟道:“錢老爺移席到了。”方公只得叫請進來。
  錢推官行過了禮,只見方公怒气沖沖,推官打一恭道:“老師何以有不豫之色?”方公道:“士風澆薄,适才受一輕薄少年之辱,所以不覺忿忿。”推官又問道:“敢問何人得罪老師?”方公道:“就是此地聞友。”錢推官道:“原來就是聞友。去年考個案首,還會做几句文字,怎么得罪老師?”方公就把前事說了一遍,因歎道:“老夫一片怜才之心,竟付之流水!”錢推官道:“這有何難。目下文宗就到,待門生對文宗講,革去他的前程就是。”方公怒气正盛,也不應他,也不止他,便問道:“學生明日開舟,賢契有何見教?”錢推官移近椅子道:“門生待罪三年,瓜期已滿,要求老師提挈。望一行取真,再造之恩矣!”方公道:“學生此番入都,恐就要差。若是在京,斷無不竭之理。”方公也沒心吃酒,談了一會儿,錢推官告辭起身。
  〔方公〕將批坏的詩稿遞与小姐道:“你說有如此輕薄少年!”遂將聞生之事,說了一遍,說著又怒气沖沖。小姐十分不安,說道:“少年輕薄,誠為可恨。”回到寢處,心里想道:“此生想自負有才,看爹爹的詩不中意?我且看他批得如何。”展開一看,不覺柳眉倒豎,星眼圓睜,恨了一聲道:“縱不得意,也何必涂抹至此。爹爹為我擇婿,受了如此之辱。此气不可不出。”又來見方公道:“狂生如此可惡,爹爹該處治他一番!孩儿想宗師是父親同年,不日就到。爹爹何不對錢推官說了,托他轉致文宗,革去他的前程,以消父親之气。”方公道:“适才錢推官正如此對我說,我因心中不樂,未曾應他。”小姐道:“我們如今就要開船,爹爹何不留一札囑咐他。”方公道:“這也說得是。你就替我草一書稿起來,叫賈有道謄了,明日送去。”小姐就在燈下寫就一書,寫道:
  
  兩承惠顧,玉誼稠疊。仆因王命嚴迫,不敢入城,即契好如門下,亦未及一登堂抱歉,何以別論,自當銘心。狂生輕薄,詆毀過情,拙作雖非明珠,亦何至按劍如此!督使按臨,想扶進淳風,主持名教,門下亦有与責成也。何如,何如,草布不即。

  寫完,就拿与方公看了。次早起來,就叫家人傳与賈有道謄寫。賈有道〔見〕正中他計,就立刻寫完,請方公用個圖書,著人送去。
  只見一乘小轎沿河而來,抬近船邊,問道:“這是方老爺船么?聞相公來拜。”家人還不知就里,請進帖來。方公見帖上寫道:“眷社晚生聞友頓首拜”,不覺大怒,叫家人扯碎他帖子,叱辱他一番。對小姐道:“他還來拜我,豈不可恨!”小姐道:“便是!”卻折身從紗窗里一張,只見一個書生從轎中出來,衣冠儒雅,舉止風流,緩步而行,若不胜衣;正欲上船,卻被家人將帖子劈面擲去,說道:“甚么聞有聞無!我家老爺并沒有你這個相知,不勞賜顧。”聞生見他如此光景,便道:“你家老爺自要見我,托富相公再三相訂,故特帶病而來,你為何如此可惡!”家人一齊道:“甚么可惡,把他兩個耳刮子才好!”聞生大怒道:“我是相公,你們怎敢如此放肆!賈相公可在船上?快請出來,我有話說。”家人道:“賈相公哪有閒工夫出來見你!”賈有道听見問他,便叫家人進去,把聞生的詩叫家人丟上岸來,說道:“老爺說:你這樣不通的詩,奉還!”聞生越發大怒,見他豪奴眾多,諒不能理論,心里想道:“我且回去,尋了富相公,再与他講理。”就叫家人拾了詩稿,竟上轎而去。正是:
  
  本是相親意,如何反作仇?
  誰知個中計,宵小弄權謀。

  方公正在船上,見如此光景,十分不樂,就叫點鼓開船。
  卻說方小姐見了聞生,心下想道:“我看此生相貌端雅,不像如此輕薄的。況他既已涂坏了詩,如何肯与賈有道袖來!既被他袖來,豈有不知,又如何帶病來拜,討此恥辱?其中必有緣故。”就把批坏的詩稿,又拿來細看一番道:“越發可疑。如何好處亂抹,不好處到不抹?且上面批的‘不通’二字,又寫得潦草粗俗。”拿出日前那首詩來一對,筆气大不相同,暗想道:“若果是他抹的,受此凌辱也該;若還不是,豈不屈冤了他?我又叫爹爹坏他的前程,豈不說我的惡薄?”又不好對方公說得,只是以心問心,沉吟不語。一個侍儿,叫做柳絲,是小姐极得用的,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十分伶俐,自小隨著小姐讀書,亦頗通些文墨。看見小姐如此沉吟,便問道:“小姐,你看兩岸桃紅柳綠,何不賞玩賞玩,只是納悶!”小姐也不回答。
  行了一日,船到無錫,吹打住船。只見一只浪船歇將攏來,一個人同了賈有道到了大船上來,原來是繆成來送,并送禮物。家人傳了帖子,方公說:“請進官艙。”見了道:“不及奉別,何勞遠送。”繆成十拘束,唯道:“不敢。”賈有道替他送上禮帖。方公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犀爵特進,銀壺一執,杭羅貳端,湖綿二斤。

  方公道:“如此厚禮,學生斷不敢領。”賈有道便替他說:“舍親竭誠備來,要求老爺全收的。”就叫管家收進艙里。原來這些管家,都是老賈賄賂的,竟都收了去。方公便叫置酒款待。
  小姐在艙內,見收進禮帖來,展開一看,見寫著“門生繆成有拜”,道:“原來是老賈的親,前日來拜門生、求親事的。我且張他一張。”從窗里看時,只見那人坐在下邊,生得:
  
  身如松段,面似桔皮。身如松段,欲俏而愈覺難俏;面似桔皮,非麻而其實類麻。頭戴一頂紗帽唐巾,高聳密珀一塊,身穿一領金紅道袍,斜扯偏袖半邊,兩眼注定方公,一口唯稱不敢。三家村暴發財主,五百兩新進秀才。

  小姐看了,不覺暗笑。只見方公問他道:“賢契還是從師,還是自坐?”繆成掙了半日答道:“從一個魯業師,是本地一位名公。”方公又道:“賈令親极稱足下大才,老夫甚慕。前因匆匆,未暇接談;今日舟中無事,正好領教。”就向家人道:“取出我的‘永諧圖’來。”只見家人持一軸小畫,方公就叫展開。原來正是方公夫婦的喜容,上邊有許多題詠。方公對繆成說:“這是愚夫婦小影,已蒙諸名公題贈,要求賢契珠玉。”繆成听見,就象青天里一個大霹靂的一般,惊得魂不附体,坐在椅上,好似泥塑木雕的,只不做聲,一眼盯定著老賈。方公看他如此光景,便道:“老夫暫別,好讓足下构思。”進艙去了。繆成便將手亂扯老賈的衣袖,道:“那處,那處?”賈有道也惊得出呆說:“這事我就替不得你了。”繆成見他如此說,越發著忙,急得滿面通紅,汗流如雨。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又恐怕方公就要出來,只得托說出恭,便跳上自己的船,一溜煙走了。
  方公出來,不見了繆成,又好惱,又好笑。賈有道自覺沒趣,不敢久坐,也過二號船去了。方公進京不題。
  卻說聞生受了一場大辱回來,分咐家人去請富子周,心中想道:“這件事是你自托富子周來講,又叫老賈來拜,如何反叫惡奴把我如此凌辱。”愈想愈惱。只見家人回來說:“富相公上墳未歸。”只得過了一夜。
  到次日絕早,自到富家來。富子周連忙出來相見道:“吾兄為何今日恁早?”聞生道:“多謝兄好作成。”富子周見聞生滿面怒气,便道:“小弟不解,求吾兄明言。”聞生就把老賈來拜,自己帶病去會,被他叱辱之事細說一遍。便道:“小弟受了這場惡气,難道就罷了不成?原來兄起的禍根,還得兄去問個明白!”富子周听了,不覺惊訝道:“這又來奇了!他前日無心見兄之作,十分愛慕,再三托小弟致意,又要小弟執柯。今日吾兄既去拜他,這是极妙的了,如何反有此舉動?殊令人不解。”就雇了兩乘轎子,同出城來。
  只見船已開了。問岸上的人,說道:“昨日開船去了。”富子周向聞生道:“令人不解,到是小弟得罪了。我們赶上去何如?”聞生道:“他既有心辱我,此時再赶上去,又討他一場沒趣,煩兄一行罷。只問他為何如此!”富子周就叫家人叫船,叫了半日,只叫得一只船來。船家先要船錢,不想二人都不曾帶得銀子,船家見沒有銀子,竟撐船去了。
  富子周就叫家人回去拿銀子。二人尋一個觀音庵坐下等他,再等不來,心中十分焦燥。只見一個人走將過來道:“呵呀!二位相公還有工夫坐在此處。”原來這人是學里王齋夫。二人見了,齊問道:“老王何往?”王齋夫道:“正要到相公府上。學院老爺到了,初十日取齊,月半就要考了。急忙而來,叫我們如何來得及!”說罷,拱拱手道:“我就要到社相公家里去。”急忙的別了。
  又過了一會,家人取了銀子才來。只見夕陽西下,又無船只可叫,富子周道:“今日將晚,明日去罷。”聞生道:“明日起身,不知何日赶著。來往要數日工夫,万一宗師挂牌,豈不誤事!只得罷了。”恨恨而別,富子周就留聞生吃酒,聞生不肯,遂各自回去。
  聞生歸到家中,悶悶不樂,覺得身子困倦,和衣睡了。他的病還未全好,受了這場气,又病將起來。聞公夫婦听見宗師要考,儿子又病起來,十分著急,日夜請醫生調治。過了十數日,只見家人來說:“學院老爺挂牌,先考吳縣。”聞生只得帶病入場。做完兩篇文字,頗覺得意,頭牌就出來了。聞公夫婦接著,問道:“身子不甚狼狽么?”又叫他念了個破承起講,聞公道:“大意已見,論起理來,科舉還該取得。”過了月余,專等宗師出案。
  只見一日,杜伯子、富子周二人慌慌忙忙走到書房里來,見了聞生,口里只道:“奇事,奇事,真個奇事!”聞生大惊,問道:“有何奇事?莫非小弟考在劣等么?”二人都不開口。聞生又問道:“小弟想是四等?”杜伯子才道:“天下有如此可恨的事!更甚于此。”聞生道:“難道六等?”富子周道:“不是六等,竟是兄考在五等,豈非奇事?”聞生听了,气得面如土色。又問道:“二兄如何?”二人答道:“小弟輩皆在前列。”聞生又問:“同社諸子何如?”二人道:“止有王楚蘭三等。”聞生道:“既有如此批看文章的,我前日文章雖不好,也不至于如此耳!”二人道:“兄也不消气他,得失不過偶然,文章自有定衡。趙太尊待見甚厚,何不會見他一見?”聞生道:“也不去見,听他罷了。考了五等,還有甚么面目見人?”富子周道:“兄不肯去見,讓小弟明日代兄去一見,求他對宗師講了,提在三等。到不必使老伯知道,恐他老年人著惱。”聞生道:“极蒙二兄骨肉之愛。”
  三人正說間,只見一個小廝走過來道:“老爺請相公。”二人就站起來道:“小弟且別,見過趙太尊再來奉复。”聞生走到里面,只見聞公夫婦各有慍色,對聞生道:“案已發了,你竟在五等!前日文字里面,必有差訛。”聞生道:“文雖不好,若論差訛,其實沒有。”聞公不語。夫人便道:“你父親說你平日三朋四友,吃酒做詩,時文必竟荒疏,所以如此。如今富、杜二生都是一等,你同社的個個都有科舉,唯你如此,豈不被人恥笑!你爹爹又不做官,單望著你。”說到此處,不覺流淚。聞生哀不自胜,大哭起來,聞公也流淚道:“如今也罷了。但自今以后,須低頭讀書,再不可象前日。”聞生哭了一場,聞公道:“你須自寬怀,不消過悲,且將息身子。”
  聞生是個有志气的,只抱恨不已,道:“我平日心高气傲,今日考坏了,教我如何見人?況且父母如何望我,我今日又不得進場。”只是左思右想,忽然想道:“前日舅舅有書來,他升了濟南知府,就要到任,要請我去一會。我因有事,不曾去得。如今不如去見見母舅,問他借几百兩銀子進京納監。舅舅至親骨肉,料不笑我。”又想道:“我對父母說了,決不放我去,不如不說而行。這里到濟南不過四、五日,到了那里,再寫書回來不遲。”算計已定,叫起燕喜來,對他說了。急急忙忙收拾些書籍衣服,帶了几兩盤纏,等不得天明,竟同燕喜出門。
  次日早起,管門的起來,見大門升了,又見園門已開,心里有些疑惑。走到書房一看,只見房門鎖著,燕喜与相公都不見了。慌忙報与聞公,聞公道:“他小小年紀到哪里去?不過在別人家納悶。”差人到相与人家去問,都說沒有,聞公才有些著急,差人四下追尋。正是:
  
  游子輕离別,父母□□□。
  思儿腸欲斷,何日賦歸程。

  畢竟不知聞生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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