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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駱母為生計將本起息


  卻說花振芳西門挂頭惊動眾人,連忙松開繩索,將任正千放下;然后自己亦墜繩而下,又將任正千馱在背后,幸喜天早,且城河邊水雖未涸盡,而所存之水有限,不大寬闊,將身一縱,過了城河。走了數里遠近,見已大明,恐人看見任大爺帶著刑具,不大穩便。到僻靜所在,用順刀把手銬切斷,將自己衣服更換了,應用之物并換下衣服打起包裹,复將任大爺背好。行至鎮市之所,只說個好朋友偶染大病,不能行走。遂雇了人夫用繩床抬起,一程一程奔山東而回。
  且表城里邊定興縣知縣孫老爺,分付開城門搜尋劫獄之人,并殺人的凶手。到了早飯以后,毫無蹤跡,少不得開放城門,令人出入,另行票差馬快捉人,在遠近訪拿。城門所挂人頭,令取下來懸于西門以下,交付門軍看守,待有苦主來認頭時稟報本縣,看因何被殺,再擒捉審問便了;禁牢內更夫尸首,令本戶領回,各賞給棺木銀五兩。這且按下不表。
  再講王倫早上起來梳洗已畢,就在賀氏房中,請了賀世賴來吃點心。正在那里說說笑笑,滿腔得意,家人王能進來,稟道:“啟大爺得知:方才聞得今夜四更時分,不知何人將禁牢中更夫殺死,把大盜任正千劫去。天明時,西門城樓獸角鐵須之上,挂了兩個血淋淋人頭,一男一女。合城的文武官員并馬快捉人,各處搜尋,至今西門尚未開。”王倫道:“西門所挂人頭,此必奸情被本夫殺死,亦不該挂在那個所在。但反獄劫走任正千的卻是何人?”賀世賴道:“門下想來,此必是山東花振芳了。前次約他同來,因見火起而去;昨日聞任正千在獄,夤夜入禁牢,殺更夫以絕巡更,后劫走任正千無疑矣!”王倫道:“花振芳在桃花塢,說他乃山東姓花,必山東人也。但不知是那府那縣?今日獲住便罷,倘拿不住,叫老孫行一角文書,到山東各府、州、縣去訪拿這老畜生!”
  正在議論,猛見兩個丫鬟跑得喘吁吁的來說道:“大爺不好了!今夜不知何人將五姨娘殺死,還有一個男人同在一處,亦被殺死,但不見有頭。稟大爺定奪。”王倫、賀世賴同往一看,卻是兩個死尸在一處,俱沒有頭。著人床下搜尋亦無,細觀褂褲鞋襪等物,卻不是別人,竟是買辦家人王虎!王倫發恨道:“家人欺主母,該殺!該殺!”二人仍回到賀氏房中,王倫少不得著人去將兩個人頭認來,“省得現于人眼万人瞧,使我面上無色。”賀世賴止道:“不可,不可!大爺不必著惱,又是大爺与舍妹万幸也!”王倫同賀氏問道:“怎么是我二人之幸?”賀世賴道:“此必是來殺你二人,誤殺他兩個人,亦是任党無疑!殺去之后,教任正千一見,不是你二人。故把頭挂在那個所在以示勇。”王倫仔細一想:一毫不差,轉覺毛骨悚然。又道:“此二人尸首如何發放?”賀世賴道:“這有何難!一個是你遠方娶來之妾,從小無有父母;那一個又是你的家生子。大爺差人買口棺木,就說今夜死了一個老媽,把棺木抬到家里,將兩個尸首俱入在里面,抬到城外義冢地內埋下;家內人多多賞些酒食,再每人給他几錢銀子做衣服穿,不許傳揚,其事就完了。那孫知縣自然分付看頭人招認;況此刻天熱,若三五日無人來認,其味即臭難聞,必分付叫掩埋。未有苦主,即系懸案,慢慢捕人。大爺今苦差人去認頭,一則有人命官司,二則外人都知道主仆通奸,豈非自取不美之名!”王倫听賀世賴句句有理,一一遵行。果然四五日后,其頭臭味不堪,西門下無人出入,門兵來街稟知。知縣分付:“既無苦主來認,此必遠來順帶挂在于此,非我城池之事,即速掩埋。”看官,凡地方官最怕的是人命盜案。門軍遂即埋了,知縣樂得推開,他只上緊差人捕捉劫獄之案便了。以上按下任正千之事。
  此回單講駱宏勳自苦水舖別了花振芳,到黃河渡口,一路盤費俱是花老著人照管。駱宏勳稱了二兩銀子送他買酒吃,叫他回去多多上复花老爹:异日相會面謝吧!那人回去。駱大爺一眾渡了黃河而走,非止一日。那日來到廣陵,守家的家人出城迎接,自大東門進城到了家里。老爺的靈柩置于中堂,合家大小男婦挂孝磕過頭,又与太太、公子磕頭已畢,備酒飯管待人夫腳役,賞銀各人不得少把,余謙一一秤付。眾人吃飯以后,收拾繩扛各自去了。老爺柜前擺了几味供菜,母于二人又重祭一番。已畢,用過晚飯,各自安歇。次日起身,各處請僧道來家做好事。駱宏勳正待分派家人辦事,門上稟道:“啟大爺:南門徐大爺來了。”駱宏勳正欲出迎,徐大爺已進來了。駱宏勳迎上客廳坐下。徐大爺道:“昨日舅舅靈柩并舅母、表弟回府,實不知之;未出廓遠迎,實為有罪!今早方才得信,備了一份香紙,特來靈前一奠。”駱宏勳道:“昨日回舍,諸事匆匆,未及即到表兄處叩謁,今特蒙駕先到,弟何以克當!”吃茶之后,徐大爺至老爺柩前行祭一番,又与舅母駱太太見過禮。駱太太看見徐大爺身軀:方面大耳,相貌魁偉,心中大喜。說道:“愚舅母向在家時候,賢甥尚在孩提。一別數年,賢甥長此人物,令老身見之喜甚!”徐大爺道:“彼時表弟年十一歲,今甫長成大器,若非家中相會,路遇還不認得!”駱宏勳道:“好快!一別六年余矣!”敘話一會,擺酒后堂款待。
  列位,你說這徐大爺是誰么?世居南門,祖、父皆武學生員。其父就生他一人,名喚苓,表字松朋,乃駱氏所生,系駱老爺外甥,駱宏勳之嫡親始表兄弟。他自幼父母雙亡,駱老爺未任之時,一力扶持。后駱老爺定興赴任,有意帶他同去;但他祖父遺下有三万余金的產業,他若隨去,家中無人照應,故而在家,囑咐一個老家人在家幫他請師教訓。這徐松朋天性聰明,駱老爺赴任之后,又過了三年,十八歲時就入了武學。本城楊鄉宦見他文武全才,相貌惊人,少年入泮,后來必要大擢,以女妻之。目下已二十六歲了,聞得舅舅靈柩回來,特備香燭來祭。是日,駱宏勳留住款待了中飯方回。以后你來我往,講文論武,甚是投合。駱宏勳在家住了四月有余,与母親商議,擇日將老爺靈柩送葬。臨期,又請僧道念經超度,請親六眷、鄉党鄰里都來行奠,徐松朋前后照應。至期,將老爺靈柩入土,招靈回家。
  三日后,駱宏勳至門謝吊。治葬已畢,則無正事。三日五日,或駱宏勳至徐松朋家一聚,或徐松朋至駱家一聚。一日無事,駱宏勳在太太房中閒坐,余謙立在一旁,議論道:“我們在外數年之間,揚州不知窮了多少人家?富了多少人家?某人素日怎么大富,今竟窮了;某人向日只平平淡淡,今竟成了大富。”駱宏勳說道:“古來有兩句話說得好,道是‘古古今今多更改,貧貧富富有循環’。世上那有生來長貧長富之理!”余謙在旁邊說道:“大爺、太太在上,若是要論世上的俗話,原說得不錯:‘家無生活計,吃盡一秤金。’你看那有生活的人家,到底比那清閒人家永遠些。”駱太太道:“正是呢,即今我家老爺去世,公子清閒,雖可暖衣飽食,但恐日后有出無人,終非永遠之業。”余謙道:“大爺位居公子,難干生理。据小的看來,備三千金,不零沽碎發,我揚州時興放賬,二分起息,一年有五六百金之利。大爺經管入出賬目,小的專管在外催討記賬。看我上下家口不過二十來人,其利足一年之費。青蚨飛來,豈不是個長策!”太太大喜道:“余謙此法正善。我素有蓄資三千兩,就交余謙拿去生法。”余謙道:“遵命!”遂同大爺定了兩本簿子。外人聞知駱公子放銀,都到駱府中來借用。余謙說“与他”,駱宏勳就与他;余謙說“不与他”,駱宏勳也不給。以此趨奉余謙者正多。臨收討之日,余謙一到,本利全來,哪個敢少他一錢五分?因此余謙朝朝在外,早出晚回,無一日不大醉。駱大爺因他辦事有功,就多吃几杯亦不管他。
  一日,徐大爺來,駱大爺留他用飯,飯后在客廳設席。其時九月重陽上下,菊花正放,一則飲酒,二則玩賞天井中洋菊。日將落時,猛見余謙自外東倒西歪而來,徐大爺笑道:“你看,余謙今日回來何早!”駱大爺道:“你未看見那個鬼形么?他是酒吃足了,故此回來得早些。”二人談論之間,余謙走至面前,勉強直了一直身子,說道:“徐大爺來了么!”徐松陰道:“我來了半日。你今日回來得早呀!”余謙道:“不瞞徐大爺說,今日遇見兩個朋友,多勸了小的几杯,不覺就醉了,故此回來得早些!”徐大爺道:“你既醉了,早些回房睡去吧。”余謙道:“徐大爺与大爺在此吃酒,小的正當伺候,豈有先睡之理!”徐大爺道:“我常來此,非客也,何必拘禮!”駱宏勳冷笑道:“看看自己的樣子,還要伺候人?須要兩個人伺候你。還不回去睡覺,在此做什么!”余謙聞主人分付,不敢做聲,竟是高一腳低一腳往后走了。
  進得二門時,听得房上“嘩啦啦”一聲響亮,余謙醉眼朦朧,抬頭一看,見一大毛猴在房上面,正是一陣黑風。余謙正走,便大喝一聲,聲如雷響一樣相似,道:“孽畜!往那里走,我來擒你了!”徐、駱二人听得是余謙喊叫,不知為何,遂站起身來,要問余謙因何事故。畢竟不知余謙說出何物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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