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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梟奴賣主列冠裳 惡宦媚權毒桑梓


  詞曰:
  富壓江南堪敵國,金穴銅山,回首如風燭。奴董利財生蝮毒,石家何處尋金谷。
  十万牙簽如轉轂,任爾通神,難脫鉗羅獄。日食万錢惟果腹,何曾千古稱知足。

  話說魏忠賢因朝天宮火災,言官都道是天災,他定說是奸細放火。各官順他之意,枉殺了武永春等一班良民,妻子都給与功臣之家為奴。他自己又邀功討蔭,他的親丁都蔭完了,恰好蘇杭織造李實送魏鵬翼到京。那魏鵬翼乃魏云卿的孫子——云卿与侯一娘又生了一子,到二十余歲娶了媳婦,生下這個孫子鵬翼來,儿子就死了。后來云卿夫妻皆亡,這孩子便依著寡母開了個机房度日。因忠賢托李實訪問云卿的消息,卻好訪出這個魏鵬翼來,特差掌家護送到京。算起來是他嫡侄,他卻認他為侄孫。因他緝捕奸細有功,矯旨蔭為右軍都督,把個十歲大的孩子,平白的紅袍玉帶,一樣到任升座。是日都來送禮慶賀,忠賢置酒請那班奸党。算來鵬翼卻是他嫡親的瓜葛,連魏良卿都不是的。
  一連請了几日。酒席散后,倪文煥回來,門上稟道:“揚州有個姓吳的來見爺。”文煥拿過稟帖來看,名喚吳天榮,不認得是誰。因他說是同鄉,只得叫請會。那人進來,一見便跪。文煥道:“既是鄉親,如何行此大禮?”扯起來作了揖,細看時,才認是就是吳安保,相讓坐下。文煥道:“一向久別,何事到京?”天榮躬身道:“小人因兩個官人連年爭訟不息,小人不忍坐視,兩下調攝,官府中打點是有之,無非欲兩家息事,怎敢偏護?至去歲四官人去世后,后二官人名養春的,怪小人不偏為他,屢次難為小人。又將我送到撫按衙門,說我偷盜本銀二万。他勢力大,情面多,又是個家主,小人怎敢与他爭執?今特來叩見爺,要求爺兩封書与兩院,代小人明一明心跡。”說著向袖中取出個帖子來,雙手呈上。上寫道:“呈上白米千擔。”文煥道:“只道按院陳爺,是我同年,撫院我不相熟,不便發書。”天榮又跪下道:“如今之事,非老爺的書子不能救,老爺若嫌輕,再奉葉金二十兩為老爺壽。”文煥道:“多承厚貺,已不敢當,金子斷不敢再領,且請坐再商也罷。我也作一札与你,只是我与他不甚相熟,恐未必肯依。”天榮見他應允,即起身拜辭道:“書子再來領。”出來走到寓所,用食盒裝了金銀,貼上河南道的封條,叫人抬到倪文煥寓所來。一路上緝捕的見有河南道的封條,故不敢來盤問。文煥收下,隨即寫了兩封書子,從馬上飛遞到江南去了。
  天榮謝過文煥,次日收拾回南。比及到家時,差人已早有回書在天榮家等候他。到家看過,送他些盤纏回京,再問官事時,兩院見了倪文煥書子,奉為神明,极力袒護,若不因是主仆,吳養春還要受辱哩。養春見官事輸了,心中恨极,又要向別衙門去告。料理衙門的人道:“切不可再告了,他是求了倪御史的書子才如此靈驗,你再告也是枉然,他就再花些銀子,也總是用的你的,不若捉他家來,鎖禁住他,慢慢的常打他几次出出气。”眾人齊聲道:“此法甚善。”養春果然暗暗差人四路踩緝,不料日竟捉住了。抬到家按倒打了一頓,鎖在后花園密室內,終日用酒食養著他,過几日拿出來打一次,打過几回,气也漸息,未免就懈怠下來,鎖禁也不甚嚴了,漸漸可以出來行動。几次要越牆而逃,奈牆高難跳。
  禁有半年,已是中春時候。那一夜月明如晝,園中梅花盛開。天榮睡不著,忽听得外面有人說話,他悄悄的起來伏在假山后看時,只見梅樹下立著兩個女子,香肌粉面,映著月色,分外嬌妍。何以見得?有詩為證:
  比花還解語,似玉更生馨。
  洛浦逢雙俊,堯庭降二英。
  動衣香滿路,移步襪生塵。
  二八盈盈態,羅浮夢里人。
  那兩個女子都是吳養春的侍妾,天榮認得,內中有一個姓郁,名叫燕玉,原是他經手在揚州娶的。兩個女子嗅花玩月,游了一會,對坐在梅花下談笑。少刻,有几個丫環,提了茶果擺在石桌上。二人對月談心。眾丫頭四散玩耍,一個偶走到假山后,忽遇見天榮,便大叫道:“你是個甚么人?夜晚閒躲在這里做甚么?”眾丫頭听見,都跑了來,抓住天榮亂拉亂打。那兩個女子听見,也走來道:“你們不要嚷,且問他是甚么人。”天榮只得走上前,叩了個頭道:“小的是吳天榮,被爺禁在這里已有半年多了。今夜因月色甚明,出來看月,不意沖撞二位小娘。”燕玉道:“你可是揚州的吳老官么?”天榮道:“小的正是。”燕玉道:“你也是無心,不怪你,好好去睡罷。”
  天榮回到房中,過了半日,只見一個小丫頭送了四盤果子、一壺茶來,道:“郁小娘叫我送來的。”天榮道:“姐姐,你回去代我謝謝小娘。”那丫頭答應而去。此后,不時燕玉即著這小丫環送茶送酒,天榮常把些銀錢打發他。
  一日,那丫頭又送出酒來.天榮道:“姐姐,央你回去代我說聲, 常時多謝小娘,求小娘在爺面前代我方便一言,放我出去,后當重報。”丫頭道:“小娘已曾代你說過几次,爺總不肯。叫你再耐心等几日,再尋個方法放你。”又過了月余,忽一日,那丫頭來對天榮道:“小娘叫對你說,明日老太太同孺人們下園來看花,叫你取個空儿哀求老太太,小娘再從旁幫你,管情停妥。”天榮大喜。原來這老太太就是養春的母親,一生仁慈好善,极喜施舍,若遇人有患難,他卻不惜財物濟人。天榮軟禁在此,人都瞞著他,他若知道,也不待今日了。
  天榮又捱了一夜。次早,見童仆們紛紛收拾亭台,舖設酒席,擺列得十分齊整。但見:
  裊裊東風小院通,鸞M飛下百花叢。
  香濃寶鼎沉檀細,花壓金瓶梅杏紅。
  繡幕漫遮金翡翠,錦茵半戲玉芙蓉。
  鳳蕭象管隨瑤瑟,疑是仙娃宴蕊官。
  這正所謂天上神仙府,人間富貴家。這吳養春乃江南第一富戶,兩淮鹽務的領袖,一派豪華的气象,雖難比上苑天家,卻也不減石崇、王凱。是日辰牌時,先是一班家人、媳婦、丫環使女數十人,穿綢著緞,珠翠盈盈,擁擁而來。次后才是老太太率領著許多女眷姬妾們入園來。一個個生得:
  盈盈粉面媚含春,疑是凌波出洛神。
  羅綺生香籠白雪,鈿釵曳玉掠烏云。
  殘紅淺襯蓮鉤印,落片輕沾玉筍痕。
  忽向花間聞笑語,曉鶯枝上弄新晴。
  一班女眷看過花,才上廳吃茶。至午上席,杯盤交錯,笑語喧闐。日晡時,各各起身閒步。
  吳天榮在假山后伺候,不敢出頭。等到老太太同燕玉散步看花,燕玉把他攙到假山邊花深處賞玩,只見天榮連忙走出來,向老太太叩頭。老太太道:“你是安保呀!几時來的?為何這樣落薄?”天榮道:“小的在此半年了。”老太太道:“你來了這許久,怎么不來見我?”天榮道:“小的因四官人的事,被二官人鎖禁在此。”老太太道:“四官人已死了,還說他怎的?”燕玉道:“因二官人惱四官人,故此連累及他。論起來其實也不干他事,禁他在此也無用,老太太做個好事,放他回去,讓他骨肉完聚。”老太太本是個仁慈之人,又平日极喜燕玉,听了這話,大動惻隱之心,便說道:“罷了,你起來,我自有道理。”遂走來對媳婦道:“你官人可成得個人?四官儿已死,就是弟兄們有些言語,如今也該丟開了,怎么又將安保鎖在這里?他家也有妻儿老小,何苦离間他!”孺人道:“我也曾屢勸他,無如他不肯依。”老太太道:“依我說,放他去罷。”孺人道:“老太太主張,我們怎敢不遵?只恐官人回來不依。”燕玉道:“既是老太太做主放了,等官人回來,老太太向官人說聲就罷了。”孺人瞅他一眼,道:“又好惹他回來一場吵鬧了。”老太太道:“不妨,我自會向他說。”便叫人賞他一桌酒飯,叫了天榮來,分付道:“你去吃了酒飯回去罷,官人回來,我自代你說,你以后須要學好,生意上須要盡心為主,各房的事須要一例,不可偏護。”天榮叩頭感謝道:“蒙老太太的恩典,小人知道。”又向孺人叩了頭,走到臥處,連酒飯也不吃了,卷起行李,出了園門,飛奔到寓所,收拾行囊,雇了牲口,星夜回揚州去了。這正是:
  鰲魚脫得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過了數日,吳養春回來,他母親向他說知放了天榮。養春雖然面允,心中卻甚不快。出來又与那班幫閒的朋友商議,還要再去捉他。這也是財主性儿,若是些良朋益友,也便勸阻他,無如那班匪人,都要奉承他。還有一等坏心術的,巴不得撮起件事來,好于中取利。隨即撮弄他差了几個家人,帶領一二十個粗使人,來揚州分頭緝拿吳天榮。
  誰知吳天榮早已差人在外打听,一聞此信,著了忙,無處潛身。正是人急計生,隨即帶了万把銀子,丟下家口,逃往京師。不一日又到京城,進得城,尋個寓所安插下來,便來見倪文煥。二人相見,坐下。天榮謝道:“外日蒙爺情,發書子搭救,奈家主必不肯恕,又被他拿去鎖禁了半年多,蒙老主母怜念釋放,今又四路差人訪拿,定要置小人于死地。無可奈何,只得又來求爺庇蔭。”文煥道:“你雖逃到京師,終非長策,我也難庇你許多。如今有個道理,我們厂里魏祖爺,昔日也曾与你有一面之識,除非投在他門下,方可免禍。”天榮道:“若得老爺玉成,刻骨難忘。”

  次日備了禮物,文煥引他到魏府來。文煥先進去,天榮等到傍午,才有人出來喚他到書房里來等。忠賢出來,天榮朝上叩了頭,复又跪下,呈上禮單。忠賢看也不看,遞与掌家,命他坐。天榮道:“小的怎敢坐。”忠賢道:“即是舊交,坐下何妨。”天榮才告坐坐下。忠賢道:“遠勞你來,只是我們無白衣,須要做個官儿才好。武職恐你做不來,只好代你上個中書罷。”天榮稱謝不已。少頃,擺上酒來,忠賢道:“你家主人富壓江南,實有多少家私?”天榮道:“約有一二百万。各處鹽引當舖,每年有十余万利息。惟有黃山木利最多,每年足有四十余万。”李永貞道:“朝廷各項錢糧,每年也只有五六百万,他一家每年就有十分之一,如今大工正在缺少錢糧,就向他借几万用也不妨。”天榮道:“當年征關北時,他也曾進過五十万充邊餉,万歷爺曾賜他中書銜的。”忠賢道:“這廝卻也可惡!万歷時他既助得餉,咱們如今大工缺少錢糧,他就不助些餉了?他這富足,難道不是害眾成家的么?你可開他些過犯來,咱好差人去拿他,來問他要。”
  席散后,天榮回來,便來見倪文煥,討他主意。文煥道:“既是祖爺起了這個念頭,你也顧他不得,必須開他些過失才好。”天榮道:“他家雖是富足,卻世代忠厚,未曾刻剝一人。就是鹽務當舖,只有人騙他些的,卻無甚過失可說。”文煥道:“事到其間,也講不得天理了,你若不開,連你也不好。”天榮道:“但憑分付。”文煥道:“你去做個揭帖,上開他父子是歙縣土豪,慣囤窩射利,阻撓鹽法,遍開典舖,刻剝小民,侵占黃山,每年獲木植租息六十余万,以致家累巨万,富堪敵國,赴東厂出首。”
  天榮依命,沒奈何,次日只得寫了個揭帖,投到東厂。楊寰見了,如獲至寶,即刻轉上來。忠賢隨即矯旨拿問,票了駕帖,差錦衣官校星夜到江南來拿人。校尉等詐了万金,吳養春只要救命,也顧不得銀子,隨即分付伙計:“將各處典舖鹽店都收了,我又未曾犯法,朝廷也不過是要我的銀子,家中姬妾都著他母家領去,听其改嫁。”老母、妻子免不得抱頭痛哭而別。
  不一日,到了京,發鎮撫司拷問。吳養春遍行買囑,許顯純也得了他有万金,心里卻也怜其無辜受害,又怕魏監差人打听,不敢放松他,就照原揭上題個拷問過的本進去。一二日批下來道:“吳養春贓銀六十万,著刑部行文与該撫,照數比追解京。其山場木植銀四十余万,著工部遣干員會同該撫按估計變价解庫;其山場二千四百余頃并拋荒隱匿地畝,均著查明入冊。此皆厂臣為國忠心發奸,巨手搜剔黃冊之大蠹,克襄紫极之浩繁,省國幣而工度饒,不加賦而財用足,宜加优獎,以勵忠勤。著賞給綠緞四表里,羊八雙,酒八瓶,仍著蔭弟侄一人為錦衣衛指揮,世襲其職,給与應得誥命。欽此。”那吳養春父子生來嬌養慣的,那奈刑法?熬不過几次追比,俱死于獄中。正是:
  百年富可擬陶朱,卻笑持家術也無。
  致使一身亡犴狴,只因輕自放豪奴。
  工部奉旨,差了個主事來徽州變產。先時吳養春家私原有數百万,后因養春被拿,他妻子各處尋分上救他不惜錢,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一万就与一万。那些親友有實心為他的,道:“只要錢用得到,自然靈驗。”亦有借此脫騙的,那些女流如何知道?就如挑雪填井一樣。及到撫按追贓時,家私已用去一半了。只見家人回來說:“主人都死了,原來此事是安保陷害的。”舉家切齒,痛哭一場。
  不日工部司官到了,會同撫按清查。那些親友見事勢不好,都不敢來管,只有一個老家人吳良出來撐持。那主事同撫按上了察院,傳集府縣,將山場木植變价,少不得要報人買,未免高抬价目。那些富戶見值一百的,就要賣人二百。那些怕買的花錢求免,或賄囑延擱。那買不起的便來告免,反被責逼,以致妄扳別人,株連不已,及至納价時,書吏又作弊,用加二三的重平子收銀,及完清了价,又無產業領,他又報別人來買,設成騙局哄人。那報買的也不能听他緩緩上价,還要當錢糧追比。無奈這是個欽差官儿,不受撫按的節制,無處告理。正是:天高皇帝遠,有屈也難伸。把一個徽州城攪得不成世界了。贓銀出過六十余万,也就艱難了。眾童仆都偷盜財物,各自逃散,日日只帶這老仆吳良追比。這吳良年近七旬,漸漸打得不像樣而死。這主事又差人拿他家眷,那老太太年老,出不得官,便來拿他妻子。那孺人是宁國沈相公的孫女、南京焦狀元的女甥,見人來拿他,放聲大哭道:“我為世代簪纓之女,富貴家的主婆,豈可出頭露面,受那狗官的凌辱?罷!与其死于此賊之手,不如死在家里的干淨!”于是解下絲絛,懸梁自縊。他兩個女儿見他娘吊死,他們也相縊而亡。可怜:
  愁紅慘綠淚成絲,弱柳迎風自不支。
  斷送玉容魂弗返,分明金谷墜樓時。
  那老太太听見媳婦、孫女都死,嚇了一跌,也嗚呼哀哉了。眾親戚聞知,皆來吊問,備棺收殮。
  那些差人猶自狐假虎威的詐錢,街坊上看的人都動不平之气。內中有那仗義的道:“你們逼死了他一家人口,還在此吵鬧,我們打這起狗才。”眾人一齊動手,把几個差人登時打死,漸漸聚了几千人,打到察院衙門里來。那些衙役正要上前阻擋,見人多勢眾,都一哄而走了。眾人便放起火來。主事的家人見事不諧,都扒牆破壁而逃,那里還顧得本官?那主事還未起來,忽夢中惊醒,只道是失了火。忽听得外邊嚷道:“要打主事!要殺主事!”才知是激變了地方上人。此刻并無一個牙爪,只有一個門子在旁,即忙越牆而逃,跑到初門驛暫住。這邊府縣等忙來救火安民,一面通詳撫按,据實奏聞。魏忠賢見激變了徽民,只得把主事削職,便把這事緩下去了。
  不料又走出個許寺丞來。這許寺丞名志吉,本是徽州許相公的孫子,以恩蔭仕至苑馬寺丞,与吳養春是至親。他見徽州打了欽差,恐魏監惱,不肯休歇,又恐連累到自己,遂央倪文煥來對忠賢說:“許寺丞本籍徽州,深知吳養春所放天津、淮揚、兩浙各省的債務,并各處鹽當產業,若差他去,不到半年,贓可全完。”許寺丞又送了許多禮,才得了這個差。
  南直士大夫在京者,只道他是好意,或者因徽州困极,他出來自然設法調停。誰知他竟是個人面獸心的畜類,只要保全自己,奉承權陛A不顧鄉里,一路來各處清查,絲毫不能遺漏。及到家鄉,他便想道:“本地府縣是我父母官,恐他要假借起來,后日難以行事。”他便以憲体自居,公然坐察院。地方官勒令庭參。府縣見他如此,都不理他,他也只得厚著臉行事。眾鄉紳來見時,他便十分倨傲起來。內中有個方給事,才說得几句話,便搶駁他,反被方給事當面羞辱一場。他也只得皮著臉,不以為意。有個秀才吳守仁,是他的姨丈,當面來告免,竟被他答辱了一場。放告后,今日報這家買山,明日派那家買地;今日冤某人領吳家的本錢,明日賴某人受吳家的寄頓。影響全無的,只憑他說的便是,他那里管甚宗族親眷,就是他親伯叔弟兄,也報來買產,都是一例追比。黃山田地,旨上原教歙縣人領買,他見休宁人富足的多,突然派過二十万去,便把休宁的富戶程八元等數百万的家私,都弄得一貧如洗。各處都有謠言道:“派一千,禮儀三百;繳一万,威儀三千。”以至遠年私債,家人身銀,都入贓冊。
  休宁有個程寡婦,乃孝廉程有政的繼室,卻十分美麗,也是官家之女。那程有政死了,寡婦年少無子,家私十余万。程舉人臨終留下親筆遺言,把兩個前妻之子分出去住,留了一所典舖、本銀二万与寡婦取利日用,以為養贍。這許寺丞平日与程有政相交最厚,他慕他妻子姿色,新寡時便要謀娶他。寡婦執意不允,他便記恨在心。今日便派寡婦買山銀一万兩,差人來催。那寡婦卻有見識,回道:“疾風暴雨不上寡婦之門,就是朝廷也沒有拿婦女當差的,我有儿子,有事你去向他們說去。”他連茶錢也不出一個。差人鬧了一日,無法奈何,只得來回話。
  許寺丞本意,原要拿寡婦出頭,見差人拿不來,次日又差了許多孤貧來吵鬧。那些疲癃殘疾之人,人又不好打他,他們便一窩蜂的在程家亂鬧。這寡婦卻有算計,便出來對他們道:“你們既是官差,沒有白使人的理,且坐下來吃了飯,我同你們去見官。”隨即擺下几桌齊整酒飯來。那些乞儿何曾見過這樣好東西,一齊坐下狼餐虎咽的大碗斟酒吃,一個個吃得東倒西歪的爛醉如泥。寡婦忙把一切細軟都寄在左近親族家,他便坐上轎子,竟回母家去了。
  他弟兄子侄多有在庠的,都到學前約齊了三學朋友,候按院下學講書畢,公同稟道:“許志吉假倚差官,殘害鄉里,求大人做主。”按院道:“雖他奉旨清查,未曾教他無端扳害,他既無桑梓之情,諸生又何必存畏縮之念?此与小民触犯鄉紳不同。”這分明是惡他,叫眾人打他之意。眾秀才正要生事,今見上官許他,眾人等送按院上轎后,齊至公署前,蜂擁進去。那許寺丞猶自做張做勢的狂吠,眾人上前一齊動手,打得個落花流水,將手下人打死了几個,那許寺丞早逃走個不見。眾人見他走了,竟打到他家里去,放火燒他的房屋。百姓都恨他,也齊來幫助。家財盡遭擄掠,婦女們剝得赤條條的,赶出街坊。這一場丑辱,卻也不小。還要尋到許寺丞,打死才稱眾意。這正是:
  未害別人先害己,果報分明定不差。
  畢竟不知許寺丞逃得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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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校對,尹小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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