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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秦文公郊天應夢 鄭庄公掘地見母


  話說平王東遷,車駕至于洛陽,見市井稠密,宮闕壯麗,与鎬京無异,心中大喜。京都既定,四方諸侯,莫不進表稱賀,貢獻方物。惟有荊國不到,平王議欲征之。群臣諫曰:“蠻荊久在化外,宣王始討而服之。每年止貢育茅一車,以供祭把縮酒之用,不責他物,所以示羈糜之意。今遷都方始,人心未定,倘玉師遠討,未卜順逆。且宜包容,使彼怀德而來。如或始終不梭,俟兵力既足,討之未晚。”自此甫征之議遂息。

  秦襄公告辭回國。平王曰:“今歧丰之地,半被犬戎侵据,卿若能驅逐犬戎,此地盡以賜卿,少酬扈從之勞。永作西藩,豈不美哉?”秦襄公槽首受命而歸。即整頓戎馬,為滅戎之計。不及三年,殺得犬戎七零八落,其大將丰丁滿也速等,俱死于戰陣,戎主遠遁西荒。岐丰一片,盡為秦有,辟地千里,遂成大國。髯翁有詩云:

        文武當年發跡鄉,如何輕棄畀秦邦?
        岐丰形胜如依舊,安得秦強號始皇!

  卻說秦乃帝顓頊之裔。其后人名皋陶,自唐堯時為士師官。皋陶子伯翳,佐大禹治水,烈山焚澤,驅逐猛獸,以功賜姓曰贏,為舜主畜牧之事。伯翳生二子:若木,大廉。若木封國于徐,夏商以來,世為諸侯。至紂王時,大廉之后,有蜚廉者,善走,日行五百里;其子惡來有絕力,能手裂虎豹之皮。父子俱以材勇,為紂幸臣;相助為虐。武王克商,誅蜚廉并及惡來。蜚廉少子曰季胜,其曾孫名造父,以善御得幸于周穆王,封于趙,為晉趙氏之祖。其后有非子者,居犬邱,善于養馬,周孝王用之,命畜馬于沂渭二水之間,馬大著息。孝王大喜,以秦地封非子為附庸之君,使續贏把,號為贏秦。傳六世至襄公,以勤王功封秦怕,又得歧丰之地,勢益強大,定都于雍,始与諸侯通聘。襄公斃,子文公立,時平王十五年也。

  一日,文公夢邵邑之野,有黃蛇自天而降,止于山販。頭如車輪,下屬于地,共尾連天。俄頃化為小儿,謂文公曰:“我上帝之子也。帝命汝為白帝,以主西方之把。”言訖不見。明日,召太史敦占之。敦奏曰:“白者,西方之色。君奄有西方,上帝所命,詞之必當獲福。”乃于部邑筑高台,立白帝廟,號曰郴畸,用白牛祭之。又陳倉人獵得一獸,似豬而多刺,擊之下死,不知其名,欲牽以獻文公。路間,遇二童子,指曰:“此獸名曰‘猖’,常伏地中,咬死人腦,若捶其首郎死。”渭亦作人言曰:“二童子乃雉精,名曰‘陳寶’,得雄者王,得雌者霸。”二童子被說破,即化為野雞飛去。其雌者,止于陳倉山之北皈,化為石雞。視猖,亦失去矣。獵人惊异,奔告文公。文公复立陳寶柯于陳倉山。又終南山,有大粹樹,文公欲伐為殿材,鋸之不斷,砍之不入,忽大風雨,乃止。有一人夜宿山下,聞眾鬼向樹賀喜,樹神亦應之。一鬼曰:“秦若使人被其發,以朱絲繞樹,將奈之何?”樹神默然。明日,此人以鬼語告于文公。文公依其說,复使人伐之,樹隨鋸而斷。有青牛從樹中走出,徑投雍水。其后近水居民,時見青牛出水中。文公聞之,使騎士候而擊之。牛力大,触騎士倒地。騎士發散被面,牛懼更不敢出。文公乃制髦頭于軍中,复立怒特詞,以祭大樣之神。

  時魯惠公聞秦國僭祀上帝,亦遣大宰讓到周,請用郊椅之禮。平王不許。惠公曰:“吾祖周公有大勳勞于王室。禮樂吾祖之所制作,子孫用之何傷?況天子不能禁秦,安能禁魯?”遂僭用郊諦,比于王室。平王知之,不敢問也。自此王室日益卑弱,諸侯各自擅權,互相侵伐,天下紛紛多事矣。史官有詩唄曰:

        自古王侯札數懸,未聞候國可郊天。
        一從秦魯開端僭,列國紛紛竊大權。

  再說鄭世子掘突嗣位,是為武公。武公乘周亂,并有東虢及鄭地,遷都干部,謂之新鄭。以榮陽為京城,設關于制邑。鄭自是亦遂強大,与衛武公同為周朝卿士。平王十三年,衛武公堯,鄭武公獨秉周政。只為鄭都榮陽,与洛邑鄰近,或在朝,或在國,往來不一。這也不在話下。去說鄭武公夫人,是申侯之女姜氏。所生二子,長曰宿生,次曰段。為何喚做瞎生?原來姜氏夫人分娩之時,不曾坐諄,在睡夢中產下,醒覺方知。姜氏吃一了惊,以此取名有生,心中便有不快之意。及生次子段,長成得一表人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又且多力善射,武藝高強。姜氏心中偏愛此子:“若襲位為君,豈不胜寐生十倍?”屢次向其夫武公,稱道次子之賢,宜立為嗣。武公曰:“長幼有序;不可紊亂。況胳生無過,豈可廢長而立幼乎?”遂立有生為世子。只以小小共城,為段之食邑,號曰共叔。姜氏心中愈加不悅。及武公堯,瘠生即位,是為鄭庄公,仍代父為周卿士。姜氏夫人見共叔無權,心中怏怏。乃謂庄公曰:“汝承父位,享地數百里,使同胞之弟,容身裹爾,于心何忍!”庄公曰:“惟母所欲。”姜氏曰:“何不以制邑封之?”庄公曰:“制邑盅險著名,先王遺命,不許分封。除此之外,無不奉命。”姜氏曰:“其次則京城亦可。”庄公默然不語。姜氏作色曰:“再若不允,惟有逐之他國,使其別圖仕進,以糊口耳。”庄公連聲曰:“不敢,不敢!”遂唯唯而退。

  次日升殿,即宣共叔段欲封之。大夫祭足諫曰:“不可。天無二日,民無二君。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廣民眾,与榮陽相等。況共叔,夫人之愛子,若封之大邑,是二君也!恃其內寵,恐有后患。”庄公曰:“我母之命,何敢拒之?”遂封共叔于京城。共叔謝恩已畢,入宮來辭姜氏。姜氏屏去左右,私謂段曰:“汝兄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今日之封,我再三懇求,雖則勉從,中心未必和順。汝到京城,宜聚兵搜乘,陰為准備。倘有机會可乘;我當相約。汝興襲鄭之師,我為內應,國可得也。汝若代了胳生之位,我死無憾矣!”共叔領命,遂往京城居住。自此國人改口,俱稱為京城太叔。開府之日,西鄙北鄙之宰,俱來稱賀。太叔段謂二宰曰:“汝二人所掌之地,如今屬我封土,自今貢稅,俱要到我處交納,兵車俱要听我征調,不可違誤。”二宰久知太叔為國母愛于,有嗣位之望。今日見他丰采昂昂,人才出眾,不敢違抗,且自應承。太叔托名射獵,逐日出城訓練士卒,并收二鄙之眾,一齊造入軍冊。又假出獵為由,襲取郡及凜延。兩處邑宰逃入鄭國,遂將大叔引兵取邑之事,備細奏聞庄公,庄公微笑不言。班中有一位官員,高聲叫曰:“段可誅也!”庄公抬頭觀看,乃是上卿公于呂。庄公曰:“子封有何高論?”公子呂奏曰:“臣聞‘人臣無將,將則必誅。’今太叔內挾母后之寵,外恃京城之固,日夜訓兵講武,其志不篡奪不已。主公假臣偏師,直造京城,縛段而歸,方絕后患。”庄公曰:“段惡未著,安可加誅?”子封曰:“今兩鄙被收,直至凜延,先君土地,豈容日割?”庄公笑曰:“段乃姜氏之愛于,寡人之愛弟。寡人宁可失地,豈可傷兄弟之情,拂國母之意乎?”公子呂又奏曰:“臣非慮失地,實慮失國也。今人心皇皇,見太叔勢大力強,盡怀觀望。不久都城之民,亦將貳心。主公今日能容太叔,恐异日太叔不能容主公,悔之何及?”庄公曰:“卿勿妄言,寡人當恩之。”公子呂出外,謂正卿祭足曰:“主公以宮闌之私情,而忽社稷之大計,吾甚憂之!”祭足曰:“主公才智兼人,此事必非坐視,只因大庭耳目之地,不便泄露。子貴戚之卿也,若私叩之,必有定見。”公子呂依言,直叩宮門,再請庄公求見。庄公曰:“卿此來何意?”公子呂曰:“主公嗣位,非國母之意也,万一中外合謀,變生時腋,鄭國非主公之有矣,臣寢食不宁,是以再請!”庄公曰:此事干礙國母。”公子呂曰:“主公豈不聞周公誅管蔡之事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望早早決計。”庄公曰:“寡人籌之熟矣!段雖不道,尚未顯然叛逆。我若加誅,姜氏必從中阻撓,徒惹外人議論,不惟說我不友,又說我不孝。我今置之度外,任其所為。彼恃寵得志,肆無忌憚,待其造逆,那時明正其罪,則國人必不敢助,而姜氏亦無辭矣。”公子呂曰:“主公遠見,非臣所及。但恐日复一日,養成勢大,如蔓草不可蔓除,可奈何?主公若必欲俟其先發,宜挑之速來。”庄公曰:“計將安出?”公子呂曰:“主公久不入朝,無非為大叔故也。今聲言如周,太叔必謂國內空虛,興兵爭鄭。臣預先引兵伏于京城近處,乘其出城,入而据之。主公從糜延一路殺來,腹背受敵,太叔雖有沖天之翼,能飛去乎?”庄公曰:“卿計甚善,慎毋泄之他人。”公子呂辭出宮門,歎曰:“祭足料事,可謂如神矣。”

  次日早朝,庄公假傳一令,使大夫祭足監國,自己往周朝面君輔政。姜氏聞知此信,心中大喜曰:“段有福為君矣!”遂寫密信一通,遣心腹送到京城,約太叔五月初旬,興兵襲鄭。時四月下旬事也。公子呂預先差人伏于要路,獲住責書之人,登時殺了,將書密送庄公。庄公啟緘看畢,重加封固,別遣人假作姜氏所差,送達太叔。索有回書,以五月初五日為期,要立白旗一面于城樓,便知接應之處。庄公得書,喜曰:“段之供招在此,姜氏豈能庇護那!”遂人宮辭別姜氏,只說往周,卻望糜延一路徐徐而進。公子呂率車二百乘,于京城鄰近埋伏。自不必說。

  卻說太叔接了母夫人姜氏密信,与其子公孫滑商議,使滑往衛國借兵,許以重賂。自家盡率京城二鄙之眾,托言奉鄭伯之命,使段監國,祭蠢犒軍,揚揚出城。分子呂預遣兵車十乘,扮作商賈模樣,潛入京城,只等太叔兵動,便于城樓放火。公子呂望見火光,即便殺來。城中之人,開門納之,不勞余力,得了京城。即時出榜安民,榜中備說庄公孝友,太叔背義忘恩之事,滿城人都說大叔不是。

  再說,太叔出兵,不上二日,就聞了京城失事之信。心下慌忙,星夜回轅,屯扎城外,打點攻城。只見手下士卒紛紛耳語。原來軍伍中有人接了城中家信,說:“庄公如此厚德,大叔不仁不義。”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道:“我等背正從逆,天理難容。”哄然而散。太叔點兵,去其大半,知人心已變,急望邵邑奔走,再欲聚眾。不道庄公兵已在邢。乃曰:“共吾故封也。”于是走入共城,閉門自守。庄公引兵攻之,那共城區區小邑,怎當得兩路大軍?如泰山壓卵一般,須臾攻破。太叔聞庄公將至,歎白:“姜氏誤我矣!何面目見吾兄乎!”遂自刎而亡。胡曾先生有詩曰:

        寵弟多才占大封,況兼內應在宮中。
        誰知公論難容逆,生在京城死在共。

  又有詩說庄公養成段惡,以塞姜氏之口,真千古好雄也。詩曰:

        子弟全憑教育功,養成捻惡陷災凶。
        一從京邑分封日,大叔先操掌握中。

  庄公撫段之尸,大哭一場,曰:“痴儿何至如此!”遂簡其行裝,姜氏所寄之書尚在。將太叔回書,總作一封,使人馳至鄭國,教祭足呈与姜氏觀看。即命將姜氏送去穎地安置,遺以誓言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姜氏見了二書,羞慚無措,自家亦元顏与庄公相見,即時离了宮門,出居穎地。庄公回至國都,目中不見姜氏,不覺良心頓萌,歎曰:“吾不得已而殺弟,何忍又离其母?誠天倫之罪人矣!”

  卻說穎谷封人,名曰穎考叔,為人正直無私,素有孝友之譽。見庄公安置姜氏于穎,謂人曰:“母雖不母,子不可以不子,主公此舉,傷化极矣!”乃覓鴉鳥數頭,假以獻野味為名,來見庄公。庄公問曰:“此何鳥也?”穎考叔對曰:“此鳥名鴨,晝不見泰山,夜能察秋毫,明于細而暗于大也。小時其母哺之,既長,乃啄食其母,此乃不孝之鳥,故捕而食之。”庄公默然。适宰夫進蒸羊,庄公命割一肩,賜考叔食之。考叔只揀好肉,用紙包裹,藏之袖內,庄公怪而問之。考叔對曰:“小臣家有老母,小臣家貧,每日取野味以悅其口,未嘗享此厚味。今君賜及小臣,而老母不沾一宵之惠,小臣念及老母,何能下咽?故此攜歸,欲作羹以進母耳。”庄公曰:“卿可謂孝子矣!”言罷,不覺凄然長歎。考叔間曰:“主公何為而歎?”庄公曰:“你有母奉養,得盡人子之心。寡人貴為諸侯,反不如你!”考叔佯為不知,又問曰:“姜夫人在堂無恙,何為無母?”庄公將姜氏与太叔共謀襲鄭,及安置穎邑之事,細述一遍。“已設下黃泉之誓,悔之無及!”考叔對曰:“太叔已亡,姜夫人止存主公一子,又不奉養,与鴉鳥何异?倘以黃泉相見為歉,臣有一計,可以解之。”庄公問:“何計可解?”考叔對曰:“掘地見泉,建一地室,先迎姜夫人在內居住。告以主公想念之情,料夫人念子,不減主公之念母。主公在地室中相見,于及泉之誓,未嘗違也。”庄公大喜,遂命考叔發壯士五百人,于曲洧牛脾山下,掘地深十余丈,泉水涌出,因于泉側架木為室。室成,設下長梯一座,考叔往見武姜,曲道庄公悔恨之意,如今欲迎歸孝養。武姜且悲且喜。考叔先奉武姜至牛脾山地室中,庄公乘輿亦至,從梯而下,拜倒在地,口稱:“寐生不孝,久缺定省,求國母恕罪!”武姜曰:“此乃老身之罪,与汝無与。”用手扶起,母子抱頭大哭。遂升梯出穴,庄公親扶武姜登輦,自己執轡隨侍。國人見庄公母子同歸,無不以手加額,稱庄公之孝。此皆考叔調停之力也。胡曾先生有詩云:

        黃泉誓母絕彝倫,大隧猶疑隔世人。
        考叔不行怀肉針,庄公安肯認天親!

  庄公感考叔全其母子之愛,賜爵大夫,与公孫闊同掌兵權。不在話下。

  再說共叔之子公孫滑,請得衛師,行至半途,聞共叔見殺,遂逃奔衛,訴說伯父殺弟囚母之事。衛桓公曰:“鄭伯無道,當為公孫討之。”遂興師伐鄭。不知胜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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