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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回 徐虎林臨訓玉麒麟 顏務滋力斬霹靂火


  話說山東曹州府鄆城縣,于重和元年八月間新換一位知縣。你道這知縣是誰?就是在東京時,指使任森、顏務滋,收复元陽谷的虎林徐槐。原來徐槐自上京投供之后,不上一二月,适值山東省請揀發知縣十員以供委用,吏部即將應選人員內遴選引見,天子挑得十員發往山東,徐槐在內。當時束裝起行,任森、顏樹德、李宗湯、韋揚隱都愿追隨同行,徐槐甚喜,便一同出京。到了山東都省,已是五月天气,劉彬已考終正寢,賀太平坐升山東安撫使。當時徐槐參見了賀太平。賀太平一見徐槐,便曉得徐槐才能不凡,便委了一起差使,又委署了一次事,适逢鄆城縣出缺。當時鄆城縣系調缺,而通省縣官因此地境下大盜盤踞,公務掣肘,人人畏惡此缺,若果要調,都愿告病。上憲正在無計,早惊動了這個有作有為的徐虎林,因他也是應補之員,進稟見上司,請補此缺。賀太平頷首許可,惟徐槐系未經實任之員,即補是缺,与例稍有未符,因援人地實在相需之例,專折奏聞。
  徐槐退歸公館,任森等聞知此事,都有難色。原來梁山泊一區地界,乃是三府二州四縣交轄之地:其東面是濟宁州該管,前傳施耐庵已交代過;還有正東一面,是克州府讓上縣該管;東北是東平州該管;正北是東昌府壽張縣該管;西北是范縣該管;惟有西、南兩面最當沖要,偏落在曹州府鄆城縣管下。此時曹州府知府張叔夜,因蔡京對頭已死,种師道极力保舉,已奉旨复還禮部侍郎原秩,進京供職。兩個儿子伯奮、仲熊也隨同進京。金成英升京畿東城兵馬指揮使,楊騰蛟升京畿兵馬都監,曹府城中虛無人材。任森因鄆城地小,曹府無援,是以惊疑,便勸徐槐不可輕肩此任。徐槐笑道:“吾求此任,正為此耳。賊心不忘曹州,其不敢舉動者,畏張公也。張公去而賊人肆然無忌矣!從此卷去曹州,南則渡黃河到宁陵,西則剪開州向陳留。云統制、陳總管兩路銳師,都阻絕在東方,不能呼應。此地若無人出身犯難以作砥柱,東京未可知矣。”任森、顏樹德、李宗湯、韋揚隱听了,都精神奮發起來道:“老師既有此志,我等無不效力。”徐槐甚喜。
  不上一月,朝廷降旨,允准賀太平所奏,徐槐著授鄆城縣知縣。時已八月,徐槐稟辭了賀安撫及各上憲,帶了任森、顏樹德、李宗湯、韋揚隱赴鄆城縣上任,接理印務。當案書辦滑中正,呈送須知各冊,并面稟梁山向有免征一項。原來宋江自嘯聚以來,各處搶擄,就是本治內如東平、東昌、汶上、范縣等處,亦無不侵犯,獨不來扰累鄆城縣。你道這是何故?因宋江是鄆城生長,這鄆城是他父母之鄉,所以他約眾人匆得侵犯,以存恭敬桑梓之誼。兼且凡有本縣到任,送他銀子一千兩,名日免征費。得了他這一千兩銀子,不來催錢糧,并永不捕獲示禁,兩無干涉。如此多年,習以為常。歷任縣官听見,無不依從。惟有徐槐一听此言,勃然大怒,暗想道:“且慢。我初臨此地,本根未曾培固,不宜輕露鋒芒。”便嚴辭正色對那書辦道:“這事休提。本縣雖兩袖清風,豈肯收此不義之財,你下次休得胡言。”書辦不敢再提,諾諾而出。
  次日,徐槐帶了任森閱視城池,盤查倉庫。任森道:“不料此地城郭如此坍坏,錢糧如此匱乏。張嵇仲統屬此縣,不早為之部署,真不解其意。”徐槐道:“張公正是卓識。此地逼近盜鄉,修城儲糧,無損于盜,而反生盜賊覬覦之心。今日我臨此地,卻不可不振作一番。”任森道:“此事老師放心,門生自能調度。門生家財頗稱殷富,若破家以報國,錢糧足而城郭亦可完固矣。”徐槐极口稱許,又道:“我看此地民風刁敝,也須得振作起來才好。”任森道:“此事老師亦放心。昔年張嵇仲海州下車,一募而得死士千人,所以然者,人人俱有忠義本心。我以忠義感之,自然響應桴鼓。況現有李書二兄弟,智勇之才,左提右契。顏樹德勇气邁倫,足為三軍倡導。至于訓練之法,門生不才,可效微勞。如能赶緊調度,不數月而鄆城一區,蔚為強國,數万勁旅所向無前矣。”徐槐大喜,便一面照常辦理公務,一面派令任森籌畫經費,一面倡募義勇。
  自八月初旬起,至十月底,三個月工程。任森報稱:“倉庫錢糧,衣甲器械,俱已完備,足支三年之用;城郭燉煌修理告竣,義勇軍士得五万人,坐作進退,無不如法。”李宗湯、韋揚隱都稟稱:“似此勁旅,足可踏平梁山。”徐槐甚喜。到了十一月十五日,徐槐吩咐備馬,親赴梁山。任森不解所謂,請問其故。徐槐道:“梁山以忠義為名,若不先破其名,雖死有所借口。我初臨此地,不可不教而誅,且去面諭一番,使他死而無怨。”任森道:“老師高識,但尚須選一人隨護而去。”李宗湯挺身愿往。徐槐許可,便帶了李宗湯一同出城。李宗湯全裝披挂,佩了弓箭,提了大所刀,跨下大宛名馬,隨從了徐槐,一路上鳴金喝道,軍健公差前后簇擁,直到水泊邊。
  此時朱貴已在泰安府,這泊上酒店委石勇兼管。當時遙見官來,便悄悄探問帶多少官兵。公差回言:“沒有官兵,徐老爺有話面諭你們頭領,速即備船。”石勇見這縣官不帶武備,便一面報上山去,一面備船請官渡了水泊,一路吆喝上去。盧俊義在寨中聞報,尋思道:“這官儿倒也奇了!前番不來要免征費,本來有點古怪,今番親來,又是何意?大哥、軍師又不在這里,我且見他。”便教取冠帶來迎接。
  不一時,徐槐馬到忠義堂,盧俊義上前深深打恭道:“治下梁山泊居士盧俊義,迎接父合憲駕。”徐槐首頷,下馬進廳,見忠義堂上中設炕坐,徐槐即便上坐。李宗湯扶刀侍立。盧俊義也在下首坐了,眾頭領都在堂下。徐槐問盧俊義道:“你就是梁山泊里副頭領么?”盧俊義道:“治生盧俊義。”徐槐道:“宋江那里去了?”盧俊義道:“到泰安辦撫恤去了,有失恭迎,多多有罪。”徐槐道:“爾梁山聚集多人,名稱忠義,可曉得忠義二字怎樣講的?”盧俊義道:“伏處草茅,以待朝廷之起用,忠也;會集同志,以公天下之好惡,義也。老父台以為然否?”徐槐道:“焚掠州郡,剪屠生靈,又是何說?”盧俊義道:“貪官污吏,乃朝廷之蠹,故去之;土豪鄉猾,乃民物之害,故除之。非政焚掠剪屠也。”徐槐道:“如此說來,是爾等心心不忘朝廷也?”盧俊義道:“正是。”徐槐道:“如此,又何故刺殺天使,自毀招安綸綍乎?”盧俊義接口道:“冤哉!陳希真遣其女儿刺殺天使,絕我招安,至今負冤不白。”徐槐道:“且住。姑無論錢吉口供可据,郭盛面貌可憑,万無可妄言稱冤。即使果冤,當初何不自行面縛,叩闕陳辭?乃爾飲恨曹州,肆行侵犯。似此行為,分明自實罪狀。況猶志不自足,東侵蒙陰,抗拒天兵。以致希真義旗北下,藉手而先取招安。拙何如矣,愚莫甚焉!哀哉!爾等若不顧忠義,將不有于天子,又何有于本縣。若其猶顧忠義之名,則宜敬听本縣之訓。本縣初臨此地,不忍不教而誅,爾可傳諭宋江,即日前來投到。那時本縣或可轉乞上憲,代達天听,從寬議罪。若再怙惡不悛,哈哈,盧俊義,盧俊義,恐你悔之不及了!即据你所說,宋江到泰安撫恤去了。這撫恤二字,足見荒謬絕倫。泰安乃天子地方,撫恤是官長責任,与你何干,輕言撫恤?”盧俊義道:“父台且緩責備,姑容縷敘下情。當今天子未嘗不圣明,而奸臣蔽塞,下情冤抑。父台榮臨此地,未察其詳,我梁山中一百余人,半皆負屈含冤而至。倘父台不嫌瑣碎,容俊義等逐一開單,將我輩被官長逼迫之由,敘呈原委,恐老父台設身處地,亦當怒發沖冠。緣我等皆剛直性成,愿為天下建奇功,不甘為一人受惡气。是以推而廣之,凡聞有不平之處,輒擬力挽其非。此心此志,惟可吁蒼天而告無罪耳。”徐槐道:“你錯极了!天子圣明,官員治事。如爾等奉公守法,豈有不罪而誅?就使偶有微冤,希圖逃避,也不過深山窮谷,斂跡埋名,何敢嘯聚匪徒,大張旗鼓,悖倫道理,何說之辭!大名之百姓何享?東昌之官員何咎?因一身之小端不白,致數百万生靈之無罪遭殃,良心苟未喪盡,亦當寢寐難安。即如你盧俊義,系出良家,不圖上進,愿与吏胥妖賊同處下流。我且問你:万里而遙,千載而下,盧俊義三字能脫离強盜二字之名乎?玷辱祖宗,貽羞孫子,只就你一人而論,清夜自思,恐已羞慚無地矣。尚敢飾詞狡辯,殊屬厚顏。本縣奉天子之命,來宰鄆城,梁山自我應管,一草一木,任我去留。我境下不容犯上之徒,我境下不言逞凶之輩。遵我者保如赤子,逆我者斬若鯨鯢。自此次面諭后,限爾等十日之內,速即自行投首。如敢玩違,爾等立成齏粉矣!”盧俊義竦然不語。
  原來盧俊義原曉得宋江口稱忠義,明是權詐籠絡,此時當不得身子已落水泊,只得順著眾人,開口忠義,閉口忠義。經此番徐槐詰駁,本是勉強支吾。不期又經徐槐羞辱了一場,心中大為悔悶,十分委決不下。彼時忠義堂下,好几個頭領輪流觀听,交頭接耳,個個駭异。燕順、穆春听得不平,皆欲逞凶行刺,又看李宗湯提刀在旁,凜凜威風,有些怯懼。想來者不愚,愚者不來。李應、徐宁都道:“使不得。”眾頭領日視盧俊義,盧俊義授之以色,似乎不許聲張的模樣。只見徐槐立起身就叫帶馬,李宗湯同出廳前。徐槐看見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便對李宗湯道:“這個替字荒謬万分,將軍為我除之。”李宗湯將刀付与從人,抽弓搭箭,向上颼的一聲,把那個替字對心穿過。堂下各頭領人人咋舌。盧俊義也看呆了,便向徐槐打一躬道:“恭送憲駕。”徐槐上馬,張著華蓋,鳴金喝道。李宗湯也插弓提刀,上馬隨從,緩緩的下山去了。渡了水泊,一路上觀看形勢,回到鄆城。慢表。
  且說盧俊義自送徐槐去后,各頭領一哄而上。忠義堂上七張八嘴,議論徐槐之事。也有忿怒這縣官,不肯与他干休的;也有笑這縣官說大話的;也有說口出大言,必有大事,須得防備一番的,盧俊義只是默默無言。眾人見盧俊義無言,便問盧俊義定何主見。盧俊義點頭而已。眾人各散。是晚盧俊義退入臥室,挑燈獨坐,歎口气道:“宋公明,宋公明!你把忠義二字誤了自己,又誤了我盧俊義了,眾兄弟兀自睡里夢里哩!算來山泊里干些聚眾抗官、殺人奪貨的勾當,要把這忠義二字影子占著何用?今日卻吃這縣官一番斥駁,弄得我沒話支吾。當初老老實實自認了不忠不義,豈不省了這番做作之苦。”便看著自己的身子道:“盧俊義,盧俊義,你是個漢子,素來言語爽直,今番為何也弄得格格不吐?”歎了一回,猛然提起一個念頭道:“宋公明既不愿受招安,盧俊義料無出頭之日。我看今日這位徐縣官,雖聲色并厲,卻中有顧盼之意,我看竟不如一身獨自歸投了他。他果知我,我就在他身邊圖個出身也。”想了一想,便自己吩咐自己道:“盧俊義,主意已定,休要更換!”想定片時,忽轉一個念頭道:“只是舍不得公明哥哥這個情分!況且現前這基業,無故棄舍了,亦是可惜。”想到此處,便心中七來八往的輾轉了一回,竟定依了后來的主意,便思量對付徐槐之事。
  一夜躊躇,窗外早已雞鳴,盧俊義便上床去略矓了一矓。天明起來,梳洗畢,便出忠義堂,聚集眾頭領,商議事務。盧俊義開言道:“公明哥哥因張叔夜已离曹州,教我簡練軍馬,觀看曹州動靜。不爭這徐官儿坐在鄆城,當我咽喉,須得先對付了他,方好再議別事。”穆春道:“碟子大小的一個鄆城,盧兄長顧忌他做甚?”盧俊義道:“非也。月前聞知他修理城池,今番又親來宣揚威武,此事斷非小要。今日就差人到泰安府,速去通知公明哥哥。這里一面差探子往鄆城去探听消息,一面簡選起兵馬來,准備廝殺。”李應道:“兄長所議极是。”當時盧俊義便差人分頭而去。
  不日往鄆城去的探子轉來回報道:“鄆城縣城池燉煌,果然修理得十分整齊,錢糧器械也十分充足。那徐官儿身邊有三員勇將,好生了得。一個叫做李宗湯,便是方才陪徐官儿親到我們山寨的;一個叫做韋揚隱,聞說是那年在曹州刺殺董頭領的;還有一個叫做顏樹德,卻不曉他什么來歷。”燕順听了,接口問道:“這顏樹德,是不是號叫做務滋的?”探子道:“正是。”燕順回顧鄭天壽道:“這人原來在他身邊,倒要當心抵御。”眾人齊問燕順:“原何認識此人?”燕順道:“小弟原不認識。小弟那年同鄭天壽、王英兩位兄弟在清風岭時,秦明兄長同來聚義,据秦兄說起,此人是他表兄。秦兄又說此人武藝端的在他之上,有一事為證:秦見与這顏樹德同處家鄉時,村上有兩鐵鼓,各重千余斤。秦兄兩手擎得起,卻不能行走;那樹德卻高擎兩個鐵鼓.奔走百余步。那時弟等听得無不駭异。”眾人听了,各各咋舌道:“這事倒認真不是小要也。”盧俊義道:“當時既說得如此,何不早邀他入伙,免得今日貽患。”燕順道:“早時何嘗不邀他,秦兄長差人去邀他,卻吃他把差去的人打死了。秦兄長气极,抵樁當面邀住他理論。卻因公明哥哥勸歸這里大寨要緊,所以不及了。如今他恰落在那邊,秦大哥又不在這里,倒要商量誰人抵御。”盧俊義道:“可作速差王英、扈三娘往濮州去替回秦明,再定計議。”說罷,便差王英、扈三娘往濮州去替回秦明。等得秦明轉來,一往一返,早已出了十日限期之外。
  那徐槐在鄆城縣,早已与任森簡選了一万人馬,派顏樹德為先鋒,任森為參謀,徐槐親自統領出城,一路浩浩蕩蕩,殺奔梁山來了。探子報入梁山,并言官軍的先鋒正是顏樹德。秦明一听,便眼里冒煙,鼻端出火,道:“這廝來得正好,俺正要和他理論。”盧俊義道:“賢弟且耐,此去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小可想令表兄如肯受勸,還是勸他來為妙。”秦明點頭。當時盧俊義便派秦明為先鋒,自己同李應、張魁領中隊,燕順、鄭天壽押后軍,也點起一万人馬,出了山寨。
  此時天气連日嚴寒,河冰已堅凝七日,賊軍涉過冰泊,迎敵官軍。徐槐兵馬已到導龍同下,前軍深報賊人先鋒乃是霹靂火秦明。徐槐大喜,對任森道:“霹靂火撞在我手里,管教他墜崖不返了。”便傳顏樹德進帳授計。樹德進來,徐槐道:“務滋此番當心。探得賊軍來將,正是那霹靂火,人人畏他,惟將軍可以制之也。”樹德高聲道:“恩師放心,小將不才,管取那背君賊子來獻麾下。”徐槐道:“將軍且慢。須依我言語,管教將軍獨建奇功。”樹德道:“請恩師吩咐。”徐槐道:“我已將這導龍岡形勢看閱分明,這同北面坡勢峻削,可速將全軍移屯岡頂。好在來將秦明与將軍有親,又有批殺使者之仇,此時一見將軍,必然沖岡直上。將軍且勿与戰,可將朝廷順逆大理,削切曉渝。彼若順從弭伏,吾又何求。若其不伏,那時我岡上俯擊,彼岡下仰攻,本縣又有如此如此妙計,必得大胜矣。”任森、顏樹德一齊拜服。
  當時傳令,營外三聲炮響,大軍一齊登山。山頭受日當空,冰道微融,流澌涓涓。官兵在岡上列成陣勢,旌旗暄赫,戈甲盛明。顏樹德挺著大砍刀,立馬陣前,望見前面大隊賊兵,已背著朔風來也。須臾到了岡下,當先隊里飛出一枝旗號,乃是“天猛星霹靂火”六個大字。樹德一見,便大叫:“我那表弟秦明快來听諭!”秦明在隊里一听此言,怒從心起,不待布陣,便一馬飛出,舞著狼牙棒,惡狠狠殺上同來。不防磴道冰滑,馬失前蹄,秦明掀下馬,滾落岡來。官軍大笑。秦明大怒,爬起來,重复上岡。此時任森亦在陣前,高叫:“霹靂火何須性急,緩緩上來何妨。”秦明怒不可遏,舞狼牙棒直取樹德。樹德正待迎戰,任森急忙出馬,用槍逼住秦明,回叫樹德道:“務滋,你有話向他說,便好先說了。”秦明气忿忿道:“顏表兄,你那年打死我伴當,今日有何話說?”樹德把徐槐吩咐的話想了一想,便道:“表弟別來無恙,昨奉手書,藉審眠食安康,伏惟万福。”秦明睜起怪眼道:“怪哉!我几時有信与你?”任森忙接口道:“是務滋听聞傳言。今系軍務傍午之時,寒溫已畢,速速兩下廝殺。”說罷抽槍退出。樹德使輪刀直取秦明,秦明用狼牙棒急架。兩個各奮神威,在同上戰了三十余合,端的性斗命扑,毫不相讓。
  那邊盧俊義及李應、燕順等在同下,看得這番情形,都疑惑起來。只見任森在馬上大叫:“務滋戰得夠了。”樹德便用刀架住狼牙棒,勒馬奔回本陣。秦明那里肯歇,直追進來。這邊陣腳亂箭齊發。秦明沖殺不入,只得遠遠立住了馬,大叫:“你這廝休用反間計!你快出來,我倒有話向你說。”這邊陣上無人答話,只是放箭。好一歇,方見官軍陣里一個號炮,亂箭齊歇,旗門開處,依舊任森、顏樹德并馬而出。樹德高叫道:“秦賢弟,有何見諭?”秦明道:“你休使這等反間計!你如不忘兄弟之誼,且听小弟一言。”樹德道:“謹領教。”秦明道:“你這身武藝,跟了這點點知縣,也不值得。不如同了我去,俺堂堂山寨,足可展施驥足,仁兄以為何如?”樹德高聲道:“謹領教。”任森低聲道:“將軍請回,今夜三更准來報命。”弄得秦明目瞪口呆。任森道:“將軍快回,此等勸降密事,豈可軍前聲張耶?”秦明不知所為,只得勒馬下山,一路暗想:“今日這事奇了。我依了盧頭領言語,功了這几句話,他竟居然唯唯從命,且看他三更來如何情形。”一路想,一路緩緩的下山去了。那任森、顏樹德已收兵回營,就岡頂安營立寨。盧俊義等在岡下接著秦明,心中十分疑惑。只見秦明開言道:“這廝們想用這等反間計來离間我們,真是好笑。方才我勸了他几句,他卻唯唯從命,倒是奇事。他說三更准來報命,且看他真假如何。”盧俊義諾諾,心中卻十分搖惑不定。
  當晚各自歸帳,盧俊義召李應、張魁入帳。盧俊義道:“今日秦兄弟如此舉動,大是可疑。我想他在我山寨多年,情分十分交洽,今日也不到得有此內叛之事。”李應道:“敗軍之將不可与言勇,亡國大夫不可以圖存。小弟自受了魏輔梁、真大義之欺,今日實准參末議。”張魁也凜然變色道:“近來世上人心難測,不可不深為之慮。”盧俊義口中不說,心內躊躇道:“即如我盧俊義,方才听了這徐官儿的言語,也險些心動。今日的秦明,豈能保他心腸不變?或者他受了這官儿的密囑,也未可定。只是軍師不在這里,無可商量,怎好?”想了一回,便教傳燕順、鄭天壽進帳。盧俊義問道:“二位賢弟今日看這秦兄弟心意何如?”燕順道:“小弟正在疑慮。他初入伙時,系花榮兄長用計將他衣甲著別人披了,打劫了村庄,以致慕容知府冤他叛逆,殺其妻子,他回去不得,勉強歸投我們,實非出于誠心。今日他或者陡然心變,正未可預測。”鄭天壽道:“他初來時,心中好生不自在,小弟兀自防他發作。但現在他已与公明哥哥投契多年,或者不至于此。”盧俊義道:“他自說三更時分敵人必然潛來,且看他如何布置。”眾人稱是,各自散去。
  次早盧俊義升帳,請秦明進來,問道:“秦賢弟,夜來三更之事何如?”秦明道:“那廝競不來,毫無信息。”盧俊義大惊疑,正待詰問,忽報顏樹德單騎到營外,大叫請秦賢弟單騎上山敘話。盧俊義愈加惊疑,便道:“秦兄弟,你休怪我說。我和你巧言不如直道,你夜間三更之事,端的何如?”秦明大叫道:“兄長果誤信那廝反間計也。三更端的無事,兄長不信,今日他叫我單騎上山,我偏大隊上山;他要和我敘話,我便趁他不防,斬了他來,以表秦明今日之心。”盧俊義道:“甚好。”眾人一齊稱是。遂傳令拔營齊起,大隊人馬隨了秦明登山。
  顏樹德早已回山,与任森并馬立在山頂。秦明气忿忿登山,后面大隊賊兵潮涌上來。只听得山上一聲號炮,官軍一齊吶喊,礧木滾石一齊打下,打倒了一半,滑跌了一半,滿山但見賊兵尸首,好一似下水的湯圓,紛紛的滾落岡下去了。卻留出了秦明的一條馬路。秦明大惊,急回馬奔下岡去。任森急叫道:“秦將軍快請轉來,你干了這場奇功,無俟反戈殺賊矣!”下面眾頭領見秦明果叛,一齊大怒,只听得一片聲罵:“秦明反賊!”“秦明失心狂賊!”下面罵個不住,上面叫個不住,弄得秦明立在山腰,上又不得,落又不得。
  看官,秦明既到此地,回去不得,大可趁勢歸順,你道他何故不肯?一來石碣有名,分當誅戮;二來朝廷恩德,斷敵不過公明哥哥的情分;三來終想斬得顏樹德,回去好表明自己心跡。便對山下大叫道:“眾位息怒,待我斬得顏樹德,回來表心。”說罷,舞狼牙棒殺上岡來。顏樹德在岡上望見賊人大罵秦明,滿擬秦明必來歸順,忽見秦明殺上,便心中遏不住蓬勃大怒,舉刀直斫秦明。兩個就在岡上,展開兵器大斗。任森大叫:“二位少住!”樹德大叫道:“住什么!這种透心糊涂的賊,留他何用!”秦明亦大怒道:“你行這毒計害我,我怎肯与你干休!”樹德圓睜怒目,輪大砍刀直攻秦明;秦明直豎飛眉,舞狼牙棒轉斗樹德。兩個在導龍岡上,官軍陣前,大展神威,橫飛殺气,一來一往,一去一還,酣斗了六十佘合。岡上岡下,兩邊陣上都看得呆了。
  盧俊義已看出秦明無他意,只見樹德刀光揮霍,力量縱橫,深恐秦明失手,大叫道:“秦賢弟請回,小可錯疑你也,快回來從長計較!”秦明那里肯歇,但見岡上四條鐵臂盤旋,八盞銀蹄翻越,早已酣戰到百三十余合。秦明把棒逼住樹德道:“且慢,我的馬乏了。”言未畢,樹德大喝道:“就同你下馬步戰。”將刀指著秦明,翻身跳下馬來,秦明亦跳下馬。兩馬都跑回本陣去了。這里刀來棒往,棒去刀迎,約莫將到二百余合,兀自轉戰不衰。任森看那霹靂火殺气騰騰,顏務滋力量卻盡夠壓得住。盧俊義等深恐礧木滾石利害,不敢上岡來幫,只叫得苦。看看已斗到二百四十余合,賊軍陣上不住叫免戰,兩人只是不肯住手。此時任森亦出陣前,看那顏樹德一片神威,愈戰愈奮;那秦明气焰已有些平挫,只是怒气未息,狠命廝扑。盧俊義、李應、張魁等在岡下只叫得苦,看那秦明漸漸不是樹德的對手了。到得四百合頭上,任森長嘯一聲,驟馬沖出,神槍飛到,鎮住了秦明上三部。秦明措手不及,樹德的刀已從下三部卷進。只听得官軍陣里歡天喜地的一聲吶喊,賊軍一齊失惊,霹靂火早已咯碌碌直滾下山麓去腦漿進裂了。岡上官軍搖旗擂鼓,大呼殺下。賊兵無心戀戰,紛紛敗走。顏樹德奮勇當先,一口大刀奔雷掣電价殺下。賊兵個個心碎膽落,那敢迎敵。任森揮兩翼精兵,一齊掩上,殺得賊兵僵尸遍野,流血成冰。盧俊義身受重傷,李應、張魁死命保住,燕順、鄭天壽領敗殘兵,渡過冰泊,踉蹌逃入山寨,張清等接應上山去了。官軍直追到岸邊,方才收住。計斬賊人上將一員,殺死賊兵五千余名,生擒賊兵一千余名,奪得器械馬匹不計其數,大獲全胜。
  眾人無不欽佩本縣徐相公韜略神妙,三軍歡呼動地。原來顏樹德當力戰秦明之時,徐槐左右都深恐樹德失手,齊請徐槐傳令免戰,徐槐不准。及戰到二百余合時,左右又苦請免戰,徐槐大喝:“無知小廝,安識顏將軍本領!”厲聲叱退。左右看那樹德苦戰不休,都料要受傷,暗暗叫苦,再向徐槐說,徐槐大怒,傳令:“有敢言免戰者立斬!”果然秦明授首,樹德成功。左右方曉得徐相公眼力過人,深深佩服。
  當時徐槐傳令,在水泊上發了九炮,整齊部伍,大吹大擂,掌得胜鼓回歸縣城。防御使莫知人出城迎接。原來莫知人見樹德莽撞,任森迂重,深恐徐槐此去不能取胜,誰知居然大捷,心中十分惊异。徐槐、任森、顏樹德領兵進城,發放人馬,一面申報曹州本府,一面通詳都省,并將秦明首級一顆,及生擒賊徒一千余名,派得力將弁,督兵護送解去。這里鄆城縣文武各官,都來賀徐槐戰胜之喜,大開慶賀筵宴,眾人無不稱羡徐槐韜略。徐槐笑道:“未可恃也。”眾人請問其故,徐槐不慌不忙說出一番話來,有分教:鄆城縣里,重添兩位女英雄;宛子城中,破卻几重深險阻。正是:巨盜生腹心之患,蒼生憑保障之功。畢竟徐槐說出什么話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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