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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話說外邊忽然走進個少年,嘴里嚷道“晦气”。大家站起來一看,原來是姜劍云,看他余怒未息,惊心不定,嘴里卻說不出話來。看官,你道為何?說來很覺可笑。原來劍云和米筱亭,鄉會兩次同年,又在長元吳會館同住了好几個月,交情自然很好了。朝殿等第,又都很高標,都用了庶常。不用說都要接眷來京,另覓寓宅。兩個人的際遇好象一樣,兩個人的處境卻大大不同。劍云是寒士生涯,租定了西斜街一所小小四合房子,夫妻團聚,卻儼然鴻案鹿車;筱亭是豪華公子,雖在蘇州胡同覓得很寬綽的宅門子,倒似檻鸞笯鳳。你道為何?
  如今且說筱亭的夫人,是揚州傅容傅狀元的女儿,容貌雖說不得美麗,卻气概丰富,倜儻不群,有“巾幗須眉”之號,但是性情傲不過,眼孔大不過,差不多的男子不值她眼角一□;又是得了狀元的遺傳性,科名的迷信非常濃厚。她這腦質,若經生理學家解剖出來,必然和車渠一樣的顏色。自從嫁了筱亭,常常不稱心,一則嫌筱亭相貌不俊雅,再則筱亭不曾入學中舉,不管你學富五車,文倒三峽,總逃不了臭監生的徽號,因此就有輕視丈夫之意。起先不過口角嘲笑,后來慢慢地竟要扑作教刑起來。筱亭礙著丈人面皮,凡事總讓她几分。誰知習慣成自然,脅肩諂秀,竟好象變了男子對婦人的天職了。筱亭屢困場屋,曾想改捐外官,被夫人得知,大哭大鬧道:“傅氏門中,那里有監生姑爺,面皮都給你削完了!告訴你,不中還我一個狀元,仔細你的臭皮!”弄得筱亭沒路可投,只得專心黃榜。如今果然鄉會聯捷,列職清班,旁人都替他歡喜,這回必邀玉皇上賞了。誰知筱亭自從曉得家眷將要到京,倒似起了心事一般,知道這回沒有占得鰲頭,終難免夫鴨矢。這日正在預備的夫人房戶內,親手拿了雞毛帚,細細拂拭灰塵。忽然听見院子里夫人陪嫁喬媽的聲音,就走進房,給老爺請安道喜道:“太太帶著兩位少爺、兩位小姐都到了,現在傅宅。”筱亭不知不覺手里雞毛帚就掉在地上,道:“我去,我就去。”喬媽道:“太太吩咐,請老爺別出門,太太就回來。”筱亭道:“我就不出門,我在家等。”不一會,外邊家人進來道:“太太到了。”筱亭跟著喬媽,三腳兩步的出來,只听得院子外很高的聲音道:“你們這班沒規矩的奴才,誰家太太們下了車,腳凳儿也不知道預備!我可不比老爺好伺候,你們若有三條腿儿,盡懶!”說著,一班丫鬟仆婦簇擁著,太太朝珠補褂,一手搭著喬媽,一手攙著小女儿鳳儿,跨上垂花門的台階儿來。劈面撞著筱亭道:“你大喜呀。你這回儿不比從前了,也做了綠豆官儿了,怎樣還不擺出點儿主子架子,倒弄得屋無主,掃帚顛倒豎呀!”筱亭道:“原是只等太太整頓。”大家一窩風進了上房。
  原來那上房是五開間兩廂房,抄手回廊很寬大的。左邊兩間筱亭自己往著,右邊就是替太太預備的。外間做坐起,里間做臥室,舖陳得很是齊整。當下就在右邊的外間坐了。太太一頭寬衣服,一頭說道:“你們小孩儿們,怎么不去見爹呀?也道個喜!”于是長長短短四個小孩,都給筱亭請安。筱亭撫弄了小孩一會,看太太還歡喜,心里倒放點儿心。少頃,開上中飯,夫妻對坐吃飯,太太很贊廚子的手段好。筱亭道:“這是曉得太太喜歡吃揚州菜,專誠到揚州去弄來的。”太太忽然道:“呀,我忘問了,那廚子有胡子沒有?”筱亭倒怔住,不敢開口。喬媽插嘴道:“剛才到廚房里,看見仿佛有几根儿。”太太立刻把嘴里含的一口汪包肚吐了出來,道:“我最恨廚子有胡子,十個廚子燒菜,九個要先嘗嘗味儿,給有胡子的嘗過了,那簡直儿是清燉胡子汪了。不嘔死,也要膩心死!”說罷,又干嘔了一回,把筷碗一推不吃了。筱亭道:“這個容易。回來開晚飯,叫廚子剃胡子伺候。”太太听了,不發一語。筱亭怕太太不高興,有搭沒搭地說道:“剛才太太在那邊,岳父說起我的考事沒有?”太太冷冷地道:“誰提你來!”筱亭笑道:“太太常常望我中狀元,不想倒真中了半天的狀元。”筱亭說這句話,原想太太要問,誰知太太卻不問,臉色慢慢變了。筱亭只管續說道:“向例閱卷大臣定了名次,把前十名進呈御覽,叫做十本頭。這回十本頭進去的時候,明明我的卷子第一,不知怎的發出換了第十。別的名次都沒動,就掉轉了我一本。有人說是上頭看時疊錯的,那些閱卷的只好將錯就錯。太太,你想晦气不晦气呢?”太太听完這話,臉上更不自然了,道:“哼,你倒好!挖苦了我還不算,又要冤著我,當我三歲孩子都不如!”說罷,忽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連哭帶說道:“你說得我要沒胡子的廚子伺候,這是話還是屁?我是紅頂子堆里養出來的,仙鶴錦雞怀里抱大的,這會儿,背上給你駝上一只短尾巴的小鳥儿,看了就触眼睛!算我晦气,嫁了個不濟的闒茸貨。堂堂二品大員的女儿,連窯姐儿傅彩云都巴結不上,可气不可气!你不要來安慰安慰我就夠了,倒還花言巧語,在我手里弄乖巧儿!我只曉得三年的狀元,那儿有半天的狀元!這明明看我婦道家好欺負。你這會儿不過剛得一點甜頭儿,就不放我在眼里了!以后的日子,我還能過么?不如今儿個兩命一拚,都死了倒干淨。”說罷,自己把頭發一拉,蓬著頭,就撞到筱亭怀里,一路直頂到牆腳邊。筱亭只說道:“太太息怒,下官該死!”喬媽看鬧得不成樣儿,死命來拉開。筱亭趁勢要跪下,不提防被太太一個巴掌,倒退了好几步。喬媽道:“怎么老爺連老規矩都忘了?”筱亭道:“只求太太留個体面,讓下官跪在后院里吧!”太太只坐著哭,不理他。筱亭一步捱一步,走向房后小天井的台階上,朝里跪著。太太方住了哭,自己和衣睡在床上去了。筱亭不得太太的吩咐,哪里敢自己起來;外面仆人仆婦又鬧著搬運行李、收拾房間,竟把老爺的去向忘了。可怜筱亭整整露宿了一夜。好容易巴到天明,心想今日是岳丈的生日,不去拜壽,他還能体諒我的,倒是錢唐卿老師請我吃早飯,我豈可不理他呢!正在著急,卻見女儿鳳儿走來,筱亭就把好話哄騙她,叫她到對過房里去拿筆墨信箋來,又叮囑她別給媽見了。那鳳儿年紀不過十二歲,倒生得千伶百俐,果然不一會,人不知鬼不覺的都拿了來。筱亭非常快活,就靠著窗檻,當書桌儿,寫了一封求救的信給丈人傅容,叫他來勸勸女儿,就叫鳳儿偷偷送出去了。
  卻說太太鬧了一天,夜間也沒睡好,一閃醒來,連忙起來梳妝洗臉,已是日高三丈。吩咐套車,要到娘家去拜壽。忽見鳳儿在院子外跑進來喊道:“媽,看外公的信喲!”太太道:“拿來。”就在鳳儿手里劈手搶下。看了兩行,忽回顧喬媽道:“這會儿老爺在哪里呢?”鳳儿搶說道:“爹還好好儿的跪在后院里呢!”喬媽道:“太太,恕他這一遭吧!”太太哈哈笑道:“咦,奇了!誰叫他真跪來!都是你們搗鬼!鳳儿,你還不快去請爹出來,告訴他外公生日,恐怕又忘了!”鳳儿得命,如飛而去。不一會,筱亭扶著鳳儿一搭一蹺走出來。太太見了道:“老爺,你腿怎么樣了?”筱亭笑道:“不知怎的扭了筋。太太,今儿岳父的大慶,虧你提我。不然,又要失禮了。”太太笑著。那當儿,一個家人進來回有客。筱亭巴不得這一聲,就叫“快請”,自己拔腳就跑,一徑走到客廳去了。太太一看這行徑不對,家人不說客人的姓名,主人又如此慌張,料道有些蹊蹺,就對鳳儿道:“你跟爹出去,看給誰說話,來告訴我!”鳳儿歡歡喜喜而去,去了半刻工夫,鳳儿又是笑又是跳,進來說道:“媽,外頭有個齊整客人,倒好象上海看見的小旦似的。”太太想道:“不好,怪不得他這等失魂落魄。”不覺怒從心起,惡向膽生,顧不得什么,一口气赶到客廳。在門口一張,果然是個唇紅齒白、面嬌目秀的少年,正在那里給筱亭低低說話。太太看得准了,順手拉根門閂,帘子一掀,喊道:“好,好,相公都跑到我家里來了!”就是一門閂,望著兩人打去。那少年連忙把頭一低,肩一閃,居然避過。筱亭肩上卻早打著,喊道:“嗄,太太別胡鬧。這是我,這是我……”太太高聲道:“是你的兔儿,我還不知道嗎?”不由分說,揪住筱亭辮子,拖羊拉豬似的出廳門去了。這里那個少年不防備吃了這一大嚇,還呆呆地站在壁角里。有兩個管家連忙招呼道:“姜大人,還不趁空儿走,等什么呢?”
  原來那少年正是姜劍云,正來約筱亭一同赴唐卿的席的,不想遭此橫禍。當下劍云被管家提醒了,就一溜煙徑赴唐卿那里來,心里說不出的懊惱,不覺說了“晦气”兩字來。大家問得急了,劍云自悔失言,又漲紅了臉。扈橋笑道:“好兄弟,誰委屈了你?告訴哥哥,給你報仇雪恨!”小燕正色道:“別鬧!”唐卿催促道:“且說!”韻高道:“你不是去約筱亭嗎!”劍云道:“可不是!誰知筱亭夫人竟是個雌虎!”因把在筱亭客廳上的事情說了一遍。大家哄堂大笑。小燕道:“你們別笑筱亭,當今懼內就是闊相。赫赫中興名臣。威毅伯,就是懼內領袖哩!”菶如也插嘴道:“不差,不多几日,我還听人說威毅伯為了招庄侖樵做女婿,老夫妻很鬧口舌哩!”扈橋道:“鬧口舌是好看話,還怕要給筱亭一樣捱打哩!”韻高道:“諸位別說閒話,快請燕公講威毅伯的新聞!”小燕道:“自從庄侖樵馬江敗子,革職充發到黑龍江,算來已經七八年了。只為威毅伯倒常常念道,說他是個奇才。今年恰遇著皇上大婚的慶典,威毅伯就替他繳了台費,贖了回來。侖樵就住在威毅伯幕中,掌管緊要文件,威毅伯十分信用。”菶如道:“侖樵從前不是參過威毅伯驕奢罔上的嗎?怎么這會儿,倒肯提拔呢?”劍云道:“重公義,輕私怨,原是大臣的本分喲!”唐卿笑道:“非也。這便是英雄籠絡人心的作用,別給威毅伯瞞了!”說著,招呼眾人道:“筱亭既然不能來,我們坐了再談罷!”于是唐卿就領著眾人到對面花廳上來。家人遞上酒杯,唐卿依次送酒。自然小燕坐了首席,扈橋、韻高、菶如、劍云各各就坐。大家追問小燕道:“侖樵留在幕中,怎么樣呢?”小燕道:“你們知道威毅伯有個小姑娘嗎?年紀不過二十歲,卻是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芸,威毅伯愛之如明珠,左右不离。侖樵常听人傳說,卻從沒見過,心里總想瞻仰瞻仰。”菶如道:“侖樵起此不良之心,不該!不該!”小燕道:“有一天,威毅伯有點感冒,忽然要請侖樵進去商量一件公事。侖樵見召,就一徑到上房而來,剛一腳跨進房門,忽覺眼前一亮,心頭一跳,卻見威毅伯床前立著個不長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准,齒列貝編。侖樵來不及縮腳,早被威毅伯望見,喊道:‘賢弟進來,不妨事,這是小女呀,——你來見見庄世兄。’那小姑娘紅了臉,含羞答答地向侖樵福了福,就轉身如飛地跳進里間去了。侖樵還禮不迭。威毅伯笑道:‘這痴妮子,被老夫慣坏了,真纏磨死人!’侖樵就坐在床邊,一面和威毅伯談公事,瞥目見桌子上一本錦面的書,上寫著‘綠窗繡草’,下面題著‘祖玄女史弄筆’。侖樵趁威毅伯一個眼不見,輕輕拖了過來,翻了几張,見字跡娟秀,詩意清新,知道是小姑娘的手筆,心里羡慕不已。忽然見二首七律,題是《基隆》。你想侖樵此時,豈有不触目惊心呢!”唐卿道:“這兩首詩,倒不好措詞,多半要罵侖樵了。”小燕道:倒不然,她詩開頭道: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扈橋拍掌笑道:“一起便得勢,憂國之心,盎然言表。”小燕續念道:
    一戰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
  劍云道:“責備嚴謹,的是史筆!”小燕又念道:
    焚車我自寬房琯,乘障誰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大家齊聲叫好。小燕道:“第二首還要出色哩!”道:
    痛哭陳詞動圣明,長孺長揖傲公卿。
    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宣室不妨留賈席,越台何事請終纓!
    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韻高道:“听這兩首詩意,情詞悱惻,議論和平,這小姑娘倒是侖樵的知己。”小燕道:“可不是嗎?當下侖樵看完了,不覺兩股熱淚,骨碌碌地落了下來。威毅伯在床上看見了,就笑道:‘這是小女涂鴉之作,賢弟休要見笑!’侖樵直立起來正色道:“女公子天授奇才,須眉愧色,金樓夫人,采薇女史,不足道也!’威毅伯笑道:‘只是小儿女有點子小聰明,就要高著眼孔。這結親一事,老夫倒著實為難,托賢弟替老夫留意留意。’侖樵道:‘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難事!何況女公子這樣才貌呢!門生倒要請教老師,要如何格式,才肯給呢?’威毅伯哈哈笑道:‘只要和賢弟一樣,老夫就心滿意足了。’侖樵怔了一怔道:‘适才拜讀女公子題為《基隆》的兩首七律,實在是門生知己。選婿一事,分該盡力,只可怕難乎其人!’威毅伯點了一點頭,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眼。侖樵知道威毅伯有些意思,怕恐久了要變,一出來馬上托人去求婚。威毅伯竟一口應承了。”韻高道:“從來文字姻緣,感召最深;磁電相交,雖死不悔。流俗人哪里知道!”唐卿道:“我倒可惜侖樵的官,從此永遠不能開复了!”大家愕然。唐卿說:“現在敢替侖樵說話,就是威毅伯。如今變了翁婿,不能不避這點嫌疑。你們想,誰敢給他出力呢?”說罷,就向小燕道:“你再講呢。”小燕道:“那日侖樵說定了婚姻,自然歡喜。誰知這個消息傳到里面,伯夫人戟手指著威毅伯罵道:‘你這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揀万揀,這會儿倒要給一個四十來歲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休想!’威毅伯陪笑道:‘太太,你別看輕侖樵,他的才干要胜我十倍!我這位子將來就是他的。我女儿不也是個伯夫人嗎?’伯夫人道:‘呸!我沒有見過囚犯伯爵。你要當真,我給你拚老命!’說罷,哭起來。威毅伯弄得沒法。這位小姑娘听兩老為她嘔气,鬧得大了,就忍不住來勸伯夫人道:‘媽別要气苦,爹爹已經把女儿許給了姓庄的,哪儿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儿也不肯改悔!況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決不怨爹媽的。’伯夫人見女儿肯了,也只得罷了。如今听說結了親,詩酒唱隨,百般恩愛,侖樵倒著實在那里享艷福哩!你們想,要不是這位小姑娘明達,威毅伯恐怕要大受房中的壓制哩!”唐卿道:“人事變遷,真不可測!當日侖樵和祝寶廷上折的當儿,何等气焰。如今雖說安神閨房,陶情詩酒,也是英雄末路了!”扈橋道:“侖樵還算有后福哩!可怜祝寶翁自從那年回京之后,珠儿水土不服,一病就死了。寶翁更覺牢騷不平,佯狂玩世,常常獨自逛逛琉璃厂,游游陶然亭。吃醉酒,就在街上睡一夜。几月前,不知那一家門口,早晨開門來,見階上躺著一人,仔細一認,卻是祝大人,連忙扶起,送他回去,就此受了風寒,得病嗚呼了。可歎不可歎呢?”于是大家又感慨了一回。看看席已將終,都向唐卿請飯。飯畢。家人獻上清茗。唐卿趁這當儿,就把菶如托的交界圖遞給小燕,又把雯青托在總理衙門存檔的話說了一遍。小燕滿口應承。于是大家作謝散歸。菶如歸家,自然寫封詳信去回复雯青,不在話下。
  且說雯青自從打發黃翻譯繼圖回京之后,幸值國家閒暇,交涉無多,雖然遠涉虜,庭卻似幽栖綠野,倒落得逍遙快活。沒事時,便領著次芳等游游蜡人館,逛逛万生院,坐瓦泥江冰床,賞阿爾亞園之亭榭,入巴立帥場觀劇,看萄蕾塔跳舞;略識兵操,偶來机厂,足備日記材料罷了。雯青還珍惜光陰,自己倒定了功課,每日溫習《元史》,考究地理,就是宴會間,遇著了俄廷諸大臣中有講究歷史地理學的,常常虛心博訪。大家也都知道這位使臣是歡喜講究蒙古朝政的故事。有一日,首相吉爾斯忽然遣人送來古書一巨冊、信一函。雯青叫塔翻譯將信譯出,原來吉爾斯曉得雯青愛讀蒙古史,特為將其家傳鈔本波斯人拉施故所著的《蒙古全史》,送給雯青。雯青忙叫作書道謝。后來看看那書,裝璜得极為盛麗,翻出來卻一字不識。黃翻譯道:“這是阿剌伯文,使館譯員沒人認得。”雯青只得罷了。過了數日,恰好畢葉也從德國回來,來見雯青,偶然談到這書。畢葉說:“這書有俄人貝勒津譯本,小可那里倒有。還有《多桑書》、《訥薩怖書》,都記元朝遺事。小可回去,一同送給大人,倒可參考參考。”雯青大喜。等到畢葉送來,就叫翻譯官譯了出來。雯青細細校閱,其中很足補正史傳。從此就杜門謝客,左槧右鉛,于俎豆折沖之中成竹素馨香之業,在中國外交官內真要算獨一的人物了。
  只是雯青這里正膨脹好古的熱心,不道彩云那邊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卻是為何?請先說彩云的臥房。原來就在這三層樓中層的東首,一溜儿三大間,每間朝南,都是描金的玻璃門,開出門來就是洋台,洋台正靠著昔而格斯大街。這三間屋,中間是彩云的臥房,里面都敷設著紫檀花梨的家具,蜀錦淞繡的帳褥;右首一間,是彩云梳妝之所;左首一間,卻是餐室。這兩間,全擺著西洋上等的木器,挂著歐洲名人的油畫,華麗富貴雖比不得隋煬帝的迷樓,也可算武媚娘的鏡殿了!每日彩云在梳妝室梳妝完畢,差不多總在午飯時候就走到餐室,陪雯青吃了早飯;雯青自去下層書室里,做他的《元史補正》,憑著彩云在樓上翻江倒海、撩云撥雨,都不見不聞了。也是天緣湊巧,合當有事。這日彩云送了雯青下樓之后,一個人沒事,叫小丫頭把一座小小風琴抬到洋台上,撫弄一回,靜悄悄的覺得沒趣,心想怎么這時候阿福還不來呢?手里拿著根金水煙袋,只管一筒一筒地抽,櫻桃口里噴出很濃郁的青煙;一雙如水的眼光,只對著馬路上東張西望。忽見東面遠遠來了個年輕貌美的外國人,心里當是阿福改裝,跺腳道:“這小猴子,又鬧這個玩意儿了!”一語未了,只見那少年面上很惊喜的,慢慢踅到使館門口立定了,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彩云。彩云仔細一看,倒吃一惊,那個面貌好熟,哪里是阿福!只見他站了一會,好象覺得彩云也在那里看他,就走到人堆里一混不見了。彩云正疑疑惑惑地怔著,忽覺臉上冰冷一來,不知誰的手把自己兩眼蒙住了,背后吃吃地笑。彩云順手死命地一撒道:“該死,做什么!”阿福笑道:“我在這里看締爾園樓上的一只呆鳥飛到俄國來了。”彩云听了,心里一跳,方想起那日所見陸軍裝束的美少年,就是他,就向阿福啐了一口道:“別胡說。這會儿悶得很,有什么玩儿的?”阿福指著洋琴道:“太太唱小調儿,我來彈琴,好嗎?”彩云笑道:“唱什么調儿?”阿福道:“《鮮花調》。”彩云道:“太老了。”阿福道:“《四季相思》吧!”彩云道:“叫我想誰?”阿福道:“打茶會,倒有趣。”彩云道:“呸,你發了昏!”阿福笑道:“還是《十八摸》,又新鮮,又活動。”說著,就把中國的工尺按上風琴彈起來。彩云笑一笑,背著臉,曼聲細調地唱起來。頓時引得街上來往的人擠滿使館的門口,都來听中國公使夫人的雅調了。彩云正唱得高興,忽然看見那個少年又在人堆里擠過來。彩云一低頭,不提防頭上晶亮的一件東西骨碌碌直向街心落下,說聲“不好”,阿福就丟下洋琴,飛身下樓去了。正是:
    紫鳳放嬌遺楚珮,赤龍狂舞過蠻樓。
  不知彩云落下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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