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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卻說鳳孫忽听稚燕一路喊將進來,只說他放了上海道,一時心慌,倒說不出話來,呆呆地半晌方道:“你別大惊小怪地嚇我,說正經,連公公那里端的怎樣?”稚燕道:“誰嚇你?你不信,看這個!”說著,就怀里掏出個黃面泥板的小本儿。鳳孫見是京報,接來只一揭,第一行就寫著“蘇、松、太兵奮道著章誼補授。”鳳孫還道是自己眼花,忙把大號墨晶鏡往鼻梁上一推,揉一揉眼皮,湊著紙細認,果然仍是“蘇、松、太兵備道著章誼補授”十一個字。心中一喜,不免頌了一聲佛號,正要向那玉琢觀音頂禮一番,卻恍恍惚惚就不見了稚燕。抬起頭來,卻只見左右兩旁站著六七個紅纓青褂、短靴長帶的家人,一個托著頂帽,一個捧著翎盒,提著朝珠的,抱著護書的,有替他披褂的,有代他束帶的,有一個豁琅琅的搖著靜鞭,有一個就向上請了個安,報道:“外面伺候已齊,請爵爺立刻上任!”真個是前呼后擁,呵么喝六,把個蒙懂小爵爺七手八腳地送出門來。只見門外齊臻臻地排列著紅呢傘、金字牌、旗鑼轎馬,一隊一隊長蛇似地立等在當街,只等鳳孫掀帘進轎。只听如雷价一聲呵殿,那一溜排衙,頓時蜿蜿蜒蜒地向前走動。走去的道儿,也辨不清是東是西,只覺得先走的倒都是平如砥、直如繩的通衢廣陌,一片太陽光照著馬蹄蹴起的香塵,一閃一閃地發出金光。誰知后來忽然轉了一個彎,就走進了一條羊腸小徑。又走了一程,益發不象,索性只容得一人一騎慢慢地捱上去了,而且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一邊是惡木凶林,一邊是危崖亂石。鳳孫見了這些凶險景象,心中疑惑,暗忖道:“我如今到底往哪里去呢?記得出門時有人請我上任,怎么倒走到這荒山野徑來呢?”原來此時鳳孫早覺得自己身体不在轎中,就是剛才所見的儀仗從人,一霎時也都隨著荒煙蔓草,消滅得無影無蹤,連放上海道的事情也都忘了一半。獨自一個在這七高八低的小路上,一腳絆一腳地望前走去。正走間,忽然眼前一黑,一陣寒風拂上面來,疾忙抬頭一看,只見一座郁郁蒼蒼的高岡橫在面前。鳳孫暗喜道:“好了,如今找著了正路了!”正想尋個上去的路徑,才想走近前來,卻見那岡子前面蹲著一對巨大的獅子,張了磨牙吮血的大口,睜了奔霆掣電的雙瞳,豎起長鬣,舒開鐵爪,只待吃人。在云煙縹緲中也看不清是真是假。再望進去,隱隱約約顯出畫棟雕梁,長廊石舫,丹樓映日,香閣排云;山徑中還時見白鶴文鹿,彩鳳金牛,游行自在。但气象雖然庄嚴,總帶些陰森肅殺的樣子,好象几百年前的古堡。恐怕冒昧進去,倒要碰著些吃人的虎豹豺狼、迷人的山精木怪,反為不美。鳳孫躊躇了一回,忽听各郎各郎一陣馬官鈴聲,從自己路上飛來,就見一匹跳澗爬山的駿馬,馱著個揚翎矗頂的貴官,挺著腰,仰著臉儿,得意洋洋地只顧往前竄。鳳孫看著那貴官的面貌好象在那里見過的,不等他近前,連忙迎上去,攔著馬頭施禮道:“老兄想也是上岡去的?兄弟正為摸不著頭路不敢上去。如今老兄來了,是极好了,總求您攜帶攜帶。”那貴官听了,哈哈地笑道:“你要想上那岡子么?你莫非是瘋子吧!那道儿誰不知道?如今是走不得的了!你要走道儿,還是跟著我上東邊儿去。”說著話,就把鞭儿向東一指。鳳孫忙依著他鞭的去向只一望,果然顯出一條不廣不狹的小徑,看那里邊倒是暖日融融,香塵細細,夾岸桃花,爛如云錦,那徑口卻有一棵天矯不群的海楠,卓立在万木之上。下面一層層排列著七八棵大樹,大約是檀槐楊柳、靈杏棠杞等類,無不蟠干梢云,濃陰垂蓋,的是一條好路,倒把鳳孫看得呆了。正想細問情由,不道那貴官就匆匆地向著鳳孫拱了拱手道:“兄弟先偏了!”說罷,提起馬頭,四蹄翻盞地走進那東路去了。鳳孫這一急非同小可,拔起腳要追,忽听一陣悠悠揚揚的歌聲,從西邊一條道儿上梨花林吹來,歌道:
  東邊一條路,西邊一條路;西邊梨花東邊桃,白的云來紅的雨,紅白爭嬌,雨落云飄,東海龍女,偷了半年桃,西池王母,怒挖明珠苗;造化小儿折了腰,君欲東行,休行,我道不如西邊儿平!
  鳳孫尋著歌聲,回身西望,才看見徑對著東路那一條道儿上,處處夾著梨樹,開的花如云如雪,一白無際,把天上地下罩得密密層層,風也不通。鳳孫正在忖量,那歌聲倒越唱越近了,就見有八九個野童儿,頭戴遮日帽,身穿背心衣,腳踏無底靴,面上烏墨涂得黑一搭白一搭,一面拍著手,一頭唱著歌,穿出梨花林來,一見鳳孫,齊連連招手道:“來,來,快上西邊儿來!”鳳孫被這些童儿一唱一招,心里倒沒了主意,立在那可東可西的高岡面前,東一張,西一張,發恨道:“照這樣儿,不如回去吧!”一語未了,不提防西邊樹林里,陡起了一陣撼天震地的狂風,飛沙走石,直向東邊路上刮剌剌地卷去。一會价,就日淡云凄,神號鬼哭起來。遠遠望去,那先去的騎馬官儿,早被風刮得帽飛靴落,人仰馬翻;万樹桃花,也吹得七零八落。連路口七八株大樹,用盡了撐霆喝月的力量,終不敵排山倒海的神威,只抵抗了三分鐘工夫,唏唎忽喇倒斷了六株。連那海楠和几株可稱梁棟之材的都連根帶土,飛入云霄,不知飄到哪里去了。這當儿,只听那梨花林邊,一個大孩子領了八九個狂童,歡呼雷動,搖頭頓足地喊道:“好了!好了!倒了!倒了!”誰知這些童儿不喊猶可,這一喊,頓時把几個烏嘴油臉的小孩,變了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有的搖著驅山鐸,有的拿著迷魂幡,背了驪山老母的劍,佩了九天玄女的符,踏了哪吒太子的風火輪,使了齊天大圣的金箍棒,張著嘴,瞪著眼,耀武揚威,如潮似海地直向鳳孫身邊扑來。鳳孫這一嚇,直嚇得魂魄飛散,尿屁滾流,不覺狂叫一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正危急間,忽听面前有人喊道:“鳳孫休慌,我在這里。”鳳孫迷离中抬頭一看,仿佛立在面前是一個渾身白衣的老婦人,心里只當是觀音顯圣來救他的,忙又叫道:“菩薩救命呀!”只听那人笑道:“什么菩薩?菩薩坐在桌儿上呢!”鳳孫被這話一提,心里倒清爽了一半,重又定眼細認了一認,呸!哪里是南海白衣觀世音,倒是個北京褲褲庄稚燕,嘻著嘴立在他面前。看看自己身体還坐在佛桌旁的一張大椅上,爐里供的藏香只燒了一寸,高岡飛了,梨花林、桃花徑迷了,童儿妖怪滅了,窗外半鉤斜月,床前一粒殘燈,靜悄悄一些風聲也沒有,方曉得剛才鬧轟轟的倒是一場大夢。想起剛才自己狼狽的神情,對著稚燕倒有些惶愧,把白日托他到連公公那里謀干的事倒忘怀了,只顧有要沒緊地道:“你在哪儿樂?這早晚才回來!”稚燕道:“阿呀呀,這個人可瘋了!人家為你的事,腳不著地跑了一整夜,你倒還樂呀樂呀地挖苦人!”鳳孫听了這話,才把番菜館里遞給他匯票、托他到連公公那里討准信的一總事都想起來,不覺心里勃的一跳,忙問道:“事情辦妥了沒有?”稚燕笑道:“好風涼話儿!天下哪儿有這么容易的事儿!我從番菜館里出來,曾敬華那里這么熱鬧的的窩儿,我也不敢踹,一口气跑上連公公家里,只道約會的事不會脫卯儿的,誰知道還是扑了一個空。老等了半天,不見回來,問著他們,敢情為了預備老佛爺万壽的事情,內務府請了去商量,說不定多早才回家呢。我想橫豎事儿早說妥了,只要這邊票儿交出去,自然那邊官儿送上來,不怕他有紅孩儿來搶了唐僧人參果去,你說對不對?”鳳孫一听“紅孩儿”三個字,不覺把夢中境界直提起來,一面順口說道:“這么說,那匯票你仍舊帶回來了?”一面呆呆地只管想那夢儿,從那一群小孩變了妖怪、扑上身來想起,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稚燕踢門狂喊,看看稚燕此時的形狀宛然夢里,忽然暗暗吃惊道:“不好了,我上了小人的當了!照夢詳來,小孩者,小人也,變了妖怪扑上身來,明明說這班小人在那里變著法儿的捉弄我。小徑者,小路也,已經有人比我走在頭里,我是沒路可走的了。若然硬要走,必然惹起風波。”想到這里,猛地又想起夢醒時候,看見一個白衣老婦,不覺恍然大悟道:“這是我一向虔誠供奉了觀音,今日特地來托夢點醒我的。罷了!罷了!上海道我決計不要了,倒是十二万的一張匯票,總要想法儿騙回到手才好。”想了一想,就接著說道:“既然你帶回來,很好,那票儿本來差著,你給我改正了再拿去。”稚燕愕然道:“哪儿的事?數目對了就得了。”鳳孫道:“你不用管,你拿出來,看我改正,你就知道了。”稚燕似信不信的,本不愿意掏出來,到底礙著鳳孫是物主儿,不好十分掯著不放,只得慢慢地從靴頁里抽出,挪到燈邊遠遠地一照道:“沒有錯呀!”一語未了,不防被鳳孫劈手奪去,就往自己衣袋里一塞。稚燕倒吃了個惊道:“這怎么說?咦,改也不改,索性收起來了!”鳳孫笑道:“不瞞稚兄說,票子是沒有錯,倒是兄弟的主意打錯了。如今想過來,不干這事了。稚兄高興,倒是稚兄去頂替了吧!兄弟是情愿留著這宗銀子,去孝敬韓家潭口袋底的哥儿姐儿的了。”稚燕跳起來道:“豈有此理!你這話到底是真話是夢話?你要想想,這上海道的缺,是不容易謀的!連公公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我給你鬧神鬧鬼,跑了半個多月,這才摸著點邊儿。你倒好意思,輕輕松松說不要了。我可沒臉去回复人家。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說給我听听!”鳳孫仍笑嘻嘻地道:“回复不回复,橫豎沒有我的事,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了。”那當儿,一個是斬釘截鐵地咬定不要了,一個是面紅頸赤地死問他為何不要呢;一個笑眯眯只管賴皮,一個急吽吽無非撒潑。正鬧得沒得開交,忽听砰的一聲,房門開處,走進一個家人,手里拿著一封電報,走到鳳孫身旁道:“這是南邊發來給章大人的。”說著,伸手遞給鳳孫,就回身走了。鳳孫忙接來一望,知道是從杭州家里打來的,就吃了一嚇,拆開看了看,不覺說聲“僥幸”,就手遞給稚燕道:“如今不用爭吵了,我丁了艱了!”稚燕看著,方曉得鳳孫的繼母病故,一封報喪的電報。到此地位,也沒得說了,把剛才的一團怒火霎時消滅,倒只好敷衍了几句安慰的套話,問他几時動身。鳳孫道:“這里的事情料理清楚,也得六七天。”當時彼此沒興,各自安歇去了。從此鳳孫每日忙忙碌碌,預備回南的事。到了第五日,就看見京報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魚邦禮,外面就沸沸揚揚議論起來。有的說姓魚的托了后門估衣舖,走王府的門路的;有的說姓魚的認得了皇妃的親戚,在皇上御前保舉的。鳳孫听了這些話,倒也如風過耳,毫不在意,只管把自己的事盡著赶辦。又歇了一兩天,就偃旗息鼓地回南奔喪去了。
  單說稚燕替鳳孫白忙了半個多月,得了這個結果,大為掃興。他本愿意想做魚陽伯的引線的,后來看看魚陽伯的門第、資財、气概都不如章鳳孫,所以倒過頭來,就擱起陽伯,全力注在鳳孫身上。誰知如今陽伯果真得了上海道,自己的好窩儿反給估衣舖里的郭掌柜占了去,你想他心里怎么不又悔又恨呢!連公公那里又不敢去回复,只好私下告訴他父親轉說,還求他想個法儿出出這口惡气。一日清早,稚燕還沒起來,家人來回:“老爺上頭下來,有事請少爺即刻就去。”稚燕慌忙披衣出房,不及梳洗,一徑奔到小燕平常退朝坐起的一間書房內,掀帘進去,滿屋靜悄悄的,只見兩三個家人垂手侍立。小燕正在那里低著頭寫一封書信,看見稚燕走來,一抬眼道:“你且坐著,讓我把高麗商務總辦方安堂的一封要緊信寫了再說。”稚燕只得在旁坐了,偷看那封信上寫的,全是高麗東學党謀亂的事情。原來那東學党是高麗國的守舊党,向來專与開化党為仇,他的党魁叫崔時亨,自號緯大夫的,忽然現在在全羅道的古阜地方起事,有眾五六万,首蒙白巾,手執黃旗,倡言要驅逐倭夷,掃除權貴。高麗君臣惶急万狀,要借中國護商的靖遠兵船前去助剿。那時駐扎高麗的商務總辦,就是方安堂官印叫代胜的,不敢擅主,發電到總理衙門請示。小燕昨日已經會商王大臣,發了許借的回電,現在所寫的,不過要他留心觀察,隨時稟報罷了。稚燕看著信,隨口道:“原來高麗反起了亂事了!”小燕道:“這回比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亂事更要厲害,恐怕要求中朝發兵赴援哩!”說著,那信已寫好,擱在一邊,笑嘻嘻道:“叫你不為別的,你知道今天上頭出了一件奇事嗎?魚邦禮革職了,倒連累金貴妃、寶貴妃都革了妃號,降做貴人。寶貴妃還脫衣受了七十廷杖。兩妃的哥哥致敏,貶謫到邊遠地方,老佛爺怒的了不得。听說還牽涉到聞韻高太史,只為他是兩妃的師傅。幸虧他聞風遠避,總算免了。”稚燕半惊半喜地道:“爹爹知道這事怎么作的呢?”小燕道:“我也摸不清。不知道老佛爺听了誰的話,忽然從園里回來,一徑就到皇妃宮中,拿出一個小拜匣,里頭都是些沒有的字紙,不知道老佛爺為什么就天威不測起來,只說金、寶兩貴妃近來習尚浮華,屢有乞請,所以立刻下了這道嚴旨。”稚燕立起來仰著頭道:“原來也有今日!論理這會儿事情鬧得也太不像了,總得這位老圣人出來整頓整頓!”說著話,一抬頭忽見一個眉清目秀、初交二十歲的俊童,站在他父親身旁,穿著娃儿臉万字縐紗袍,罩著美人蕉團花絨馬褂,額上根青,鬢邊發黑,差不多的相公還比不上他嬌艷,心想我家從沒有過這樣俊俏童儿,忽然想起來道“呀,這是金雯青那里的阿福,怎么到了我家來呢!”稚燕正在上下打量,早被小燕看見,因笑道:“這是雯青那里有名的人儿,你從前給他同路進京,大概總認得吧!如今他在雯青那里歇了出來,還沒投著主儿呢!求我賞飯,我可用不著,只好留著等机會荐出去吧!”小燕一面說,一面阿福紅著臉,就走到稚燕跟前請了一個安。小燕忽然向稚燕道:“不差,你給我上金雯青那里去走一趟吧!這几天听說他病又重了,我也沒工夫去看他,你替我去走走,禮到就得了。”當時稚燕答應下來,自去預備出門。按下慢表。
  如今先要把阿福如何歇出、雯青如何病重的細情敘述一番,免得讀書的說我拋荒本題。原來雯青那日,看張夫人出房后,就叫小丫頭把帳子放了,自把被窩蒙了頭,只管裝睡,并不瞅睬彩云。彩云見雯青顏色不好,也不敢上來兜搭,自在外房呆呆地坐著嗑瓜子儿。房里冷清清的無事可說,我卻先要說張夫人那日在房時,听了雯青的口气,看了彩云的神情,早就把那事儿瞧破了几分。后來回到自己房中,不消說有那班獻殷勤的婆儿姐儿,半真半假的傳說,張夫人心里更明白了。料想雯青這回必然要揚鑼搗鼓地大鬧,所以張夫人身雖在這邊,心卻在那邊,常常听候消息。誰知道直候到二更以后,雯青那邊總是寂無人聲,張夫人倒詫异起來,暗道:“難道就這么罷了不成?”忽一念轉到雯青新病初愈,感了气,不要有什么反复嗎?想到這里,倒不放心起來。那時更深人靜,万籟無聲,房里也空空洞洞的,老媽儿都去歇息了,小丫頭都躲在燈背黑影里去打盹儿。張夫人只得獨自個躡手躡腳,穿過外套房,來到堂屋。各處燈都滅了,黑魆魆的好不怕人!張夫人正有些膽怯,想縮回來,卻望見雯青那邊廂房里一點燈光,窗帘上映出三四個長長短短的人影。接著一陣嘁嘁嗾嗾的講話聲音,知道那邊老媽丫頭還沒睡哩。張夫人趁勢三腳兩步跨進雯青外房,徑到房門口。正要揭起軟帘,忽听雯青床上悉悉索索地響,響過處,就听雯青低低儿地叫了“彩云、彩云”兩聲。并沒人答應。張夫人忖道:“且慢,他們要說話了,我且站著听一听。”這當儿,張夫人靠在門框上,從帘縫里張進去,只見靠床一張鴛鴦戲水的鏡台上,擺著一盞二龍搶珠的洋燈,罩著個碧玻璃的燈罩儿,發出光來,映得粉壁錦帷,都變了綠沉沉地。那時見雯青一手慢慢地鉤起一角帳儿,伸出頭來,臉上似笑不笑的眱著靠西壁一張如意軟云榻,只管發愣。張夫人連忙隨著雯青的眼光看去,原來彩云正卸了晚妝,和衣睡著在那里,身上穿著件同心珠扣水紅小緊身儿,單束著一條合歡粉荷洒花褲,一搦柳腰,兩鉤蓮辮,頭上枕著湖綠C紋小洋枕,一挽半散不散的青絲,斜拖枕畔,一手托著香腮,一手掩著酥胸,眉儿蹙著,眼儿閉著,頰上酒窩儿還搵著點淚痕,真有說不出、畫不像的一种妖艷,連張夫人見了心里也不覺動了一動。忽听雯青歎了口气,微微地拍著床道:“嗐,哪世里的冤家!我拼著做……”說到此咽住了,頓了頓道:“我死也不舍她的呀!”說話時,雯青就掙身坐起,喘吁吁披上衣服、套上襪儿,好容易把腿挪下床沿,趿著鞋儿,搖搖擺擺地直晃到那榻儿上,捱著彩云身体倒下,好一會,顫聲推著彩云道:“你到底怎么樣呢?你知道我的心為你都使碎了!你只管裝睡,給誰嘔气呢?”原來彩云本未睡著,只為雯青不理她,摸不透雯青是何主意,自己怀著鬼胎,只好裝睡。后來听見雯青几句情急話,又力疾起來反湊她,不免心腸一軟,覺得自己行為太對不住他,一陣心酸,趁著此時雯青一推,就把雙手捧了臉,鑽到雯青腋下,一言不發,嗚嗚咽咽哭個不了。雯青道:“這算什么呢?這件事你到底叫我怎么樣辦嗄?有這會儿哭的工夫,剛才為什么拿那些沒天理的話來頂撞我呢!”說著,也垂下淚來。彩云听了,益發把頭貼緊在雯青怀里,哽噎著道:“我只當你從此再不近我身的了。我也拼著把你一天到晚千怜万惜的身儿,由你去割也罷,勒也罷,你就弄死我,我也不敢怨你。我只怨著我死了,再沒一個知心著意的人服伺你了!我只恨我一時糊涂,上了人家的當,只當嬉皮賴臉一會儿不要緊,誰知倒害了你一生一世受苦了!這會儿后悔也來不及了!”雯青眱定彩云,緊緊地拉了她手,一手不知不覺地替她拭淚道:“你真后悔了么?你要真悔,我就不恨你了。誰沒有一時的過失?我倒恨我自己用了這种沒良心的人來害你了。這會儿沒有別的,好在這事只有你知我知,過几天儿借著一件事,把那個人打發了就完了。可是你心里要明白,你負了我,我還是這么嘔心挖膽地愛你,往后你也該体諒我一點儿了!”彩云听了這些話,索性撒嬌起來,一條粉臂鉤住雯青的脖子,仰著臉,三分像哭、二分像笑地道:“我的爺,你算白疼了我了!你還不知道你那人的脾气儿,從小只愛玩儿。這會儿悶在家里,自個儿也保不定一時高興,給人家說著笑著,又該叫你犯疑了!我想倒不如死了,好叫你放心。”雯青道:“死呀活的做什么,在家膩煩了,听戲也罷、逛廟也罷,我不來管你就是了。”雯青說了這話,忽然牙儿作對地打了几個寒噤。彩云道:“你怎么了?你瞧!我一不管,你就著了涼了。本來天气怪冷的,你怎么皮袍儿也不披一件就下床來呢!”雯青笑道:“就是怕冷,今儿個你肯給我先暖一暖被窩儿嗎?”說時,又湊到彩云耳邊,低低地不知講些什么。只見彩云笑了笑,一面連連搖著頭坐起來,一面挽上頭發道:“算了吧,你別作死了!”那當儿,張夫人看了彩云一派狂樣儿,雯青一味沒气性,倒憋了一肚子的沒好气,不耐煩再听那間壁戲了,只得邁步回房,自去安歇。晚景無話。
  從此一連三日,雯青病已漸愈,每日起來只在房中与彩云說說笑笑,倒無一毫別的動靜。直到第四天早上,張夫人還沒起來,就听見雯青出了房門,到外書房會客去了。等到張夫人起來,正在外套房靠者窗朝外梳妝,忽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飛也似地在院子里跑進來。張夫人喝住道:“大惊小怪做什么!”那小丫頭道:“老爺在外書房發脾气哩,連阿福哥都打了嘴巴赶出去了。”張夫人道:“知道為什么呢?”小丫頭道:“听說阿福拿一個西瓜水的料煙壺儿遞給老爺,不知怎么的,說老爺沒接好,掉在地上打破了。阿福只道老爺還是往常的好性儿,正彎了腰低頭拾了那碎片儿,嘴里倒咕嚕道:‘怪可惜的一個好壺儿。’這話未了,不防拍的一響,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阿福吃一嚇,抬起頭來,又是一下。這才看見老爺抖索索地指著他罵道:‘沒良心的忘八羔!白養活你這么大。不想我心愛的東西,都送在你手里。我再留你,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東西了!’阿福吃了打,倒還嘴強說:‘老爺自不防備,砸了倒怪我!’老爺越發拍桌的動怒,立刻要送坊辦,還是金升伯伯求下來。這會儿卷舖蓋去了。”張夫人听了,情知是那事儿發作了,倒淡淡地道:“走了就完了,嚷什么的!”只管梳洗,也不去管他。一時間,就听雯青出門拜客去了。正是:
    宦海波濤蹲百怪,情天云雨證三生。
  不知雯青赶去阿福,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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