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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話說肇廷提起了劉永福守台南的事,大家知道他离開台灣還不甚久,從那邊內渡的熟人又多,听到的一定比別人要真确,都催著他講。肇廷道:“劉永福雖然現在已一敗涂地,听說沒多時,才給德國人營救了出險。但外面議論,還是沸沸揚揚,有贊的,有罵的。贊他說的神出鬼沒,成了《封神榜》上的姜子牙;罵他的又看做抗旨害民,像是《平台記》里的朱一桂;其實這些都是挾持成見的話。平心而論,劉永福固然不是什么天神天將,也決不會謀反叛逆,不過是個有些膽略、有些經驗的老軍務罷了。他的死抗日軍,并不想建什么功,立什么業,并且也不是和威毅伯有意別扭著,鬧法、越戰爭時被排斥的舊意見。他明知道馬關議約時,威毅伯曾經向伊藤博文聲明過,如果日本去收台,台民反抗,自己不能負責。現在台民真的反抗了。自從台北一陷,邱逢甲、林朝棟這班士紳,率領了全台民眾,慷慨激昂地把總統印綬硬獻給他。你們想,劉永福是和外國人打過死仗的老將,豈有不曉得四無援助的孤島,怎抗得過乘胜長驅的日軍呢!無如他被全台的公憤,逼迫得沒有回旋余地,只好挺身而出,作孤注一擲了。只看他不就總統任,仍用幫辦名義擔任防守,足見他不得已的態度了。老實說,就是大家喧傳劉大將軍在安平炮台上親手開炮,打退日本的海軍這才是笑話呢!要曉得台南海上,常有极利害的風暴,在四五月里起的,土人叫做台風,比著英、法海峽上的雪風還要凶惡。那一次,日艦來犯安平,恰恰遇到這危險的風暴。永福在炮台上只發了三炮,日艦就不還炮地從容退去,那全靠著台風的威力,何嘗是黑旗的本領呢?講到永福手下的將領,也只有楊紫云、吳彭年、袁錫清三四個人肯出些死力,其余都是不中用的。所以据愚見看來,對于劉永福,我們不必給他捧場,也不忍加以攻擊,我們認他是個有志未成的老將罷了。我現在要講的,是台灣民族的一部慘史。雖然后來依然葬送在一班無恥的土人手里,然內中卻出了几個為种族犧牲、死抗強權的志士。”合座都鼓著掌道:“有這等奇事,愿聞,愿聞!”
  那當儿,席面上剛剛上到魚翅,夢蘭出堂唱尚未回來。娘姨大姐滿張羅的斟酒,各人叫的林、陸、金、張四金剛等几個名妓,都還花枝招展地坐在肩下。肇廷道:“自從永福擊退了日艦后,台民自然益發興高采烈。不到十日,投軍效命的已有万余人。永福趁這机會,把防務嚴密部署了一番。又將民團編成二十營,選定台民中著名勇士二人分統了。一個最勇敢的叫徐驤,生得矮小精悍,膂力過人,跳山越澗,如履平地,不論生番和土人,都有些怕他。一個林義成,原是福州人,從他祖上落籍在嘉義縣,是個魁偉的丈夫,和徐驤是師兄弟,本事也相仿。把這兩個人統率民團,自然是永福的善于駕馭。還有一個叫做劉通華,是朱一桂部將劉國基的子孫,在當地也有些勢力,和徐、林兩人常在一起,台人稱做‘台南三虎’。不過劉通華生得獐頭鼠目,心計很深,遠不如徐、林兩人的豪俠。徐驤因為是自己的同道,也把他引荐給永福,做了自己部下的幫統。編派已定,徐、林兩人日夜操練兵馬。甫有頭緒,那時日軍大隊已猛攻新竹。守將楊紫云只抗月余,大小二十余戰,勢危請援。徐驤和林義成都奉了永福命令,星夜開赴前敵。剛走過太甲溪,半路遇見吳彭年,方知道赴援不及,新竹已失,楊紫云陣亡。日軍乘胜長驅,勢不可當。于是大家商定,只好退守太甲溪。且說那太甲溪,原是一個臨河依山的要隘,沿著溪河的左岸,還留下舊時的磚壘,山巔上可以安置炮位。當下徐驤、林義成領著民團,幫同吳彭年把隊伍分扎在岸旁和山上,專候日兵來攻。那天正是布置好了防務的臨晚,一輪火紅的落日,已漸漸沒入樹一般粗的高竹林后面,在竹罅里散出万道紫光,返照在正在埋鍋造飯的野營和沿河的古壘上,映得滿地都成了血色。夏天炙蒸已過,吹來的濕風,還是熱烘烘的。就在這慘澹的暮靄里,有兩個少年在磚壘上面,肩并肩地靠在古壘的炮堵子上低低講話。兩人頭上都繞著黑布,身上穿著黑布短衣,黑纏腰。腰帶上左挂馬槍,右插標槍。兩腿滿纏著一色的布,腳蹬草鞋。一個長不滿五尺,面似干柴一般的瘦,兩眼炯炯有威;一個是個稍長大漢,圓而黑的一張巨臉。那瘦小的不用說是徐驤,長大的便是林義成。那時徐驤眼望著對岸,憤憤地道:‘他媽的!那矮鬼的槍炮真利害,憑你多大本領,皮肉總擋不住子彈。我們總得想一個巧妙的法子,不管他成不成,殺他一個痛快,也是好的!’林義成道:‘說的是!有什么法子呢?’徐驤沉吟了一回道:‘大岡山上的女武師鄭姑姑,不是你曉得的嗎?拳腳固然練得不坏,又會一手好標槍。懂得兵法,有神出鬼沒的手段,番人沒個不畏服,奉她做女神圣。我想若能請她出來帶助我們,或者有些辦法。’林義成揚了一揚眉,望著徐驤道:‘她肯出來嗎?你該知道鄭姑姑是鄭芝龍的子孫,世代傳著仇滿的祖訓。他們宁可和生番打交道,怎肯出來幫助官軍呃!’徐驤搖頭道:‘老林,你差了!我們現在和滿清政府有什么關系呢?他們早把我們和死狗一般的丟了!我們目前和日本打仗,原是台灣人自爭种族的存亡,胜固可賀,敗也留些悲壯的紀念,下后來复仇的种子。況且這回日軍到處,不但擄掠,而且任意奸淫,台中婦女全做了异族縱欲的机械。鄭姑姑也是個女子,就這一點講,她也一定肯挺身而出。’林義成道:‘就算她肯,誰去請呢?’徐驤指著自己道:‘是我。’林義成正要說話,忽听背后一人喊道:‘團長,你敢嗎?’兩人卻吃了一嚇。回過頭來,見是自己的幫統劉通華,滿臉毛茸茸未剃的胡子,兩條板刷般的眉毛下露出狡猾的笑容。徐驤怒道:‘為什么我不敢!’劉通華道:‘鄭姑姑住在二鯤身大岡山鐵貓椗龍耳瓮旁邊。從這里去,路程不過十來里,可是要經過几處危險的山洞溪澗。瘴气毒蛇,不算一回事,最凶險的是那猴悶溪。那是兩個山岬中間的急流溪,在兩崖巔沖下象銀龍般的一大條瀑布。凡到大岡山的,必要越過這溪。除了番人,任你好漢,都要淌下海去。團長,你敢冒這個險嗎?’徐驤道:‘什么險不險,去的,就敢!’通華道:‘敢去我也不贊成。台灣的男子漢都死絕了,要請一個半人半鬼的女妖去殺敵?說也羞人!’義成冷笑道:‘老劉不必說了,你不過為了從前迷戀鄭姑姑的美貌,想吃天鵝肉吃不到,倒受了她一標槍,記著舊仇來反對,這又何苦呢!’通華道:‘我是好意相勸,反惹你們許多話。’徐驤瞪起眼,手按槍靶喝道:‘今天我是團長,你敢反抗我的命令嗎?再說,看槍!’通華連連冷笑了几聲,轉背揚長的去了。這里徐驤被劉通華几句話一激,倒下了決心,一聲不響,漲紫了露骨的臉,一口气奔下壘來。跑到一座較高的營帳前,系著一匹青鬃大馬的一棵椰子樹旁,自己解下韁繩,取了鞭子,翻身跨上鞍□。義成連忙追上來問道:‘你就這么去嗎?還是我跟著你同走罷!’徐驤回頭答道:‘再不去,被老劉也笑死!你還是照顧這里的防務。也許矮子今天就來,去不得,去不得!吳統領那里,你給我代稟一聲。明天這時我一定回來,再見罷!’說著,把鞭一揚,在万灶炊煙中,早飛上山坡,向峰密深處疾馳而去。林義成到底有些不放心,疾忙回到自己營中,囑咐几句他的副手,拉了一匹馬,依著徐驤去的路,加緊了馬力追上去。翻了几個山頭,穿了几處山洞,越過了几條溪澗,天色已黑了下來。在微茫月光里,只看見些洪荒的古樹、蟠屈的粗藤,除了自己外,再找不到一人一騎,暗暗詫异道:‘難道他不走這條路嗎?’正勒住馬探望間,一陣風忽地送來一聲悠揚的馬嘶。踏緊了鐙,聳身隨了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匹馬恰系在溪邊一株半倒的怪樹下,鞍鞁完全,卻不見人到。義成有些慌了,想上前去察看,忽听硼的一聲,是馬槍的爆響。一瞥眼里,溪下現出徐驤的身量,一手插好了槍,一手拉韁,跳上馬背,只一提,那馬似生了翅膀似地飛過溪流去了。義成才記起這溪是有名的多蛇的,溪那邊便是雅猴林,雅猴林的盡頭就是猴悶溪,那是土人和生番的界線。義成一邊想,一邊催馬前進。到的溪邊,在月光下,依稀看見淺灘上蠕動著通身花斑的几堆閃花。忙下了鞍,牽了馬,涉水過溪,方見清溪流里橫著兩條比人腿還粗的花蛇,尾稍向上開著,紅色的尖瓣和花一般。靠左一條是中標槍死的,右面一條是馬槍打死的。看那樣儿,方想到剛才徐驤被這些畜生襲擊的危險,虧得他開了路,自己倒安然地渡過溪來。看著溪那邊,是一座深密的大樹林,在夏夜濃蔭下,簡直成了無邊的黑海,全靠了葉孔枝縫中篩簸下一些淡白月影,照見前面彎曲林徑里忽隱忽現的徐驤背影。義成遙遠地緊跟著前進。兩人騎行的距离,雖隔著半里多,卻是一般的速度。過了一會儿,樹林盡處,豁然開朗。面前突起了沖天高的一個危崖,耳邊听見澎湃的水聲。在云月朦朧里,瞥見從天瀉下一條挾著万星跳躍的銀河,義成認得這就是最可怕的猴悶溪了。忽見徐驤一出了林,縱馬直上那陡絕的板路,義成怕他覺得,只好在后緩緩地跟上去,過了危板,顯出一塊較平坦的坡地。見那坡地罩出的高崖下,有几間像船一般狹長的板屋,屋檐离地不過四五尺高,門柱上仿佛現出五采的畫。屋前种著七八株椰樹,屋后圍著竹林。那竹子都和斗一樣的粗。數十丈的高,确是番人的住宅。看見徐驤到了椰樹前就跳下馬來,系好馬,去那矮屋前敲門。只听那屋前的竹窗洞里一個干啞的人聲問道:‘誰?半夜打門!狗賊嗎?看箭!’言未了,硼的一響,一根沒翎毛尖長的箭,向徐驤射來。幸虧徐驤避得快,沒射著,就喊道:‘我是老徐。’咿啞的一扇門開了,走出一個矮老人來。草縛著頭上半截的披發,一張人蜡的臉藏在一大簇刺猾的粗毛里。露著一口漆黑的染齒,兩耳垂著兩個大木環。赤了腳,裸著刺花的上半身。腰里圍了一幅布,把編藤束得緊緊的。一見徐驤,現出凶狡的笑容道:“原來是你我只當來了一個紅毛鬼。’徐驤也笑道:‘我不是紅毛鬼,我是想殺黃毛小鬼的鍾馗。’老人道:‘我們山里只有紅花的大蛇,沒有黃毛的小鬼,你深夜來做什么?’徐驤道:‘小鬼要來,盡你有大蛇也擋不住,我特地來請一位殺鬼的幫手。’老人道:‘誰?’徐驤道:‘你們的鄭姑姑。你們往常找鄭姑姑,必要經過猴悶溪。怎樣越過,你們肯幫我嗎?’老人像怪鳥一樣地笑了一聲道:‘小鬼是要仙女來殺的,我們一定幫你。’說著,把手向屋里一招,出來了一對十五六歲的一男一女,赤條條的一絲不挂,頭上都戴滿了花草,兩臂刺著青色的紅毛文。女的胸懸貝殼,手帶銅鐲;右手挽著男的臂,左手托著豬腰似的果肉,自己咬了一口,喂到男的嘴邊。一壁嬉笑,一壁跳躍的出來,看見徐驤,詫异似的眼望老人傻看。老人向徐驤道:‘這就是我的女儿和她自己招來的丈夫。你瞧,這對呆鳥,只曉得自己對吃檨果,也不分敬些客。可是你不要看輕他們,能幫你過溪的只有他們倆。’徐驤莫名其妙地听著那老番很高興地講,隨后又很高興地吩咐那兩孩子領客人過溪。于是兩個孩子和猴子般向前竄,老番也拉了徐驤一同往高崖下瀑布沖激的斜坡奔去。義成看到這里,正想舉步再跟,忽見木屋的側壁上,細碎的月光中閃過一個很長的黑影,好像是個人影轉過屋后不見了。心里好生奇怪,不由自主地抄到竹林里,又尋不到一些蹤跡,暗忖道:‘難不成這里有鬼?’回過臉來,恰對著那屋后的一個大窗洞。向里一望,大吃一惊!只見一片月光,正斜照在沿窗懸挂著的一排七八個人頭上,都是瞪著無光的大眼,眥露著黑或白的齒,臉皮也有金箔色的,也有銀色的,慘賴的怕人。義成被這一嚇,不揀方向地亂跑,一跑就跑出竹林以外,恰遇到岩石的缺口處。在依稀斜月中,望見下面奔雷似的大溪河,溪河這邊站著老番和徐驤。看那老番,正望著怒瀑的兩岬間,指指點點地給徐驤講話。義成隨著他手指地方望去,忽見崖頂上仿佛天河決了口倒下的洪濤里,翻滾著兩個赤條條的孩子。再細認時,方辨明有一條飯碗粗的長藤,中段暗結在爆布下兩岬夾縫的深谷里,兩端卻生根似的各系在兩岸的土中。此時正被兩孩解放了谷中的結,趁勢同秋千一樣同沖激的水空里直蕩進去,簡直是天蓋下挂著一座穿云的水晶壺,跳躍著一對戲水的金魚。一瞬目間,兩孩已离開了瀑流,緣著藤直滑到溪岸。只听溪邊徐驤拍著掌歡呼道:‘妙啊!好一雙絕技的弄潮儿。奇啊!好一條自然秘藏的飛橋。’說著話,搶上几步,縱身只一躍,兩臂早挽上了懸藤。全身懸垂在空,手和臂變了肉翅。一屈一伸,一路飛行而進,恰堆入了雪崩的洪水圈里,倏地豁刺一聲,徐驤全体隨了一邊脫拴的老藤,突落下沸成危潭的渦旋里,被几個狂浪打擊,卷入溪中不可控制的急湍,向下海直淌。但見水花飛濺了几陣,一些人影也找不到了。老番站在岸邊,張手頓足,嘴里狂喊道:‘怎么千年的古藤,今天會拔了根,送了老徐的性命?你倆到底怎么弄的?’兩孩也喊道:‘太奇怪了!這棵藤根本長在我們屋后竹林外的石壁上,若不是有人安心把刀斧砍斷,任什么都拔不了根。’老番道:‘是呀,一定有歹人暗算!我們已沒法救老徐的命,只有赶快去殺那害人賊,替他報仇!’一聲呼嘯,三人一齊向崖上跑。義成正著急他同伴遇險,想跳下崖去營救,忽听到這几句話,頓悟自己犯了嫌疑,一落番人手里,定遭慘殺。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只好不顧一切,逃出竹林,飛身上馬,沒命地向來路狂奔。奔夠了一兩個鐘頭,不知越過了多少深林巨壑,估量著离猴悶溪已遠,心頭略略安定。剛放松韁繩,忽地望見遠遠月光中,閃電般飛過一個騎影,等到再定睛時,已轉入山彎里不見了。義成十分惊詫,料定就是害徐驤的人,不覺怒從心起,加緊一鞭,追尋前去。正追得緊時,風中傳來隆隆的炮聲,又一陣陣連珠似的槍聲。越走越听得清楚。義成猛吃一惊,抬頭遠望,已見天空中偶然飛起的彈火,疾忙催馬向火發處馳去。又走了半個鐘頭,才現出一個平坦寬廣的板路,上面屯聚著一堆堆的人馬營帳,旗幟刀槍,認得是吳統領的隊伍。那板路上面,恰當著兩座高峰夾峙的隘口。那隘口邊,已臨時把沙土筑成了一條城堡般的防障,吳統領正指揮許多兵士輪流著抵御下面猛攻的敵軍。義成赶到,下馬上前謁見。吳彭年一望是他,就喊道:‘你和徐驤到哪里去了?日軍偷渡了太甲溪半夜來攻,你們的隊伍先自潰退,牽動了全軍。我們當然也抵擋不住,直退到這凹底山的隘口。好容易才扎住了,你們民團被日軍追逼到東面的密菁中,至今不知下落。咦!怎么你只剩一人,徐驤呢?’義成知道自己坏了事,很慚愧地把徐驤去尋鄭姑姑和自己跟蹤目睹的事,詳細說了一遍。吳彭年惊道:‘啊喲!這樣說來,徐驤是被人害死了。害死他的,一定是劉通華!’義成問道:‘統領怎么知道是他害的?’吳彭年道:‘劉通華早已不知去向了!如今事已如此,說他無益,由他去罷,還是請你振作精神,幫助我一同防守要緊。’義成到此地步,既悲傷徐驤的慘死,又悔恨自己的失机,心里十分的難過。現在看見吳統領不但不斥責他,反獎勵他,豈有不感激效命的呢!雖然敵人炮火連天,我軍死傷山積,義成竟奮不顧身,日夜不懈地足足幫著守御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清曉,日軍忽然停止了攻擊。義成隨著吳彭年在大帳里休憩,計議些防務。忽見几個兵士捉住了一個番女,嚷著奸細,簇擁進帳來,請統領審問。誰知那番女一踏進帳門,望見吳、林二人,就高聲說道:‘我不是奸細,也不是番女!我是從間道來報告秘密事情的,請統領屏退從人。如不相信,盡可叫兵士們先搜我身上,有無軍器,或者留林義士在這里護衛,都听統領的便。’吳、林二人听了,暗暗納罕。當時照例搜檢了一通,真的身無寸鐵。吳統領立刻喝退了護衛,只叫義成執槍侍立。那番女忽地轉身向外,拔除了頭上滿插的花草,卸下了耳邊懸垂的木環,扯掉了肩頭抖張的鳥翅,拉去了項下聯絡的貝殼,等到回過臉來,倏變成了一個垂辮丰艷的美貌少女。義成先惊叫道:‘你是鄭姑姑,怎會跑到這里?’言猶未了,把吳彭年也惊得呆了。鄭姑姑微笑從容說道:‘我自有我的跑法,林義士不必考問。我現在來報告的,是我預定的破敵奇計。’吳彭年詫問道:‘你有奇計嗎?’鄭姑姑把眉一揚道:‘原也算不了奇,不過老套罷了,我從前夜里在大岡山,領了百十個壯健些的番女一同下來。剛到傀儡內山的郎嬌社,就遇到民團潰兵竄過,向著山后卑南覓逃走。日軍見窮山深菁,不敢窮追,便在社內扎住了。幸我先到一步,把帶來的番女都暗暗安頓在番眾家里。我只留了老婦二人、小番女一人認做親屬,也占住了一座番屋。日兵一到,在休戰時間,第一件事,當然是搜尋婦女取樂,補償他們血戰之苦。番女中稍有姿色的全被擄去,注目到我的格外的多。正謀劫奪,忽然闖進一個會說中國話的青年軍官,自稱炮兵隊長,相貌魁梧,態度溫雅,不愧武士道風。進得門來,便把老婦少女支使出去,親手關上了門,轉身挨我身旁坐下,很婉轉地和我搭話。我先垂著頭,佯羞不答,也不峻拒。他有些迷惑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求愛的軟話。我故意斜看了他一眼,低低說道:“像將軍這般英雄年少,我在中國還沒有遇見過。若能正式娶我,我豈有不愿。”隊長道:“令娘真好眼力,我恰正沒有娶妻。”說罷,就拉我就抱,將施無禮。我卻徐徐把他推開,帶著嘲弄的樣子和他說:“哪有堂堂大國男儿,想做苟合之事。”他倒窘了,問我該怎么辦呢。我說:“我們既是正式婚嫁,難道不用媒證?”他說:“一時那里去找?”我問:“圍繞在門外的那些人是誰?”他說:“是同伍。”我道:“何妨請他們進來,做我們的媒證。”那隊長見我說得誠懇,很歡喜地答應,竟招眾人進門,宣布了大意。大家都歡呼贊成,并且要求我立刻成婚。我推托嫁衣未備,便做和服至快也得三天。這么著,磋商的結果,定了后天下午成婚。我又要他當夜在我家里開一個大宴會,他允許我請到同僚里許多重要官佐,替我裝場面,內中我知道就有這里的炮隊長和机關槍隊長。這些都是昨夜約定的話。老實說,我早准備下虎阱龍窩,就打算在這筵席上關門殺賊。可恨那些小鬼,一向看扁了中國人,這回也叫他們嘗嘗老娘的辣手,可見漢族還有人在,不是個個象遼東將帥的闒茸。我探知統領被困在此,所以特地偷空從小路冒險而來,通知一聲。請你們記好,在后天夜飯后,見東南角上流星起時,盡管放隊猛攻,做我聲援,必可獲胜。’鄭姑姑說完這一席話,吳、林二人都咋舌惊歎。還沒有等到林義成告訴她徐驤往訪被害的話,一眨眼早把原來的番裝重進扎扮停當,上前一把拉了義成說道:‘我不能久留在此,請義士伴送出營。只須說明是舊識的番女,免得大家疑心。其余的事,請統領依著我的話做就得了。’當下吳彭年惟有唯唯听命,義成也一一照了她的話,恭恭敬敬送到營外山角一座樹林邊,看她跨上騎來的一匹駿馬,絲鞭一動,就風馳電掣地卷入林云深處不見了。
  話分兩頭。如今且說鄭姑姑久住番中,熟悉路徑,隨你日光不照處,也能循藤跳石,如履平地。不一刻,已赶回了郎嬌社自己家里,招集了她的心腹女門徒,有替她裁縫的,有替她烹調的,有替她奔走的。備了十壇美酒,十桌筵席,又請了許多同社的番女。那隊長見她這樣的高興忙碌,居然深信不疑。到了結婚那一天,家中挂燈結彩,小番女打著銅鼓,吹著口琴,當做音樂。滿屋陳列著四季錦邊蓮等各种花卉。日到中午時候,一排軍樂隊和一班肩襚輝煌、袖章璀粲的軍官,簇擁了揚揚得意的隊長進門。推了兩位年長的做了證婚人。鄭姑姑穿了极美麗的日本禮服,就在大廳上舉行了半中半日式的結婚典禮。黃昏將近,廳上已排開了十個盛筵。筵上鮮果羅列,最可口的是味敵荔枝的襚果,其他如波羅蜜、梨仔芨、王梨、芭蕉果、椰子、檳榔、甘馬弼等,不計其數。肴饌中,有奇异的海味、泥鰉、烏魚之外,又有蚊港的蟳蝦,坑子口的蚶螯和蚝螺,樣樣投合日人的口味。絡繹左右的,又都是些野趣橫生的年輕番女。那些日軍官剛离了硝煙彈雨之中,倏進了酒綠燈紅之境,沒一個不興高采烈,猜忌全忘。隊長則美人在抱,目眩魂消,不知不覺地和大家狂飲大嚼起來。酒過數巡,陡見滿堂的燈燭逐漸熄滅,伺候的番女逐漸減退。大家覺得有些詫异,互相詰問,人人都道腹痛如裂,正要質問鄭姑姑。鄭姑姑出其不意,已袖出匕首,直洞隊長之胸,立時倒地;拔出刀來,順手又殺一人。其余番女各持兵器,從暗中竄出,逢人便斫。日人都徒手袒露,無可抵御。眾人想奪門而走,誰知前后門都落了大閂,鎖上鐵鎖。日人無奈,只好應用他國粹的柔術來抵敵。鄭姑姑率領了一大隊親練的蠻學生,刀劈槍挑,殺人真如刈草。一剎那間,死尸枕藉滿庭。即不受刀槍刺死的,也都中毒死了。這一場惡戰,大約來赴宴的百余人,沒有一個幸免。那時忽听西北方凹底山邊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鄭姑姑知道她放射流星的效力,吳彭年軍隊已響應了。門外知風的日兵,也圍得鐵桶般的劇烈撞擊。鄭姑姑忙收拾了屋內和場上縱橫倒斃的日人身上許多槍彈,分配給眾番女,高聲喊道:‘我們的死期到了!一樣的死,与其在此等死,不如沖出去戰死!’大家同聲附和。鄭姑姑舉起一塊大石,打破邊牆,率領了眾番婦,長槍短銃,和著鐵鏢弩箭,一窩風地向日兵聚集處殺去。日兵正集中在攻門,沒有提防到一大群見人即噬的雌狼在外面反攻,一時措手不及,等到轉身抵御,已經成了肉搏的形勢,火器失了效用。雖然殺傷了不少番女,究竟大和魂的勇猛,敵不住傀儡番的矯捷。還有郎嬌社全社的番壯,一齊舞動蠻器,旋風似地卷來,只好往下直退。退到太甲溪相近,恰遇到吳彭年和林義成也率了大隊,在凹底山沖下。鄭姑姑和吳彭年合在一起,奮勇追奔。日兵本備下渡溪的船只,一到溪邊,都爭先上船,慌亂之際,落水和中彈的不計其數。數百只船艦正載著逃軍蕩到中流,岸上的追兵和船中的敗兵還不斷地矢彈橫飛。忽地上流頭順著風淌下無數兵船,槍炮紛來,向日船中腰轟擊,頓時把日船打得東飄西蕩,不成行列。吳、林等在火把光中看時,只見來船船頭上站著個偉丈夫不是別人,正是徐驤。全軍中人人惊喜狂喊,都說是徐義士顯靈助戰,立時增加百倍的勇气,沒個人不冒死向前,竟奪得許多渡船,把日軍一直驅迫到海邊,方始收兵回來。等到吳、林兩人渡過太甲溪,忽不見了鄭姑姑,番女們都四處奔馳的尋覓她們的賢師。吳、林兩人忽在太甲溪的一個小灣水灘上,瞥見鄭姑姑滿身血污地橫躺在砂土上,旁邊坐著在那里掩面號哭的,正是大家認為已死的徐驤。義成跳上去問道:‘咦!徐統帶你怎么沒有死,倒在這里,鄭姑姑怎么反死了呢?’徐驤嗚咽道:‘我在猴悶溪斷了藤,抓住了藤沒脫手。幸遇到鄭姑姑巡山看見,她救了我的性命,并且許我下山,設謀殺敵。誰知她的計成了功,她可在爭渡時胸腹中了敵人的兩彈,我竟眼睜睜看她死去,沒法救活,這未免太慘傷了!’于是大家才明白這次戰胜的首功,全是鄭姑姑一人。大家都洒淚贊歎,不用說,第二天就舉行了一個盛大的喪儀,全軍替她縞素一天,把她葬在大岡山的龍耳瓮。這個捷報申報到劉永福那里,自然更增了徐驤和林義成的信用。雖然后來還是劉通華怀恨背叛,到了七月中,利用大幫土匪,造了大營嘩潰的謠言,嚇跑了新楚軍統領李惟義,牽動前敵,袁錫清戰死。日軍仍襲据了太甲溪,進攻彰化。劉通華又導匪暗襲八卦山,破了彰化,吳彭年也殉了難。日軍連陷云林、苗粟二縣,進逼嘉義。當時和日軍對壘的,只剩徐驤和林義成兩人,還屢次設伏打敗日人。然日軍大集,用全力攻台南,徐驤和林義成相繼中炮而亡。從此劉永福孤立無援,兵盡餉絕,只得逃登德國商輪,棄台內渡了。但至今談到太甲溪一戰,還算替中國民族吐一口气,在甲午戰爭史上最光榮的一頁哩!不過大家不大知道罷了。”
  肇廷講完這一大篇的歷史,赤云先歎了一口气道:“龔璱人《尊隱》上說的話真不差,凡在朝的人,懨懨無生气;在野,自多任俠敢死之士。不但台灣的義民,即如我們在日本遇到和弢天龍伯在一起的陳千秋,也是一個奇怪的人。”被赤云這句話一提,合座的話机就轉到陳千秋身上去了。又誰料知己傾談,忘了隔牆有耳,全灌進了楊云衢的耳中。正和皓東在動問那大姐阿毛,忽然相幫送上皓東家里來的一個廣東急電。拆封一看,知道是党里的商業隱語密電。皓東是電報生,當然一目了然。電文道:
    大事准備已齊,不日在省起事,盼速來協謀。
  當下遞給云衢看了,兩人正格外地高興。倏地帘子一掀,一陣鶯聲嚦嚦地喊道:“你們鬼鬼祟祟的干得好事!”兩人猛吃一惊。正是:
    血雨四天傾玉手,風雷八表動嬌喉。
  不知來者何人,下回再來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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