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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儿輕生



  詞曰:
    余興未閒情未倦,朝來問說關心。万千樂事論縱橫,欲夸己才
  富,落筆竟難成。堪羡詞臣文藻盛,佳人注目留吟。無端池畔去
  捐生,相看心欲碎,貼肉喚卿卿。
                        調寄“臨江山”
  煬帝好大喜功,每事自恃有才,及至征蠻草詔,便覺江郎才掩。寶儿素性憨痴,至聞刺心一語,便覺傷情欲死。可見才情偽真,斷難假借。卻說煬帝与蕭后清夜暢游,歷代帝王,從未有如此快活。此及回宮,更籌已交五鼓,遂与蕭后安寢,直到日中方起,尚嫌余興未盡。又思昨夜同朱貴儿在馬上許多盟言心語,不特光景清幽,抑且兩情可愛,只恨平昔沒有加厚待他,宵來又撤了他進宮,才覺心殊怏怏,因想:“今日皇后,諒不到苑,正好出宮去到迎暉院,獨与貴儿親熱一番。”心中打點停當,只見一個內監走來奏道:“寶林院沙夫人,因夜間在馬上馳驟太過了,回院去一陣肚疼,即便墜下一胎,是個男形,不能保育。今夫人身于虛弱,神气昏迷,故使奴婢來奏知。”煬帝听見跌腳道:“可惜可惜,昨夜原不該要他來游的,這是朕失檢點了。”忙差內相:“快去宣太醫巢元方,到寶林院去看治沙夫人。”又對寶林院宮人道:“你回院去對夫人說;朕就來看他。”蕭后聞知,不胜歎嗟,叫宮人去候問。
  煬帝進了早膳,出宮上輦,正要到寶林去,只見中書侍郎裴矩,捧著各國朝貢表章奏道:“北則突厥,西則高昌各國,南則溪山酋長,俱來朝觀。獨有高麗王元恃強不至。”煬帝大怒道:“高麗雖僻在海隅,乃箕子所封之國,自漢晉以來,臣伏中國,皆為郡縣,今乃不臣如此!”裴矩又奏道:“高麗所恃,有二十四道,阻著三條大水,是遼水、鴨綠江、壩水,如欲征剿,須得水陸并進方可。目今沿海一帶城垣,聞得傾妃,未能修耷。陸路猶可,登萊至平壤一路,俱是海道,須用舟輯水軍,若非智勇兼全之人,難克此任。”煬帝想了一想,便敕旨著宇文述,督造戰船器械,為征高麗總帥。山東行台總管來護儿,為征高麗副使。其余所用將佐,悉听宇文述來護儿隨處調遣,該地方官不得阻撓。奏凱之日,各行升賞。煬帝因裴矩說起沿海一帶,隨想起要修葺長城一事,恐与廷臣商議,有人諫阻,趁便也寫著宇文愷為修城副使。西邊從榆林起,東邊直到紫河方止,但有頹敗傾圮,都要重新修筑補葺。吩咐畢,裴矩傳旨出去,煬帝便上輦進西苑去。未及里許,只見守苑太監馬守忠走來奏道:“都護麻叔謀,在院外要見駕。”
  是時麻叔謀河道已通,單騎到東京來覆旨。煬帝見說,隨進便殿坐下,叫馬守忠引他進來。麻叔謀同丞相宇文達、翰林學士虞世基進來。麻叔謀朝駕畢,因奏道:“廣陵河道,臣已開通,未知陛下几時巡幸?”煬帝問用多少人工,几許深淺,麻叔謀細細奏陳。煬帝大喜,賞賚甚厚,留他在都,陪駕巡幸廣陵。宇文達道:“河道已通,陛下巡游,須得几百號龍舟,方才体式;若是這些民船差船,怎好乘坐?”煬帝道:“便是。”宇文達道:“黃門侍郎王弘大有才干,陛下勃他趲造,必能仰体圣意。”煬帝大喜,遂寫勃旨,命王弘就江淮地方,要他制造頭號龍船十只,二號龍船五百只,雜船數千只,限四個月造完繳旨。虞世基道:“陛下既造龍舟,自然造得如殿庭一般,難道也叫這些鳩形鵲面,撐篙搖櫓?”煬帝道:“這個自然是這班水手。”虞世基道:“以臣愚見,莫若將蜀錦制就錦帆,再將五色彩絨,打成錦纜,系在殿柱之上;有風扯起錦帆東下,無風叫人夫牽挽而去,就像殿之有腳,那怕不行。”宇文達道:“錦纜雖好,但恐人夫牽挽,不甚美觀。陛下何不差人往吳越地方,選取十五六歲的女子,扮做官妝模樣,無風叫他牽纜而行,有風叫他持揖繞船而坐,陛下憑欄觀望,方有興趣。”煬帝听了大喜,即差几個得力太監高昌等,往吳越地方,選十五六歲的女子一千名,為殿腳女。虞世基奏道:“陛下征遼之旨已出,今河道已成,龍舟將備,莫若以征遼為名,以幸廣陵為實,也不消徽兵,也不必征餉,只消發一道征遼詔書,播告四邊,彼遼小國,自然望風臣服,落得陛下坐在廣陵受用,豈非一舉兩得之事?”煬帝大喜道:“卿言甚是有理,依卿所奏而行。”眾臣退出。煬帝國說得高興,竟忘了寶林院去。只見朱貴儿、袁寶儿兩個走來,煬帝問道:“你們從何處來?”袁寶儿道:“妾等在寶林院,看沙夫人來。”煬帝道:“正是,沙妃子身子怎樣光景?”朱貴儿道:“身子太醫說不妨,只可惜一位太子不能養育。”煬帝對貴儿道:“你先去代朕說聲,此刻朕要草詔,不得閒,稍停朕必來看他。說了你就來。”貴儿領旨去了。
  煬帝同袁寶儿,轉到觀文殿上來,意思要自制一篇詔書,夸耀臣下。誰想說時容易,作時卻難。煬帝拿起筆來,左思右想,再寫不下去,思想了一回,剛寫得兩三行,拿起看時,卻也平常,不見有新奇警句,心下十分焦躁。遂把筆放下,立起身來,四下里團團走著思想,袁寶儿看了,微微笑道:“陛下又不是詞臣,又不是史官,何苦如此費心?”煬帝道:“非朕要自家草詔,奈這些翰林官員,沒個真才實學的能當此任。”袁寶儿道:“翰林院平昔自然有應制篇章,著述文集,上呈御覽,陛下在內檢一個博學宏才的,召他進來,面試一篇,不好再作區處,何必有費圣心。”煬帝想了一想道:“有了。”袁寶儿問道:“是誰?”煬帝道:“就是翰林學士虞世基的兄弟,叫作虞世南,現任秘書郎之職。此人大有才學,只因他為人不肯隨和,故此數年來,并不曾升遷美任。今日這道詔書,須叫他來面試,必有可觀。”隨叫了黃門去宣虞世南,立等觀文殿見駕。
  不多時,黃門已將虞世南宣至。朝賀畢,煬帝道:“近日遼東高麗,恃遠不朝,朕今親往征討,先要草一道詔書,播告四方。恐翰林院草來不稱朕意,思卿才學兼优,必有妙論,故召卿來,為朕草一詔。”虞世南道:“微臣菲才,止可寫風云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煬帝道:“不必過謙。”遂叫黃門,另將一個案儿,抬到左側首帘櫳前放下,上面舖設了紙墨筆硯。又賜一錦墩,与世南坐了。世南謝過恩,展開御紙,也不思索,題筆便寫就如龍蛇一般,在紙上風行云動,毫不停輟。那消半個時辰,早已草成,獻將上來。煬帝展開一看,只見一寫著:
    大隋皇帝,為遼東高麗不臣,將往征之,先詔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
  并著之化。詔曰:朕聞宇宙無兩天地,古今惟一君臣。華夷雖限,而來王
  之化,不分內外;風气雖殊,而朝宗之歸,自同遐邇。順則綏之以德,先
  施雨露之恩;逆則討之以威,聊代風雷之用。万方納貢,堯舜取之鳴熙;
  一人橫行,武王用以為恥。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憚三年;黃帝有涿鹿
  之征,何辭百戰。薄伐犬嚴猶,周元老之膚功;高勒燕然,漢嫖姚之大捷。
  從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并包夷狄,而共一胞与者也;況遼東高麗,壓在甸
  服之內,安可任其不庭,以傷王者之量,隨其梗化,有損中國之威哉!故
  今愛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殺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責之眾,而
  下臨蟻穴,不异摧枯拉朽;以彈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難空幕犁庭。早
  知机而革面投誠,猶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頑而負固不服,終難逃樓蘭之誅。
  同一斯民,容誰在覆我之外;莫非赤子,豈不置怀保之中。六師動地,斷
  不如王用三驅;五色親裁,聊以當好生一面。款塞及時,一身可贖;天兵
  到日,百口何辭。慎用早思,毋貽后悔。故詔。大業八年九月二十日敕。
  煬帝看了一遍,滿心歡喜,笑說道:“筆不停輟,文不加點,卿真奇才也!古人云:文章華國。今日這一道詔書,真足華國矣!此去平定遼東,卿之功非小。就煩卿一寫。”遂叫近侍將一道黃麻詔紙,舖在案上。虞世南不敢抗旨,隨題筆起來,端端楷楷而寫。煬帝因詔書作得暢意,甚受其才,要稱贊他几句,又因他低頭寫詔,不好說話。此時袁寶儿侍立在旁,遂側轉頭來,要對寶儿說話,瞥見寶儿一雙眼珠也不轉,痴痴的看著虞世南寫字。煬帝看見,遂不做聲,任他去看。原來袁寶儿見煬帝自做詔書,費許多吟哦搜索,并不能成,虞世南這一揮便就,心下因想道:“無才的便那般吃力,有才的便如此敏捷。”又見世南生得清清楚楚,弱不胜衣,故憨憨的只管貪看。看了一會,忽回轉頭來,見煬帝清清的看著自己。若是寶儿心下有私,未免要惊慌,或是面紅,或是局促,因他出于無心,故聲色不動,看看煬帝,也只是憨憨的嬉笑。煬帝知他素常是這憨態,卻不甚猜疑。
  不多時,虞世南寫完了詔書呈上來。煬帝見他寫得端庄有体,十分歡喜,隨叫左右賜酒三杯,以為潤筆。虞世南再拜而飲,煬帝說道:“文章一出才人之口,便覺雋永可愛;但不知所指事實,亦可信否?”虞世南道:“庄子的寓言,离騷的托諷,固是詞人幻化之筆,君子感慨之談,或未可盡信。若是見于經傳,事雖奇怪,恐亦不妄。”煬帝道:“朕觀趙飛燕傳,稱他能舞于掌上,輕盈蹁躚,風欲吹去,常疑是詞人粉飾之句,世上婦人,那有這般柔軟。今觀寶儿的憨態,方信古人模寫,仿佛不虛。”虞世南道:“袁美人有何憨態?”煬帝道:“袁寶儿素多憨態,且不必論;只今見卿揮毫瀟洒,便在朕前注目視卿,半晌不移,大有怜才之意,非憨態而何?卿才人匆辜其意,可題詩一首嘲之,使他憨度与飛燕輕盈并傳。”虞世南闖旨,也不推辭,也不思索,走近案前,飛筆題詩四句獻上。煬帝看時,見上寫道:
    學畫鴉黃半未成,垂肩(享單)袖太憨生。
    緣憨卻得君王寵,常把花枝傍輦行。
  煬帝看了大喜,因對寶儿說道:“得此佳句,不負你注目一段憨態矣!”又叫賜酒三杯。虞世南飲了,便謝恩辭出。煬帝道:“勞卿染翰,另當升賞。”世南謝恩辭出不題,正是:
    空擲金詞何所用,漫籌征伐枉夸能。
  煬帝見虞世南已出,遂將詞書付与內相,傳諭兵部,叫他播告四方,聲言御駕親征。內相領旨去了。煬帝又把世南做寶儿的這首絕句,對寶儿說道:“他竟一會儿就做出來,又敏捷,又有意思。”袁寶儿笑道:“詩中之義,妾總不解,但看他字法,甚覺韻致秀媚。”煬帝帶笑的悄悄說道:“朕明日將你賜与他為一小星何如?”袁寶儿見說,登時花容慘淡,默然無語,煬帝尚要取笑他,只听得牆薇架外,扑簌簌的小遺聲響。煬帝便撇了寶儿,輕輕起身,走出來看了片時,轉來不見袁寶儿。正要去尋,只听得西邊愛蓮亭上,有人喊道:“是那個跳下池里去?”原來袁寶儿自恨剛才無心看了虞世南草詔,不想煬帝認為有意,要把他來贈与世南,不認煬帝作耍,他反認天子無戲言,故此自恨。悄悄走出,竟要投水而死,以明心跡。
  當時煬帝走到西首愛蓮亭池邊,只見一個內相,在池內抱一個宮娥起來。煬帝一看,見是寶儿,吃了一惊,見他容顏變色,雙眸緊閉,滿身泥水淋漓。煬帝走入亭于里去,坐在一張榻上,忙叫內相抱他近身,便問內相道:“剛才他可是往池內淨手,還是洗什么東西失足跌下去的?”內監道:“剛才奴婢偶然走來,只見袁美人滿眼垂淚,望池內將身一聳,跳下去的。”煬帝笑道:“你這妮子痴了,這是為甚緣故?”自己忙与太監替寶凡脫下外邊衣服,那曉得里邊衫褲俱濕,忙叫內相,快去取他的衣服來。煬帝見內相去了,說道:“朕剛才偶然取笑,為何你當起真來?朕那一刻是少得你的。”寶儿見說,從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只見韓俊娥与朱貴儿兩個,手里拿著衣服,笑嘻嘻走進來,韓俊娥問道:“陛下,為什么寶儿要做烷紗女,抱石投江起來?”煬帝便把虞世南草詔一段,与戲言要贈他的話,述了一遍,朱貴儿點點頭儿道:“婦人家有些烈性也是的。”兩個替寶儿穿換衣裳。朱貴儿見煬帝的里衫,多玷污了几點泥汁在上,忙要去取衣服來更換。煬帝止住了道:“朕當常服此,以顯美人貞烈。”韓俊娥笑說道:“陛下不曉得妾養這個女儿,慣會作嬌,從小儿不敢触犯他,恐他气塞了,撒不出鳥來?”袁寶儿見說,把煬帝手中扇子,向韓俊娥肩上打一下道:“蠻妖精,我是你射出來的?”韓俊娥笑道:“你看這小妖怪,因陛下疼熱他,他就忤逆起娘來了。”笑得個煬帝了不得,便道:“不要鬧說了,你們同朕到寶林院去來。”
  不多時,煬帝進了寶林院,直至榻前,對沙夫人問道:“紀子,你身子怎樣?”曾服過藥否?”沙夫人道:“妾宵來好端端的去游玩,不想弄出這節事來,几乎不能与陛下相見。”煬帝道:“妃子自己覺身子持重,昨夜就該乘一個香車寶輦,便不至如此。此皆朕之過,失于檢點調度你們。”沙夫人含淚答道:“這是妾福淺命薄,不能保養潛龍。是妾之罪,与陛下何与?”一頭說,不覺淚洒沾衾。煬帝道:“妃子不必憂煩,秦王楊浩,皇后鐘愛,趙王楊杲,今年七歲,乃呂妃所生,其母已亡。朕將楊杲嗣你名下,則此子無母而有母,妃子無子而有子矣,未知妃子心下何如?”朱貴儿在旁說道:“趙王器宇不凡,若得如此,是陛下無限深恩,沙夫人有何不美,妾等亦有仰賴矣。”沙夫人要起身謝恩,煬帝慌忙止住。袁寶儿道:“夫人玉体欠安,妾等代為叩謝圣恩。”于是眾美人齊跪下去,煬帝亦忙拉了他們起來,便道:“待朕擇期以定,妃子作速調理好了身子,同朕去游廣陵。”
  正說時,只見一個內相,雙手捧著一個寶瓶,傳稟進來道:“王義修合万壽延年膏子,到苑來貢上万歲爺。”煬帝听見喜道:“朕正有話要吩咐他,著他進苑來。”一頭說,一頭走到殿上來,只見王義走到階前跪下。煬帝問道:“你合的是什么妙藥?”王義道:“微臣春間往南海進香,路遇一道人,說山中覓得一种鹿銜靈草,和百花搗汁熬成膏子,服之可以固精養血延年。故特修治貢上,聊表微臣一點孝心。”煬帝道:“這也難為你。朕不日要游廣陵,卿須要打點同去,著卿管轄頭號龍舟,諒無錯誤。”王義道:“此游不但微臣有心要隨陛下,即臣妻亦遣來隨侍娘娘。”煬帝喜道:“舟中不比宮中,若得卿夫婦二人相隨,愈見愛主之心。還有一事:昨宵朕与娘娘眾夫人作清夜游,不意寶林院沙夫人,因勞動了胎气,今早即便墮下一個男胎。妃子心中著實悲傷,朕又怜趙王失母,今嗣与沙妃子為于,聊慰其情,卿以為何如?”王義道:“沙夫人聞得做人寬厚,本性端庄,趙王嗣之,甚為合宜,足見陛下隆恩高厚。”煬帝道:“此系朕之愛子。既卿如此說,內則有妃子与眾美人為之撫護,外則煩賢卿為之傅保。卿為朕去鐫玉符一方,上鐫:趙王楊杲,賜与沙映妃子為嗣。鐫好卿可悄悄送進來。”王義道:“臣曉得。”煬帝對袁寶儿道:“可將山茧兩匹,賜与王義。”寶儿取將出來,王義收了,謝恩出苑不題,正是:
    因情托儿女,愛色戀閨房。不知人世變,猶自語煌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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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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