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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結彩樓嬪御評詩 游燈市帝后行樂



  詞曰:
    試誦斯于訓女,無非還要無儀。炫才宮女漫評詩,大褻儒林文
  字。帝后嬪妃公主,尊嚴那許輕窺。外臣陪侍已非宜,怎縱作
  优謔戲?
                       調寄“西江月”
  人亦有言,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蓋以男子之有德者,或兼有才,而女子之有才者,未必有德也。雖然如此說,有才女子,豈反不如愚婦人?周之邑姜序于十亂,惟其才也。才何必為女子累,特患恃才妄作,使人歎為有才無德,為可惜耳。夫男子面才胜于德,猶不足稱,乃若身為女子,穢德彰聞,雖夙具美才,創為韻事,傳作佳話,總無足取。故有才之女,而能不自炫其才,是即德也;然女子之炫才,皆男子縱之之故,縱之使炫才,便如縱之使炫色矣。此在士庶之家且不可;況皇家嬪御,宜何如尊重,豈可輕炫其才,以至褻士林而讀國体乎?無奈唐朝宮禁不嚴,朝臣俱得見后妃公主,侍宴賦詩,恬不為怪,又何有于嬪御之流?甚或宦官官妾与徘优侏儒,雜聚諧謔,狂言浪語,不忌至尊,殊堪嗤笑。
  如今且不說中宗昏暗,韋后弄權,且說那時朝臣中有兩個有名的才子:一姓宋,名之問,字延清,汾州人氏,官為考功員外郎。一姓沈,名人全期,字云卿,內黃人氏,官為起居郎。若論此二人的文才,正是一個八兩,一個半斤。那末之問,更生得丰雅俊秀,兼之性格風流,于男女之事,亦甚有本領。他在武后時已為官,因見張易之、張昌宗輩,俱以美丈夫為武后所寵幸,富貴無比,遂動了個羡慕之心。又每于御前奏對之時,見武后秋波頻轉,顧盼著他,似有相愛之意,卻只不見召他入內。他心痒難忍,托一個极相契的內監于武后前從容荐引,說他內才外才都妙。武后笑道:“朕非不受其才,但聞其人有口臭,故不便使之入侍耳。”原來宋之問,人雖俊雅,卻自小有口臭之疾,曾有人在武后前說及,故武后不欲与之親近。當時內監將武后所言,述与宋之問听了,之問甚是慚恨,自此日常含雞舌香于口中,以希進幸。即此一端,可知是個有才無品行的人了。那沈人全期亦与張易之輩交通,后又在安樂公主門下走動,曾因受贓被劾,長流歡州,夤緣安樂公主,复得召用。安樂公主強奪臨川長宁公主舊第,改為新宅,邀中宗御駕游幸,召沈人全期陪往侍宴,因命賦詩,以紀其事,限韻天字。人全期應制,即成一律云:
    皇家貴主好神仙,別業初開云漢邊。
    山出盡如鳴鳳岭,池成不讓飲龍川。
    妝樓翠晃教春住,舞閣全舖借日懸。
    敬從乘輿來至此,稱觴獻壽樂鈞天。
  中宗与公主見詩十分贊賞。公主道:“卿与宋之問齊名,外人競稱沈宋,今日賦詩,既有沈不可無宋。”遂遣內侍,立宣之間到來,也要他作詩一首。先將檢期所詠,付与他看過。公主道:“沈卿已作七言律詩,卿可作五言排律罷。”宋之問道:“人全期蒙皇上賜韻,臣今亦乞公主賜一韻。”公主笑道:“卿才空一世,便用空字為韻何如?”之問領命,即賦一律云:
    英藩筑外館,愛主出皇宮。
    賓至星搓落,仙來月宇空。
    玳梁翻賀燕,金埒倚長虹。
    簫奏秦台里,書開魯壁中。
    短歌能駐日,艷舞欲嬌風。
    聞有淹留處,山阿花滿叢。
  詩成,公主歡賞。中宗看了,亦极稱贊,命各喝彩幣二端,公主又加有賞賚。二人謝恩而出。那沈人全期心甚怏怏,你道為何?蓋因當時沈宋齊名,不相上下,今見公主獨稱宋之問才空一世,為此心中不服。
  至景龍三年,正月晦日,中宗欲游幸昆明池,大宴朝臣。這昆明池,乃是漢武帝所開鑿。當初漢武帝好大喜功,欲征伐昆明國,因其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极為險要。故特鑿此昆明池,以習水戰。此地闊大洪壯,池中有樓台亭閣,以備登臨。當下中宗欲來游幸宴集,先兩日前,傳諭朝臣,是日各獻即事五言排律一篇,選取其中佳者,為新翻御制由。于是朝臣都爭華競胜的去做詩了。韋后對中宗道:“外庭諸臣,自負高才,不信我宮中嬪御,有才胜于男子者。依妾愚見,明日將這眾臣所作之詩,命上官昭容當殿評閱,使他們知宮庭中有才女子,以后應制作詩,僅不敢不竭盡心思矣。”中宗大喜道:“此言正合吾意。”上官婉儿啟奏道:“臣妾以宮婢而評品朝臣之詩,安得他們心眼。”中宗笑道:“只要你評品得公道确當,不怕他們不心眼。”途傳旨于昆明池畔,另設帳殿一座。帳殿之間,高結彩樓,听候上官昭容登樓間詩。
  此旨一下,眾朝臣紛紛竊議:也有不樂的,以為褻瀆朝臣。也有喜歡的,以為風流韻事。到那巴中宗与韋后及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長宁公主、上官昭容等,俱至昆明池游玩。大排筵宴,諸臣畢集朝拜畢,賜宴于池畔。帝后与公主輩,就帳殿中飲宴。酒行既罷,諸臣各獻上詩篇。中宗傳諭道:“卿等雖俱美才,然所作之詩,豈無高下。朕一時未暇披覽,昭容上官氏,才冠后宮,朕思卿等才子之詩,當使才女間之,可作千秋佳話,卿等勿以為褻也。”諸臣頓首稱謝。中宗命諸臣俱于帳殿彩樓之前,左邊站立,其詩不中選者,逐一立向右邊去。少頃,只見上官婉儿,頭戴鳳冠,身穿繡服,飄輕裙,曳長袖,恍如仙子臨凡。先向中宗与韋后謝了恩,內侍宮女們簇擁著上彩樓,臨樓檻而坐。樓前挂起一面朱書的大牌來,上寫道:
    昭容上官氏奉詔評詩,只選其中最佳者一篇,進呈御覽;不中
  選者,即發下樓,付還本官。
  檻前供設書案,排列文房四寶,內侍將眾官詩篇呈遞案上。婉儿舉筆評閱。眾官都仰望著樓上。須臾之間,只見那些不中選的詩,紛紛的飄下樓來。每一紙落下,眾人爭先搶看。見了自己名字,即便取來袖了,默默無言的立過右邊去。只有沈人全期、宋之問二人,憑他落紙如飛,只是立著不動,更不去拾來看。他自信其詩,与眾不同,必然中選。不一時,眾詩盡皆飄落,果然只有沈宋二人之詩,不見落下。沈人全期私語宋之問道:“奉旨史選一篇;這二詩之中,畢竟還要去其一。我二人向來才名相埒,莫分优劣,只看今日選中那一個的詩,便以此定高下,以后匆得爭強。”宋之問點頭笑諾。良外,只看又飄飄的落下一紙,眾人競取而觀之,卻是沈人全期的詩。其詩云:
    法駕乘春轉,神池像漢回。
    雙星遺舊石,孤月隱殘灰。
    戰蟻逢時去,恩魚望幸來。
    山花緹綺繞,堤柳帳城開。
    思逸橫汾唱,歌流宴鎬杯。
    微臣彤朽質,差睹豫章才。
  詩后有評語云:
  玩沈、宋二詩,工力悉敵。但沈詩落句辭气已竭,宋作猶陡然健舉,故去此取彼。
  眾人方聚觀間,婉儿已下樓复命,將宋之間的詩呈上。中宗与韋后及諸公主傳觀,都稱贊好詩,并稱贊婉儿之才。中宗即召諸臣至御前,將宋之間的詩,傳与觀看。其詩云: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
    舟凌石鯨動,搓拂斗牛回。
    節晦囗全落,春遲柳暗催。
    像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
    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原來漢武帝當初鑿此昆明池之時,池中掘出黑灰數万斛,不知是何灰,乃召東方朔問之。東方朔道:“此須待西域梵教中人來問之便曉。”后來西方有人號竺法蘭者,入中國,因以此灰示之,間是何灰。竺法蘭道:“世界終盡,劫火洞燒,此乃劫燒之余灰也。東方朔固已知之矣,何待吾言耶!”又池中有台,名豫章台,台下刻石為鯨魚,每至雷雨,石魚鳴吼震動。旁有二石人,傳聞是星隕石,因而刻成人像。有此許多奇跡,故二詩中都言及之。當下眾官,見了宋之間的詩,無不稱羡;沈人全期也自謂不及。中宗并索人全期之詩來看,又看了婉儿的評語,因笑道:“昭容之評詩,二卿以為何如?”二人奏言評間允當。中宗又問:“眾田之詩,多被批落了心服否?”眾官俱奏道:“果是高才卓識,即沈宋二人,尚且服其公明,何況臣等。”中宗大悅,當日飲宴极歡而罷。自此沈人全期每遜讓宋之問一分,不敢复与爭名。正是:
    漫說詩才推沈宋,還憑女史定高低。
  且說中宗為韋后輩所玩弄,心志蠱惑,又有那些俳优之徒,謅佞之臣,趨承陪奉,因此全不留心國政,惟日以嬉游宴樂為事。時光荏苒,不覺腊盡春回,又是景龍四年正月。京師風俗,每逢上元燈夕,燈事极盛。六街三市,花團錦簇,大家小戶,都張燈結彩。游人往來如織,金鼓喧闐,笙歌鼎沸,通宵達旦,金吾不禁。曾有“金奴嬌”一詞為證:
    煌煌火樹,正金吾弛禁,漏聲休促。月照六街人似蟻,多少紫
  騮雕轂。紅袖妖姬,雙雙來去,嬌冶渾如玉。墜釵欲覓,見人羞避
  銀燭。但見回首低呼,上元佳胜,只有今宵獨。一派笠歌何處起?
  笑語徐歸華屋。斗轉參橫,暗塵隨馬,醉唱升平曲。歸來倦倚,錦
  衾帳里芬馥。
  韋后聞知外邊燈盛,忽發狂念,与上官婉儿及諸公主,邀請中宗,一同微服出外觀燈。中宗笑而從之。于是各換衣妝,打扮做街市男婦模樣,又命武三思等一班近臣,也易服相隨,打伙儿的遍游街市。与這些看燈的人,挨挨擠擠,略無嫌忌。軍民士庶,有乖覺的,都竊議道:“這班看燈的男婦,像是大內出來的,不是公主,定是嬪妃。不是王子王孫,定是公侯駙馬。可笑我那大唐皇帝,難道宮中沒有好燈賞玩,卻放他們出來,与百姓們飽看。如此人山人海,男女混雜,貴賤無分,成何体統!”眾人便如此議論,中宗与韋后卻率領著一班男女,只揀熱鬧處游玩,全不顧旁人矚目駭异。又縱放宮女几千人,結隊出游,任其所之。及至回宮查點,卻不見了好些宮女。因不便追緝,只索付之不究,糊涂過了。正是:
    韋后觀燈街市行,市人矚目盡惊心。
    任他宮女從人去,贏得君王大度名。
  燈事畢后,漸漸春色融和。中宗与后妃公主,俱幸玄武門,觀宮女為水戲,賜群臣筵宴,命各呈技藝以為樂。于是或投壺,或彈鳥,或操琴,或擊鼓,一時紛紛雜雜,各獻所長。獨有國子監祭酒祝欽明,自請為八風舞,卷軸趨至階前,舞將起來:彎腰屈足,舒臂聳肩,搖曳幌目,備諸丑態。中宗与韋后、諸公主見了,俱撫掌大笑。內侍宮女們,亦無不掩口。吏部侍郎盧藏用,私向同坐的人說道:“祝公身為國子先生,而作此丑態,五經掃地盡矣!”時國子監司業郭山暉在坐,見那做祭酒的如此出丑,不胜慚憤。少頃,中宗問及:“郭司業亦有長技,可使朕一以觀否?”郭山暉离席頓首答道:“臣無他技,請歌詩以侑酒。”中宗道:“卿善歌詩乎,所歌何事?”山暉道:“臣請為陛下歌詩經鹿鳴蟋蟀之篇。”遂肅容抗聲而歌。先歌鹿鳴之篇云:
    “呦呦鹿嗚,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
  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
  賓,德音孔昭。視民不快,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
  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
  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又歌蟋蟀之篇云:
    “蟋蟀在堂,歲串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太康,職思
  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幸其逝。今我不
  樂,日月其邁。無已太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居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滔。無已太康,職思其憂。
  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郭山暉歌罷,肅然而退。中宗聞歌,回顧韋后道:“此郭司業以詩諫也,其意念深矣。”于是不复命他人呈技,即撤宴而罷。正是:
    祭酒身為八風舞,堪歎五經掃地盡。
    鹿鳴蟋蟀抗聲歌,還虧司業能持正。
  時安樂公主乘間,請昆明池為私沼。中宗曰:“先帝未有以与人者。”公主不悅,遂開鑿一池,名曰定昆池,其意欲胜過昆明池,故取名定昆,言可与昆明抗衡之也。司農卿趙履溫為之繕治,不知他耗費了多少民財,勞動了多少民力,方得鑿成這一池。又于池上起建樓台,极其巨麗。中宗聞池已告成,即率后妃及內侍徘优雜技人等,前來游幸。公主張筵設席,款留御駕;從駕諸臣,亦俱賜宴。中宗觀覽此池,果然宏闊壯觀,胜似昆明,心中甚喜,傳命諸臣,就筵席上各賦一詩,以夸美之。諸臣領命,方欲构思,只見黃門侍郎李日知离席而起,直趨御前啟奏道:“臣奉詔賦詩,未及成篇,先有俚言二句,敢即奏呈。”遂高聲朗誦云:
    所愿暫思居者逸,勿使時稱作者勞。
  中宗听了笑道:“卿亦效郭山暉以詩諫耶!”因沉吟半晌,命內侍傳諭:“諸臣不必賦詩了,且只飲酒。”及酒酣,优人共為回波之舞。中宗看了大喜,遂命諸臣,各吟回波辭以侑酒。那日宋之問因病告假,沈桂期卻在賜宴諸臣之列。他原任給事中考功郎,自落職流徙后,雖幸复得召用,卻還未有遷耀,今欲乘机借回波自嘲,以感動君心。因遂吟云:
    “回波爾如人全期,流向岭外生歸。
    身名幸蒙齒錄,袍笏未复牙排。
  中宗听了微微而笑。安樂公主道:“沈卿高才,牙笏緋袍,誠不為過。”韋后道:“陛下當即有以命之。”中宗道:“行將擢為太子詹事。”沈人全期便叩首謝恩。時有优人臧奉,向中宗、韋后前叩頭奏道:“臣亦有俚語,但近乎諧謔,有犯至尊;若皇帝皇后赦臣万死,臣敢奏之。”中宗与韋后都道:“汝可奏來,赦汝無罪。”臧奉乃作曼聲而吟云:
    回波爾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
    外頭只有裴談,內里無過李老。
  原來那時有御史大夫裴談,最奉釋教,而其妻极妒悍,裴談畏之如嚴君。嘗云妻有可畏者三:當其少好之時,視之如生菩薩,安有人不畏生菩薩者;及男女滿前之時,視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魔母者;及其年漸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視之如鳩盤茶,安有人不畏鳩盤茶者。此言傳在人耳,共為笑談,因呼之為裴怕婆。時韋后舉動,欲步趨武后一般,也會挾制夫君,中宗甚畏之,因此臧奉敢于唱此詞,他為韋后張威,不怕中宗見罪。正是:
    欺夫婆子怕婆夫,笑罵由人我自吾。
    卻怪當年李家老,子如其父媳如姑。
  當下中宗聞歌大噱,韋后亦欣然含笑,意气自得。座間卻惱了一個正直的官員,乃諫議大夫李景伯,他因看不上眼,听不入耳,蹶然而起,進前奏道:“臣亦有一詞奏上。”道是:
    回波爾持酒危,微臣職在箴規。
    侍宴不過三爵,囗嘩或恐非儀。”
  中宗听罷,有不悅之色。同三品蕭至忠奏道:“此真諫官也,愿陛下思其所言。”于是中宗傳命罷宴,起駕回宮。次日朝臣中,也有欲責治优人臧奉者,卻聞韋后到先使人繼金帛賞賜臧奉,因歎息而止。
    俳优謔浪膽如天,帝不敢嗔后加獎。
    紀綱掃地不可問,堪歎陽消陰日長。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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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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