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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塵沙滾滾,有著四個輪子的大木箱,乒乒乓乓,跳躍著向前沖,速度還真不慢。司机仿佛生來是鋼筋鐵骨,不怕五官四肢震散了。他知道的,搭這趟商營長途汽車的乘客,根本就沒有打算來享受舖瀝青的高級路面和軟軟厚厚的塑膠椅墊,他只要握緊駕駛盤,不讓車子跳出一個坑接著一個坑的路基以下,按時到達站頭,就算很對得起乘客了。 進了鎮甸,車子愉快地喘了一口大气,終于停了下來。乘客下了有一大半。張伯剛遲疑了一會;他已問清楚了程家是住在鎮外的明德路,不知道在這里下車是不是合适?但轉念一想,鎮里鎮外,反正差不了多遠,不如下來走走,一面舒散筋骨,一面可以問問路。因此,他也提了旅行包鑽出車箱。 就近向站上的職員打听明德路。 “那得往回走。”站上的職員回身指點,“出了鎮有個水塔,朝東,一直下去。” 前面那一段話全對,未出鎮就看到巍然高聳的自來水塔,轉過水塔也有條橫路,往東走去,荒荒涼涼,田陌相連,不像個住家的地方,他不由得躊躇了。 就在這時,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越過他的身旁,半低著頭,檢著邊上的路,用細碎輕倩的步伐,很快地向前走去。 那女孩穿著雪白的上衣,黑布裙子,一頭剛蓋過耳根的黑發,微微搖晃著,兩只手放在前面,不知道捧著什么東西。 “小妹妹!”伯剛深怕錯過了問路的机會,大聲地在后面叫著,同時拔腳追去,勢子太猛,直沖到女孩身邊才收住。 那女孩轉身面對著他。胸前抱著一疊書,長長的睫毛中掩映著大大的黑眼珠,像微微受惊了似的;那有著很好看的線條的鼻翅,輕輕搧了几下,一面用她細白纖長的手指,在鼻子下面一抹,很快地又把手放下,以略帶畏縮的眼神逼視著他。 “小姐,我想請……”他忽然警覺,一定是他自己身上濃重的汗臭,薰了這個像溫室里的花朵一樣的女孩,這樣想著,便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一种自慚形穢之感和唐突了不相識的人所引起的歉意,混和在一起,讓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了。 女孩眼中的警戒,突然消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低下頭去,挑出來一本書,隨手一翻,拿出兩張壓得非常平展的十元鈔票,說:“沒有關系的,人跟人應該互相幫忙。不過我只有二十塊錢。” 伯剛一愕,隨即明白了。在這時,他倒真愿自己是個求乞告幫的流浪漢,好有資格來接受這好心的女孩的布施。 “謝謝你!”他盡可能在他粗陋的臉上堆足了溫柔的笑容,“我是想請問一下,明德路在什么地方?” “啊!”女孩很窘地把鈔票夾回她的書中,“喏,你看!”她很仔細地指示著,“那面不是有一大片樹林?樹林后面就是明德路。你可以一直往前走,過了橋從左面一條小路穿過去,那樣近得多。” 伯剛向她深深道謝。那素雅苗條得像棵水仙似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另一條岔路上。 他照她的話走去,順順當當地找到了明德路,門牌數到三十五號,叩門一問,卻不是他要找的程星初家。 “程家搬了,”房東說,“搬在前面那條至公路六十八號。 很好找的。” 真的很好找。新編的竹篱笆,圍著一個小小的院落,篱笆上一扇綠色板門,門上有“程星初”的名牌。他認得是星初自己寫的,那一筆漂亮的趙字,功夫越發深了。 這期望了十年的一刻,即將到來,而他反而畏縮了。十年在深山胼手胝足的生活,使他忘了以前的生活習慣;那時在赴晚宴以前,總得先上理發店刮去唇上的“黃昏的陰影”。 這些回憶,直到半小時以前,才從那美麗的女孩那里找回來; 現在,一身汗臭,滿頭塵沙,這副狼狽的樣子,怎么好見人呢? 正當他感到進退失据時,院子里突然有女人的聲音發問: “找誰?” 他嚇了一跳。那聲音入耳陌生,傳達到腦子里便很熟悉了;但仍有些令人難以相信的。 “是我!”他怯怯地回答。 綠色的板門“呀”地一聲開了。門內門外,四目相對,一片可怕的沉默。 “是你!”門內的人,終于迸出來這兩個字。 “想不到是我吧?瑾清!” “真想不到。”瑾清說,“星初找了你好几年。” 這話意味著他不是不受歡迎的訪客,對他的情緒有緩和的作用。于是笑笑說:“你跟星初都好吧?我也是最近才打听到你的地址。” “請進,請進。”瑾清一面關門,一面搶著去接他的旅行包。 她似乎還是那個樣子,至少款待客人是如此,親切而周到,倒茶拿煙忙個不休。好容易坐定下來,才能談一談彼此別后的情況。 “你現在用這個名字?” 她指著旅行包上所寫的“張伯剛”三個字問。 “是的。” “連姓都改掉了。”她笑著說。 “從十年前到台灣那天起,我就下定決心,‘以前种种臂如昨日死’,所以才把姓都改掉。” “我們只知道你‘改’出來了,不曉得你也到了台灣。這几年在哪里?” “砍木頭。”他伸出長滿了茧子的雙手給她看。 “真想不到你會在林場里工作。很苦吧?” “過慣了也無所謂,我一年都不下一次山。” “那真成了隱士了。可是,怎么又下山了呢?”她笑笑說,“紅塵里還有什么你放不下心的?” 他的心猛然一跳,毫無意義地報之以微笑。他就是為這句話而來的,而且帶來了深思熟慮之后所下的破釜沉舟的決心;唯其如此,他在沒有摸透她跟星初的真意以前,不敢隨便表示態度,因此,推托著說:“放不下心的,就只是几個老朋友,特別是想看看你們夫婦。” “謝謝!”她一欠身答說。但他從她眼里看出來,她并不相信他的話。 然后,瑾清開始談星初和她的生活。他非常注意地傾听著。可是談不了几句,電鈴響了,瑾清飛快地去開門。剩下伯剛一個人在客廳,捏著滿手心的汗,等著看看來的是誰? 在半暈眩的狀態中,他听見銀鈴樣的聲音在叫:“媽!” “有客人在里面!”是瑾清的聲音。 窗外人影閃過,一瞥之間,他已看得清清楚楚,穿著白衫黑裙的,正是他向她問過路的,那像溫室里的花朵一樣的女孩。 “小芬!”瑾清神色凜然地說,“來見見張伯伯!” “張伯伯!”小芬羞窘地鞠了一個躬,赶緊閃身躲入另一個房間。瑾清狐疑地閃爍著她的眼珠,結果也跟著小芬進去了。 這是一個來得太快的高潮,就像超音速的噴射机從低空划過,還來不及作心理上的准備,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雷轟電掣般震撼心靈的記憶。 即使是這點記憶,在他也還一時抓不住。“張伯伯”三個字,不住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但他腦子慢慢清楚了,開始能夠注意那母女倆的動態。 他听見斷斷續續,似乎喘著气說不成句的急促的低聲細語,夾雜著一陣陣小聲嬌笑。他知道的,小芬一定迫不及待地把剛才因問路而發生的那一幕趣劇,在說給瑾清听。 果然,當瑾清重新回到客廳時,笑著向他說:“小芬要我跟你說聲‘對不起’,剛才把你看錯了。” 這一說倒讓他有些發窘,只好自我嘲笑地說:“不怪小芬,我這副樣子,連我自己看著都不順眼。” 瑾清不再答話,又把小芬叫進房間里去。不一會她手里捏著一把鈔票,匆匆忙忙到后面拿了一只竹籃,朝外面走去。 他的視線一直追蹤著小芬,直到她出門,他才發現瑾清正以監視的眼光看著他。 “十四歲的孩子,長得這么高!”他既歡喜又感歎地說。 “十五了!”瑾清的聲音冷冷地,像是糾正他的錯誤。 他想了一會,“真的,”他很慚愧地說,“該是十五。” “你連她的歲數都記不清楚!可真是把她給忘掉了。” “沒有,沒有!”他非常著急地分辯,仿佛讓人拿住了短處;也像受了冤屈似的。 瑾清寬容地微笑著。這笑容在他看來不怀好意。于是他就不肯再談小芬了;他有耐心等到有利的時机來談——已經等了許多年,不爭在此一刻。他對自己說。 天悶熱得很,主客相對默然,更似密云不雨;心中的低气壓,醞釀成滿頭的汗。 “挹芬有消息嗎?”瑾清冒出來這么一句。 他有些生气,問這句不像是待客之道。但對這方面的應戰,他是有把握的;如果她的問句是挑戰,或者有意的虐待。 “我從沒有打听過她的消息。”他平靜地說。 “這多年了,你還恨她?” “就是恨,也已經過去了。” “想想也真是,”瑾清以一种評論當天所發生的新聞的語气說,“誰也想不到挹芬會變心。當初誰不說你們是標准夫婦,真是形影不离。她對你的那份体貼,連我們女人看了都羡慕……。” “那很簡單,”他不愿她再說下去,极其冷靜而准确地找到她語气中的空隙,楔入她的話,“如果我現在能夠每年換新汽車,相信可以找到比她更体貼的太太。” “那也不能一概而論。” “當然,”他很机警地,“如果你以為我這話侮辱了女性,我愿意道歉。事實上我也說得過分了,至少你絕不會是那种人。” “算了,不必替我戴高帽子。不過老實說,假使我走到那一步,我絕不能像挹芬那么有決斷;什么可以不要,孩子不能不要!” 他想用比她更庄嚴、更決斷、更響亮的聲音說:“對!我也是這么想,孩子不能不要!”但是,他也十分清楚,在瑾清和她丈夫面前,他只有乞怜之一途,任何主張權利的話,都是不可原諒的愚蠢。 因此,他含蓄地點點頭。同時很快地把話題岔了開去,問說:“星初快下班了吧?” “嗯。”瑾清說,“我讓小芬去告訴他了,要他早點回來。” “他還是那么瀟洒?” “什么瀟洒?”瑾清抱怨著說,“除了小芬,沒有他關心的事。不信你回頭問問他,連豬肉多少錢一斤,他都不知道。” “如果是我換了他,我也用不著關心。” 瑾清得意而又辛酸地笑了。 “我帶你看看小芬的屋子。”她站起來說。 那間在客廳后面的小小的屋子,顯然在小芬心目中,有著皇宮一樣的庄嚴,不管是一本書或者一只茶杯,仿佛是釘死在那儿,永遠不可以改變位置的。伯剛站在門口躊躇著,不知道是不是該跨進一步,踏到那像雨后的青石板一樣的水泥地上去? “進來啊!”瑾清的眼中閃爍著异樣的光彩;只有在一個收藏家偶然高興,出示其密藏的古玩時,才看得到那樣的眼神。 “喔。”他終于艱難地進了屋子,用他那長滿了茧子的手,輕輕地摸著小芬的書桌。 “這孩子有洁癖。”瑾清忽然收斂了笑容,“照從前的說法,那可不是福相。” 他來不及回答,視線就讓一個黑色的匣子吸住了。他曾有過三個這樣的匣子,不過尺寸要大些;其中有一個曾花了他六百美金。以后當然的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怎么,看到眼前這一個,他比重新得到自己所失去的,還有更多的喜悅。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熟練地打開匣蓋——那是一具小提琴——他輕輕地扣著琴弦,琤琮兩響,叩開了他的記憶之門。 那一連串有著歡樂和恥辱的日子,電光般閃過他的腦際,如夢似幻,都已不屬于他的了。但是封閉記憶之門,眼前卻有可把握的真實,于是他關上琴匣,滿足地看著瑾清。 “我沒有想到小芬也喜歡這個。”他說,“你們待他真好,讓人感激万分。”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瑾清板起臉說,“我從來就沒有希望別人來說我待小芬好,更用不著別人來感激。” “血濃于水,你話太過分了。瑾清!”他冷靜地回答。 “也許是的。”她的話只是禮貌上的讓步,“不過你總知道,一個人為了防衛自己,伸出去的拳頭總是比較要重一點。” 伯剛咬著嘴唇,以最大的克制力量使自己保持沉默。 就在這時,電鈴響了。回來的是小芬,左手一籃菜,右手倒提著一只雞,气喘吁吁地先把這些送回廚房里去,然后走出來向瑾清說:“爸爸說,手里有件要緊公事,得辦完了才回來,請媽陪陪張伯伯。又說——。”她看著伯剛,似乎有所顧忌似的,不敢說下去。 “還說什么?”瑾清催問著。 “爸爸問我是哪位張伯伯?我說我沒有見過;爸爸好像想不起來似的。” “當然啦,十几年不見的老朋友,你爸爸一時想得起來? 這也不管他了,你先到廚房里,把菜洗出來!” 瑾清把小芬支使到廚房里去,自己卻陪伯剛坐著。知道自己正處在被監視的地位,所以說話非常小心。 主客兩人聊閒天聊得很起勁,而心里卻有著相同的愿望,希望星初早點回來。 在伯剛看,那像一局棋一樣,瑾清是棋手,星初、小芬和他是棋子。 在棋手的調配之下,他和小芬一直沒有單獨在一起的机會。那又像打籃球,瑾清看住小芬,而星初則受命看住了他。 到吃完飯,小芬幫瑾清做完了廚房里的例行工作,換一身干淨衣服又出去了。伯剛看在眼里,有些害怕,瑾清對小芬的控制力量太大了。 院子里擺著三張藤椅,星初居中,兩面是瑾清和他,圍繞著一張陳設了煙茶的茶几坐了,這又仿佛是會議的形式。在瑾清把小芬遣走時,他就知道他所等待的時机快要到來。 他非常矛盾,一方面希望把要說的話赶快說了出來,一方面又覺得最好讓星初夫婦先開頭來談,以便于隨机應變;而星初夫婦似乎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因此僵持在那里,對于時間一分一秒地被分割,感到就像本身在受凌遲的苦刑。 沉默越深,所蓄積的沖力越大,那一句話壓抑又壓抑,終于在不知不覺中彈射了出去:“我的來意兩位想已經猜到了!” 他說。 “我們猜不出。”瑾清很快地回答。 “瑾清!”星初似乎是不同意他妻子的語气,“我們正式表示態度吧,”他轉臉對“伯剛”說:“柏康,你有任何困難,任何希望,我們都愿意替你想辦法,只有一樣……” “我也只有一樣,”伯剛搶過他的話來,“小芬費了你們十三年心血,我沒有別的報答,只好替你們磕個頭。”說著,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星初夫婦倆惊惶失措地跳了起來,“你這是干什么,干什么?”一面惊叫著,一面來拉他。 准備破釜沉舟的伯剛,原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种近乎耍賴的手段,但現已到了這地步,那就索性撒賴了。于是兩只手死板住茶几的腿,怎么樣也不肯起來。 “你可惡极了!”瑾清使勁一甩手,踢了他一腳,咬牙切齒地罵道,“那年腊月二十七,你在提籃橋監獄,自己怎么說來的?這么多年了,你還來逼我!你別忘了有字据在我手里,我跟你打官司好了!” 說完,她就腳步踉蹌地進了屋子。星初愣了一會,歎口气說:“你先起來,我去勸勸她。” “星初!”伯剛站起來拉住他說:“看看我這兩只手,都是為了小芬,沒有她,我沒有活下去的必要。我了解你們對小芬的感情,但是你有瑾清,瑾清也有你;我可只有個小芬。人急跳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這不是我威脅你們,我賭什么咒都可以,只恨我不能剜出心來給你們看,我想小芬都要發瘋了!” 星初非常嚴肅地听著,好久,才不胜憂慮地說:“問題并不簡單,即使瑾清肯了,你也得替小芬想想,她恐怕做夢也想不到有這么大的一個變化。” “這我也想到的,當然免不了大哭一場。” “好吧,”星初無可奈何地說,“我盡我的力量替你去辦。 不過我要警告你,為了小芬,你万不能輕舉妄動!” “你放心!你怎么說我怎么做。”伯剛對于一半的成功,已經非常欣慰了。 另一半的成功,伯剛万想不到會來得那么快。 第二天天色微明,廚房里就有輕微的響動。被安置在客房中,几乎徹夜不眠的伯剛,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是瑾清在替小芬准備早餐和帶到學校中去的便當。最后听見小芬向瑾清輕聲道別,然后是關上大門的聲音。看看表才六點半。 伯剛好几次想起床,在山上他也是起得這么早的,到時候不起身,就像被褥中藏著令人不能安心的小虫子,難受极了。但是,他非常怕跟瑾清單獨見面,所以一直挨到听見星初的聲音,才悄悄下床。 主客見了面,只點點頭就算了。“早安”是多余的寒暄: “昨夜睡得好不好?”更是愚蠢得變成嘲笑的關切。 星初的臉色很深沉,瑾清則像從生下來就沒有笑過似的; 早餐仍舊非常丰富,反形成令人難堪的不調和。每一次瑾清替伯剛送食物來時,他都會侷促不安地站起來,在關系异樣密切的老朋友中間,無端增添多少不必要的周旋的形跡。 “今天上午我不去辦公室了。”當伯剛放下筷子時,星初這樣說。 伯剛想了一會說:“是的,我也應該把我的計划,好好地跟你談一談。” “你說吧!”伯剛說了這一句,就回頭向廚房里喊道,“瑾清,你出來!” 于是,正式的談判又開始了。 “我想小芬在山上是住不慣的,而且上學也不方便……” 伯剛的所謂計划,其實也很簡單。他說有二十万元的積蓄,准備辭了原來的職務,搬下山來,或者做個小買賣,或者再找個事做,養活父女倆總不成問題。這所謂計划,事實上只是提供一种保證,那二十万元的積蓄,是屬于物質的;精神上的,原不過口頭上一句話“反正盡力之所及讓小芬感到快樂”而已。但伯剛卻提出了一項具体的諾言,他說他決不再娶,免得小芬有受繼母欺侮的可能。 他惴惴然唯恐星初夫婦挑毛病,但想不到星初有滿意的表情。 “我們也無法對你多要求了,”星初看了他妻子一眼,說,“對小芬的立場,我們是一致的。瑾清怕你不擇手段去走极端,那樣會毀了小芬,所以迫不得已答應下來。女儿是你的,讓你帶走,可是我們十三年的心血,也不能說丟下就丟下。總而言之,你記往我們是為了小芬才犧牲的。” 伯剛對他后半段話,已無法听得真切。好久,才強忍著眼淚說:“我如果讓小芬覺得有一點委屈,連我自己都對不起了。” “好,反正各憑天良,我希望你說得到做得到。”瑾清作了唯一的一次表示以后,隨即起身离去。 星初夫婦倆籌划得非常周密,為了怕引起小芬精神上重大的刺激,需要伯剛跟小芬慢慢接近,等建立了相當友誼以后,再找适當的机會,逐步暗示她的身世;水到渠成才是圓滿的境界。 伯剛欣然樂從。他說他有耐心去下這個水磨功夫。 于是這天晚上,由瑾清來告訴小芬,說是,“張伯伯托你爸爸找事,要在我們家住一陣子。正好替你補習功課。” 小芬微笑著,不表示歡迎,但也不表示拒絕。 “張伯伯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拜過從前上海工部局樂隊的一個白俄做老師。那個老白俄連歐洲都有名的。” “媽!”小芬惊喜地叫起來,“真的!” “現在可不行了,”伯剛在一邊接口,“‘三日不彈,手生荊棘’,你看我的手,可不是長滿了荊棘?” “不管怎么樣,收你這個徒弟,總夠資格的。”星初對小芬說,“還有,你不是喜歡文藝嗎?張伯伯從前那一段散文才寫得真叫漂亮!” “哎呀,那張伯伯真是多才多藝嘔!” 這應該說是一個良好的開始。星初就慫恿著說:“小芬,你這么佩服張伯伯,那還不把琴拿出來,請張伯伯指點指點。” “噢!”小芬非常柔順地答應著,似蝴蝶般輕盈地飛到后面去了。 星初夫婦交換了一個凄涼的微笑。伯剛故意裝作沒有看見。 小芬小心翼翼地捧著琴匣交給伯剛。他取出琴來,校正琴音,琴弓擦出第一個嘹亮的音符,但木僵而粗蠢的指頭,在纖巧美麗的提琴襯托下,連他自己都感到丑陋不堪。 他忽然喪失了勇气,十年未曾摸過琴弓,曲譜也記不真切,他怕在小芬面前的第一次表演,就讓她在心里喝倒彩,因此,進退兩難地苦笑道:“怎么辦呢?” 星初了解他的心情,點破他說:“旁若無人!” 瑾清的鼓勵更透澈,“沒有關系嘛,好久不玩儿,手總生的,慢慢就好了。” “好,我試一試,”他鼓起勇气來說,“拉不好,小芬你可別笑話我啊!” “張伯伯,不,張老師,”小芬調皮地答說,“做學生的怎么敢笑老師。” 于是,他試著去拉一個小曲子。手指像倔強的頑童,不听話极了。指尖握砍木的斧頭時,嫌它不夠強壯有力,在琴弦卻嫌不夠纖細,常常搭到另一根弦上。 伯剛几乎拉不成調,沮喪而著急。清風拂拂的仲夏之夜,背上的汗濕到褲腰上。 就當他要承認失敗的一剎那,他瞥見小芬臉上的表情,她的笑容与她捧琴匣給他時的笑容,絲毫未變,那是只有父子家人之間才有的無原則的欣賞与寬容的表情。 “這個不算!”此時他所恢复的,不是勇气,而是信心。擦一擦汗,重新提起琴弓,閉上眼,心底的樂聲,汩汩如出山的清泉,通過手指,散播在深厚恬靜的夜空中。 到得意之處,他慢慢睜開雙眼,只見小芬仰望著他,嘴微張著翕翕而動,仿佛那個“好”字已經在嘴邊等了半天,等曲聲一終,跟著就要沖出來似的。 他重新閉上眼。“一個人一生只要有這么一次境界就夠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很快地就跟小芬成了好“朋友”。星初夫婦百分之百地實現了他們的諾言,盡量替他們父女安排接触的机會。他教她練琴,為她補習英文,跟她研究文藝作品。他發現小芬除了繼承了她母親的外表以外,在性情上跟他更為接近。為了娛樂小芬,連帶引起他創作的欲望。他寫過兩篇小說——為了小芬這個唯一的讀者。第二篇小說中,他故意在情節上留下一個漏洞,小芬讀完第一遍,就為他指了出來,這使他愈發感到快樂。 每到黃昏,他就坐立不安,這使他記起當年追求挹芬,每天下午等候郵差的滋味,于是往往一個人溜了出去,沿著大路去迎接小芬。但等一發現她的影子,倒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故意避了開去,兜一個圈子,作為不期而遇,然后一路听她談論學校里的情形。 他覺得時机已經成熟了,可是不知道應該采取什么步驟。 星初夫婦也從不問他,看樣子他們希望最好能一輩子保持這樣儿。 這一天他開始寫第三篇小說。以一個女學生為主角,故事可有兩种絕不相同的結局,他想到可以跟小芬來研究一下。 一想到這里,他在目不可見的一瞬間,獲得另一個故事的綱要,构思片刻,就得到很完整的結构。 這是一個現實的故事,他希望小芬能成為主角。 “小芬!”這天晚上做完功課,他很高興地說,“我今天又想到一個故事,可以寫成一篇很好的小說。本來想寫出來給你看,但是有一個原因——這原因回頭再講——我想先講給你听。” “好。喔,慢一點,我先去給您倒杯茶。” 他喝了一口小芬倒來的茶,從容不迫地說:“故事的背景,你不必去管,男主角的名字我還沒有想好,假定叫他×先生好了。” “×先生在一家銀行里做事,收入很丰富,是個汽車階級。 他有個非常美麗的太太,這位太太樣樣喜歡拿第一,我們就叫她‘第一太太’好了,‘第一太太’漂亮第一,愛她丈夫是第一,愛好虛榮也是第一,不是第一流的汽車不坐,不是第一流的皮大衣不穿……。” “這位‘第一太太’要不得。”小芬說。 “你別打岔!听我講完。×先生為了滿足他的‘第一太太’,雖然收入很丰富,還是不夠花。因此,他就盜用銀行里的公款。等到紙包不住火,查帳查出來以后,×先生關到監獄里去了。 “這時你猜‘第一太太’怎么樣?她覺得她丈夫已經不夠第一的味道,就要求离婚。×先生這時候自顧不暇,當然沒有說話,答應了她的要求。 “他們那時候有個兩歲的儿子,‘第一太太’覺得帶在身邊很累贅,就不要那個小孩。結果送給×先生的一個好朋友,連姓都改過了。 “以后×先生出了監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念念不忘他的儿子,但因為打仗的緣故,彼此音信不通,一直到十几年以后才找到。這時候那孩子已經長大了,長得非常聰明,他的義父母也待他非常的好。可是×先生認識他的儿子,儿子卻不知道×先生就是他的父親。×先生想不出用什么辦法能把事實真相告訴他的儿子,因為他不知道他的儿子知道了他的真正的父親以后,心里會有怎么樣的想法?” 小芬很注意地听著,等他憂然而止,便接下來問:“那么,您說那×先生是用的什么辦法呢?” “這就是我要跟你研究的。你想想看,應該用什么方法?” “我不知道。” “假如你是那個孩子,等知道了事實真相以后,你會怎樣想?” 小芬兩只黑而圓的眼珠,骨碌碌地轉著,好半天才微羞窘地笑道:“我想不出,書上說,寫小說要有生活經驗,我沒有那种經驗,實在想不出。” 伯剛失望极了,但是表面上仍舊要把這出“戲”唱完,于是竭力搜索昏亂的腦海,希望能發現一些新的問題,可以繼續談下去。 “不過,”小芬忽然開口,“我覺得那個孩子知道了他自己是誰以后,一定不會快樂。” “為什么?”伯剛重重地問。 “因為他沒有媽媽。沒有媽媽的孩子,一定不會快樂,我想男孩子也是一樣的。這是我的經驗,”小芬一本正經地說,“我想要什么;或者我有時候覺得害怕,譬如遇見太保,我一定先想到媽,只有學校里要交什么錢,我才先想到爸爸!” 對她那稚气的老練,伯剛一點不覺得可笑。痴痴地想著,一個被忽略的,但卻是根本的問題被提出來檢討:他要得到小芬,到底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父愛,還是為了小芬的幸福。 “張伯伯,你要來的啊!”小芬用抖顫的哭音說。 “嗯。”伯剛不敢多說話,只有那樣才能保持鎮靜。 “星期五要寫信,星期日早晨我就收到了……。” “好了,小芬,”瑾清赶緊攔著她說,“張伯伯做事的地方又不遠,常常會來的。汽車快開了,不要耽誤張伯伯的工夫。” “那么,張伯伯再見!” “再見!” 伯剛向星初夫婦匆匆握別,轉身快步离去。忽然又听見小芬在后面叫:“張伯伯,伯伯。”他站住腳,小芬走近他面前說:“我忘了告訴您一件事,您寫的小說,我拿給國文老師看了,他說寫得很好,要介紹到一家文藝雜志去發表,問您用什么筆名?” “筆名!”他從來未想到過自己這趟下山,會有這一點意外的成就,可是這也無所謂,想了一下,說道:“用柏康兩個字好了。松柏的柏,康健的康。” “松柏的柏,康健的康。”她照樣念了一遍。 “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我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選自《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天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79年出版)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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