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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主客四人在“便宜坊”吃完了一只烤鴨子,酒醉飯飽,余興盎然,心里都在轉著同樣的念頭,但沒有人開口。
  三個客人都是“災官”,薪水欠了四個月。只有做主人的吳少霖,雖跟客人一樣是個科員,但在眾議院這個“衙門”,經費充足,不但不欠薪,而且額外加班,常有津貼;這天就是吳少霖奉派到天津去請几位議員回京,出差旅費連津貼,弄了有一百多元的好處,所以打電話約這三個好朋友來“敘一敘”。已經叨扰了一頓,不好意思再讓他花“盤子錢”了。
  吳少霖心想,這樣子“不歡而散”,有違聯誼的初意;反正是“外快”,不如痛痛快快的花一花,也是一樂。
  于是,霍地站起身來,“走吧!”他說:“逛胡同去!”
  喚了跑堂來結帳,一共三塊八毛;吳少霖給了四張鹽業銀行簇新的一元鈔票,揮揮手示意,不用找了。
  “謝謝您哪,吳三爺!”跑堂單腿著地“打”了個“扦”;起身向外猛喝一聲:“外賞!”
  語音未落,里里外外同聲答應:“謝——。”
  “有好几個月沒有听這一聲儿了!”在教育部當科員的楊仲海笑著說;不過笑得有點凄涼。
  同是作客的單震興劉一鶴,亦有同感;一個在陸軍部,一個在司法部,都是窮衙門,一夏天沒有上過館子,所以听不到這一呼百諾的一聲“謝”。
  吳少霖當然很得意。肅客前行,自己跟在后面,故意將距离拉長一點;一路行去,穿藍布大褂,肩上搭一塊手巾的跑堂,無不站住腳,哈著腰,含笑招呼:“慢走!”

         ※        ※         ※

  洋車在觀音寺街東口停下來,往西南走,就是“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又稱“八埠”。是那八條胡同?說法不一;但石頭胡同、陝西巷、韓家潭、百順胡同、胭脂胡同、王廣福斜街,是一定有的——清朝禁官吏宿娼,不禁狎优;因而梨園興起,男色大行,文人筆下,稱之為“明僮”;一般叫他們“像姑”,意思是“像個姑娘”;有的像姑不愛听這兩個字,于是用諧音稱之為“相公”;至于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气地直呼為“兔子”了。
  像姑的寓所,名為“下處”,集中之地便是“八大胡同”;而以陝西巷一韓家潭為最盛。每家門前都有塊小金字招牌,上書堂名,“春福堂”、“盛安堂”等等,或者再加姓氏于堂名之下。大門里面,懸一盞明角大燈籠;這是有別于妓院的一個標志。
  到了“老佛爺”掌權,不大講究基層“綱紀”,大小官員,只要不造反,愛干什么干什么,所以逛窯子的風气漸漸流行。同時有些洁身自好的伶人,尤其是旦角以外的各行,覺得“出條子”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儿孫;最委屈的是,見了窯姐儿得請安,叫“姑娘”或者“姑姑”,倘或禮數有虧,有那凶悍的窯姐儿,一聲:“兔儿鬼子!見了姑娘大刺刺地,你要造反響!”這張臉往那里擺。所以擺脫副業,力爭上游;八大胡同漸漸不興“老斗”——小旦的恩客——這個名稱了。
  代“下處”而起的是,作為窯子別稱的“小班”。歌妓本來集中在內城口袋底磚塔胡同一帶;庚子之亂,天翻地覆,野騖流鶯,劫后重來,看到八大胡同好些精致的下處,“免去堂空”,正好作為小班。類聚過多,自然而然地分出等級,頂頂上等的只有兩家,稱為“清吟小班”;意思是“賣嘴不賣身”;其次才是小班;再次是茶室;末等稱為下處。到得清末民初,八大胡同又是一番滄桑了。兩家清吟小班,摘牌歇業,小班躍為頭等;茶室与下處,水漲船高也升了級。不過最大的變遷,還是南朝金粉壓倒了北地胭脂。本來石頭胡同、陝西巷、韓家潭、百順胡同這四條最大的胡同,是“本幫”与“旗幫”的天下,“蘇幫”、“揚幫”以及其他各省總稱的“外江幫”,只能局處在李鐵拐斜街等地的曲徑小巷;只以姑蘇女儿,膚柔如水,聲美于鶯,加以應酬功夫高人一等。起居飲食,樣樣精致,北幫相形見絀,以致南風西竟,北妓東撤,韓家潭、陝西巷、百順胡同逐漸淪失,如今連石頭胡同也怕保守不住了。
  四個人一路逛到石頭胡同北口,吳少霖站住腳說:“不是我小气舍不得花錢;小班都出條子到甘石橋、長安飯店那些地方去了。不如二等倒還有人可挑。而且,”他又看著劉一鶴笑道:“一鶴兄寶眷不在京里,孤陽獨亢;如果想作一飛沖天之計,也比小班干脆得多。”
  “罷了,罷了!”劉一鶴自嘲地笑著,“窮气未退,豈能色星高照?”
  “有我!”吳少霖拍拍他的肩,又問:“如何?”
  “反正走馬看花,無所謂。”
  楊仲海對“逛胡同”也很內行;接著單震的話說:“逛二等就該往南走;由石頭胡同轉到王廣福斜街,那里有几家不錯。”
  于是吳少霖帶頭,折往石頭胡同;一眼望去,昏黃的燈暈加上小吃攤子揭鍋蓋冒出來的熱汽,一片霧濛濛中,幢幢人影,隨處流連;四個人不由得都把腳步放慢了。
  到達一家叫做蘭柱堂的門口,突然有人大吼一聲——名符其實的吼;發音是個“候”字,通知樓上樓下,前后各屋中待客的姑娘,有机會被挑中。
  原來茶室的規矩,生客上門,先引入堂屋;然后,指名地點,沒有客人的姑娘,便須赴選,一個個搔首弄姿地在客人面前走過,茶壺便在旁邊報明花名。挑中何人,指出名字,便讓到這個姑娘的屋子里去“打茶園”;倘或全不當意,不妨揚長而去,不費分文。
  吳少霖選中的姑娘叫翠玉。于是客人都讓到翠玉屋子里,卸了馬褂坐定,老媽子獻茶,翠玉一一應酬,最后到了主人面前;吳少霖拉著她的手說:“我好像在那儿看見過你。”“我也覺得在那儿見過二爺。”翠玉問道:“二爺招呼過小阿鳳?”
  吳少霖嚇了一跳!听她的口气跟小阿鳳是手帕交,來頭可是不小。但怕是別有其人,便即問說。“你是說,嫁王總長的小阿鳳?”
  “那還有第二小阿鳳?”
  果然不錯!吳少霖不由得將她重新打量了一番,看不出她跟小阿鳳真的是同等人物,還是借此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第一次見小阿鳳,她已經是王總長的如夫人了。”他接著便問:“你們是一起在顧太太那里的姐妹?”
  “顧太太不就是王逸塘的繼配嗎?”劉一鶴插嘴問說。
  問題都集中在翠玉身上;而對這些問題有興趣的,也還有楊仲海和單震。因為他們曾從報上看過一則不承認繼母的啟事;而刊登這則啟事的人,正是“安福系”首腦之一,別號逸塘的王揖唐的子女。
  于是在眾目所視之下的翠玉,娓娓談起往事——當然王揖唐与安福系的一切,他是不會知道的。
  王揖唐是安徽合肥人,兩榜進士出身、又到日本留學,先是習武,只為受不了“三操兩講堂”之苦,改學法政;回國以后,由于“北洋三杰龍虎狗”之虎段祺瑞是小同鄉,便在段祺瑞那里做了一名“執事官”。
  民國誕生,政党林立;王揖唐發現了一條升官發財、名利雙收的捷徑,就是收買議員,包辦選舉,從袁世凱到黎元洪,一直有他在議會興風作浪。民國六年夏天,黎元洪受“辮帥”張勳脅迫,解散了國會;及至“辮帥”入京,搞出一場复辟的把戲,黎元洪辭職,副總統馮國璋代行大總統職權,段祺瑞當了國務總理。這時,王揖唐又看出一個發大財的苗頭來了。
  原來民國二年,北洋政府的國會成立,袁世凱在這年十月十日就任正式大總統,任期五年,到民國七年雙十節屆滿。袁世凱稱帝,八十三天的春夢醒時,大限亦至,黎元洪以副總統接位,以至此番辭職再由民國五年補選出來的副總統馮國璋代理,事實上都是享的袁世凱無福享受的五年任期。到明年秋天,非改選不可。
  可是國會已經被黎元洪解散了,看不慣北京烏煙瘴气的議員,紛紛南下;集中在青天白日、气象一新的廣州,為護法而奮斗。如今要選下任總統,當然以召回被解散的議員,重開國會,才是正辦。那知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表示反對。
  此人就是保皇党的巨頭,馬厂复辟的元勳,段內閣的財政總長梁啟超。
  他反對恢复舊國會的理由有兩個。一個是說,各省督軍蓄意要破坏國會,辮帥張勳雖已無能為力,其余的督軍未動,如果恢复舊國會,他們仍舊要反對;大局會發生動蕩。
  再一個理由是,即使疏通各方,使得督軍團不反對舊國會;但一定要求保證,舊國會重開,必須制訂一部憲法。這又有誰敢保證、誰能保證?因此,他主張組織臨時參議院,來改組國會。
  其實,他是存著私心;因為他的党派——研究系,在舊國會中的勢力不大;希望趁改組的机會,能夠多弄几名議員出來。
  可是,梁啟超畢竟是還帶著些書生味道的君子;這套把戲搞不過王揖唐。當南北各方,函電紛馳,還在為這個問題爭得不可開交時,他已經悄悄与段祺瑞手下第一大將,外號“小周子”的徐樹錚商量妥當;聯絡福建的政客曾云需、梁眾异,在宣武閂內安福胡同,組織了一個安福俱樂部,以“買以為隱語,招兵買馬;因而王揖唐得了個外號,叫做“魚行老板”。
  安福雖以胡同為名,其實已標榜得很清楚,是安徽、福建政客的大結合。其時“北洋三杰”中的“虎”与“狗”——段祺瑞与馮國璋,意見不合;段祺瑞已辭去國務總理,改由一“龍”王士珍組閣。這個內閣,當然是過渡內閣;因為若非王士珍,任何人來組閣都會遭遇段系的杯葛。
  段祺瑞已下野,卻是安福俱樂部主持人心目中的下一任總統。在徐樹錚的籌划之下,段祺瑞与“關外王”張作霖取得了聯系;奉軍兵精糧足,馮國璋不能不忌憚三分,于是民國七年三月間,又把段祺瑞請回去當國務總理。
  其時臨時參議院已在上年十一月間成立;王揖唐早著先鞭,所以新國會議員選舉,安福系占三百三十席之多,成了第一大党;其次是“財神”梁士詒的交通系,得一百二十席;而另一梁的研究系,只有二十多人當選。
  這一來,段祺瑞好像當定了大總統了,如果他當大總統,預定選張作霖作副總統;組閣自非徐樹錚莫屬。眾參兩院議長,當然順理成章地由王揖唐。梁士詒擔任。
  一切都說好了,不過馮國璋提出反對。他本來有戀棧之心,看到新國會操縱在安福系手里,料知無望;退而求其次,不愿昔日同袍,今日政敵的段祺瑞快意。結果鷸蚌相爭,便宜了“東海”漁翁的徐世昌,得以脫穎而出。不過也花了好几百万;安福俱樂部中、僅是王揖唐一個人就發了七十万的財。
  就在他這最得意的時候,認識了“顧太太”——那是仿照清朝初年,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顧眉生,嫁了落水名士襲芝麓以后的稱呼。顧太太本來是人家的童養媳,不曾圓房,死了丈夫;听說婆婆要把她賣入妓院,一逃逃到上海,佣工為生。她婆婆追到上海找著了她,虧得親戚調解,獻出微薄的積蓄,還了她自由之身。
  這時的顧太太不過廿一、二歲,四顧茫茫,迫不得已走了一條邪路;但她很有打算,自己并不下水,刻苦攢錢,買了個雛妓折向妓院,自己名為“娘姨”,實同鴇儿,這在上海妓院中,有個專門名詞,叫做“帶檔娘姨”。
  其時北京的國會議員,號稱“八百羅漢”,有閒又有錢,八大胡同的花事正盛;顧太太遷地為良,托足韓家潭,以一朵奇葩小阿鳳作號召。不想王揖唐倒念了“雛鳳清于老風聲”這句詩;情有獨鐘在這個“帶檔娘姨”身上。
  在顧太太,先是拉攏買賣,知道他是“魚行老板”。議員老爺的嫖帳,都歸他付,少不得屈意奉承。相處日久,有了感情,竟愿屈居小星,王揖唐自是求之不得。她倒也真有志气,跟王揖唐識字讀書,居然也能做首把七言三韻的絕句;舉止更是落落大方無半點風塵气息。
  于是由段祺瑞作主,將顧太太扶正,成了可以周旋在貴婦名媛之間,分庭抗禮的王夫人。這是“爬上枝頭作鳳凰”,無奈王揖唐的子女不肯承認有此繼母。
  王揖唐的子女,一方面向著故世的母親——王揖唐的發妻,十分賢淑;當王揖唐游學宦游時,含辛茹苦,上侍舅姑,下撫子女,使得寒士出身的丈夫,能無后顧之憂;等到丈夫既貴,沒有能享几天福,即便下世。做子女的一直為母親委屈;照他們的想法,父親應該報答母親的思情,且不說“今日俸錢過十万,為君營莫复營需”,至少應該將“正室夫人”的名分保留給發妻。這不但是最起碼的一种還念著夫婦之情的表示,而且也是件“惠而不費”的事——他們并不反對父親納妾;只是想不透為什么非繼弦不可。
  如果說,續娶的太太,身家清白,門第相當,也還罷了。不道意是將出身青樓的一個所謂“跟媽”扶正;換句話說,是把這個出身不正的婦人,与發妻同樣的看待。在王揖唐的子女看,是父親侮辱了死去的母親;是恩將仇報;是恩盡義絕不可原諒的負心行為。
  因此,在事先一再請求、苦勸,繼以抗議而終歸無效以后;他們在報上登了一個廣告,不承認有這么一個來自八大胡同的繼母。
  不過,顧太太對王揖唐的事業,确是有幫助的。本來王揖府組織安福俱樂部,原以“俱樂”為號召,升官發財是一樂;聲色犬馬更是一樂;顧太太是名鴇,能使脾气高傲的姑娘帖然就范,安福一系的政客,自然揖王稱臣了。
  這眾多的風流功德中,最大、最圓滿的一場是,說眼了小阿鳳,下嫁王克敏做姨太太——王克敏字叔魯、杭州人,他的父親叫王存善,是個候補道,分發廣東,是有名的“能員”;在譚鐘麟當兩廣總督時,紅极——時,王克敏幼承庭訓,精通做官理財之道;本人是舉人,做過駐日本的留學生監督,所以又因熟請洋務的資格,當過直隸交涉使。
  到了民國,王克敏由于聯絡了各國在華銀行的洋大板与華買辦,專門為財政部、交通部介紹借債,因而又轉人財政金融界。當馮國璋与段祺瑞“府院不和”,段祺瑞辭職;外交總長汪大燮代理國務總理,改組內閣時,由于杭州小同鄉、東京老朋友的關系,王克敏脫穎而出,一躍而為財政總長,并兼中國銀行總裁,娶小阿鳳就在這飛黃騰達的時候。
  王克敏生平有兩好,一是賭。北京官場中有兩個大賭徒。一個是做過鹽務署長,后來也做過一任財政總長的張弧,一個就是王克敏。兩人都以豪賭出名,一擲數十万,面不改色;不過在賭場中矯情鎮物的功夫,王克敏又胜張一籌。
  再是色,濫賭繼以狂嫖,斷喪過甚,大損目力,以致不能不經年戴一副墨晶眼鏡,所以得了個外號,叫做“王瞎子”
  “王瞎子”這兩年不甚得意,一直靠“魚行”的“王老板”接濟,小阿鳳的手帕交表示:“總長快要轉運了!”
  王克敏早已不是總長,但只要曾是總長身分,他的家人部屬,永遠都叫他總長。
  听完兩王的故事,已經坐了將近一個小時了;原是走馬看花,已嫌逗留得太久了。吳少霖向同伴使個眼色,一面起身;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袁大頭”,丟向空了的鍍銀的高腳果盤中,“當”地一聲,十分響亮。這就是“盤子錢”。
  又走了兩家,一無足觀;到了第三家,聞聲便知是北班,因為稱呼不一樣。那“柜上媽媽”四十已過,梳個名為“燕尾”的旗下發髻,擦一臉紅白分明的脂粉;看見楊仲海,滿臉堆笑地离柜出來招呼!
  “唷!我的二爺,那一陣好風把你給吹來的?前儿個我還跟大金子談起,楊二爺怎么老不來只怕回南去了。誰知道念著曹操,曹操就到。”
  楊仲海卻無心听她后面的那几句話,急急問道:“大金子又回來了嗎?”
  “回來兩個月。楊二爺也不來看看她,枉為是相好。”
  “我不知道她回來;要知道早就來了。
  見此光景,吳少霖便說:“那就不必挑看了。在你貴相好屋子里坐吧!”
  “還是在原處吧?”楊仲海這樣問了一句;領頭就走。
  柜房媽媽便搶在他前面,領著路說:“王爺先在樓下歇歇腿;我馬上給你騰房子。”
  這就連不大逛胡同的單震也知道,大金子的“本房”有客;得先在空屋中閒坐等候。這一坐,抽完了一枝煙,尚無消息,楊仲海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了。
  “稍安毋躁。”胸有成竹的吳少霖說:“我看逛了這一家,也就差不多了。”
  “嗯,嗯!”楊仲海神思不屬地答應著;忽然起身招招手,“少霖兄,咱們說句話。”
  吳少霖便起身相就;單震,劉一鶴很知趣,兩人不約而同的轉臉向外,裝作不關心他們說些什么,好讓楊仲海無所顧慮地說私話。
  “少霖兄,”楊仲海囁嚅著說:“不知道你身上方便不方便?”
  第二個“方便”還未出口,吳少霖已一雙手接到他肩上,“我替你預備好了。”他低聲問道:“二十元夠了吧?”
  “夠了,夠了!”
  楊仲海喜出望外——二等茶室的夜度資,大洋四元,加上雜項開支,有“袁大頭”六枚,便可一夜消魂;額外加給兩元已是闊客,原意只想借十塊錢,不料多出一倍;自然精神倍增。
  但等吳少霖悄悄將兩張十元新鈔票塞到他手中時,掌中卻感到沉重;他的月薪一百二十元,“災官”只能領到兩成半,或者三成。三成只有三十六元,如今手里握著的,是半個月以上衣食之資。
  “怎么?”吳少霖倒奇怪了,不知他何以有不愉之色?
  “少霖兄,這筆款子,我得分兩三月還你。”
  “小事,小事!”吳少霖拍著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語,“這年頭儿,遍地黃金;只要你會撿!別愁,痛痛快快去找個樂子再說。”
  听此一說,楊仲海的心境便又開朗了;緊緊地將吳少霖的手握了一握,感激之意,盡在不言中了。
  等轉過身來,卻好“大了”——二等茶室對鴇儿的別稱也就是姑娘口中的那個“柜房媽媽”,來請“進本房”。
  一推門帘,客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住了。大金子的那雙眼睛特別亮,就像黑絲絨上的兩粒金剛鑽;怪不得!吳少霖心想,楊仲海一听說是她,就會有那种渴盼一敘舊情的神態。
  “二爺!”她甜甜地一笑,拉著楊仲海的手說,“替我引見吧!”
  一一引見已畢;楊仲海便問:“今天嗓子在不在家?”“傷風剛好,不知道行不行。”說罷,大金子咬了兩下,亮亮嗓子;喉間似有痰聲,顯然不怎么暢順。
  “她學劉鴻聲,很有几分神似。”
  “不行,”大金子接口說道:“今天嗓子不痛快。”她略想一想又說:“這樣吧,我剛學了几段落子:唱給各位爺听听,看有那么一點味儿嗎?”
  “好呀!”吳少霖是落子館的常客,首先贊成,“來段儿‘馬寡婦開店’;你總有吧?”
  “我只學了四段,有一段就是‘馬寡婦開店。’”
  店是客店,年輕的馬寡婦開客店,中宵思春,孤幃難耐;這一來,后事如何,不言亦可分解。大金子的這段落子,雖是初學乍練,只為嗓子好,先占了便宜,唱得頗為動听;尤其是煙視媚行的神情,令人回腸蕩气,吳少霖倒覺得比在天橋的落子館里听得還過癮。
  見此光景,楊仲海便說:“你學了四段,索性都唱了,請吳老爺給你指點指點。”
  “不敢不敢!”吳少霖說:“再煩一段吧!”
  于是大金子唱了一段“摔鏡架”。
  一鶴与單震很知趣,雙雙起身,預備辭去。
  “怎么?”大金子問道:“兩位凳子都沒有坐熱,就要走了?”
  “客去主人安。”吳少霖說,“你們久別重逢,不知道有多少掏心窩子的話要說;我們別在這儿討厭。”
  “其實還早得很。”楊仲海盡主人留客的道:“很可以再坐一會儿。”
  “再坐一會儿,不如再走一家。走、一走!”吳少霖一手一個,將錢、單二人,推著就走。
  留下的楊仲海,不用說,當然是“住局”了。照規矩得“大了”點個頭;大金子便先問一句:“二爺,你今儿不走吧?”
  “不走。”
  大金子不作聲,轉身出屋,到柜房向“大了”低聲請示:“楊二爺今晚上想住下,不知道行不行?”
  照常例,生客須兩口以上,方能住局:楊仲海雖然絕跡已久,到底不是生客,又當別論。“沒有什么不行?”“大了”停了一下又說道:“李五來過了,要找你說話,我說有客在屋里怎么行?他磨了好一會儿,看看沒指望了,才走的。光景又是輸干了。”
  一听這話,大金子臉色陰郁:“唉!”她歎口气,“真不知道那天才得出頭?”
  “要想出頭也容易。不現成有個人在?”
  “他?”大金子搖搖頭,“要成功早成功了。如今的官儿個個窮。”
  “不見得吧?”大了手往外指,“你看”,胡同里又熱鬧了;多時不因的人敢照面了。”、”
  這句話很有力量!楊仲海以外,另外三位也是“官儿”;酒醉飯飽,來打茶圍,做官的境況,必是變好了。大金子想了一下說。“就好也有限,千儿八百的,一下子那里拿得出來?”說著,她悄悄抬眼,偷窺大了神色。
  大了沒有作聲,眼望著別處,是在盤算著什么?大金子便又把頭低了下去!作出那种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自己拿主意吧!”大了看著她,平平常常地說,“總好商量。”
  大金子心中一喜,卻不敢擺在臉上,“等我想一想。”說著,腰肢一扭,一只蝴蝶似地飛走了。

         ※        ※         ※

  新秋天气,出過一身風流汗,竹簞清涼,羅衾溫煦,楊仲海好久沒有睡得這么舒服過了。
  但雙眼員微有澀意,心里卻有种莫名的亢奮;因為大金子在上床之前,說過一句話:“我有件事要好好跟你商量。”及至縱体人怀,丁香微發,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到得此刻,才是“好好商量”的時候。
  “你好了沒有?”他向在后房抹身的大金子問。
  “不就來了嗎?”
  人隨聲至,大金子換了一身衣服,玄色洋紗的散腳褲,細白夏布的對襟短袖褂子,隱隱透出綠色的肚兜;松松地結一綹辮子,斜搭在肩上,進得房來先捻小了燈焰,然后掀開帳門,睡在外床。
  “你睡到里面來。”楊仲海說,“你的臉要朝外,我才看得見。”
  “倒像是沒有看夠似地。”大金子一面笑著說;一面扳著他的肩,從他身上滾了過去。
  “你不說有件事跟我好好商量。什么事?”
  “你說呢?”
  “是終身大事?”
  大金子不答,自然是默認;臉色卻慢慢陰郁了,使得楊仲海有莫測高深之感。
  “我不知道打那儿說起?”她的表情越發凄苦了。
  楊仲海慢慢明白了,必是遇人不淑。于是他回想著去年春天的情形;原本是打得火熱的,不道他出了一趟差,在南京住了一個月回來,重訪香巢。人去樓空,說是“摘牌子”從良了,嫁的什么人,住在何處,一概不知。
  于是楊仲海說:“你就從去年春天送我上火車說起好了。”
  大金子點點頭說:“送你上火車的第三天,還是第四天,來了個客人,一連招呼了我五天,第一天開盤子,以后一直不是打牌,就是擺酒——。”
  “那好啊!”楊仲海插了一句嘴,“是個闊客。”
  “闊客!”大金子苦笑道,“當時誰不是這么說?——”
  “怎么?是虛好看?”
  “你別打岔!听我說。過了有半個月,他跟我說,他在王府井大街的德國洋行做事;原來在上海總行,為的這里的洋行,買賣不好,洋人派他來看看,為什么不好,毛病出在那儿?大概有半年耽擱,是個短局,所以把太太留在上海。如今跟我投緣,看我還能把家,打算把我接回去,可又不是娶我——。”
  楊仲海又插嘴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算是包月,每月給我三百元,家用另給。他又說:也不是因為沒有一個家不方便,為的是舍不得我,不過天天到胡同里來看我。怕洋人不高興,說他荒唐。所以要把我接回去。將來如果彼此覺得合适,正式把我接回家也行,只要我樂意。他又說,他太太很賢慧,身子也不好,常跟他說,該弄個人也好管管她的手。我想,能過個几個月的安閒日子也不坏,就答應他了。原想等你回來跟你商量;柜房媽媽說:反正不過半年的事,不如先瞞著楊二爺。不然,万一楊二爺上門去找你,兩虎相爭,鬧出什么事來倒不好了。我想這話也不錯,就听了她的。”
  “以后呢?”
  “以后才知道,什么在德國洋行做事?是個小拆白党,在上海欠了一屁股的賭帳,混不下去了,才到北邊來的,他們管這叫‘開碼頭’。”大金子略停了一下,接著又說:“也不知道是听誰說的,我手里有好几万現款,擱在東江米巷外國銀行里生息,把我接了去的第二天就跟我提,說是那一國有一批顏料,能運了來,一轉手就能賺大錢。便宜不落外方,不如咱們自己來做;不過他的錢在上海,調了來自己做買賣,洋人知道了不合适。好不好先把我在銀行里的款子提出來墊上?我說,我那儿有几万的洋錢?有點首飾,至多也不過值個千把塊錢。他一听我說這話,臉色就變了,往后去,我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
  “世界上有這么不要臉的人!”楊仲海怒气沖沖地說:“這個人叫什么名字?”
  “姓李,行五。”
  “看樣子,如今是你養他?”
  大金子點點頭,“不光是養他還得供他賠錢。”她的眼圈又紅了,“已經欠了一身的債,這個無底洞還不知道那一天才填得滿?”
  這句話嚇倒了楊仲海!原來要商量的就是這件事。他在想,自己連一夕纏頭之費,都得臨時張羅;何敢去問她一身的債?
  沉默了好久,大金子可忍不住了,“二爺,”她說:“你總得替我想個法子啊!”
  “我,”楊仲海很吃力地說,“心有余而力不足。”
  “這我也知道。”大金子緊接著問,“這會儿我先問你一句話,你嫌不嫌我?”
  “嫌你什么?嫌你,今天也不會住下了。說著,他一側身,將她抱得緊緊地。
  這句話不能使她滿意;覺得他回答得不夠切實。她是要知道,在他已知她經歷了這一段滄桑以后,是不是仍愿重申嫁娶的默契?因而推開他說:“別這樣!咱們規規矩矩的說話。”
  “好吧,你說!”楊仲海身子往外縮一縮;這樣就更容易看得清她的臉了。
  “你原來對我是怎么一個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只要能常來看看你,就該知足了。”楊仲海重重地歎了一口气:“唉!人是英雄錢是膽!”
  為來為去為錢!大金子听他這話,心里倒踏實了;決定自己來拿主意。
  于是她籌划了一下問道:“你能不能湊五百塊錢出來?”
  這一問,大出楊仲海的意外,他原以為她那一身的債,少說些也得三、五千元;如果只是五百元,就請几個“錢會”也得把它湊出來。所以毫不遲疑地答說:“這一定可以湊足數。”
  “那好!你湊五百元;那得多少日子?”
  “我想,”他盤算著說,“有半個月就差不多了。”
  “給你一個月好了。不過,還得找房子——。”
  “慢點!”楊仲海打斷她的話說:“你把你的打算跟我說一說。”
  大金子被迫复出時,曾跟大了借了兩千元,當時講明白大金子凡有收入除去開支以外,余下的錢大了抽六成,三成是她的好處;三成算是拔還債務,如今大概還剩下上千元的債務,彼此相處得很好,尤其大了已露了口風,她相信能有五百元,就可了帳。自己手里省吃儉用,約莫存有兩百元,打算拿來打發李五。
  她說了這個辦法;緊接著又說:“到那時候,我就自由了!我也不要什么名分,只希望跟你單獨住。日子過著苦一點不要緊。”
  另立門戶,多一份開銷。以自己現在的收入,養一個体弱多病的妻子,跟已上了中學的一儿一女,勉強可以對付;何能額外再成立一個家庭?
  這樣一想,不覺心灰意冷,而且頗為懊惱,做事顧前不顧后,真是荒唐。
  “金子,”他狠一狠說:“我幫你五百元的忙就是。若說你要跟我過日子;我很感激你的意思,不過辦不到。”大金子大惊,“怎么?”她困惑不解,“說得好好地,何以變了卦呢?”
  “不是變卦。忙我一定還是幫!至于別的,根本就談不上。”
  “那,說了半天不是白說?”大金子傷心,“原來你根本沒有打算要我!”
  看她盈盈欲涕的神情,楊仲海大為著急:“你誤會了!我怎么不想要你?無奈辦不到,你想想我一個月才有多少薪水?”
  “這也不是現在才知道的事。”
  “對了!可是我也是現在才知道,你要另立門戶。”話一出口,他發覺措詞不妥,赶緊更正,“不是,不是為這個。總而言之,我根本就不夠資格娶你!李五所說的,他家的那种情形,其實跟我倒很相像,我太太身子很坏;也很賢慧,我說要把你接去,她不會反對。不過,我不能那么辦!”
  “為什么呢?”
  “我不能讓你過很舒眼的日子;可也不能讓你去伺候一個病人啊!”楊仲海又說,“金子,我告訴你,我現在的想法,最好你能等我一年。在這一年之中,我一定想法子打開困境;另外找房子給你住。”
  她不懂什么叫“困境”,不過意思可以猜想得到,沉吟又沉吟;自語似地說:“好吧,我就再受兩三個月的罪,到那時候你可別說了話不算!”
  “怎么叫說了話不算。”
  “怕你又不要我了。”
  “怎么總愛說這种冤屈人家心的話。”楊仲海气急敗坏地說。
  “這樣說,你是要定了我?那好,兩三個月以后,我摘牌子另找房子住;門口寫的可是‘楊公館’,你不能不承認”
  這莫非是要干“私窩子”的勾當?楊仲海惊疑不止,卻又不便說明;所以張口結舌地答不上來。
  她看出他的心事,便即說道。“我把我的盤算告訴你吧!”
  她的盤算是盡這兩三月之中,找一個冤桶,狠狠地摟一筆錢,摘牌子委身于楊仲海;他不必為她另立門戶而操心,但楊仲海必得公開承認他娶了大金子。為的是她非要嫁個做官的,才能擋住李五不來找麻煩。
  楊仲海答應是答應了但心里很難過,這樣子跟大金子住在一起實在也比李玉強不了多少。
  這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大早就起身了。大金子奇怪地問:“你怎么不多睡一會?”
  “我有事。晚上再來。”他又加了一句:“一定來。”
  開銷過了,悄然出門,在茶館里洗臉、喝茶、吃點心、看報;磨夠了時候,上衙門簽了到,隨即到虎坊橋眾議院去找吳少霖。
  “有事嗎?”吳少霖正在接電話,將話筒捂住了問。
  “我有點事想跟你談談。”楊仲海看他正忙著,料知一時無法交談,便即問:“中午一塊儿吃飯吧?”
  “不行!中午有個很要緊的飯局,歸我招呼、晚上也有事,有話明天再說好了。”
  “不!今晚上一定得跟你見個面。不然,你明天又沒有工夫了。”
  “既然如此,下午四點,在來今雨軒見面吧!我一定抽空來。”
  多說一句也不行,吳少霖一個電話還沒有講完,他面前的第二架電話又響了。
  楊仲海無奈,只得揚揚手离去,下午很早就到了中山公園,在來今雨軒找了個座位,喝茶閒等。只見來來往往,成雙成對地居多,男的大都是中年人,穿得很体面,有的咬著呂宋煙,有的戴著墨晶眼鏡,女的花枝招展,舉動輕盈,一望而知是國會議員和八大胡同的姑娘。
  四點一刻,吳少霖還未到,楊仲海有些沉不住气,舉目四顧,來回把腦袋都轉得發酸了,才發現吳少霖的影子。
  “你可來了!”他迎上去說,“都四點半了。”
  約會遲半個小時,不算回事,吳少霖笑道:“我的楊二哥,才四點半啊!”
  楊仲海也知道埋怨錯了,急忙陪說道:“我是如大旱之望云霓,話說得急了。你別見怪。”
  “有什么好怪的?也沒有什么好急的!”
  吳少霖好整以暇地踱著方步,跟著楊仲海到他的座頭上坐下,要了一杯“寇寇”,然后從馬褂夾袋里掏出一把雪茄煙,放在桌上,長短參差、粗細各异,“牌子”更少雷同。他自己挑了一枝,也讓楊仲海隨意選用。
  “那來這么多‘雜牌軍隊’?”
  “都是‘羅漢’送的。現在我專管聯絡,他們有事來找我,都客气得很。”吳少霖點上雪茄,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藤椅背上,悠閒地噴了兩口青色的煙才問:“什么事這么急?”
  “少霖兄,”楊仲海湊過身子去,帶點窘色地陪著笑說:“你不是說,‘遍地黃金,只要會撿。’我得跟你討教。討教,怎么個拉法?”
  “法子多得很!”吳少霖彈了彈煙灰,慢條斯理地問道:“你有沒有當國會議員的親戚?”“沒有。”楊仲海答說:“只有先父生前的兩個朋友,各在‘八百羅漢’之列。”
  “喔,叫什么名字?”
  “一個叫周大均,一個叫廖衡。”
  “那就行了,先撿點小錢;能不能發個小財,要看你的運气,也要看你的本事。”
  “喔!”楊仲海眨了兩眼,急急問說:“少霖兄,怎么回事,請你說給我听。”
  “黎菩薩不是叫人給通走了嗎——”
  原來從王揖唐組織“安福俱樂部”到如今,五年之間,滄桑變更;先是段祺瑞主張武力統一全國,与徐世昌的主張不合,挂冠而去;接著發生直皖戰爭,直系聯合奉軍打敗了皖系的“定國軍”,徐世昌照吳佩孚的主張,下令解散“安福俱樂部”,通緝禍首,皖系要角徐樹錚、王揖唐、梁鴻志等人,無不榜上有名。王揖唐的“魚行”倒閉,遠走扶桑。但奉天的張作霖跟直系又發生了裂痕,終于兵戎相見;吳佩孚又打了胜仗,北方是直系獨霸的天下了。
  見此光景,直系的首領曹錕,不免存有“一登大寶”的野心。想起當初想當副總統,為徐世昌多方阻撓;這一次奉直戰爭,亦由徐世昌与奉張暗通款曲而起,舊怨新恨,加上取而代之的念頭,于是授意他的部將,長江上游總司令孫傳芳發表通電,主張恢复舊國會,由黎元洪复職。
  這一來,舊國會的參議院議長王家經:眾議院議員吳景濂便活躍了。糾集“八百羅漢”之中的一百五十多人,自動集會,主張取消南北兩政府;直系將領,起而響應。徐世昌一看大勢已去,乖乖退位;黎元洪由天津進京,复任大總統,
  直系擁黎,目的是借黎驅徐;徐世昌一走,接下來便是驅逐黎元洪了。先是跟內閣總理搗亂,以致一年之間,內閣改組了六次;接著是無事生非,逮捕財政部長羅文于下獄,這樣逼迫政府的舉動,由吳景濂一手包辦;原來他已經為直系所收買,決定捧曹錕出來當大總統。交換條件由他出任“曹大總統”的內閣總理。
  可是黎元洪卻并無退位的意思。曹錕手下看文的不行來武的,策動北京軍營,包圍總統府索餉;黎元洪不走;复又雇用閒漢游民組織“公民團”,在天安門前開會,公然要求黎元洪退位离京,他還是不走;最后,京畿衛戍總司令,直系大將之一的王怀慶。跟陸軍檢閱使馮玉祥聯名辭職,表示不能再負維持北京治安,保護大總統的責任,黎元洪看到性命亦將不保,只好倉皇离去,复回天津。
  “如今就等著選曹錕上台了。不過有一層极大的難處。”吳少霖忽然問道:“你知道兩院議員一共多少?”
  “不止‘八百羅漢’嗎?”
  “不止。一共八百七十個,選大總統要有三分之二到會,也就是要五百八十個出席,大總統才選得出來。這個數目,還差得遠;离京南下的議員,差不多有四百個,散居各處的也不少,現在正在想法子把他們找回來。”
  說到這里,楊仲海明白了,“少霖兄,”他問,“你的意思是要我把周、廖兩位去請了來?”
  “對了!我知道他們兩位,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廣州。你如果有把握把他們請回來,我可以跟上頭去說,給你弄几百元旅費。這是撿小錢;至于發小財,那就得到京再說了。”
  “那,”楊仲海央求著,“少霖兄,你何妨先跟我說說。”
  吳少霖四面看了一下,招招手讓楊仲海將椅子接近了,低聲說道:“盤口大致已經開出來了,‘節敬五百,票价五千’,另外還可以商量。到時候,我替你想法子,‘戴’他個三兩千的‘帽子’,不成問題。”
  楊仲海心想,不必三千,只要兩千就什么事都可以解決了。于是心里盤算,周大均為人方正,到廣州參加了革命,是決不肯再回北京的;廖衡性格比較隨和,跟他父親的交情也厚,或許可以拉得回來。
  當他把他想法說了出來以后,吳少霖立即答應:“能拉一個來也很好。事不宜遲,你回去就預備動身;津浦路的來回票,由我替你辦,旅費一百元。事情成功了,你打電報來,我這里直接電匯四百元旅費,給謬議員。”
  “好!明天來不及;准定后天動身。”
  “后天就后天。”吳少霖又說,“既然廖議員跟令尊交情很厚,你不妨跟他說實話,他就算幫你一個忙,挑你賺几文,反正是惠而不費的事。再說,到京里來逛一趟也不坏。你看!”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有個矮胖子正走了來,頭戴禮帽,身穿寶藍華絲葛的夾袍;外套一件玄色緞子坎肩,胸前橫過极粗的一根黃金表鏈,一只手捏著“司的克”,一只手挽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少婦;叼著老粗的一截雪茄,挺胸凸肚地走了。
  “此人也是羅漢之一,姓何;前几天到京,是我到車站去接的,當時穿一套舊嗶嘰西服,屁股上都磨成‘鏡面子’了!此刻,你看,多神气。”
  “他旁邊的那個是誰?胡同里的?”
  “那還用說?”吳少霖答道:“陝西巷有名的清琴老
  “啊!”楊仲海突然說道:“我倒想到了!”
  吳少霖一愣:“你想到什么?”
  楊仲海暫且不答,想了一回說:“少霖兄,咱們今天晚上到陝西巷,韓家潭的清吟小班去訪一訪,好不好?”
  “訪誰?”
  “有個花君老二,不知道還在不在?”楊仲海緊接著說,“我那位老世叔,對她迷過一陣子,我去看看她,能讓她拿一件什么東西給我,我帶到上海跟廖議員說,花君老二如何想他,不就可以把他拉來了嗎?”
  “此計大妙!准定這么辦。”吳少霖也很起勁,想了一下說,“這件事不便在班子里談,這樣、明天中午咱們找個地方吃飯,把她叫了來,慢慢儿跟她說。”
  說完了分手,吳少霖赶到直隸省議會議長邊守靖家;胡同里停了六、七輛汽車,他看一看牌照號碼,知道“津保派”的巨頭,大部分都到了。
  “津保派”是直系的兩大派之一。直系的首腦是曹錕,但直系的靈魂是吳佩孚。
  吳佩孚有他的一套想法,很看不慣曹錕左右那班。私欲熏心的家伙,尤其是曹錕的胞弟“曹四爺”曹銳。他做直隸省長時,聲名狼藉;吳佩孚大為不滿,明斥曹銳不安于位,終于垮了下來,當然把吳佩孚恨得牙痒痒地。因此,直系自然而然形成分裂。外人將盤踞在曹錕周圍的,稱為“津保派”;而在洛陽以吳佩孚為中心的,自然就是“洛派”。久而久之,津保派亦擔承不疑,而且有意地強調,只有津保派才是直系的嫡系;洛派則有“篡位”的企圖,兩派是勢不兩立的。
  津保派的實際頭目是曹銳;他有個好朋友就是邊守靖。此外還有几名巨頭,論地位,第一個是高凌霨,字澤畬,天津人,前清舉人出身,由于湖廣總督張之洞的賞識,做到湖北提學使。民國二年,熊希齡出任財政總長保舉他當直隸財政廳長;那時曹錕是第三師師長,駐防保定,結成深交。曹錕由吳佩孚替他打天下,地位扶搖直上;高凌霨有此后台,終于民國十年夏天繼李思浩而任財政總長。以后又當梁士詒內閣的內務總長,兼代交通總長;唐紹儀內閣的財政總長;汪大燮內閣蟬聯到張紹曾內閣的內務總長。黎元洪讓直系逼走以后,張紹曾亦因受排擠而辭職,中樞主政無人,高凌霨成為攝政內閣的首席,在名義上是北政府的最高負責人。其間且一度擔任曹銳辭職后的直隸省長,是北政府中近年來官運最亨通的一個人。
  其次就是吳景濂,奉天興城人,字蓮伯;与他的門生又是小同鄉,現任直隸省長的王承斌,字孝伯,為人合稱“興城二伯”。王承斌亦是津保派中的要角。
  另一名要角是山東省長熊炳琦,字潤丕;曹錕的小同鄉,老部下,擁曹上台,他是最熱心的一個,如”今拉攏國會議員,都是由他跟邊守靖出頭,這天就是他跟邊守靖聯名請客;約了十來個政治團体的負責人吃飯,談大選問題。
  這些政治團体說起來也算政党;大大小小有三十几個之多,都是國會議員所組織。“八百羅漢”分隸三十几個小組織,每個平均不到二十人,名稱不脫、“民治”、“憲政”;隱晦些的用“适廬”、“樂園”之類;但最通行的辦法是,干脆以地名標示,什么“報子街十八號”、“香爐營頭條十六號”、“鐵匠胡同十二號”等等,最有名的是“石駙馬大街三號”,是四川籍的議員趙時欽所組織,是津保派所爭取的主要對象。
  吳少霖這天的任務,就是看看他受命邀約的議員來了沒有;倘或未來,便須催請。所以一到便跟邊宅的門房打交道。
  “湖南的鄭議員來了沒有?”他看著從口袋中掏出來的名單問。
  “是不是鄭人康?”
  “是啊。”
  “早來了。”門房答說。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的。”
  “剛才上頭在問,江西的符議員來了沒有——。”
  “是符鼐升不是?”吳少霖不待門房話畢,搶著問說:“他來了沒有?”。
  “還沒有。”
  “我去找。”接著,吳少霖又問了几個人,全部到齊,只差一個符鼐升;于是道聲:“回見。”轉身直奔宣武門外煤市橋的泰丰樓。
  原來這符鼐升字九銘,江西宜黃縣人,留學日本,畢業于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民國元年任江西教育司司長;下一年當選為參議院議員。在“八百羅漢”中,他對江西籍的國會議員,很有點影響力;這天就是在泰丰樓宴請同鄉。故意遲不赴約,藉以在津保派面前表示,他不是個好相与的人。
  因為如此,吳少霖對他很不放心,赶到泰丰樓,先問明了符鼐升确是在宴客,方始放心,便在走道旁邊的散座坐了下來,點了菜,又要了一斤花雕,向跑堂的說明,他是來催請符鼐升的。
  “你老安心慢用吧!符議員那儿正在鬧酒;等快散了,我會來通知。”
  “好极!”吳少霖許了那伙計:“都托你吧!回頭我多給小費。”
  一斤花雕喝完,興猶未央,但怕酒多了誤事,不敢多喝。要了碗米飯吃完,坐著喝茶,盤算見了符鼐升該怎么說。
  “快了!”那伙計來報,“在穿馬褂了。”
  吳少霖尚未答話,已發現了符鼐升,正送客出門;吳少霖急忙掏了几毛錢扔在桌上,說一聲:“帳到甘石橋一起收!”隨即跟了出去。
  等送完最后一個客人,符鼐升一轉身看到吳少霖,不由愣住了。
  “符議員!我等候大駕已經多時,柜上帳已經結過,沒事了,請吧!”
  “老兄真厲害!”符鼐升答笑道:“我算服了你了。”
  “言重,言重!請吧!車子在門口。”
  出了泰丰樓,坐上汽車,直駛邊家,陪著進門,邊守靖已自降階相迎,抓住符鼐升的手,使勁搖撼了一陣。
  “九銘兄,”邊守靖故意繃著臉說,“你要罰酒!”
  “是,是!”符鼐升敷衍著,“該罰,該罰。”
  進入大廳一看,筵開四席;首席首座吳景濂,腦袋特大,格外触目,不愧“吳大頭”的外號。這一桌的主人是山東省長熊炳琦,正在發言;向符鼐升遙遙舉手致了意,管自己繼續往下說:
  “剛才我說道,今天邀各位來,要商量的事有兩項,第一、請各位幫忙,分擔責任;第二、是我們辦事的人,如何對各位盡力酬報。關于第一項,今天在座各位都是各省各組的負責人,請赶快聯絡,勸同鄉跟本組的分子來參加大選,能約來的開出各單來。至于報酬一節,不妨打開窗戶說亮話,每人送五千元——。”
  一听這話,有的鼓掌;有的搖頭;也有低聲交換意見的。熊炳琦不能不停下來,等稍為靜一靜,繼續發言。
  “手續是這樣,我們按照名單,在銀行里立好存折,分送受款人;不過受款人要先送個圖章過來,這個圖章暫存辦事處,等大選過后,我們把圖章送到銀行;受款人拿存折到銀行里留個印鑒,就可以憑原圖章領款了。”熊炳琦略停一下又說:“各位約好了人,隨即請他們交一個印章過來,我們就憑圖章去立存折;存折立好,仍請各位轉交。”
  符鼐升心想,這個先送圖章,后取存折,事后再在存折上補留印鑒的辦法,顯然是為了防備領了錢不到會的取巧分子,一個念頭沒有轉完,已經有客人在提出疑問了。
  這個人就是鄭人康,“我倒要請教,”他的聲音很大,“如果大選之后,不把圖章送到銀行;存折上沒有印鑒,豈不就是廢紙?”
  “不會、不會!”熊炳琦“蓬蓬”地拍著胸脯,“我以人格擔保,決無此事。過河拆橋,還算人嗎?”
  鄭人康對于他的態度,表示滿意;等他點點頭坐了下去,第二桌的主人王承斌站了起來。
  “外頭說我們辦事的人,意見不一,都是反對者的挑撥作用,請各位不必听信流言。不過剛才熊省長所說的辦法,其中有應該補充的,第一,大選那天,請各組首領邀本組分子午餐,飯后立刻坐汽車到場,出席投票。各組首領所用的飲食車馬費,如數照付,決不會讓負責人賠累。”
  “我看,”坐在王承斌旁邊的另一王——煙草公賣局督辦兼直魯豫巡間使署秘書長,也是曹錕親信之一的王毓芝,補了一句話:“每位先領兩千元,將來多退少補。”
  “這也好。”王承斌接下來說:“存款打算指定直隸省銀行辦理。照銀行慣例,本要先送印鑒,再發存折;現在把印鑒存在辦事處,為的是受款人的利益。此話怎么講呢?是怕第一次沒有結果;還要選第二次,只要選出,款子就一定可以收得到。”
  這話其實說得更露骨了,但由于王承斌一則說為了維護“受款人的利益”;再則又說:“一定可以取得到”,甘言中听,亦就不暇去細細思索了。
  等他一坐下,王硫芝便又說道:“時机緊迫,希望在中秋節前開選,請大家二十號,也就是陰歷八月初十晚上,仍舊請各位在這里便飯;各組的名單印鑒,都請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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