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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日本的貢船,同時也是“勘合貿易”船,到達明朝唯一開放給日本的宁波海口。共是四艘雙桅大帆船,六百名身分极其复雜的日本人——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九州西南,如長崎、薩摩、大隅一帶的的海盜,中國人叫他們“倭寇”。
  日本執政的將軍義晴所遣的正使策彥周良,照例向宁波的地方長官申請入口,繳驗“勘合”。這是永樂初年的約定,日本來中國的貢船与商船,中國去日本的使節船与商船,都須攜帶禮部制定的勘合,每船一道。中國船所持的是“日”字號,日本船所持的是“本”字號。策彥周良呈驗的勘合,乃是嘉靖十九年所新頒,從本字一號到四號,与底簿所載,完全相符。
  此外不符定制的地方就很多了。第一,規定十年一貢,上次貢期是嘉靖十八年,應該在二十八年再次入貢,如今來早了兩年。
  其次次,船与人都有限制。最早的約定是:“船止二艘,人止二百,違例即以寇論”,宣德七年又“申定要約,人毋過三百,舟無過三艘”。現在船多了一艘,人超過一倍。宁波的地方官,不敢擅自作主,星夜飛報杭州的浙江巡撫朱紈。
  朱紈是蘇州人,而秉性剛強,朝廷將他由南贛巡撫調任浙江,并“提督浙閩海防軍務”,就是因為他勇于任事,特賦以防止倭患的重任。到任一年以來,他已深知倭患所以猖獗的緣故,所以一面斷然拒絕策彥周良的要求,命他即時回國,到后年再來;一面飛飭“福建都指揮僉事”盧鏜,對雙嶼地方,嚴密戒備。
  果然不出朱紈的意料,策彥周良不曾率船回國,而是改投雙嶼暫泊。
  雙嶼是宁波外海的一個小島,本來是海盜盤踞之地,而從嘉靖初年,廢止“宁波市舶提舉司”,停止了中國与日本的貿易以后,雙嶼就成為走私的中心。其中大私梟有兩個,各領一幫,一個叫李光頭,是福建人;另一個叫許棟,是徽州人。許棟的勢力又大于李光頭,主要的是因為許棟有個极得力的副手,籍隸徽州績溪的汪直。
  當策彥周良在宁波投文時,汪直就在他船上。朱紈之必然拒絕貢船入口,早在汪直計算之中,所以通知一到,立刻為策彥周良作向導,引船到雙嶼下碇。四船私貨,包括數千把削鐵如泥的“倭刀”在內的商貨,自然亦都由許棟和汪直經手了。
  但是,盡管許棟和汪直好言慰問,刻意交歡,策彥周良卻總不肯讓汪直卸貨。因為貨色一交出去,貨款卻不知何日可以收回?
  “你請放心!”汪直拍胸擔保,“你在這里玩一年,明年再請人貢。那時候貨款都可以收齊了,你要辦的貨色也可以辦齊了。包你一回去就會受‘將軍’的重賞。”
  策彥周良閉目垂首,不置可否。汪直的“甘言”可以打動別人的心,對他卻無用處,因為他了解汪直的口蜜中隱藏著腹劍,更因為以他的身分、修養与使命,不能与汪直同流合污。
  “我要与副使商議。”策彥周良終于有了答覆,“八年前,碩鼎君遇事都先与我商議,我很佩服他,應該照他的方法去做。”
  八年之前,策彥周良曾經由宁波經杭州、蘇州、南京、揚州,循運河直達通州,再經天津而抵達京城。那時他是湖心碩鼎的副使。
  從永樂以來,日本遣派到明朝的貢使,國書上雖稱“日本國王”,實際上是將軍的使者。這一名不符實的情況相沿成例,是出于國際上一個罕見的錯誤——惠帝在位時,朝廷不了解日本自源賴朝開創“鐮倉幕府”,天皇大權旁落,已有兩百年之久。因而誤以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為“日本國王”,賜以璽書。足利義滿精明有為,為了貪圖与明朝展開貿易的大利,樂得將錯就錯,以日本國王自居。這樣,遣派明使的全權,亦就歸于將軍了。
  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遣明的正副使,都由“京都五山”的僧侶中遴選。所謂“五山”之出,指寺而言,而京都五山則實有六寺,按等級依序為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万壽寺之外,另以南禪寺冠于五山之上。策彥周良就是南禪寺的僧侶,選派僧侶充任貢使,不僅因為他們与室町幕府有特殊的關系,而且也因為他們是“讀書人”,优于學問,長于文筆、精于應對,同時了解明朝的國情。
  策彥周良是第二次充任貢使,對于明朝的國情自更了解,尤其是對于他本身及他所要維護的幕府的利益,格外清楚。中國是禮義之邦,即使自以為“天朝大國”,有時自大得可笑,但怀柔遠人的政策,卻是亙千年而不變的。他記得嘉靖十八年初度奉使,一到宁波便被延入“嘉賓館”,地方長官大排筵宴,几無虛日。北上之時,沿途都有周到的照料,到京住在“會同館”,呈遞國書、覲見皇室之后,接著便是賜筵、賜珍物,以及達官貴人的丰盈饋贈。
  正式的任務,便是這樣輕而易舉,然后就都是自己的事了。在會同館就可以將帶來的貨物,待价而沽,當然,刀劍之類作為貢品,其實是商品,一經繳入兵部武庫,不愁戶部不發优厚的代价。
  歸途中樂事更多,除了自由貿易以外,還可以飽覽名山大川,訪問文人墨客。中國有句古語:“讀万卷書,行万里路”,在策彥周良看,唯有入明的万里之行,才真是不虛此行。
  可是,策彥周良此時的感想,卻是深悔多此一行,在去留兩難,焦灼無計之際,唯有期望副使能籌得一條善策。
  他的副使選自相國寺,法名釣云。

         ※        ※         ※

  “都只為當時存著僥幸之想,以為明朝不至于堅持十年一貢的約定,必能通融。如果受命之初,能多想一想,万一不准入境怎么辦?又何至于有今天的煩惱?唉!”
  “正使亦不必過于自責。麻煩已經惹上身了,只有想法子應付。”釣云沉吟了一會,用极其自信的語气說:“今日之事,絕無回國之理!勞而無功,不但對幕府及各地諸侯,無法交代,只說四條船上的人,徒勞跋涉,肯甘心嗎?”
  策彥周良默然。考慮久久,覺得釣云所說的“絕無回國之理”,無可更易。但是不回國又如何呢?“在這雙嶼待一年,”他問,“明年再僥幸一試?”
  “是的,我想明年一定可以如愿。”
  “就算能如愿,這一年又怎么辦?莫非真的將可以公然貿易的貨物,當私貨出手?”
  “我看,”釣云很直率地答道:“恐怕非這么辦不可了。”
  “貨款呢?收不回又如何?”
  “那——”釣云不再說下去,只顯露出极詭秘的微笑。
  策彥周良心底泛起濃密的疑云,猜想他是受了汪直的煽惑,很想嚴詞厲聲地告誡他一番,但一轉念間,神色和緩了,“也難怪你!”他說,“你哪知道明朝那些舶主与貴官們的机關!等我說与你听。”

         ※        ※         ※

  從廢止“宁波市舶提舉司”以后,凡有私船到海口,都由許棟等人作居停,名為舶主。此輩經手私貨,往往不付貨款,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見,便是推在沿海一帶的“貴官”身上,說他們仗勢欺人,背勒貨款不發,無奈他何!
  這可能是實情。所謂“貴官”,其實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員。明朝的規制,罷官之后,必須回鄉,在原籍便是紳士。明朝的鄉紳權勢极大,干預公事,魚肉鄉民,往往無惡不作,“黑吃黑”吞沒私貨,亦是常有之事,無足為奇。
  如果遇到這樣的情形,貨主自然在近島坐索,舶主的供應漸漸不足,逼他們上岸擄掠,這就是倭患的由來。當然,上岸首先要找來算帳的,便是那些貴官。而貴官可以運用權勢,指責地方大吏,“倭寇逗留近島,朝廷三令五申,加強備倭,你們就是這樣坐視不問嗎?”
  這是“義正辭嚴”的責備,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于是調兵遣將,准備進剿。而此時貴官又反過來賣好于貨主了。
  “他們是拿泄露軍机來賣好。”策彥周良向釣云說,“譬如說,你帶了一批人上岸,硬占了他們一個村庄,這時候他們就會來告訴你,官軍定在那一天進兵包圍?有多少人?領兵的是誰?勸你赶快走。同時好言安慰,拍胸擔保,下次一定結算清楚。這時候就容不得你選擇了,只有赶快下船。”
  “這,我就不明白了!”釣云困惑地問,“那些貴官為什么要這樣翻云覆雨?既然能夠策動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借刀殺人,不是永絕后患了嗎?”
  “釣云君,你真太老實了,連這一點都想不通。如果他們是那樣做,以后還有什么人替他們帶硫黃、蘇木、扇子之類的私貨來?”
  “啊!原來是要留下后步。騙一次不滿足,還想騙第二次,那也太狠了。”
  “對了,他們就有那樣狠。”
  “然則,我們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騙嗎?”
  “問得好!釣云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歷其境,你會怎么做?”
  “很難說。”釣云答道,“人總是人,容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只怕會失去理智。”
  “原來你也這么想!”策彥周良點點頭說:“平心而論,明朝的所謂倭患,雖不盡是這樣的情形,而這樣的情形,實在不少。一到那地步,中國的百姓固然遭殃,我們又有什么好處?到頭來,在明朝官軍圍剿之下,作了异鄉之鬼,連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何苦?”
  “可是,汪直不是這么說——”
  釣云終于露了馬腳,如策彥周良所猜想的,是受了汪直的蠱惑。此時雖想縮口,卻不可能,經不住策彥周良的逼問,說了實話。
  “汪直告訴我:明朝的鄉紳,為富不仁的居多。他說:‘我們既以俠義自命,應該劫富濟貧,痛痛快快干一場,這一年的生活,當然也就不用發愁了。’他又說:‘明朝的官兵,一無用處,以倭刀之利,所向披靡,戰天不胜。’我想,我們既然不能回國,總要想個維持生活的法子,只要适可而止,亦不妨偶一為之。”
  “不可以!”策彥周良斷然決然地答覆,“怎么樣也不可以。汪直如果肯幫我們的忙,我倒想他做一件事。請你去問一問看。”
  “是!請指示。”
  “我想寫一封信給朱巡撫,請他体諒遠人,代為入奏,准我們先期而貢。”
  “這怕沒有什么效果。不過,正使既這么說,我就跟汪直去商量,這樣一件小事,他沒有不幫忙的道理。”

         ※        ※         ※

  一個月之后,朱紈根据策彥周良的要求,轉請朝廷定奪的奏疏,得到了批示,授權朱紈便宜行事。這是他意料中的結果之一,因而成竹在胸,立即命中軍傳令,召盧鏜到杭州議事。
  盧鏜此時在宁波坐鎮,奉到命令,由陸路星夜急馳,渡過錢塘江抵達北岸,即是杭州。時已入夜,先遣快馬到巡撫衙門里稟報,請示接見的時刻,答覆是:巡撫從中午起就不斷在問,盧將軍到了沒有?此刻還在“簽押房”中,秉燭相候。
  听得這話,盧鏜不敢怠慢,帶著滿頭大汗,一身征塵,疾馳巡撫衙門。早有朱紈的親信家丁在轅門外等候,一下馬便由角門引入,穿過夾弄,直到后花園。
  盧鏜不免奇怪,“不是說,巡撫在簽押房等我嗎?”他問。“先生在簽押房,一面批公事,一面等將軍。听說將軍剛剛過江,專程赶來,料想還不曾用晚飯,已關照小廚房預備下了。天气太熱,請將軍先入浴,再用飯,休息一會,再談公事。”
  是如此体貼的長官,盧鏜心感不已。再想到自己為朱紈所識拔,特地由福建調到浙江,賦予備倭的重任,更油然而生報答知遇之心,便即問道:“你可知巡撫宣召,為了何事?我心里好有個准備。”
  “回將軍的話,”那家丁答說:“我不知道。就知道也不敢說,不然‘上頭’發覺了,我還要腦袋不要?”
  話很率直,但盧鏜反覺欣慰。過去的几位長官,似都不知“隔牆有耳”這句俗語,對左右隨從,更無絲毫顧忌,任何机密軍情,皆是信口直言,以致通倭的土豪劣紳,對于官方動態,明若觀火。進剿之師剛發,被剿之匪已逸,不僅徒勞無功,甚至反有遭受伏擊之危。如今朱紈能注意到這一點,嚴厲約束左右,實在是件太好的好事。
  等入浴用飯已罷,盧鏜被邀到月台与朱紈相見。朱紈葛衫羽扇,十分瀟洒,先問旅途勞苦,再問地方情形,從容自在,倒仿佛久別的好友重逢,有著說不完的閒話。
  盧鏜可忍不住了,“大人,”他說,“奉召——”
  “呃哼!”朱紈假咳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隨即環視四周,向侍候湯果茶水的兩個丫頭,一名書僮吩咐,“都退下去!不叫你們,不必過來!”
  戒備如此嚴謹,盧鏜大起警惕之心,不由得也四下探索,但見十丈方圓的一個大月台,除了一几兩椅和他們倆以外,就只有中天一輪皓月相照,空磊磊地顯得十分清寂。
  “盧兄,”朱紈用很輕細很清晰的聲音說,“‘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我打算先從容易的地方著手。”
  盧鏜知道,“去外國盜”云云的那几句話,是朱紈奏疏中的警句,如今說是從易處著手,當然是“去外國盜”。但策彥周良等一行。眼前以貢使身分,并無海盜行為,何可用兵剿滅?
  正在這樣疑惑時,朱紈卻又開口了:“盧兄,你監視雙嶼的部署我不十分明白,舟山一帶的形勢我不熟,所以你報來的公事,我亦無法判斷,是不是妥當?”
  “是!”盧鏜舉頭望一望月色,躊躇著說:“不知道大人看得清楚,看不清楚?”
  這表示他要畫圖說明。朱紈覺得月色如銀,照明足夠,便即答道:“不要緊,我看得清楚。”
  于是盧鏜抓一把杭州有名的土產,佐茶消閒的香榧在手里,推開几上茶碗,放一粒香榧說道:“這是舟山。”又放一粒:“這是六橫島——”
  六橫島東北,舟山之南,有個小島,便是雙嶼。此外星羅棋布的礁岩洲嶼,不計其數,有些可供漁舟暫泊,有些可容逋客躲避。其間形勢有險有易,凡是能扼守水道的要地,盧鏜都派了勁卒戍守。當然,最主要的是舟山。
  舟山是北起浙江与江蘇接界的洋面,南迄象山,這一連串島嶼中最大的一個,是定海縣的縣治和定海衙所之所在,一向是東南海防的要地。衙所在定海縣城東北,有座城名為翁山城,相傳春秋時越國滅吳,即將吳王安置在此處,如今是水師哨船的主要基地,盧鏜派有重兵駐守。
  在翁山城以東八十里,亦即舟山東面的尖端,地名沈家門,有极好的港灣,原來亦是水操之地,卻久已廢棄。最近盧鏜奉命監視雙嶼,親自巡海考察,認為沈家門的地形,扼東來海道的咽喉,格外重要,因而整理舊寨,調駐精兵,作為監視雙嶼的主要憑藉。
  听罷盧鏜的報告,朱紈對舟山列島,特別是雙嶼周圍的情勢,已有相當的了解,也就是有相當安慰。不過他仍然覺得有一點必須要得到确實的答覆。
  “照現在的情形看,雙嶼四面皆受包圍,可是,圍得住嗎?”朱紈緊接著說,“我的意思是,可有不曾想到的漏洞?”
  盧鏜不即回答,仔細想了一會,方始回答:“那里的島太多,左彎右曲,到處是路。土匪在那里盤踞了多年,地形之熟,自不待言。漏洞一定是有的,不過,我敢說的是,几處寬敞的海道,我都派兵封住了,換句話說,縱有漏洞也不大。”
  “好!”朱紈非常滿意,“只要你說實話,我就相信你必能實事求是,盡一日之力,有一日之功。現在有個很難得的机會,這個机會很難把握,而且把握不住,你我的身家性命,可能都葬送在這里頭。盧將軍,你的意思怎么樣?”
  “大人,”盧鏜挺一挺腰,毫不考慮地答道:“大人怎么說,我怎么做。死而無怨。”
  朱紈將身子往后一靠,兩臂往左右撐開,那神態是輕松得忘形了:“有你這句話,我知道一定會成功,成功定了!”
  “大人,”盧鏜倒反是敬畏的表情,“請,請示下。”
  朱紈點點頭,將自己的竹椅拉一拉,緊挨著盧鏜說道:“朝廷已有旨意,日使先期入貢,應該不應該入海口,許我便宜行事。我想把日本的貢船放進來,下一步就要靠你了。”
  盧鏜不敢輕率地出主意,只說:“全憑大人作主。”
  朱紈點點頭,聲音提高了——其實也不過平常交談的聲音,只以夜深人靜,又在空庭,所以能夠傳遠,“我想這樣,讓策彥周良帶著他的船跟人到宁波。”他說:“不過,策彥周良應該立具切結,下不為例。”
  “是!”盧鏜接著又問:“上岸以后如何?”
  “上岸么?”朱紈的聲調拉得很長,同時拋過來一個眼色,“上了岸,還是要等,到期進京朝貢。”
  這就使得盧鏜大惑不解了。第一、是他的那個眼色,不知具何用意?第二、策彥周良的從人有六百之多,在宁波等候入貢,將須兩年,這一筆澆裹的費用,實不在少,由何而出?而且不管公庫支給,還是地方攤派,總是中國人的錢,憑什么無緣無故白養他們兩年?
  想到這里,便要動問,話到口邊,驀然警覺,朱紈的那個眼色,是示意他可能有人偷听,出言必須謹慎。因此,他改變了主意,盡管在心中存疑好了,此時不宜多問。
  于是,他亦報以眼色,同時恭敬地答一聲:“是!”
  朱紈點點頭,是嘉許他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接著又說:“我請你來,就是告訴你這件事。這件事要做得圓滿,全仗大力。”
  “大人言重!”盧鏜欠身答道:“但請吩咐,盧鏜必盡力而為。”
  “好!”朱紈很清晰地指示:“首先,你要把策彥周良找來,把我的意思告訴他。朝廷雖授權我便宜行事,其實我這樣做,擔著极大的干系。如果他愿意這么做,親自寫下切結,以后決不會先期入貢,否則宁遭驅逐而無怨,你就派兵護他上岸,安置在嘉賓館,貨存于船,船舶于江,你須派人嚴加看守,防他們走私上岸。”
  “是!”盧鏜很謹慎地說:“大人成全遠人的苦心,想來策彥周良定會感激。不過,万一不識抬舉,又如何處置。請大人明示。”
  “那要看你了!盧將軍,”朱紈問說:“万一翻臉,你能不能把他們攆走?”
  “大人,”盧鏜答說:“這力量是有的。”
  “現在要談雙嶼了!”
  說了這一句,朱紈的聲音又低了,靠近盧鏜,密密指授机宜,直到三更時分,方始結束談話。
  “我完全知道了,到時候,我自會上緊部署。”盧鏜起身說道:“大人請放心。我告辭了。”
  “好的!你明天就動身吧!中秋在宁波見。”

         ※        ※         ※

  第二天一早,盧鏜渡江而下,仍回宁波。兩天以后,方始派遣暢曉日語的通事,駕一葉小舟到停泊在雙嶼的日本貢船上去聯絡,而這時,汪直所派,為策彥周良到杭州投書的專差,亦正好赶回雙嶼。
  這個專差姓毛,他的同伙都叫他毛猴子。這不僅因為他的形態似猴,更因為他机警好動,身手敏捷,人而兼有猿猴的特性,因此得了這么一個外號,也因而成為汪直的心腹。這就可想而知,汪直派他到杭州去為策彥周良投書,絕不止于表面所看得到的這樣一個簡單的差使,而是另有打探机密的重要使命在身。
  毛猴子不辱所命,帶回來的机密相當丰富。除了朱紈那天与盧鏜月下密談,左右所能听得到的話,完全知道以外,另外打听到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朱紈定在中秋節前,到宁波視察。而且已下了命令,犒賞戍守前線的將士,巡撫衙門已行文紹興府,征購五十斤一壇的黃酒六百壇,限中秋節前三天,直接運到宁波,交盧鏜營中驗收。如有違誤,以軍法從事。同時發銀五千兩,由宁波地方官采購毛豬、月餅,解送大營。
  第二件是,巡撫衙門下公事給杭州府,定鑄銀牌兩千面,分為十兩、五兩、一兩三种。銀牌上鑄得有字,最小的只有一個“勇”字,五兩的是四個字“肅清奸宄”,十兩的也是四個字,“保境安民”。
  一直在傾听的汪直,起先聲色不動,听到這里,像被馬蜂螫了一下似地,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毛猴子,大聲問道:“你看到這些銀牌?”
  毛猴子嚇一大跳,定定神答道:“鑄還沒有鑄呢!我怎么看得到?”
  “那么,官府可曾規定限期?說什么時候鑄好?”
  “當然有限期。”毛猴子答說:“限各銀樓在八月底前鑄好交齊,遲一天照罰,譬如說,二十面十兩的銀牌沒有交,就罰銀二百兩。”
  汪直松開了手,使勁抓著亂蓬蓬的絡腮胡子,翻著一雙三角眼,只是發愣,好一會才對毛猴子說:“記你大功一件。你辛苦了!摟著你老婆去痛痛快快睡一覺。明天上午來,我還有話說。”
  等毛猴子一走,汪直立刻去找許棟,轉述了來自杭州的情報之余,還有他的研判。
  “姓朱的,明明是調虎离山,等把策彥周良安插好,下一步就要動我們的手了。不然,要那許多銀牌干什么?那些銀牌明明是獎牌,什么叫‘肅清奸宄’;什么叫‘保境安民’,不都是沖著我們想出來的花樣嗎?”
  “這話倒也是。”許棟也著慌了,“得赶快搶先一步開溜才好。”
  “這倒不忙,日子還早——”
  “何以見得?”
  “八月中秋之前不會動手,姓朱的要先來給官兵打气。八月底以后可能已經動過手了,所以將牌限八月底以前交齊,以便論功行賞。總而言之,中秋之后的這半個月最危險。”
  “盡管時候還早,我們早點避開不好?避過鋒頭,隨后還是好來的。”
  “朝奉,”許棟和汪直是同一家當舖出身,當年一個是朝奉,一個是小徒弟,所以汪直一向用舊日的尊稱,“這是個好机會,莫非你看不出來?”
  “好机會?”許棟想了一會,搖搖頭:“我真看不出來。”
  “朱紈、盧鏜盯得很緊,我們困守在這里,用不著一兩年,就要煙消云散。這兩個月,接二連三有弟兄們開溜,朝奉,你不是一再說,要想個辦法,再把弟兄們的心抓緊?”
  “是啊!就是想不出這個辦法。”
  “這是你老不用心之故,才會錯把赤金當黃銅。”汪直放低了聲音說:“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我們干掉盧鏜,消息傳到京里,朱紈就會站不住腳。這兩個人一走,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了。”
  “能把他干掉,當然最好!不過不容易。”
  “容易!听我的話就容易。”汪直握緊了拳說:“我有十成十的把握。”他的把握,就在有毛猴子帶來的情報,可以“制敵机先。”照他的判斷,朱紈要到宁波沿海來視察,絕非例行公事,一則是慰勞將士,激勵士气,再則是親自策划進剿的軍務。所以若問官軍何時動手,只看朱紈何時到達。最可能的時机是在八月底、九月初,朱紈要有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部署。定鑄的獎牌,限在八月底交貨,正以此故。
  “我們要在八月十六日拂曉時分動手。為啥呢?八月十五夜里,官軍賞月吃酒,酒有三万斤,官軍的人數還不到三万,每人派一斤酒,看來好像不多,其實不然!不會吃酒的,四兩就醉了,會吃的,每人兩三斤下肚,也不怕他不醉倒。教他們一個個做糊涂鬼,見了閻王都還不知道送命在誰手里!”
  這個建議對許棟來說,是個极大的難題。因為照汪直的話去做,如果不能吃掉官軍,就得為官軍吃掉,成敗之間,有著出生入死的關系,實在委決不下。
  因此,他轉回頭來,一步一步細想,覺得第一步就有疑問:“毛猴子毛手毛腳,他的話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的辦法不但全盤落空,而且開頭便錯。”
  “我也想到這一點,大概不會錯。好在這也容易看得出來,只看朱紈有沒有到宁波來的消息,有沒有犒賞官兵的命令,就可以知道毛猴子的話,是真是假?”
  “既然如此,不妨看看再說。應該怎么辦,你可以先籌划,總要證實了毛猴子的話,确然不虛,才能進一步去做。”
  這是穩健的步驟,汪直自然依從。他做事很沉著,一個人在暗地里調兵遣將,暗暗探听。要不了十天功夫。官府的動靜已探听得很清楚了;毛猴子得來的情報,完全真實。最确鑿的證据是,宁波縣衙門,已發官价征購毛豬,限期八月十三日送到各營地,以備宰剝過節。
  “朝奉,還有半個月的功夫。”汪直向許棟請示:“如果決定這么做,可就要上緊了!”
  一切的一切,都證明毛猴子的情報和汪直的看法,十分正确,許棟不再猶豫了,斷然決然地同意大干。不過要求汪直務必謹慎將事。
  因為許棟是這樣囑咐,汪直不能不重新考慮一件事——日本的正副貢使策彥周良和釣云,已帶著他們的四條雙桅大帆船和六百個人,在官軍引導之下,駛入甬江。正副貢使被安置在嘉賓館,從人仍舊住在船上,因為行動不得自由,所以情緒都很坏。汪直打算利用這一點,策動那六百人在中秋之夕,鼓噪鬧事,以為桴鼓之應。如今從謹慎二字著眼,汪直決定作罷,為的是人多嘴雜,密謀有外泄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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